陳兆旺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經濟保持了持續高速發展,進而成為人類經濟史上絕無僅有的發展“奇跡”。2021 年2 月25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莊嚴宣告: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我們完成了消除絕對貧困重大歷史使命,由此創造了又一個彪炳史冊的人間奇跡。這些都為我們追求共同富裕目標奠定了堅實的實踐基礎。而且,共同富裕的理想訴求并非近來之事,我們對共同富裕的追求伴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全過程。鄧小平同志更是將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根本原則來看待:“一個是公有制占主體,一個是共同富裕,這是我們所必須堅持的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1](p111)因此,在我們當前努力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時,我們可以據此來重新審視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就此,我們不僅可以深化對福利國家的理論認識,同時也可以通過中西對比,進一步堅定社會主義理想信念,進而不斷推進共同富裕目標指引下的中國式現代化建設。
福利國家作為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消減資本主義固有矛盾和弊端的一個有力手段或者工具,從俾斯麥的社會保險立法算起,在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里,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公民的政治權利訴求”,[2](p136)從而延緩了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集中爆發。與此同時,福利國家所引發的其他社會政治效應也逐步顯現。而數十年來,中外學者對福利國家的研究主要還是比較集中于福利國家的產生、發展演變、所受到的沖擊或者影響以及其所做出的廣泛改革和調整等問題的描述和解釋,而對福利國家所帶來的廣泛社會政治效應的研究卻比較匱乏。[3](p595-628)
而1970 年代以來,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福利國家危機從表面看是財政危機,[4]但實際上也有合法化危機的性質,[5](127-143)即四面楚歌的福利國家在政治合法化方面遭遇了原先可以輕松承擔的“重任”。這些都為開展福利國家的政治社會效應奠定了現實基礎。所以,我們首先要將福利國家本身作為西方政治社會的自變因素,從而轉化研究視角并由此深化對其所實施的具體研究;其次,是要將其從總體性危機的傳統話語與理論體系中“解放出來”,從而對福利國家的政治社會效應和發展困境等做出更為具體的細化研究。
其實,如若將財政危機置換為合法化危機層面,西方社會對福利國家就產生了比較普遍的“鴕鳥心態”:一旦財政危機被(資本主義大國合力)加以緩減,那么福利國家的經濟政治危機仿佛也同時得到克服了,此前對其所熱議的合法化危機也得以消減,他們只需“等到”下一次財政危機到來之后再討論福利國家的現實問題。例如,2008 年歐洲主權國家債務危機和美國的次貸危機,在一定程度上也根源于其財政危機和福利體制困境,所以很多人將其看作是歐美福利國家的又一次危機。[6](p75-95)但是,各國在危機以后的警示和作為卻很有限。
因此,將福利國家的內在問題歸結為西方國家的總體性危機,顯然具有一定的誤導性。西方學者還經常以西方用福利國家建制成功克服周期性經濟危機為由,將福利國家的成功視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失算”,因為福利國家建制和混合經濟模式成功拯救了資本主義。因此,筆者將在下文中將研究視角聚焦到西方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社會之中,集中論述當代西方福利國家所引發的具體政治社會效應。這里所論及的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其實是由福利國家及其制度化而引發或者加劇的,例如傳統家庭結構中的代際矛盾其實也廣泛存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之中,但當時的代際矛盾還是相對比較低度的矛盾,并未演化成當今西方國家的普遍性社會問題。我們可以將當代西方福利國家及其制度化所導致或加劇的多重困境歸納為:家庭結構性矛盾社會化,群體與區域間矛盾加劇,以及傳統的勞資矛盾被重新激化。
本文將試圖揭示當代西方福利國家內在多重困境,即在福利國家的物質性、服務性、制度性供給過程中,由于福利國家及其政治制度本身無法克服的缺陷,福利國家制度及其運作過程中矛盾叢生,并且不斷產生或者激化諸多的社會政治矛盾。而西方國家的福利國家建制本身及其固有的政治制度現在難以消減這樣的矛盾和困境,因為福利國家諸多困境的根源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而這一基本矛盾是無法克服的。德國社會學家奧菲在《福利國家的矛盾》一書中對福利國家的矛盾的界定其實比較接近中文中“困境”的意思:“矛盾是特定生產方式所具有的破壞自身賴以存在的前提條件的趨勢。……矛盾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植于生產方式之中,這種生產方式似乎具有自我矛盾的傾向,也即具有自我癱瘓和自我破壞的傾向。”[5](p129)在本文中,我們將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界定為:原先作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理想訴求和現實優勢的福利國家,不僅未能從根本上解決當代西方諸多的經濟社會矛盾,其本身也在經歷了幾十年發展之后反而成為導致或者激化諸多社會政治問題的重要原因。即原先作為資本主義國家回應甚至對付社會主義挑戰和沖擊的重要“武器”的福利國家,而今卻成為當代西方國家難以應對的“武器的批判”。
家庭作為傳統社會主要構造單位,甚至是生產生活的主要組織形態,在不同文明體系中都具有重要的作用。而家庭結構中也隱含著諸多的矛盾和沖突,不過其具有隱蔽性而不會成為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但是,福利國家作為“二戰”以后西方國家的普遍性的制度建構和再分配方式,反而成為導致家庭結構性矛盾社會化的重要推動因素。我們將以福利國家體制下的代際矛盾和性別沖突為例,對此進行詳細介紹和分析。
代際矛盾實際上是西方福利國家普遍性的社會矛盾之一。福利國家的財富再分配和制度供給在很大程度上導致和加劇了家庭結構中的代際矛盾。雖然不同國家、民族、區域、文化境況下的代際矛盾有其特殊性,但是福利國家及其一系列的制度設置使得福利國家政策成為影響家庭觀念、代際關系、生育觀念的重要因素。代際矛盾的主要表現是養老金發放壓力導致財政困難。但是,人口老齡化和養老金發放壓力等是否會發展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取決于一個國家的人口結構。如果一個國家的出生率與死亡率,養老金領取人數與社會就業人數等指標可以保持平衡,那么人口老齡化本身并不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但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普遍的代際矛盾卻非常突出,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人口老齡化壓力非常大、養老金占據社會保障支出的比重過高、出生率不斷走低、年輕人失業率不斷攀升等。而且這幾個主要指標是相互關聯的。
1.通過年輕人失業率升高看福利國家的代際矛盾
當代西方國家的人口老齡化是由“戰后”人口出生高峰而引發的。在經濟高度發展和福利國家始創的“黃金時代”(1950—1970 年代)過度的“政府許諾”,使得各國養老金制度多比較慷慨。例如,歐盟28 國在2014 年的養老金對工資的替代率接近60%。但是,福利國家的公共養老金是通過公共財政來發放的,而公共財政的主要來源是稅收,即所謂的“工資稅”。不過,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現狀是,受1970 年代的經濟衰退的持續影響,他們普遍掉入長期低速增長的陷阱,而且沒有高速增長的可能性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工人將從事服務業的工作,而服務業提高生產力的可能性較低。其后果將會是整體生產力發展不可避免地要緩慢,在所有其他因素維持不變的情況下,將導致經濟增長放緩。”[7](p127)與此同時,經濟的低速增長與產業轉移和升級,使得福利國家國內的失業率不斷攀升,這種失業率的攀升可能也是長期性甚至是永久性的。有研究者甚至認為,失業率將不斷攀升,甚至將不斷蔓延到中產階級諸多職業。[8](p38)
而現在尤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是年輕人的失業率不斷攀升,尤其是在經濟危機時期。OECD 國家的2014 年相關數據顯示,希臘的年輕人失業率一度攀升到28.3%,意大利高達27.7%,西班牙高達25.9%。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經濟危機和各國經濟困難形勢所推高的。其實,福利國家的年輕人失業率都是很高的,除了北歐幾個國家和德國不到10%,其他的都超過10%。這里的調查數據標準是15—29歲之間的年輕人中沒有參加工作、又未接受教育和培訓的人數所占的比重。[9]當然,隨著歐洲經濟形勢的好轉,年輕人的失業率有所降低,但是我們可以反思的是:為何經濟危機爆發時,年輕人的失業率總是如此引人注目?因為年輕人就業是關乎社會發展和社會穩定的一個重要的指標,同時他們本來也應該是就業主體,如果這一群體的失業率過高,其所產生的不僅僅是失業金發放壓力不斷增大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代際矛盾凸顯的問題。
2.延遲退休政策進一步推動年輕人失業率攀升
當然,年輕人的失業率并非年長者推高的,可能也不是福利國家本身直接導致的,但是其的確會由于人口老齡化問題和福利國家的制度設置而加劇。因為歐洲福利國家年輕人一旦失業,可以普遍領取到不低的失業金,很多年輕人依靠家庭支持或者失業金度日,而且不少國家失業金的替代率還是蠻高的。但是,西方福利國家普遍存在的養老金發放壓力,使得他們不斷提高退休年齡。即為了緩解養老金發放壓力,需要不斷提高當前就業人員的貢獻率。應對人口老齡化問題的諸多方案中,延遲退休改革的確是一個比較好的方法。相關研究表明,如果將退休年齡延遲到70 歲,那么50 年后各國普遍可以節省的養老金占據GDP的比重將達到5%左右。[10](p441)但是,如此一來,這又會直接影響年輕人的就業,而且歐洲很多國家的年輕人的失業率已經達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年輕人就業困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各國1980 年代以來不斷推行延遲退休年齡政策而加劇的。或許也有人會質疑,西方國家的出生率不斷走低,那么延遲退休年齡本身不就是一個比較好的解決方法嗎?其實,出生率走低本身是一個社會問題,但是勞動力缺失問題可以通過放松移民政策等辦法而得以緩解。現在更為緊迫的是年輕人的失業率不斷攀升的問題,延遲退休的主要推動因素是養老金的發放壓力,而并非由于不斷走低的出生率帶來的勞動力不足,延遲退休則直接加劇了年輕人就業困難。這就是當代西方福利國家所存在的延遲退休政策“遭遇”年輕人失業率攀升而帶來的進退兩難困境,即福利國家制度設置與改革舉措將代際矛盾激化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3.就業政策靈活化的同時卻加劇勞動力“再商品化”
艾斯平-安德森提出低價服務性工作建議,并歸納了這一建議的優勢:“它們為年輕人、移民、低技能的勞動者和重回勞動力市場的婦女提供了容易獲得的崗位。如果這類工作不會成為人們的終身職業,那么它們的社會功能就非常有用。短暫的低收入和相對來說沒有薪酬的工作并不必然會損害到個人的生活機會。”[10](p451)這其實就是在英美等國家比較盛行的新的勞工政策,即將所謂的“福利依賴者”進一步推向勞動力市場,實質上是所謂的勞動力“再商品化”的措施。這將使得很多人的工資水準難以高出失業保障供給太多,從而也引發新形勢下的“工作貧困”問題。“再商品化”將不斷加劇社會不平等和貧富差距,從而引發更多的社會問題和沖突。而且這一建議在歐洲國家實行的可能性非常低。艾斯平-安德森的研究得出總的結論就是:養老金的替代率普遍太高了,福利國家太有利于年長者。因為年長者的投票率和政治影響力太大,例如美國退休人員協會(America Association of Retired Persons,AARP)就具有強大的政治影響力。“斯堪的納維亞各國確實是歐洲福利國家中唯一的將其社會支出多用于對年輕人的照顧,而不是側重用于對老年人照料的國家。”[11](p22)由此,我們可以對福利國家日益加劇的代際矛盾管窺一斑,福利國家體制下的政治制度及其福利制度設置的鎖定效應,將進一步不利于年輕人的就業與長期發展。歐洲各國經常發生由于出臺或推行延遲退休政策而導致年輕人游行示威以表示抗議的突發事件,但是這些偶爾抗議的政治影響與效果比較有限。
1.重新發現福利國家制度建構中的女性和母性因素
伴隨著西方世界女權主義運動的風起云涌,以及女權主義理論的數代演進,女權主義的社會影響力與日俱增。不少福利國家研究文獻從女性主義的研究視角,特別是女權主義者對傳統福利國家的性別分工模式進行了持續的、強烈的學術批判。福利國家的女性主義視角的研究首先激烈地批判了經典的福利國家研究文獻中對女性群體的忽視,從而維持甚至維護原先的家庭權威結構。[12](p263-284)其中,對作為福利國家研究經典文獻之一的《福利國家的三個世界》的批評最為典型,因為艾斯平-安德森在對福利國家所做的類型學的分類與研究中,完全忽視了性別矛盾以及女性的屈從地位,對三種不同類型的福利國家中的性別差異和影響視而不見。
美國政治學家斯考切波對美國福利國家研究的性別主義視角的學術貢獻非常突出,她早在1991年就發表長文《性別與英美現代社會政策的起源》,比較系統地論證了英國和美國這樣兩個典型的自由主義國家為何在社會政策發展方面卻分道揚鑣:英國逐步建立起自由福利體制,而美國卻遲遲未能建立起相應的社會保障體制,即相應的福利支出付之闕如。[13](p36-93)以英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建立健全的社會保險立法體系(包括養老、醫療、工傷等險種)的基本特點是普適性。但1980年代以來,這樣的普適性的社會保障卻遭受了猛烈的社會批判,因為這樣的福利國家建制默認甚至強化了歐洲國家傳統的家庭性別分工模式:丈夫在外工作養活全家,妻子不參加工作而只能在家庭中照看丈夫、老人和小孩等人。幾乎所有的社會保險立法都是針對工作中的或者退休后的丈夫:“男性工人因為有償勞動而享受社會保險,與此同時,貧困的母親卻需要通過收入和家庭(經濟)狀況調查方可以要求救濟。”[14](p51-78)這就是學術界對“家長制”福利國家(paternalism welfare state)進行批判的重要方面。
美國則恰恰相反,這些對普適性的、以工作為前提的社會保險立法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了,但是卻發展出美國獨特的“母性主義”福利國家體系(maternalism welfare state)來。無論在工作場所還是在家庭救濟方面,美國早期的福利項目都帶有母性保護主義的色彩(主要是針對寡婦、寡居母親等女性群體進行救助)。對工作場所的女性的保護則體現在對女性勞動者的保護性立法方面,如首先推行最低工作時間的限制、更為良好的工作環境和條件的保障等。早期的福利政策推動者認為,這些女性工作者要么現在就是母親,要么將會成為母親。因而,早期的勞動保護和社會保障都具有明顯的母性保護主義的性質。斯考切波于1992 年出版的有關美國福利國家早期起源的專著集中考察了國家精英、寡居母親、中產階級女權主義者等精英群體共同推動了美國的母性主義福利國家的誕生,她直接將書名定為:《保護士兵和母親》。[15]
但是,美國早發的母性色彩明顯的福利國家模式也固化了家庭結構中女性的屈從地位,即強化了家庭和社會中的女性依賴地位。[16](p309-336)所以,在此問題上,女性主義的立場也是高度分化的,例如,對當代女權主義而言,女性或者母親到底是應該接受福利國家對女性和母親的特殊“照顧”,還是應該和其他人一樣發揚自力更生的自立精神?不少女權運動人士不想順理成章地接受原先作為“關照”而存在的特殊待遇,她們認為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平等甚至歧視。當代的女權主義福利國家研究者就對1996年克林頓福利改革方案進行了廣泛的批判,更有甚者,很多激進的女權主義者還對普通女權主義者對此項改革的漠不關心的態度也進行了批判,指出女權主義運動在根本上屬于中產階級性質,她們大多希望貧困人口中的女性(尤其是單身母親)做到像她們那樣自食其力,[17](p55-64)但是殊不知貧困生成原因機制是復雜的。導致貧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文化與行為方面,也有諸多結構方面的原因:例如人口結構、社會結構和產業結構(變遷)等方面。[18](p141-149)南希·弗雷澤則認為,女性特別是單身母親對社會福利體系的依賴,實際上是她們未成年子女依賴的轉換。[16](p309-336)
2.女性身處家庭屈從地位與勞動力商品化的兩難境地
女權主義對福利國家持續批判的要點還在于,福利國家強化了特定國家與社會關系中勞動力市場內的性別分工與性別歧視,以及家庭內的性別分工(即福利保障項目強化了原先的家庭內兩性分工)。這就使得女性在經濟方面嚴重依賴男性,這在歐陸國家特別是基督教傳統、保守主義濃厚的國家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些國家女性的工作參與率依然非常低。福利國家研究的女權主義視角還批判道:主要由女性承擔的家務勞動都是無償的,而福利國家對此卻無動于衷,女權主義者對此表示了強烈的抗議。[19](p51-78)當然,女權主義對北歐模式是比較看好的,北歐模式常常被視為“性別友好型”的福利國家模式。北歐國家女性參加工作的比例最高,家庭津貼比較慷慨,公共照顧等公共服務業也比較發達。但是這種模式推廣的可能性卻不大,因為北歐國家極高的稅賦水平是其他國家難以模仿的。歐陸國家女性的工作參與率最低,英美國家則居于兩者之間。[20](p64-67,103,163)
女性主義在當前的福利國家體制下的行為選擇面臨的困境是:她們在家庭照看和參加工作兩者之間進行選擇是兩難的。參加工作可能意味著實現了工作權這一基本公民權利,但是卻要面對社會性的性別歧視以及職業歧視和工作剝削;而貧困家庭的婦女如果進一步依賴于越來越少得可憐的社會救濟則會持續依賴于福利保障體系,甚至面臨著越來越多煩瑣的甚至帶有社會歧視性的財產收入審查和各種社會規范要求。婦女只有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場所,才能實現工作的權利并享受政府供給的工作福利項目,但是就此反而會落到“商品化”的境地。同時,她們也將面臨兼顧家庭和工作、由于生育而導致工作中斷甚至直接放棄再就業等問題。歐陸國家相對于北歐國家的不足之處就在于,婦女就業的主要障礙是公共服務體系的缺乏,而這其實恰恰是“女性勞動力(再)商品化”的困境之所在。[19](p51-78)很多歐洲國家在經濟和就業困難的時候,總是首先犧牲掉女性就業:“選舉者和工會將會盡可能強力保護現有的‘內部人’的權利。為了保護年富力強的男性工人就業,一種潛在的共謀就會出現,甚至不惜使其妻子、兒子和女兒的就業期待遭到侵害”。[11](p29)
福利國家制度設計與運行過程中的性別矛盾是比較隱蔽的。但是,種族矛盾在很多時候可能更加隱蔽,而隨著社會的整體性發展,這種隱蔽的沖突會凸顯出來。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制度層面的種族沖突表現最為明顯的是美國。雖然美國的福利國家建設是相對滯后的,但是其種族矛盾的社會影響卻最為顯著。然而,關鍵問題是,美國的福利國家制度及其社會政治效應到底是如何加劇種族矛盾和沖突的?
1.美國發達的大眾媒體渲染并強化了福利供給中的種族歧視性錯誤觀念
美國種族矛盾和種族沖突的不斷升級,推動了美國福利國家研究中的種族主義視角的相關研究的涌現。Martin Gilens 關于美國反貧困政策的研究是聚焦美國福利國家中的種族主義的經典研究之作,在同類文獻中影響頗大。Gilens 的提問直接而且有力:《為什么美國人憎恨福利》,[21]其答案是種族主義嗎?是因為美國主流社會由于種族主義方面的原因而憎恨福利嗎?這里的美國人所憎恨的“福利”顯然是“狹義的福利”,即社會救濟性質的福利,特別是AFDC(Aid to Families with Dependent Children,未成年子女家庭救濟)等現金救助類的項目。Gilens 的研究表明,美國很多調研機構在不同時期所做的社會調研都表明,美國人并不反對社會福利和濟貧,而是會反對特定形式的福利(如現金救濟等方式)。其實,他們都支持美國政府承擔起更多的社會救助責任。而與此同時,美國人對“不勞而獲”的福利依賴,即對那些不值得救濟的窮人(undeserving poor)進行救濟是持有相當大的反對意見的。那么美國主流價值是因為種族主義而憎恨福利嗎?應該說,并非簡單如此、也非完全如此。美國主流社會主要是憎恨對懶惰、不勞而獲、不思進取的人進行福利供給,因為這樣的福利救濟會破壞美國自強自立的核心價值觀念。
然而,關鍵問題在于,美國的主流社會存在著廣泛的偏見,他們多認為非裔美國人更為懶惰,但可以不勞動卻享受著大額福利現金救濟。因此,很多美國人反對這種形式的福利政策,“總之,福利態度與種族觀念的不同相關,有關黑人是懶惰的印象總是可以強烈地推測(很多受訪的)美國白人會反對福利。”[21](p77)那么,美國人為什么傾向于認為非裔美國人更懶惰?為什么認為他們領取了更多的福利?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如表1 所顯示的那樣,非裔美國人在1960 年代以后貧困人口比例持續減少,但是公眾關于他們的貧困想象和建構依然如故。眾多研究表明,貧困問題或者美國福利國家一開始并不具有強烈的種族色彩,美國“向貧困開戰”主要是針對白人窮人的,黑人的貧困問題是被大量遮蔽的。[22](p98-119)Gilens 一直追溯到1960 年代,也即1964—1968 年的美國城市暴動時期,直到此時,非裔美國人的貧困問題才被大量揭發。而針對非裔美國窮人的福利供給此時才得以不斷擴大,但是由于報刊、電視新聞持續帶有誤導性的報道,使得人們對非裔美國人的貧困、懶惰和過多地領取福利等有了更多不太準確的認知,而且被不斷渲染和強化,從而使得美國福利國家帶有很強烈的種族歧視色彩。“鋪天蓋地的負面報道聚焦在黑人受益者身上,尤其是少數幾個涉及黑人好斗分子的項目上。”[23](p87)與此同時,美國人關于貧困的印象多是:貧困的非裔美國人占到貧困人口的50%以上。[21](p113)

表1 不同年代不同種族美國貧困人口所占比重[24](p31)
2.福利國家導致和加劇種族主義的諸多作用機制
緊接著上一部分有關美國福利國家的種族歧視問題,我們接著討論美國的福利國家建制是否加劇了國內的種族矛盾。或者可以轉化成一個對美國來說更為現實的問題,即福利國家是否會固化美國少數族裔特別是非裔美國人的貧困和不平等境況?在上文提到的AFDC 福利項目中,非裔美國人不成比例地成為這一項目的主要受益者,但是其很多規定使得非裔美國人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婚育觀念和家庭價值,以滿足獲取條件和資格,例如家庭內未成年子女越多,社會救濟資助的給付水平越高。有數據顯示,非裔美國人非婚生育的比重非常高,從1970 年代的37.6%一直飆升到1995 年的70%,后來才緩慢下降,而非裔美國人未婚單身母親家庭的比例也非常高,1980 年代中期飆升到25%左右,此后飆升到30%以上,并且居高不下。就這兩個指標而言,非裔美國人遠遠超過其他族裔以及全國平均水平。[24](p41-43)克林頓政府在1996 年針對AFDC 所實施的福利削減改革,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原先福利項目的粗糙設計對諸多社會問題的激化。但是,美國大眾媒體不斷渲染的“黑命貴”等社會運動,進一步撕裂了美國的族群關系,其中一個重要的或隱或現的因素就是:人們普遍認為美國有色人種并未大范圍退出甚至依然享用著社會福利供給。也就是說,美國有色族群特別是非裔美國人族群在提倡種族平等之時,依然占據著大量的社會福利和社會救濟,從而對美國主流社會價值觀念形成巨大的沖擊,不同族裔之間的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
其實,有不少學者的研究表明,不同國家的福利國家建制本身就是應對種族問題的產物。例如,利伯曼關于福利國家的種族因素的跨國、比較歷史研究表明,福利國家制度建構本身就含有強烈的種族因素。[25](p102-128)再比如英國在20 世紀初建構自由福利體制的時候,由于大英帝國的核心區域內很少存在少數族裔,廣大的少數族裔(即非白人族裔)都在帝國體系的外圍。所以,為了強化帝國競爭力,提高英國本土人員的物質水平和政治認同,英國在國內建立起比較慷慨的福利制度,并形成了所謂的“社會帝國主義”。法國由于阿爾及利亞近在咫尺,高層所推行的帝國政策一直都想將其融入法蘭西帝國,但是由于國內民眾都一直反對統一的福利政策,所以法國的福利國家建制水平就比較低。美國的非裔美國人大量生活在美國本土,數量可觀,所以美國主流社會一直排斥福利國家建設。實際上,美國一開始的福利國家政策主要是針對美國白人的,非裔美國人是被排斥在這個體制之外的。當時的非裔美國人集中在南方,同時由于南方的庇護主義一直抵制各級政府,特別是聯邦政府的干預,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耦合了這一制度鎖定(institutional lock)。[26]但是,“二戰”之后,非裔美國人大量從南方遷移到北方,并且不成比例地領取AFDC 等福利項目,使得很多美國白人退出這樣的福利項目,并開始仇恨甚至攻擊以AFDC 為代表的福利國家制度。
當代西方福利國家還面臨著復雜的移民政治的困擾,即由于西方國家一直渲染的高福利“誘惑”著來自全球各地的移民。從政治家和國家戰略角度考慮,這些移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西方國家勞動力不足的問題,由此也可以逐步克服經濟發展乏力所導致的稅源不足和財政困難等問題;但是,民眾卻對外來移民保持持續的高度警惕甚至仇視,因為移民可能會搶占原先就少得可憐的工作機會并且享有他們原先引以為傲的福利供給。當地人普遍認為,這些國家現有的福利項目都是在本國人此前所做貢獻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而且是體現移入國相對移出國優勢的主要指標。而這些移民一經到來就在無貢獻的情況下開始享用各種慷慨的福利待遇,這顯然是不公平的事情。加上文化、宗教、種族、社會和政治等方面的矛盾和沖突,這就使得當代西方社會在福利國家建制下的不同族裔的沖突不斷加劇。
關于福利國家制度安排下的相關地區和區域之間沖突問題的研究,現有文獻涉及較少。但是,由于不同福利國家在國家建制上的差別(國家形式上,特別是國家結構上的差別)可能會影響福利國家的建設。例如,在美國與瑞士這種權力分散型的國家,由于所謂的“政策否決點”太多(包括橫向分權方面,也包括縱向分權方面),出臺大規模福利供給制度的可能性非常低,除非遭遇劇烈的經濟危機或者戰爭等外部因素沖擊。這樣的國家的福利供給規模一般都比較小。而英國中央集權色彩濃厚,福利國家建設也就比較順利,規模也會比較大,其政治層面的集權因素包括: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議會制國家政體形式、單一代表制而非比例代表制的選舉制度、集權式政黨等。這樣的國家形式會繼續影響一個國家的福利改革與調整,進而也會影響一個國家的不同地區或不同區域內不同國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27](p343)本部分,我們將對美國各州圍繞著福利制度而展開的“探底競爭”,以及歐盟國家如何由于福利制度而激化族群與區域矛盾兩個問題展開闡釋。
1.美國福利改革條件下各州福利政策的“探底競爭”
我們首先來看美國福利國家改革條件下,由于福利改革而引發的美國的州和地方層面的矛盾和沖突。“美國福利國家”其實并不能完全概括美國福利國家建構的主要情況,即美國存在的特殊的聯邦—州結構,使得有人可能反問,到底是“美國福利國家(welfare State)”還是“美國福利州(welfare states)”?[28](p421-442)這里就需要我們注意美國福利供給的重點在各州和地方層面而非聯邦層面,1980年代以后的福利體制改革更是以權限下放各州和地方的方式為聯邦政府實現福利政治約束的“松綁”。由此可見,“美國福利國家”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復雜、矛盾多樣的概念與現象的呈現。
美國進步時代及其之前的很多福利權利運動付之東流、胎死腹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美國聯邦—州復雜的權力架構體系,即美國的“州際競爭”。“州際競爭”的長期存在,使得美國的大多數州對福利進行了長時間的抵制。當然,還是有很多州逐步建立健全了現代福利保障體系。但是,由于復雜的分權結構體系的存在,州層面的福利權利運動的努力都很難擴展到聯邦層面。[29](p61-73)自1980 年代以來,關于美國聯邦—州以及州際關系對福利供給和福利改革的研究逐步盛行,特別是1996 年福利改革方案出臺前后,更是產生了大量豐富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主要聚焦的問題在于美國的諸多州是否都在努力避免由于福利待遇太好而成為“福利磁鐵”(welfare magnet)形成對其他州民眾的吸引,而展開了降低福利供給的所謂的“探底競爭”(race to the bottom)性質的“州際競爭”。[30](p1-7)伴隨著1996 年福利改革的實施,美國聯邦政府下放了更多的福利管理權限,特別是允許州政府因地制宜地制定相應的政策、措施和方法,同時也對福利項目享受的資格和條件的管理權限進行了大量下放,同時還相應地對聯邦補助進行削減,這些都從總體上增強了州政府福利管理的自主權和靈活性。而這些都使得新一輪關于美國各州政府之間“探底競爭”的研究和爭議流行一時。相關研究結論各異,有的研究結果支持這樣的假說、有的則不完全支持。[31](78-90)其實,很多研究在測量方法上是有問題的。因為在探討州際福利供給的“反向激勵作用”時,很多研究采用的變量以州的諸多指標和數據為基礎,具有誤導性,因而很多研究者將州際競爭關系的地理距離界定在750 公里之內。[32](p1-39)因為美國一個州的體量很大,據常理判斷,即使有“福利磁鐵”的存在,也應該主要發生在州際邊緣地帶,應該更多地觀察州際邊緣地帶是否存在由于不同州政府的福利制度性差異而造成的州際探底競爭。而如果使用的數據和指標是全州的,那么其將會在州際顯著的相關關系中被“稀釋”掉。
當然,這里呈現出的問題就是,美國福利改革的措施將使得原先就競爭激烈的州際關系變得更具競爭性,美國福利國家改革過程中的地區間矛盾將進一步凸顯。州際矛盾的最終受害者還是美國的底層民眾,因為所謂的福利改革權限下放實際上只是福利改革的政治策略而已,即將福利國家緊縮的政治責任進行分攤,特別是將政治責任下移至州和地方政府,從而減少聯邦層面的緊縮壓力。“權力分化能夠促進緊縮,主要是因為地方當局之間的經濟競爭常常難以推行再分配政策。支持福利國家的利益群體也可能在權力更為分化的政治領域力量更為薄弱。”[33](p8)
2.歐盟諸國由于福利制度而發生族群與區域矛盾相互疊加現象
如果將其推而廣之,我們還可以將那些福利國家改革中的區域矛盾的視角,引到更為廣闊的區域范圍內。由于北歐、西歐國家的福利普遍比較慷慨(南歐國家也實現了福利供給的超趕戰略,但是目前遇到的財政壓力等問題比較大),這在無形之中加大了歐盟東擴對歐盟外圍國家的吸引力。而歐盟所實施的不斷擴張政策,使得原先老牌的大國怨聲載道,因為他們可能會面臨更多的大國責任,特別是歐盟國家中經濟形勢還不錯的國家的壓力更大。英國退出歐盟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這當然是因為福利國家本身制度設置和慷慨的供給水平不一,從而導致不同區域之間的新的矛盾和沖突,或者加劇不同區域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這種矛盾又因為2015 年以來不斷擴大的難民危機而被激化。歐洲國家不少領導人,尤其以當時的德國領導人默克爾為代表,希望通過移民的方式進一步緩解勞動力不足的問題(當然,也有很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的驅動)。
由于難民入境后,可以享受入境國的相關福利供給,進而加劇了本地居民和難民的矛盾和沖突,其中當然也夾雜著社會治安的、族群之間本能的沖突。這里的矛盾可以算是種族矛盾和(移民)區域矛盾的疊加。很多國家的領導層試圖以相對慷慨的福利政策吸引外來的移民以緩解勞動力短缺的問題,但很多民眾對此卻不買賬,而且給政府施壓,試圖以嚴格的移民政策為手段,將很多移民擋在境外,拒絕接受過量的移民申請;有些國家的移民政策比較寬松,就只能在移民歸化和福利政策方面做更多的限制,但同時又遭受比較大的福利支出的財政壓力。西歐傳統國家對外來移民或者其他族群的“侵入”保持著警惕和防范,這幾乎是根深蒂固的。[34](p103-125,7-8)由此可見,福利政策和移民政治是交織在一起的,這里我們當然可以理解為何福利國家內在的區域矛盾和族群矛盾相互疊加會導致嚴重的社會問題。
西方福利國家的主要功能在于通過社會保險立法、工廠勞動環境改善以及各種社會保障支付體系的建立健全,來平緩西方工業化以來變得日益激烈化的勞資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消減了西方社會18 世紀以來的各種工人運動。而福利國家也被標榜為混合經濟模式形成對蘇聯模式的替代,北歐模式也被廣泛譽為典型的“民主社會主義模式”。但是,福利國家制度建構和社會保障供給其實并沒有解決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條件下的勞資階級矛盾,而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減緩或者延遲了勞資矛盾的集中爆發,當然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經濟危機。但是,當西方社會在1970 年代開始告別資本主義戰后發展的黃金時代之后,福利國家在一定程度上所暫時壓制的勞資階級矛盾又逐步激化甚至爆發出來。資產階級及其主流意識形態也不再顧及原先的“階級合作(和諧)”話語和實踐,而是義無反顧地將主要罪責推給了工人階級甚至中產階級所享有的“過高”的福利待遇,從而試圖開啟大刀闊斧的福利削減改革。我們將在這部分具體分析福利國家削減改革是如何進一步激化此前被相對隱藏的勞資矛盾和沖突的。
1.福利國家從根本上服務于積極的無產階級化“大業”
福利國家建設的成功之處在于其對勞資矛盾的緩和效應,由于“二戰”后的福利國家建設在很大程度上確實降低了勞資沖突的強度(當然,在某些歷史時期的不少國家中,沖突還是很嚴重的),也轉變了很多勞資沖突和矛盾的形式。但是,最近的數十年,西方國家的勞資矛盾真的“銷聲匿跡”了嗎?福利國家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勞資矛盾?福利國家很好地調和了資本主義發展的積累需要和合法性需要?退一步講,如果說福利國家建構的真正受益者是勞方,那么資方就一定是受害者?福利國家研究的最新修正理論表明,資產階級在福利國家建設過程中,起到了不可磨滅的、重要的歷史性作用,特別是在美國、北歐這樣的國家,尤其如此。[35](p889-923)我們也切不可輕視法團主義引導下的歐陸國家的福利發展中資本的重要作用。我們想反問的是,為何資方會做出有悖于資本積累的行動?主要原因就在于,這些福利供給政策可以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獲得更多的合法性,并且就此保持勞動力市場供給和社會整體穩定。所謂的福利國家的很多舉措實際上最早見諸資本主義國家的大型企業之中,“私人福利計劃是用來表示應對現代工業發展的復雜性及挑戰的計劃和戰略詞匯表中一個常用的、國際化的詞匯。”[36](p189-212)
在戰后數十年的時間里,絕大多數的研究者都認為福利國家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以及資產階級為了應對日益加劇的勞資之間階級矛盾以及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一旦實現福利國家的制度建構和社會保障供給,就可以起到緩和階級矛盾的作用。但是,近來不少研究逐漸傾向于將福利國家本身置于整個工業化進程之中,并且認為福利國家的諸多制度建構和不同形式的社會保障供給在很大程度上配合和支持了積極的無產階級化“大業”。倘若沒有這種積極的無產階級化,工業化進程以及無產階級“隊伍”形成將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就是說,西方國家必須在工業化進程之中,通過福利國家所包含的諸多手段和舉措的幫襯,才能使其可以從前工業社會源源不斷地獲得廉價勞動力以支持工業化本身。而這一進程背后的“(福利)國家”的作用則非常關鍵和重要,“被剝奪得一無所有的勞動力向‘積極’雇傭勞動者的轉化,并不是單純通過市場途徑來實現的,而必須得到政治統治機構和國家權力的認可。勞動力主人首先必須成為雇傭勞動者,才能成為國家公民。”[5](p107)
2.為何要讓無產階級和民眾扛下福利國家負擔過重的責任
當1970 年代西方福利國家的經濟增長乏力之時,由于日漸嚴重的經濟形勢導致了持續的財政危機,很多國家只能通過通貨膨脹、濫發政府債券和舉債度日,而經濟增長效應不佳以及整個社會政治的諸多問題的罪責,都由工人階級特別是社會貧民來承擔了。尤其是在英美等國,新自由主義和新保守主義等意識形態紛紛針對福利制度和社會保障進行了持續的發難和攻擊,而左翼思潮和社會政治勢力等也都有應聲附和之舉,“第三條道路政治應當接受右派對福利國家提出的某些批判。”[37](p117)總而言之,整個西方社會對社會保障體系下的受益者進行了各種形式的攻擊。各國的各種削減福利改革推進的進程不一,但是主流意識形態的批判從未間斷。福利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話語肇始于1942年的英國“貝弗里奇報告”,這份報告的直接目的其實是戰爭動員:要通過意識形態宣傳而獲取民眾對反法西斯戰爭的支持。學者們也紛紛將社會保障和福利政策視為資產階級及其所主導的國家機器爭取工人階級認同和忠誠的“贖金”。[38](p5-25)1948年,時任英國首相的克萊門特·艾德禮驕傲地向世人宣稱英國已經在世界范圍內建立起第一個福利國家。
而到了1980 年代的福利體制和制度改革之時,當代西方的福利國家和主流意識形態又紛紛將社會政治的諸多問題歸因于普通民眾過度享用了太多的福利供給。但是,無論是工人獲得的更高的工資還是享有的更好的福利待遇,抑或更適宜的工廠或者工作環境等額外支出,還是資產階級所享有的一切、資本主義國家的國家建制等費用支出(主要以稅收等形式獲取),都是無產階級所創造的勞動價值的轉化價值形式。資產階級及其福利國家卻將其視為自己良知的額外恩惠或者賞賜,在福利削減改革中更是以經濟和國家發展受阻、普通民眾享用過高的福利待遇從而影響了經濟增長、投資環境和國家長遠發展等為理由,宣稱要進行更為徹底的福利保障供給削減。馬克思早年就犀利地批判道:“由于利潤即剩余價值所分成的兩個部分的對立形式,人們忘記了,二者不過是剩余價值的不同部分,并且它的分割絲毫不能改變剩余價值的性質、它的起源和它的存在條件。”[39](p427)由此可見當代西方福利國家整個建制的虛假性和虛偽性。
1970年代以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等為代表的思想意識形態對福利國家展開了持續性的攻擊,紛紛抱怨福利國家扭曲了自由市場、破壞了自由競爭、擴大了財政支出、提高了勞動力成本、降低了勞工的工作積極性。那么我們可以反問的是,到底是誰在福利國家中受益?勞方嗎?那么對福利國家的攻擊豈不就是對以工人階級為代表的勞方的赤裸裸的攻擊?盡管皮爾遜等人的所謂的“福利制度的新政治學”的研究表明,權力資源論(power resource theory)對解釋福利國家的擴張可以得心應手,但是對福利改革與福利緊縮的解釋力卻不夠。[40](p143-179)如果深層次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就會發現所謂的福利緊縮顯然是對勞方的限制與約束。但是,我們在很多福利國家的改革中好像并未看到太多勞資之間的直接沖突。事實上,由于現代福利國家的建設,很多國家的公共部門中經濟和就業已經占據整個國民經濟的很大部分,“政府”特別是“中央政府”已經成為一個國家最大的雇主。所以,很多的抗議福利改革的群眾性運動是以政府行為為抗議對象的。在福利國家背后,勞資矛盾被隱蔽化了,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見。
20 世紀中后期以來勞資沖突的形式是隱蔽的,即資方以悄無聲息地退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體系為手段,進而將資本不斷投入到發展中國家,從而實現資本本質上的逐利本性。但是,資本撤離使福利國家遭受的直接損害就是失業率攀升。福利國家普遍存在失業率飆高的情況,這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結構性的失業,而非摩擦性失業,很多人甚至可能是永久性失業。目前的福利國家的體制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維持高失業率,但是長此以往必將難以維持。現在被指責的對象卻是勞動者,而并非資方,資方和資本都是“來去自由”而很少受限制的。但是,勞動者一旦失業,將承受比較重的經濟和社會的負擔和壓力,甚至歧視。
更為關鍵的問題是,作為相對自主的現代國家,在面對來去自由的跨國企業和資本流動“用腳投票”的諸多行為時卻顯得無能為力,而大量資本流向勞動力成本更低的發展中國家又使得傳統福利國家的稅源大受影響,從而進一步降低了福利國家應對經濟衰退的能力。例如在歐盟體制下,“有關勞動保護和健康保護的規定以及試圖統一生產條件的規定,在歐洲層面上超越民族國家的經濟區位穩步發展,而收入再分配和服務體系則仍保留在民族國家層面”。[41](p114)這里其實就表明,全球化背景下,國際社會對民族國家改進勞動條件和勞工保護的要求更高了,但是卻不能提供直接的物質支持。所以,由于經濟、政治和道德上的各種壓力,各國紛紛在1980 年代以后的福利改革中不斷推出縮減失業救濟的規模,降低發放的標準,提高失業金領取的條件限制等一系列的緊縮性質的改革。這些舉措當然會激發福利國家背后,或者福利國家中此前所隱藏著的勞資矛盾。盡管這一矛盾此前是隱藏的,但是確實會越來越激烈,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上文詳細論及的年輕人不斷走高的失業率。這些大量的、年輕力壯的潛在的勞動者長期失業并領取失業金,很多其實是依托傳統家庭的扶助的。[10](p427)這些問題在南歐國家的債務危機中已經慢慢凸顯出來,將來可能會進一步激化。
就此,筆者已經能夠結合整個研究框架,將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揭示出來。20 世紀中后葉,我國學術界對西方福利國家的理論和實踐已有不少的理論批判,但是由于當時對西方國家的政治社會具體狀況了解比較有限,同時又囿于我們當時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處于探索階段,所以不少研究和論斷可能存在一些認知偏差和不得要領的批判等情況。當然,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批判工具是我們的優勢和長處。而今,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尤其是在我們精準扶貧和脫貧攻堅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歷史時刻,我們應該能夠在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理論和實踐的批判性研究方面確立起更強的理論自信。當代中國的實踐性優勢已經在精準扶貧、脫貧攻堅戰和現代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健全等工作中顯現出來:例如超大規模的中央轉移支付、駐村干部和“第一書記”等組織形式創新、國有資本參與其中、[42](p4-25+204)掛牌督辦等責任機制創新等。[43](p39-48)正如小平同志所強調的:“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比較,它的優越性就在于能做到全國一盤棋,集中力量,保證重點。”[1](p456)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當代中國社會保障事業的長足發展以及良好的社會政治效應等最新的實踐成效基礎上,來重新審視當代西方福利國家,從而能夠更為務實地分析和批判其所存在的諸多困境。當然,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歷史和國情,我們并非要實現對當代西方國家的福利制度和實踐的輸出,而是能夠首先在理論層面明確我們的研究立場,更多更好地利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基本原理和方法來分析和研判當代世界范圍內更多的社會政治問題。
據此,我們就可以更為清晰地分析和評判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的屬性。由于福利國家所導致和加劇的諸多社會問題的根源依然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國家治理等方面的結構性問題,所以這些問題不僅是無法根治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難以實質性減緩的。所以,對實施改革以實現福利國家的優化與運作來說,西方國家多只能束手無策。福利國家建設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減緩這些矛盾和沖突。但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或者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這些矛盾可能會被激發出來,并且可能會極大地影響資本主義國家的長遠發展,進而有可能演化成“總體性危機”。例如,在經濟危機、經濟波動、經濟衰退時期,這些矛盾會在“到底誰應該為福利國家買單”等問題上不斷被激化。當然,有一些問題或者困境在一定的制度安排下可以得以慢慢減緩,例如性別矛盾在西方已經有很大程度減緩,但是仍然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有些矛盾會因為突發的社會性事件而被激化,例如前幾年的歐洲難民危機所激發的種族矛盾與區域矛盾(同時,歐洲各國也因為分攤接濟難民數量而產生激烈矛盾)。從根本上來說,福利國家的“不可治理性”反映的是政治制度方面的缺陷。[44]
當代西方福利國家本身的“不可治理性”的根源還在于,西方的國家機器是服務于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所以無論是大力擴張福利國家的規模和深度,還是適時削減福利項目供給,都無不為資本主義再生產服務,即為資產階級的根本利益服務。例如,就連北歐模式的福利國家的運行邏輯也從原先相對虛偽的“為了社會保障而發展經濟”轉向了“為了經濟發展而建設社會保障”。[45](p24-32)美國私人計劃色彩濃厚的福利國家特征卻被偷換成“信貸國家”這一“創新概念”,“信貸為美國人的教育、交通、醫保以及福利提供了資金。”[46](p312)而普拉薩德自己也承認美國用“信貸國家”替代“福利國家”其實是其社會貧困問題嚴重、貧富差距過大的重要原因,使美國常年穩居社會不平等程度最為嚴重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位。而所謂的“信貸國家”實際上是將全民推入“花明天的錢圓今天的夢”的“夢幻”之中,卻同時又使得美國的全民在現實中承受著巨大的還貸壓力從而最為直接地服務于金融資產階級利益。所以,“占領華爾街運動”是有著歷史和現實的根源的。當代中國的共同富裕的理想訴求可以超越當代西方福利國家實踐的優勢在于:建立在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基本經濟制度、中國共產黨長期執政和國家政權的人民屬性等。由此,我們方可以更為清晰和深刻地認知和理解當代西方福利國家的多重困境實際上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的重要體現而難以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