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

“到人民中去”征文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化文藝工作者要跳出‘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走進實踐深處,觀照人民生活,表達人民心聲,用心用情用功抒寫人民、描繪人民、歌唱人民”。我們的作家、藝術家要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踐行者。本刊自2020年第一期始,開設“到人民中去”征文欄目。散文、特寫均可。歡迎投稿,敬請關注。
漢語真是博大精深,有著無窮的意味。比如,“再見”這個詞,既是告別的常用語,也含有下次見面之意。九歲的維吾爾族男孩阿不都拉·買買提,能理解這個詞的雙重語意嗎?
2022年底的一天,我和他輕輕地擁抱,轉身準備離去時,耳邊傳來他的道別聲,再見,老師!新學期開學我就要到烏魯木齊上學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愣了一下。他所說的新學期,就是2023年的春天了。他要到烏魯木齊去上學?當時,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到2023年了。按照計劃,我在2023年初就結束駐村工作,回到烏魯木齊了,我們的緣分是否才真正開始?下次再見,會和現在一樣容易嗎?
阿不都拉·買買提以為我會長久地生活在他目前所寄居的小村莊,不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是永遠地離開,幾乎不再有回來的可能。
不知怎么對孩子說起這事。
我和他的相遇實屬偶然。2022年7月的一天,我跑步路過葡萄架下的居民區時,坐在一個很大的石頭上曬太陽的小男孩大聲地沖我喊道,老師,我能和你一同跑步嗎?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這個有著烏溜溜的黑眼珠,看上去機靈、聰明的小男孩,讓我頓生歡喜。一個人跑步有些枯燥,有個伴兒,實在不錯。
而他,肯定不知我從哪里來,來做什么,也不知怎么稱呼我合適,就按照學校的叫法,叫老師吧,滿心的真誠。
他站在我身旁時,我估計這孩子也就五六歲,真是個小不點。他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不小了,我下個月就九歲了。
這個孩子,就是阿不都拉·買買提。
把他和九歲的孩子聯系起來,是他跑步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想。他還是村子里為數不多能跟上我的步伐的這個年齡段的孩子。
我感嘆地說,你應該是個長跑天才,千萬不要浪費了。
在村子里,經常可以看到一些在體育、繪畫、書法等方面悟性頗高,極有天賦的孩子。如果能得到很好的教育,他們可能會生發出熠熠光輝,然而,因為沒有人發現和培養,這種光芒就像流星一樣倏忽滑落了。
阿不都拉·買買提,也會是這樣嗎?
為了試試他的耐力,一天晚飯后,我對他說,我要往橋那邊跑,離這兒有四五公里呢,有些遠。你能跑得動嗎?
他抬手順著我指的方向,也就是居民區最北邊的柏油路的盡頭說,是那里嗎?
我說,比那里還要遠。
他說,沒問題的,我可以堅持下來。
在這條路的盡頭,有一片苞谷地,再過去是一片棉花地,我經常在那一帶活動。它是這個小村莊的盡頭,也是一個人跡稀少的地方,很適合我這樣喜歡安靜的人。我還多情地認為,這兒是整個村子里最具有田園風情的地方,總能讓我想起那個“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的陶淵明。傍晚時分,牧歸的老牛和村民,還有“依依墟里煙”,讓心悄然而動。
我以為阿不都拉·買買提比我更熟悉那些條田和莊稼,沒想到,他說自己平時除了家,就是學校,村子里的很多地方都沒有到達過。
他能出乎意料地使用一些在我看來對他算得上復雜的詞語,比如“到達”,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不像有些孩子說起普通話磕磕巴巴的,令我對他刮目相視。
見他穿著拖鞋,我建議他換雙鞋子,或者把平常上學時穿的鞋子穿上。他不肯,說自己今天還穿著拖鞋,平日里在家都光著腳。
我說,鞋子可以保護腳,你這么帥氣的孩子,如果配上一雙漂亮的運動鞋,會超級棒的。
他說,我的真媽媽從烏魯木齊給我帶來了好幾雙,可是,我還是喜歡光著腳。這樣多舒坦啊。
這里的不少村民在冬天也喜歡光著腳穿拖鞋,我早已見怪不怪了。我順從了他。
我們一邊開跑,一邊聊起來。
為什么說是真媽媽?媽媽難道還有假的嗎?我好生奇怪。
阿不都拉·買買提收起了平時笑呵呵的臉,表情有些黯然,我的真爸爸和真媽媽早就分開了,他們又都有了自己的家,然后,又散了,又結了。
他說,自己有三個爸爸、三個媽媽,但真爸爸和真媽媽只有一個。真媽媽在烏魯木齊打工。
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他口口聲聲說著的“真媽媽”,原來是親媽啊。
我問他有多久沒有見過真媽媽了,他說有很長時間了。具體多長時間,幾個月,還是幾年,他說記不起來。好像上次見面還是在冬天。
我隱隱地替孩子感到有些擔心。他的真媽媽如果真像他所說的結婚、離婚,再結婚,又在那么遠的地方打工,真的會來接他到烏魯木齊上學嗎?
我問他,現在和你住在一起的照顧你的人,你叫什么?他想了想說,叫媽媽。
我的意思是,你原本應該叫她什么?
他側過頭,轉動著黑亮亮的眼珠接著想了好一會兒,回答我,還是叫媽媽。
這回,輪到我猜了。我說你的這個媽媽是你真媽媽的姐姐或是妹妹?
阿不都拉·買買提這次倒是十分肯定地說,是真媽媽的妹妹。
如果是他主動稱她為媽媽,這個孩子,要不就是過早地成熟,以這種方式消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要不就是在情感上更需要媽媽的存在吧——不管是一個什么樣的媽媽,只要有媽媽可叫,就是好的。
盡管他還不到九歲,家庭的變故,讓他被迫體驗了另一種人生。只有生了自己的媽媽是真媽媽,其他人——那些被他喚作媽媽的人,雖然和他有一定關系,但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媽媽。真媽媽和其他媽媽,是不一樣的。從他的眼神、語氣中,可以感到他對真媽媽的那份感情、依戀。只是,他把這份感情埋藏了起來,并不想讓更多的人,尤其是現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媽媽覺察到。
這是在保護自己嗎?可憐的孩子啊,讓人忍不住想要抱抱他、親親他,給他一些溫暖。
我問他這個媽媽對他好不好?他點了點頭,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個字,好。但是,他說,這個爸爸不好,脾氣不好。
說這些時,他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爸爸還會打我和姐姐。
阿不都拉·買買提的姐姐,比他大兩三歲,是個非常懂禮貌的孩子,也時常和我們一起跑步。
他的話讓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對阿不都拉·買買提,有了很多的心疼。
那天,我本想著跑一會兒就回來的,但他不肯,拉著我跑了好遠的路才回來。
他說在學校里沒有比他跑得更快的同學。這話我信。因為,經常有孩子會跟著我一起跑步,阿不都拉·買買提是他們中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一個,但每次都能和著我的腳步,跑到最后。
我看到了他的毅力與執著。這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所鮮有的。就是他的姐姐,也經常是和我們跑著跑著就半途而廢了。
阿不都拉·買買提說,我要把身體練得棒棒的,以后到烏魯木齊上學時,離家多遠都可以跑著去,不用擔心上學遲到,也不讓真媽媽送我、接我,不讓她擔心。
他對真媽媽的許諾,有著多少向往和規劃啊。他的真媽媽可會食言,辜負孩子?這種擔憂,揮之不去。
對他和他的家庭有了幾分好奇,很想見見現在這個陪伴在他身邊的媽媽。
他說你隨時可以來我們家。
怕孩子的媽媽誤解,我遲遲未敢去。直到有一天借著走訪慰問的機會,我來到了他家。所幸的是,他媽媽并不知道我與孩子的交往。
閑聊中得知,他的這個媽媽沒有工作,全靠孩子的爸爸在外打工掙錢養活一家人。他們的家當然不會富裕。不過,這個媽媽看上去倒是很溫和、敦厚。這樣的人,不會讓孩子受委屈吧?
他媽媽說,這個房子是一個親戚的,以后,她會帶著孩子們搬到另一個村去。她說了一個什么什么村。我沒有聽說過那個村的名字,不知道那個村離這兒有多遠。
我轉過身問坐在一旁的阿不都拉·買買提,是否想到那個村去?孩子考慮都不考慮,干干脆脆地回答我說,不想,哪都不想去。萬一離開這里,真媽媽找不到我了怎么辦?我就要在這里等真媽媽來接我。
這種等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嗎?阿不都拉·買買提說,如果真媽媽不來,我就會一直想著她,念著她,呼喚她。老師,真媽媽能知道我的想念,聽到我的聲音嗎?
母子連心,哪個母親不惦念自己的骨肉?我說,你的真媽媽怎么會舍得離開你呢,她現在也許有難處,等困難過去了,就會來接你們姐弟倆的。
嘴上這么說,我心里想的卻是,他的真媽媽到底過得好不好?如果艱辛無比,四處為生活奔波,還能顧得上這兩個被她寄養在妹妹這兒的兒女嗎?
生活對阿不都拉·買買提并不友善,但他的心里卻存著善良和感恩。
有幾次,我帶了些小零食,分給那些和我一起跑步、玩耍的孩子。每次,孩子們都是一哄而上,拿到后先吃為快。阿不都拉·買買提卻沒有這樣做。他拿到東西后,哪怕是一小袋餅干,也會默默地收進衣兜里,等別的孩子都散開了,再遞到我手上,一定要讓我嘗嘗。
給孩子們的東西,尤其是給阿不都拉·買買提的東西,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我不容分說地堅決拒絕了。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可每次阿不都拉·買買提還會這樣做,似乎我的拒絕讓他不好受。
在院子里打籃球時,每次搶到球,他都會千方百計把球遞到我手上。我說,阿不都拉,你自己投籃啊。他會朝我擺手,說,只要你開心,我就很開心了。
多么懂事的孩子!我的心里欠欠的,總覺得虧了他。但愿命運會對他露出笑臉。我在心里為他祈禱。
8月初,回烏魯木齊休假。走之前告訴他說,十四天我就回來了。他一再叮囑我,回家后一定要陪孩子多玩玩。
他的叮囑,讓我的眼睛濕潤潤的。
他還反復提醒我說,回到村子后一定要找他,一起去跑步,或者打籃球。這都是我樂意的事,一口就答應了。沒想到,因疫情原因,直到9月底,自己才回到村子里。
很想念村子里的孩子們。雖然他們說是我陪他們玩,在我看來,他們也是在陪伴著我,一起跑步、跳繩、扔沙包、老鷹捉小雞,讓我度過了一段難挨的時光,駐村生活也因而有了意想不到的樂趣。回來后,十分渴望能快快地見到這些小精靈們,尤其是阿不都拉·買買提離開了兩個月的時間,不少孩子都長高了一大截,可阿不都拉·買買提,這個已經滿九歲的孩子,個頭卻沒有什么變化,看上去依然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我問他,是不是不好好吃飯,才長不高?他靦腆地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我。
10月初,周圍的棉花都堆滿了枝頭,大規模地進入了采摘期。阿不都拉·買買提說自己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到地里拾棉花,用掙的錢買過月餅。
“比馕好吃,我一次可以吃四個呢。”可惜,當時中秋節剛過,村里的小商店已經沒有月餅賣了,不然,真想給他買幾個。
那幾天,正趕上“十一”小長假,學校都放假了。阿不都拉·買買提說,老師,你能帶我去拾棉花嗎?他說有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去拾棉花,說好拾花費每公斤兩元錢,但最后結算時,那個主家卻是按一元錢給的。
“如果你和我們去,就沒有人敢欺負我們了。”
想想這幾天小長假沒有太多的工作,不如組織孩子們開展一次勤工儉學拾花勞動,多少也能讓他們掙些零花錢吧。請示工作隊領導同意后,我讓阿不都拉·買買提多叫上幾個孩子結伴去。
他在居民區轉了幾圈,沒幾分鐘,就有十幾個孩子圍了過來,都表示要去拾棉花。阿不都拉·買買提說,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起拾過棉花的。
看來,他的人緣不錯。這個小機靈鬼!心里更多了一分對他的喜愛。
我聯系了一個棉花種植大戶,約好了第二天去拾棉花的,沒想到因疫情管控,拾花之事不了了之。
幾天前見到阿不都拉·買買提時,他還記著拾棉花的事,一再問我周圍還有沒有棉花可拾。他看到房前屋后的棉花地都被夷為平地了,但總以為還會有待拾的棉花。
我告訴他說,下一個秋天來臨的時候,才可以拾棉花。那時你也許已經在烏魯木齊上學了,你的真媽媽一定舍不得你這么辛苦地去掙錢。
他反問我,老師,那時,真媽媽會把我接走嗎?唉,等的時間太長了,真媽媽千萬不要把我忘了。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看著腳下遠遠地延伸著的道路,似乎在想象著真媽媽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情景。
我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不知該如何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