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世紀東北邊地小說中的美學風格

【摘要】新時期邊地小說成就中東北作家群有著不可忽視的貢獻。其中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老藤的中篇小說《東北老王》更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兩位作家生于不同年代，卻都有著在東北邊地生活成長的經歷，是以其作品也呈現出擁有特定的地域文化色彩的美學風格。本文分別從自然美學、生命美學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衍生出的宗教美學三個方面去分析兩位作家作品中體現出來的東北邊地小說的美學風格。

【關鍵詞】薩滿文化；邊地小說；東北作家；地域色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3-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09

邊地在地理學范疇上是指中國的邊疆地區，例如東北、西北、西南、東南等。而邊地小說顧名思義是以邊地為小說故事發生的地理生存背景的一類小說概稱。邊地小說因獨特的地理位置產生了與眾不同的風物人情和文化觀念。在遲子建和老藤等東北作家筆下，東北這一邊地顯示出博大豐厚的大自然之美、蓬勃的生命之美以及神秘的宗教文化之美。這三者在東北邊地小說中互為基礎和影響因素，交織出獨屬于東北邊地小說的獨特美學風格。

一、自然美學：以山林黑土為代表的大自然崇拜

以遲子建和老藤為代表的東北邊地作家的小說中充溢著一種崇尚自然的樸素美學觀，即對以山林黑土為代表的大自然的崇拜意識。人從自然中走出，在一次次自我主體性認知的過程中完成對自然物質資料的不斷索取，而在這一過程中人也喪失了對身為自然一環定位的認識，不斷地物化自然也在異化人類自己。從另一角度來說，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讓人遠離了大自然，其實就是喪失了人類家園的最初意義。在金錢至上、人為物所奴役的今天，邊地小說中宣揚的便是回歸自然、敬畏自然的樸素哲學觀。在遲子建筆下，鄂溫克人對山林和河流保持絕對的崇敬，為每一座不知名的山命名，其中不乏“神山”的稱號，并且很多習俗之中都有山神的傳說和禁忌。此外，對于生活在山林之中的動物，無論是作為食物來源的熊、野牛還是為他們運載貨物的馴鹿，鄂溫克人都將其視為與人類擁有同等地位的生靈。在小說中，每次族群的男人們外出打獵到熊和野牛，都會請薩滿主持儀式，為死去的獵物唱頌歌，甚至超度，因為鄂溫克人始終抱有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淳樸信仰。生長于山林黑土中的動物們擁有自然之神賦予的生命權利，而身為獵食者的人，在填飽肚子不得不傷害其他生命的前提下，應該給予獵物以充分的尊重和撫慰。

與遲子建筆下原始傳統的游牧生活圖景不同，老藤的《東北老王》表現的是現代社會背景下東北邊地農村的生存圖景，但同樣通過對某些特定動物形象的塑造來表達對“山林黑土”的敬畏與崇拜。如小說中對貓頭鷹和蛇的描寫。貓頭鷹事件發生在七井的一戶單身漢家中，白志寶捉到一只貓頭鷹，將其當寵物般拴在炕上，任憑村人看熱鬧。最后白志寶染病死去，貓頭鷹被放生，卻停在白家屋頂遲遲不飛走，并且發出“嬰兒一般的冷笑”。老藤通過“我”和老王之口點名人類與自然界的關系。當我去到白志寶的家中看熱鬧時，小說這樣描寫我眼中的白家和貓頭鷹：“馬架子里有三樣東西讓我記憶猶新，第一樣當然是那只不幸的貓頭鷹，貓頭鷹怒眼圓睜，又彎又尖的喙似乎要刺破自己的胸脯，見到我還向我使了眼色，感覺在暗示什么?！?①老藤先是通過對白志寶無所事事、被七井人嫌棄的描寫，塑造出一個異于常人的刺頭形象，緊接著自然而然的安排了人與自然的沖突。貓頭鷹在這里作為自然界的象征物，被人類白志寶抓捕后遭受虐待。而貓頭鷹給“我”的暗示就為白志寶最終的死亡結局做了鋪墊。而當白志寶死后，貓頭鷹卻活得好好的，甚至如“守靈的哨兵”般，宣示著勝利。“老王說啥事都是有聯系的，當你站在鏈條這一節時，有一種可能已經埋伏在鏈條下一節等著你。” ②老王的話既是在解釋現實中白志寶的死和貓頭鷹的關系，也在暗示因果報應的真理。小說中的貓頭鷹、蛇都是東北山林黑土的象征物。人類對周圍環境的過度開發、對自然界中其他生靈的肆意捉弄與迫害，都將變成不可避免的懲罰殃及人類自身，成為人類發展最大的束縛。

東北邊地小說所倡導的正是當今社會忽視和丟失的東西，人作為自然的一環，只能依賴和信任自然，而不是毫無節制的索取和戕害自然。在物欲橫流、燈紅酒綠、金錢至上的后現代社會，人在高速發展的生產力和豐厚的物質生活中迷失自我，身心陷入焦慮的深淵，人向自然的回歸或許是解救人自身精神斷崖的唯一出路。對此，遲子建和老藤等東北作家早已用文學作品做出了解答。打破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絕對模式，從生態整體視域去看待人自身，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東北邊地小說給讀者的寶貴啟示。

二、生命美學：崇尚原始的力之美

生與死是亙古以來文學作品中常談常新的母題，直到現在，人們也在極力的追求長壽。而在邊地地區人的文化和價值觀念里，生與死更像是一段旅程。新的生命降臨值得贊美和歡呼，舊的生命逝去也并非大苦大悲之事。相反他們更在乎的是從生到死的這段人生過程是否擁抱自由、是否活出了生命本真的價值與意義。生態視域下的生命美學是“讓生命擺脫各種外在的威壓和阻力，盡情地展示自然的風采，從而實現生命的返璞歸真?！?③特殊的地理環境、人文風俗造就出邊地人民熱愛自然、崇尚原始力量、熱情開朗的獨特品格，這別樣的社會現實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則是顯現出完全區別于其他類型小說的美學風格。東北作家筆下的人物都充溢著一種生命強力和自由意志、一種對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和發揚，而這種具有地域特性的人格氣質，被新世紀東北作家完美的繼承下來。

在遲子建的代表作《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作者以樸實沉厚的筆調，為讀者勾勒出大興安嶺地區鄂溫克山民們面對生命與死亡、自由與束縛、本真與異化時的獨特選擇和生存圖景。大興安嶺地區多山川森林，冬季漫長而艱辛，夏季短促，相較于低緯度地區不易于人類生存。可就是這樣一個艱險的地區，成了鄂溫克民族世代遷徙的生存場地。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鮮少有人類開發的足跡，到處都是原始地貌和野生動植物，其生存難度可想而知，但這種絕地之境卻促成了鄂溫克民族對生死的超越性理解。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死亡和新生相伴相生，當氏族出現人命關天的大事時候，氏族的薩滿就會以跳神和祭祀等方式挽救生命，同時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比如小說中第一次出現超自然事件時，也就是“我”的姐姐列娜生病即將死去，尼都薩滿為了救姐姐的命，讓族人宰殺了一只灰色馴鹿崽，隨后姐姐就奇跡的恢復了生機，可最后列娜還是死了，還有妮浩為了救治外來被噎住瀕臨死亡的陌生少年，不惜以犧牲自己孩子性命為代價，拉吉達為了尋找集體走失的馴鹿被凍死在森林中，為了報仇的執念一生都在和狼群斗爭最后卻與狼同歸于盡的老達西，為了愛情和自由寧愿吊死的金德等等，這些死亡或是意外為之或是有跡可循，但都體現出當地環境的險惡和由此凸顯而出的鄂溫克人對死亡的無畏精神。

與鄂溫克民族的生命觀相似，老藤筆下的七井人，也有著生機勃勃的生存愿景。由“嘎”變成“鷹”是小說從一而終宣揚的生命美學。嘎是當地孩童休閑的一種木制玩具，與陀螺原理類似，嘎身為農村孩童的玩具，自古至今流行了幾千年。鷹則是有生命的天空之王，野性十足。由嘎變成鷹，寓示著即便七井的孩子們飛出破敗農村的藩籬，成長為現代化社會中遨游的鷹，也不能泯滅初心，始終保持對生命、對自然的敬畏，保持自然賦予人的原始的力之美。在《東北老王》中，無論是主人公老王還是大隊支書奎叔，又或是跳大神的七嬸、小學校長胡玉芝、最后調走離開七井的女知青吳琳，都是此生命美學的忠實“演繹者”。對“封建迷信”，老王從另類角度看問題，說明只要是對人民群眾有益處的東西就有存在的道理，他自己也頗為認可薩滿教，是薩滿的“研究者”，薩滿教給老王的不僅僅是宗教和信仰，更多的是心存敬畏、做事有邊界的生命觀，這在小說后半部分劉金海掏家雀、白志寶的貓頭鷹事件都有鮮明暗示。人在做天在看，沒有敬畏必定跌入難以揣測的深淵。也正是憑借這“明白人”的生命哲學，老王在青年時期一路順風順水，走完了自我深造、娶妻生子、財運亨通的前半生。而小說中其他人物雖性格各異，命運不同，但都保持著白山黑水賜予他們的生命力。小學校長胡玉芝，身為女流之輩卻承擔起七井孩子們的教育任務，幾十年如一日初心不改，文中老藤用紅蘿卜一樣的臉龐描述出胡玉芝獨特而旺盛的生命美感?！拔摇钡男W同學劉金海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雄心壯志，敢于設圈套斗貪污的文物局局長，還想盜得驪山秦始皇大墓，留名青史，還要出一本為盜墓行業立規的書籍，當然這都沒有實現，但劉金海那股如火焰般的生命力、敢于動手、不怕千難萬險的勁頭，正是東北黑土地孕育出的原始生命力的體現。

三、宗教美學：薩滿教對東北作家的影響

東北邊地并非指全部的東北地區，而特指靠近中國邊境的，有著特殊地理風貌的地域所屬范圍。高山大川、黑土河流、極寒的天氣等特殊的地理環境和氣候因素塑造出東北大地獨特的民風民俗和文化基因。文化是人在長期社會實踐中創造的精神財富的總和，具有歷史性和社會性。人作為文化的載體之一，在能動的創造文化的同時，也在無形之中被文化影響。東北邊地在長久的歷史長河中孕育出了本土宗教薩滿教，該宗教因邊地人民對自然的崇敬和生產力的滯后而產生，又反過來支撐著邊地人民的精神生活，并對文學創作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精神烙印。在東北作家遲子建和老藤等人的筆下，薩滿宗教的身影隨處可見。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民族每個部落的族長便是由本族薩滿來兼任。而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每個族群都有一個薩滿，而是看機緣和天意，文中就有其他族群來人請尼都薩滿和妮浩薩滿前去給馴鹿治病的情節，薩滿的稀有性、神圣性由此可知。在老藤的《東北老王》中，薩滿教不再以大規模和整體性呈現在世人目光之下，而是以個體的信仰者和踐行者為代表去繼承薩滿文化的“衣缽”，如小說中的七嬸七叔夫婦。七嬸在七井是不亞于政治領頭人奎叔的存在?！八_滿出身的七嬸跳神遠近聞名，在七井大隊威望堪比奎叔?！?④在嚴厲打擊迷信活動的時代，薩滿跳神等活動也從未中斷過，并且每次跳神都會吸引來不少觀眾觀看，以跳神為代表的薩滿儀式早已內化為東北邊地人民不可缺少的精神娛樂活動。兩部作品都反映出一個既定的事實：薩滿教在東北邊地影響廣大且深刻。

“五四”運動時期，作為老一輩的東北作家如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人，同樣受薩滿文化影響，只是在其作品中展現的薩滿文化又與當代作家們不同。啟蒙思想影響下，東北作家群的作家們響應“科學”“民主”的號召，身先士卒的踐行反對專制迷信的口號和信念，而作為封建迷信的本土宗教薩滿教，必然成為青年作家們“開刀”的對象。薩滿教在東北作家群作家筆下大都帶著愚弄人民群眾、迫害國民、毒害人健康心靈的負面色彩。如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就典型地塑造了圍觀薩滿跳神的愚昧麻木的東北邊地民眾。小團圓媳婦的死就與薩滿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顯然，蕭紅認為薩滿教和薩滿文化在呼蘭河人愚昧、麻木、殘忍的精神特征的形成和維持方面起著重要作用，是當之無愧的“精神毒瘤”。此外，蕭紅還指出，在呼蘭河，人們將能否遵循薩滿教觀念、借助薩滿神事活動來驅災避邪，視為衡量人們是否符合封建孝道的重要標準，這更進一步說明薩滿教在呼蘭河當地人精神倫理領域的統治地位。而與前輩們相比，遲子建和老藤筆下的薩滿文化更多的像一種精神遺產，在小說中展現出簡單而耀眼的地域文化特色的同時甚至還有著治病救災的正面作用。如在《東北老王》中，吳琳的牙痛被老王用特殊的土方治好了，而這土方就是身為薩滿的七嬸教他的。“老王說，農村婦女因為心理缺少疏導，癔癥發病率高，而且大都間歇發作，我就見過這種病人，白天下地干活兒還好好的，晚上突然就魔怔了，有的說胡話，說見到了死去的先人；有的蠻力大增，幾個男人都按不??；還有的六親不認，見誰罵誰，可是送到公社衛生院一查，啥事沒有，醫生束手無策。但這病七嬸能治，而且個頂個能治好，這可是公認的。反過來說，真要依你所說把她們送到?？漆t院，誰來出錢呢？社員平時連頓細糧都吃不上，哪里有錢到城里看病?！?⑤七嬸不僅管著七井中人的婚喪嫁娶儀式，更重要的是能給沒錢看病的婦女病人予以精神撫慰和解脫，老藤借助老王之口道出薩滿作為東北邊地本土宗教的價值和意義，而并非著意去揭露作為宗教薩滿荼毒人心、封建迷信的方面。在生產力難以滿足社會發展的固有生存境況中，薩滿教的存在為條件貧苦、精神生活匱乏的七井人帶去了難以代替的現實作用。遲子建筆下的薩滿教也多正面形象。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文化是鄂溫克民族在絕境之中解救人心靈和信仰的東西，也是救命的“神藥”。每當鄂溫克人隨著氣候遷徙，尤其是遇到罕見的雪災時，無路可走的人們就會像薩滿神祈禱，用微弱的精神支撐走過艱難的生存之路。由此可見，薩滿文化對東北作家的影響從未中斷過，只不過隨著時代和人們思想的變化而有所不同罷了。

四、結語

遲子建和老藤用淳樸沉厚的筆調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個充滿原始生命之力、擁有特殊宗教文化和保持對自然敬畏之心的世外桃源。在那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的心靈世界絕對充盈且豐厚，人的生存價值和自我認同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每一個生命都在自由的原野上肆意奔走，真正重現了人類“伊甸園”的原型家園圖景，同時也給當下社會中深陷物欲泥潭、崇尚人類中心主義的人們敲響了警鐘。

注釋：

①②④⑤老藤：《東北老王》，《芙蓉》2021年第5期。

③于京一：《論新時期邊地小說中的生命書寫》，《當代作家評論》2020年第3期，第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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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鳳偉，女，漢族，山東濰坊人，山東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