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遠 ,劉泉紅
(1.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2400;2.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 產業經濟與技術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000)
良好的營商環境會有效激發企業活力,促進企業創新效率不斷提升。在國內較權威的研究中,Stigler[1]提出,政府在社會各行業中具有潛在的積極作用,這一觀點引起了廣泛且持續的討論。夏杰長等[2]認為,行政審批制度的改革可以降低企業的交易費用以及社會成本,提高企業研發效率的同時推動經濟發展。謝眾等[3]研究了企業家精神與經濟增長的關系,并探討了營商環境對企業家精神的影響及其對經濟增長的傳導效應。但總體而言,現有研究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以經驗實證為主,缺乏對微觀理論基礎的推演、分析。二是缺乏對營商環境各個方面的綜合考量。營商環境內涵豐富,而許多文獻只是從某一側面著眼,這導致對營商環境影響企業創新的全貌理解不足。本文立足微觀視角,運用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的分析方法探討營商環境影響企業創新的理論基礎,并提出研究假設;圍繞市場環境、政務環境、法治環境、開放環境四個方面構建營商環境評價體系并對31個省份進行測度,將其作為核心解釋變量;同時,基于中國上市企業數據庫,實證檢驗營商環境與企業創新產出的關系。
在企業層面,對營商環境的優化主要通過減少企業的制度性障礙來影響企業的創新決策。這些制度性障礙主要包括兩部分內容:一是由于政府在企業管理活動各環節的限制所產生的交易成本;二是企業為擺脫政策限制和獲得非正當競爭優勢而付出的尋租成本。政府優化營商環境的目標是減少由于制度因素產生的成本。一方面,通過改革政府管理等方式,盡可能幫助企業減少制度性交易成本;另一方面,通過優化法律環境,打破企業與政府之間的尋租關系,打擊侵權等違法行為,維護市場競爭的公平和公正,消除尋租對企業創新活動的抑制和扭曲。
為了從理論上探索營商環境對企業創新決策的影響機制,本文借鑒夏后學等[4]的理論研究成果。他們在Blackburn et al.[5]的理論模型的基礎上,將營商環境引致的制度性成本納入企業創新收益的分析框架。本文基于上述模型來探討營商環境與企業創新活動的關系。
約瑟夫·熊彼特[6]在《經濟發展理論:對于利潤、資本、信貸、利息和經濟周期的考察》中最先提出,創新主要發生在中間產品環節,因為這是生產過程中最具有能動性的環節。基于此,假設一個封閉的經濟體,企業的生產嚴格分為中間品生產和最終消費品生產兩個環節,創新活動僅在中間產品環節發生。投入要素僅考慮人力資本,中間產品生產環節使用技能型工人,最終產品生產環節使用非技能型工人。中間品生產環節的創新活動需要經過政府審批同意,但其產品可獲得知識產權的保護。因此,中間產品市場屬于壟斷競爭市場,最終產品市場屬于完全競爭市場。
假設中間品生產企業僅使用技能型工人的勞動力作為創新活動的投入,令kt(j)表示第j個中間品企業在t時刻投入的技能型勞動力。由于創新活動是否成功具有不確定性,設創新活動成功的概率q是關于kt(j)的函數q(kt(j)),且服從q(k)≥0,(k)>0(k)<0。同時,概率函數q(k)滿足:(·)≤1 和(k)<q(k)。
令πt(j)為企業j在t期售出中間品獲得的利潤。假設中間品企業的創新活動存在以下成本:一是創新投入B,令Wt為技能型勞動力的工資率,則B=kt(j)Wt;二是為應對政府審批所需支付的尋租成本Z=,其中zm為尋租企業為通過第m(m=1,2,…,n)項行政審批而花費的成本。由于每項創新活動都需投入技能型工人的勞動力,并根據審批強度支付尋租成本,因此創新活動的成本C是關于B和Z的函數。由于創新活動的不確定性,創新企業的凈利潤函數可表示為:
令最終產品企業使用兩種生產投入:一是xt(i)單位的中間投入品i;二是lt單位的非技能勞動力。產出函數采用C-D 函數形式:
假設最終產品部門雇傭的非技能工人在t時刻的工資為wt,中間投入品的價格為zt(i),成本函數為:
由于最終產品市場屬于完全競爭市場,所以其價格為固定的常數,假定在t時刻為Pt,則最終產品代表性企業的利潤函數為:
由式(2)、(3)、(4)可知,最終產品部門利潤最大化的均衡投入量為:
再看中間產品企業的凈利潤函數,只有當中間產品企業的凈利潤函數Vt(j)≥0 時,企業才會開展創新活動。由于q(k)取決于kt(j),所以凈利潤函數Vt(j)取決于技能型工人的投入量kt(j),以及研發企業j在t期的利潤πt(j)。由于前文已假定中間產品企業為壟斷企業,因此利潤最大化問題即為考慮市場需求的產品定價問題。假設生產一單位中間產品的成本為μ,則中間品企業利潤函數為:
由標準常數最優規則可得中間產品的最優價格:
接下來,通過計算中間品代表企業和最終產品代表企業所需的技能型勞動力和非技能型勞動力的均衡需求量,以確定勞動力市場出清條件。已知:中間產品的最優價格為zt=z。假設非技能型工人向生產活動提供一單位勞動,在均衡條件下,非技能型勞動市場均衡勞動需求量為lt=1,將其帶入(2)、(5)、(6)式,可得:
再由(1)式可求kt(j)的最大化:
令創新投入k為關于C的函數,即k=θ(C),則該函數滿足>0。該式表明在均衡狀態下,創新型企業的研發投入與制度成本正相關。也就是說,當營商環境惡化時,研發投入的均衡水平會隨著制度成本的升高而升高;反之,營商環境優化時,研發投入的均衡水平也會隨著制度成本降低,相應代表創新部門的中間品市場的進入門檻也會降低。這意味著,優化營商環境可以通過降低中間品市場創新活動的均衡投入水平,來降低企業進入市場競爭的門檻,進而有助于促進市場的創新活動,提升創新投入和產出的效率。由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H1:營商環境的改善可提升企業技術創新效率。
由于營商環境數據可獲得性的限制,本文實證以2013—2019 年省級和企業面板數據為研究樣本。省級面板數據主要涉及構建營商環境評價指標體系的相關測量指標,這些數據主要來源于官方的各類統計年鑒和數據庫。企業面板數據則選擇上市公司的相關數據,這些數據來源于CSMAR 數據庫。為重點研究實體經濟中的創新,本文剔除了較為特殊的金融、保險行業,以及ST 企業,最終確定了13 212 個觀測值,并對所有連續變量進行了上下1%的縮尾處理,以盡可能消除極端值帶來的影響。本文采用企業申請以及獲得使用的專利數量作為衡量企業創新水平的指標,相關數據來源于中國研究數據服務平臺(CNRDS)。
1.核心解釋變量:各省份營商環境水平(BUS)。營商環境沒有規范的定義和范疇,其外延涉及企業經營的方方面面,現有研究多理解為企業經營面臨的制度性“軟環境”。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提出的營造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便利化營商環境的要求,以及《優化營商環境條例》的內容,本文在對營商環境指標反復篩查驗證后,選取最具影響力的市場環境、法治環境、開放環境、政務環境四個方面為一級指標,并在此基礎上確定了15 項二級指標,如表1 所示。

表1 營商環境指標體系構建
根據數據可獲得性的最大公約數,選取2013—2019年國家及政府有關部門發布的權威數據作為取值。
參考王小魯等[7]所著《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18)》的作法,本文使用各基礎數據的算術平均值來近似反映全國的營商環境水平。按照以上評價指標體系,將獲取的原始數據采用效用值法進行標準化,效用值值域為[0,100],再按照等權重法進行加權平均,最后得到一級指標得分與營商環境總分。全國31 個省份(不包括港澳臺地區)2013—2019 年營商環境測度結果的平均值如圖1 所示。

圖1 全國分省份2013—2019 年營商環境平均得分排名
2.被解釋變量:上市企業創新產出水平。本文借鑒了方先明等[8]的方法,將上市公司獨立申請的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專利和外觀設計專利這三種類型的專利數量總和的自然對數(Patent)作為企業創新水平的第一個度量指標。一般來說,發明專利在三種專利類型中的原創性最高。同時,為了檢驗模型的穩健性,本文選擇了發明專利申請數量的自然對數(Invention1),以及最終獲得授權的發明專利數量的自然對數(Invention2)作為另外兩個被解釋變量。本文采用了被解釋變量滯后一期的方法,以控制營商環境對企業創新的滯后效應和因逆向因果關系導致的內生性問題。
3.控制變量。參考相關文獻,本文控制了公司、行業層面的變量,包括企業年齡(Age)、股權集中度(Big)、現金持 有(Cash)、企業增長率(Growth)、杠桿率(Leverage)、賬面市值比(MTB)、盈利能力(ROA)、企業規模(Size)、董事長是否兼任總經理(Duality)、固定資產占比(FixRatio)、行業競爭性(HHI)、獨立董事占比(IndependentDirector)、高管持股比例(ManagerHolding)、產權屬性(SOE)以及行業和年份固定效應,以控制行業和宏觀經濟情況等因素對企業創新水平的影響。
為考察各省份營商環境對本地企業創新產出水平的影響,本文構建以下實證模型:
其中,下標i和t分別表示樣本個體和年份,ε表示隨機誤差項。
按照式(13)、(14)、(15),對營商環境指數影響企業創新效率的假設進行基準檢驗,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基準回歸結果
從回歸結果看,不管是否加入控制變量,營商環境對于衡量企業創新水平的三個解釋變量均顯著,且系數相差很小,假設H1得到驗證。
1.觀察核心解釋變量營商環境對企業創新水平三個衡量指標的影響。營商環境對Patent的影響系數為正,且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這意味著營商環境的改善可以有效提升企業的創新水平。當我們將被解釋變量替換為Invention1 或Invention2后,營商環境對于前者的影響系數略有增加,仍在1%的水平上顯著;營商環境對于后者的影響大幅度下降,且僅在10%的水平上顯著。由此可見,營商環境對企業創新水平的影響主要在于促進企業專利發明和申請的積極性。專利是否能獲得授權不僅僅取決于外部環境,還要看專利本身的質量和審核標準等因素。
2.觀察控制變量對企業專利申請數量的影響。企業年齡對企業專利申請數量存在明顯的負向影響(系數較大,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這表明隨著企業經營時間的增長,可能由于現金流日趨穩定、機構和人員冗余等因素,企業越來越缺乏創新積極性,從而影響創新產出。固定資產比例對企業發明專利申請具有一定的負向影響,這表明常規資本投資對創新投資產生了擠出效應,不利于企業創新水平的提高。此外,賬面市值比和企業杠桿率對企業專利申請數量也存在明顯的消極影響。這兩項數據偏高可能意味著企業沒有充分利用其資產或高效的資本運作能力,投資者可能會對企業未來的創新能力持懷疑態度,從而抑制企業獲得創新所需的資金。然而,盈利能力、企業規模和高管持股比例則對企業專利申請數量存在積極影響,這與盈利能力越強、規模越大、高管話語權越強,創新投入和產出規模也越高的猜想一致。
1.替換關鍵解釋變量。如前所述,營商環境的優化能夠提升企業創新的積極性和創新水平。但由于營商環境的內涵較為豐富,因此按照相關性進行分解,使用市場環境、法治環境、開放環境、政務環境指數分別替代營商環境總指數作為解釋變量。這可以檢驗上述四個方面的環境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效力,也可以檢驗模型的穩健性。被解釋變量仍然采用前置一期的處理方式。從表3 的回歸結果來看,營商環境的各維度對企業創新水平的影響均是顯著的,影響程度依次為市場環境、政務環境、開放環境和法治環境。

表3 營商環境四個維度回歸結果
2.替換被解釋變量。好的營商環境可以為企業提供一個更加包容的創新環境,增強企業的冒險意愿,從而有利于推動企業創新。本文借鑒朱焱等[9]的研究方法,分別采用企業R&D支出占總資產百分比(RiskTake1),對數化人均R&D支出(Risk-Take2)和研發人員占總職工人數比例(RiskTake3)衡量企業對風險項目的投入意愿,將其作為被解釋變量,重新估計基準模型。表4 的回歸結果驗證了,營商環境優化確實提升了企業創新的風險承擔意愿。

表4 風險承擔意愿的回歸結果
3.重新考慮滯后效應。雖然基準回歸中采用將被解釋變量前置一期的方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逆向因果關系導致的內生性問題,但是不能排除部分創新項目的進度可能更快或更慢,導致營商環境對不同項目的影響存在差異。因此,為了進一步檢驗模型的穩健性,將t年和t+2 年的三種類型專利數量之和加1 的自然對數(Patent)分別作為被解釋變量,并重新估計基準模型。結果顯示,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表明結論保持不變。
1.關于企業規模的異質性。企業規模對企業創新能力產生重要影響。大型企業通常具備資金、人員和技術儲備等優勢,因此創新能力較強,但可能面臨機構臃腫等問題。相對而言,中小企業的創新活動受制于融資約束,即使具備較高的創新意愿,但往往面臨研發投入不足的問題[10]。提升營商環境水平,一方面有助于吸引有社會責任的創新型人才,改善大型企業的人力資本結構,進而提高創新效率;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改善中小企業的融資約束狀況。我們將企業規模最小的30%的上市公司定義為小型企業,最大的30%定義為大型企業,然后重新估計了基準模型。結果如表5(1)顯示:當被解釋變量為三種專利數量之和(Patent)時,小型企業營商環境系數為0.047,且在5%的水平上顯著;而大型企業營商環境系數為0.072,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因此,認為隨著企業規模的提升,營商環境對企業創新能力的促進作用變得更加明顯。

表5 異質性檢驗結果
2.關于產權屬性的異質性。企業產權屬性可能會對營商環境與企業創新間的關系產生影響。從政治角度看,國有企業通常受到政府的嚴格管控,承擔著一定的社會責任,并具有經濟與政治雙重屬性。在新發展階段,國有企業成為政府推動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工具。相比民營企業,國有企業受到更嚴格的政府規制壓力和市場監督,并且普遍存在更嚴重的委托代理問題。由于創新項目具有較高的沉沒成本和研發失敗的可能性,管理層可能會出于自身晉升壓力和政治因素等考慮,而不愿承擔創新風險。因此,從實際情況來看,營商環境改善對民營企業創新的刺激作用可能會高于國有企業。為了驗證這一假設,根據實際控制人的產權屬性,將樣本企業劃分為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并重新估計基準模型。結果如表5(2)顯示,營商環境的優化對民營企業創新水平的影響要遠高于國有企業。當被解釋變量為三種專利申請數量之和(Patent)時,營商環境對國有企業的影響不顯著。與此相對,營商環境優化對民營企業創新水平影響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這一結果表明,國有企業因其特殊性,生產經營和研發創新受外部環境因素的影響不大,而民營企業的生存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良好的營商環境。這也說明在建設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上,黨中央高度重視優化營商環境的根本原因。
本文研究發現,營商環境改善可以顯著提升企業的技術創新效率。從穩健性檢驗看,營商環境各分項指標影響程度依次是市場環境、政務環境、開放環境、法治環境,而且營商環境改善可以顯著提升企業創新的風險承擔意愿。從異質性檢驗看,這種促進作用在大型企業和民營企業中更為顯著。因此,本文建議如下:
1.縱深推進營商環境的優化。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我國已成為全球營商環境改善較快的經濟體,但是與國際公認的一流水平還有較大差距。我們應該繼續推進“放管服”改革,降低企業創新的制度成本,并消除隱性尋租成本,營造公平高效的市場競爭環境,建立“親”“清”新型政商關系,以激發企業的創新積極性[11]。
2.著力補短板。從營商環境各維度對企業創新的回歸分析看,充分競爭的市場環境、要素自由流動的開放環境、公平正義且高效的法治環境,均對技術創新效率有顯著的促進作用。當前政策類的優化措施基本都已落實,政府優化營商環境的主要精力,應放在破解阻礙要素自由流動、影響競爭中性原則的深層次體制機制改革上。
3.針對不同規模和產權屬性的企業采取差異化的政策措施。比如,針對中小企業,由于它們往往有更高的創新風險,政府可以提供更多的創新基金、風險投資、稅收優惠等政策支持,以鼓勵其進行創新。針對大型企業,政府可以引導其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通過技術創新、管理創新等方式,帶動產業鏈上下游企業的發展。針對國有企業,政府應繼續深化國企改革,推動國企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增強其市場競爭力,同時鼓勵國企與民企進行合作創新,激發其創新積極性。針對民營企業,政府可以提供更多的創新資金、技術、人才等支持,幫助其解決融資約束與人才約束,提升其風險承擔能力,同時要保障自由、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