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那種叫作手機的假肢已經安裝在人類身上,我們因此集體成為殘疾人士。這幽靈如今像戰爭中士兵用來與敵人同歸于盡的炸彈那樣掛在腰間,藏于手袋、衣兜,有時離心臟只幾厘米,須臾不離,就是用餐或方便也要帶著。手機一響,一切中斷。會議中斷、戀人絮語中斷,少有人敢不接聽。一只戒指就是戴上二十年,依然潛伏著喜新厭舊的危機。手機卻不會,它陪我們直到臨終。
他丟失了手機。追命般到處找,沙發下面、衛生間、廚房里、垃圾堆、鞋腔里、被窩里……他像是在被綁匪脫光了扔在孤島上那樣絕望,一切的聯系都中斷了,像原始人一樣一籌莫展。后來手機在一只襪子里悶悶地響起來,世界回來了。
秋天的傍晚,大雨滂沱。他在暴風雨中一邊狂奔一邊捂著手機接聽來電,仿佛被割了一刀、耳朵就要掉下來的凡高。閃電、暴雷,天神的憤怒也不能使他放下手機,或許電話就是天神本人打來的。無線網絡在氣候的干擾下亂套了,把電話接到了雷的嘴巴上。他無法放下手機,他聽過那么多的喁喁細語,現在聽見了風暴。
全世界都在謠傳這條豬舌頭從語言的胃部切割下來后,就一直在暗中囤積著什么。它一聲不吭,它從語言的庫房里盜走了數噸語詞卻一聲不吭,冰箱般地在高溫的夏天堅持硬化。它像視死如歸的俘虜似的一聲不吭,上帝的地址我知道,死神的地址我也知道,我還知道它們下臺和上臺的時間,但就是不能告訴你們,“你的手機已欠費。”
春天的第七日,我的手機響了。我聽見翅膀拍打云彩的聲音,聽見數千只鳥的啼叫。于是我向天空走去,必須有翅膀才可進入的禁令現在取消了,我走進了天空。這不是童話或者虛構,我確實有過這樣的體驗,我走進了天空,當手機響起,我走向天空的時候,差點被一輛從云里駛來的卡車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