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洨沙
編者按:近年來,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總量有所下降,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數量仍呈上升趨勢。因此類案件證據收集、審查有別于成年人案件特點及標準,實踐中存在較多爭議。為助推未成年人檢察工作高質量發展,雜志特圍繞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的證據問題刊文,就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取證及以被害人陳述為核心的證據審查運用進行探討,以啟發思考。
摘 要:以綜合司法保護視角審視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辦理,可以發現在調查取證中存在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未能全面貫徹、“一站式”取證形式化、社會支持力量不足、品格證據取證需進一步規范等問題。為加強綜合司法保護,應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為基本遵循,推進“一站式”辦案場所建設,發揮“一站式”詢問、救助機制實質作用,引入各方力量提供專業支持,規范品格證據取證,采取多種方式綜合判斷未成年人陳述可信性。
關鍵詞:綜合司法保護 性侵未成年人 最有利于未成年人 “一站式”辦案
2023年6月,最高檢發布《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2)》,相關數據顯示2020年至2022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總量有所下降,但性侵案件仍呈上升趨勢。2022年檢察機關起訴強奸、猥褻兒童等性侵未成年人犯罪36957人,同比上升20.4%。[1]上述數據反映出性侵未成年人犯罪形勢仍不樂觀,綜合保護力度亟需加強。而在這類犯罪案件辦理中,調查取證的問題尤為凸顯,有必要進行深入探討。
一、問題的提出
[基本案情]K市W區公安分局接到報案,被害人陳某5歲,其父母稱鄰居趙某幫忙接陳某回家路上,在騎自行車過程中將手伸入陳某褲子摸其隱私部位,陳某回家后告訴父母。公安機關調取監控錄像,發現視頻不是很清晰,但可以看到趙某在一段時間內單手騎車,另一只手看不清在做什么。趙某否認實施猥褻行為。檢察官與公安機關偵查人員一起在“一站式”辦案中心對陳某進行詢問。起初陳某對陌生人非常抵觸,不愿溝通。檢察官和心理咨詢師利用沙盤模擬、“房樹人”分析等方法,引導其疏導情緒,并用適合幼兒理解的言語與陳某溝通,使其講述案發經過。陳某在數次詢問中陳述均比較穩定。其后,承辦人又去陳某就讀的幼兒園,向老師了解陳某平時情況,以佐證其陳述的真實性。法院在零口供的情況下認定犯罪成立。
如上述案例情況,檢察機關在辦理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時,往往會面臨零口供、“一對一”言詞證據審查難等證明困境。這不僅僅在于性侵犯罪本身的隱秘性,還在于被害人群體身心發育不成熟、表達能力受限等特殊性導致的傳統印證證明模式失靈,更在于在辦理這類案件時要充分平衡有效獲取證據和被害人保護的價值追求。即檢察機關一方面要積極作為,引導偵查取證,以最大限度獲取有效證據,另一方面又要兼顧對被害人群體的特殊優先保護,防止其因取證行為受到二次傷害。
在某種程度上,為加強未成年被害人保護而建立的“一站式”辦案等機制,對偵查取證進行了更為嚴格的限縮。但整體來看,辦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時,均應當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為基本遵循,將加強綜合司法保護的理念作為“主心骨”,貫穿監督辦案全過程,達到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相統一。從這個角度檢視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證據問題,可以發現目前辦案中還存在綜合司法保護理念未完全樹立、特殊保護工作機制未有效開展、取證過程規范性不足等現實情況。
二、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中存在的取證問題
最高檢、最高法、公安部發布多項文件強調對性侵未成年人犯罪“零容忍”,同時建立未成年被害人綜合保護救助的新模式。綜合司法保護理念的提出為檢察機關辦理此類案件提出了更高要求,以此對標調查取證和證據運用的司法實踐,可發現以下問題需要進一步關注和探討。
(一)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未能全面貫徹
2020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確立了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為處理一切涉及未成年人的事項提供了基本遵循。檢察機關辦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要根據所涉未成年人的具體情況,采取最有利于其權利保障的措施,實現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2]但是,囿于實踐中成年人刑事司法形成的長期慣性,辦案人員在處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時未能全面貫徹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難以自覺做到從這類案件的特殊規律的角度去理解相關制度的特殊價值。例如,在辦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時,單純以查明案件事實為目標而收集證據,沒有注重全系統審查和綜合取證工作機制的建立,有時忽視了對涉及未成年被害人其他權益損害的線索進行調查評估,而未能挖掘未成年人受到侵害的背后深層次家庭、學校、社會原因,導致綜合保護力度有限。
(二)“一站式”取證形式化
“一站式”取證是指在辦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等案件時,應當避免重復取證行為造成的二次傷害,盡量一次性完成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詢問、人身檢查、生物樣本提取等取證工作。最高檢《關于加強新時代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等規范性文件均對推進“一站式”辦案機制作出規定,《意見》要求2020年底各地市(州)至少建立一處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辦案場所。[3]目前各地在利用“一站式”辦案場所進行詢問的同時,都會對未成年被害人開展相應的綜合保護。在案例中,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后,與公安機關一同在“一站式”辦案中心進行詢問,取證較為規范。實踐中為了確保言詞證據的可信性,辦案人員往往難以避免反復詢問。被害人報案時在“一站式”辦案場所接受詢問,犯罪嫌疑人被抓獲供述后,又會有一些細節問題需要進一步確認。在案例中被害人也進行了數次陳述,以便于辦案人員判斷言詞證據穩定可信,形成內心確認。
與此同時,應該注意到,部分“一站式”辦案場所在使用過程中,仍面臨形式化的問題。如有的地區雖然建立了“一站式”辦案場所,但由于交通不便、距離較遠而難以有效利用;有的地區因經費有限,設備配置無法滿足辦案需求,難以同時完成人身檢查、傷情固定、證據提取、辨認、同步錄音錄像等取證工作;有的地區未成年人司法專業化隊伍建設不足,人員隊伍的缺失間接導致辦案場所在一定程度上未得到充分利用。
(三)社會支持力量不足
低齡未成年被害人心智發育尚未成熟,表達能力有限,辦案人員在獲取其陳述時,既要對詢問活動進行引導,又不能“用力過猛”而導致誘導性詢問,使被害人偏離其真實意思表述,同時還要注意觀察和調整其心理狀態,因此往往需要專業的社工機構、心理團隊等社會資源參與和支持。在案例中,面臨被害人不愿溝通的困境,檢察官借助心理咨詢師的專業力量進行詢問,取證效果明顯。但實踐中,由于各地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很多地區可利用的社會資源有限。在社工培育和發展、專業心理咨詢人員的培訓等方面還比較薄弱,尚無法適應司法實踐的迫切需要。
(四)品格證據取證需進一步規范
在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基于被害人陳述的重要性,對其陳述的可信性判斷成為證明的核心問題。案例中,辦案人員為了對被害人陳某的陳述可信性進行確認,前往其就讀的幼兒園向老師了解其平時情況。這是誠信度判斷慣常使用的方法,即通過調查被害人的生活環境、過往經歷等分析判斷其是否存在說謊的可能性。此時,通過社會調查獲得的品格證據成為輔助判斷被害人陳述真實性的重要依據。實踐中,辦案人員調查品格證據的方式有時不夠規范,出現無意中泄露被害人隱私的情況,或者因身著警服、檢服在幼兒園、學校廣泛調查而引起老師同學關注,這種取證方式也容易引發被害人家人的反感。
三、完善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調查取證方式的建議
檢察機關未成年人綜合司法保護具有以下特點:一是辦案中綜合運用刑事、民事、行政、公益訴訟等手段。二是針對個案中未成年人的具體需求鏈接資源,提供相應服務。三是關注影響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家庭監護、成長環境等的改善。四是通過未成年人檢察綜合履職,推動“六大保護”融合發展,實現訴源治理。[4]以此為目標,對于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調查取證可從以下方面加以完善。
(一)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推動更新理念,提升綜合司法保護質效
綜合司法保護要求實現“四大檢察”化學反應式的有機融合。具體到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取證中,如何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提升綜合司法保護質效,首先要克服成年人刑事司法的思維慣性,充分考慮被害人群體和訴訟程序的特殊性,在平衡多種價值的基礎上作出“最大利益”的取舍。例如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要求將未成年人視為權利主體,而不是被動接受成年人照料的客體,在檢察辦案中要尊重其主體地位和參與權,了解和考慮未成年被害人的真實意愿,保障其發表意見的權利。有的被害人明確表示詢問時不希望法定代理人在場,這時辦案機關可以在和其法定代理人充分溝通基礎上,安排在其他房間通過同步傳輸詢問視頻方式參與詢問工作,同時通知合適成年人到場。
又如在取證時,對于被害人陳述的收集、審查與認定,要平衡指控犯罪證據確實充分和未成年人特殊保護的需求。要樹立綜合取證、系統審查的證據理念,在詢問或者進行社會調查時,調查有無未成年人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了解案件背后的家庭、學校、社會因素,有針對性地助推相關部門履職盡責。檢察機關在辦理這類案件時應全面了解情況,關注校園安全及周邊環境存在的問題,以監督落實“一號檢察建議”為抓手,完善校園預防性侵害、入職查詢制度機制建設,推動解決深層次校園安全和社會治理問題。
(二)推進“一站式”辦案場所建設,發揮“一站式”詢問、救助機制實質作用
1.厘清辦案人員對“一站式”辦案模式的誤區。“一站式”詢問并不是指對被害人的詢問只能限定一次,該機制旨在盡可能于同一時間段連續完成針對被害人的各項取證活動。從防止造成二次傷害的角度出發,要盡量減少詢問次數,在詢問前充分準備,需要再次詢問或者核實細節時,考慮多次詢問的必要性,做好保護措施。對被害人進行數次詢問是否合適,需要綜合判斷個案情況,如是否補充詢問的內容是證據鏈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否對認定案件事實起到關鍵性作用,同時做好提綱和預案。
2.完善“一站式”辦案中心建設。“一站式”辦案中心有的設在醫院或公安、檢察機關,有的設在專門場所。這對取證的影響也有區別,如為了第一時間對被害人進行身體檢查,固定證據,設在醫院的“一站式”辦案中心使用率會比較高;設在公安、檢察機關的“一站式”辦案中心取證設備更為齊全。總體來看,經費有限的地區,建設“一站式”辦案中心要以便利就近使用為原則,站點的分布設置考慮行政區域結構、案發情況等多種因素。要打造對未成年人身心友好的溫馨環境,提供私密的空間,使被害人有充分的安全感。還要注意相關配套措施的保障,如開設心理輔助室等專門工作室,配置兒童玩具、沙盤、音樂治療等心理疏導設備。
3.在“一站式”詢問中注意詢問方式。辦案人員要認識到,由于認知能力尚未發育成熟,以及性侵經歷導致的心理創傷,未成年被害人往往難以全面準確描述案發過程,有時表述出現矛盾,有時對抽象性概念理解困難。對此辦案人員可先嘗試與被害人建立融洽的互動關系,再使用符合其認知能力的語言進行詢問。從開放式問題展開詢問,同時注意區分引導和誘導性詢問的邊界。案例中沙盤模擬等相關心理輔助措施的運用,也要注意避免誘導之嫌。實踐中可考慮建立詢問指引,規范使用引導措辭。
4.加強專業化隊伍建設。“一站式”辦案模式對于偵查取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了使“一站式”辦案場所發揮實際作用,需要推進辦案隊伍的專業化。目前未檢隊伍的專業化建設已初見成效,并以此推動未成年人警務專業化。如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檢察院建議區公安分局成立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女警專班,專門負責詢問、辨認、心理疏導等工作。同時還要加強辦案人員的培訓,內容包括詢問的原則、流程、技巧及特殊規定等,提升專業能力。
(三)引入各方力量,提供專業支持
在對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人調查取證時,需要引入醫療、法律、心理等專業力量提供多重支持保障。如在取證過程中,心理咨詢師分析判斷未成年被害人的心理狀況,向辦案人員提供是否可以進行詢問的建議。有的地區探索分級開展干警撫慰、普通心理咨詢師疏導、心理專家治療三個層面的心理幫扶措施。在為未成年人鏈接相關的心理輔導、司法救助資源時,尤其要注意保護被害人的隱私。辦案人員應當根據個案情況綜合評估鏈接社會資源、提供心理疏導等的必要性,盡量縮小獲知被害人相關信息的范圍。
針對社會支持體系建設不足的問題,要爭取黨委政府的支持。最高檢和共青團中央于2021年在80個地區開展未檢工作社會支持體系示范建設工作。目前很多地區已建立起未成年人司法社會服務承接平臺,用于受理和轉介服務。各地可利用時機,在資金籌措方面更加積極作為,不斷拓寬籌措渠道。
(四)規范品格證據取證方式,綜合判斷未成年人陳述可信性
辦案人員為了確認被害人陳述的可信性,向其就讀的學校等了解情況,實踐中并不少見。這種情況下,要提高被害人隱私等權益的保護意識,最大程度降低對被害人生活、學習的影響。如穿著便服前往相關場所,詢問時注意方式方法,對被詢問對象盡到提醒義務。另外,除了采用品格證據材料輔助審查判斷被害人陳述的可信性,還可以綜合運用經驗法則等手段,如被害人能夠用自己的語言描述案發經歷,并且以其年齡和心智可以判定這種描述只有親歷才能作出,則可以認定該陳述具有較強的可信性。因此,辦案人員要根據具體情況,綜合評估是否有必要調查品格證據以佐證被害人陳述的可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