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晶 李慶偉 汪金宇 楊 銳 馬 建 張福利
1.黑龍江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2.黑龍江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
橋本甲狀腺炎(Hashimoto thyroiditis,HT)是一種臨床常見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表現為淋巴細胞浸潤甲狀腺組織,破壞甲狀腺濾泡,最終導致甲狀腺萎縮[1]。起病隱匿,病程較長,早期無明顯臨床癥狀,晚期表現以甲狀腺功能減退為主,伴或不伴甲狀腺腫大,頸部壓痛感,易疲怕冷,心率減慢等癥[2]。本病多發于中年女性,且發病率在過去十年呈逐年增加趨勢[3]。HT 發病機制相對復雜,難以明確,故暫無可以根治的特效藥物。手術治療是HT 的常見外科治療方法,而是否需要手術治療爭議較大,采用保守治療的甲狀腺激素替代治療、免疫抑制劑、限碘、補硒及維生素D 等藥物療法,可以緩解癥狀,延緩病程,是臨床治療HT 常用的內科手段[4]。但是常規的藥物治療會使患者出現不同程度的頭痛、心律失常、腹瀉等不良反應[5],影響患者生活質量和身體健康,增加患者的不適感和心理壓力。中醫藥治療HT 歷史悠久、療效可靠,以先賢名醫經驗和現代醫學認識結合治療HT 或可提高療效和減少副作用,為HT 治療帶來新思路。張福利教授為第七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指導老師,黑龍江省名中醫,黑龍江中醫藥大學溫病學科帶頭人,從事溫病學研究三十余年,擅用溫病學及六經辨證理論治療代謝性疾病。筆者有幸跟隨張教授學習,見證其治療HT的確切效果,現將經驗總結如下,以飧同道。
太陰-陽明理論源于《素問·太陰陽明論》:“太陰陽明為表里,脾胃脈也?!标枤庾钍殛柮?,胃與陽明之性最相合,故胃示陽明;陰氣最盛為太陰,與脾生理功能最相符,故為太陰[6]。陽明為陽之闔,太陰為陰之開,脾胃為氣機之樞,太陰-陽明亦是周身之氣流轉往復的樞機[7]。
太陰本濕,陽明本燥。陽明和太陰是人體燥濕平衡之紐帶[8]。太陰惟陰濕之氣,水氣生化,其臟喜燥惡濕,臟虛無力運化則生濕,濕邪過盛則困臟。陽明多氣多血,金氣化燥,其腑喜潤惡燥,易化火傷津,火熱之邪擾臟[9]。燥濕相沖,則生諸病。
實則陽明,虛則太陰。其為太陰-陽明的病理特征及病變規律的體現[10]。燥為陽邪致病,多實證表現;濕為陰邪,證多見虛。陽明經病多表現為實證、熱證,太陰經病多虛證、寒證。
過食肥甘厚味,或嗜食煙酒、辛辣燥烈之品,傷及脾胃,釀生痰濁,或久病體虛,脾胃虛弱,水谷生化無力,水濕凝聚成痰,痰邪循經上阻于咽喉,則發癭病[11],此時太陰之陰氣不足,陽明之陽氣偏亢。體內雖有濕邪,但燥邪之力強于濕邪,臨床癥狀則表現為目突眼大、急躁易怒、口燥咽干等甲狀腺功能亢進癥(以下簡稱“甲亢”)的征象。
急躁易怒等情志失調,使肝失條達,肝氣郁結,厥陰為病,厥陰轉傳少陽,少陽傳及陽明,陽明之陽氣不足,太陰之陰氣盛,此時機體濕邪致病之力重于燥邪,臨床多見畏寒肢冷、食欲減退、乏力、心悸等甲狀腺功能減退癥(以下簡稱“甲減”)之象[12]。
太陰-陽明應四季陰陽消長,深秋冬初,萬物處于收斂狀態,陽氣閉藏,陽明之陽氣本已不足,氣機運化功能衰弱[13]。感寒致營陰郁滯,氣機郁閉,化生內熱,火熱上襲頸部,促生HT 的發病。
中醫古籍中并無HT 病名的記載,其臨床特點和致病因素與癭病相似,故后人將其歸屬“癭病”范疇,《嚴氏濟生方》云:“多由喜怒不節,憂思過度,而成斯疾焉?!?/p>
因本病證候多變,臨床表現不一,故現代醫家對HT 病因病機的認識并不統一。有學者總結HT 甲亢期的病因病機以水不涵木、肝陽上亢為主,甲減期以陰損及陽、精血兩虛為主[14]。也有學者認為情志因素、飲食水土、個人體質、六淫邪毒為HT 主要致病因素,肝氣郁滯、脾虛痰阻、氣滯血瘀為HT 基本病機,氣、痰、瘀為基本病理因素[15]。此外,后世醫家對其病因病機的認識也常體現在正虛邪滯,痰濁凝滯[16]和肝失條達[17]。概而言之,HT 發生的主要原因是肝氣郁滯、脾虛痰阻、飲食水土、情志刺激,病位在甲狀腺,多涉及肝、脾兩臟,病理因素多為氣滯、血瘀、痰凝[18]。張教授基于太陰-陽明理論認為HT 應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辨治。
2.1.1 飲食所傷 長期嗜食辛辣之物,或過食肥甘厚膩,或飲食污染、不潔致使太陰、陽明之臟腑受損,運化失職,水谷不歸正化,濕邪內生,聚而成痰,遂成HT。
2.1.2 情志失調 暴躁易怒,情志不遂,肝氣郁滯,失于疏泄,橫逆犯陽明之腑,燥邪偏亢,煉液成痰,或憂思傷太陰之臟,升清無力,氣機不暢,氣滯痰凝于頸前,可發為HT。
2.1.3 體質因素 先天稟賦不足,素體脾虛,太陰升降無力,或久病傷及太陰,濕邪內生,太陰溫運失常,氣化無力,氣滯血瘀,壅阻頸前?;蚋斡羧站?,化燥化火,氣機上逆,上擾頸部,而成HT。
2.1.4 季節變化 長夏之季,氣候中濕氣最盛,六淫之濕邪易入內,傷及脾陽,運化無力,或冬季自然界陰氣極盛,助體內太陰之力,濕邪內生,氣機阻遏,壅滯于頸部,而致HT 發作。
張教授認為HT 的發病與脾密切相關,基本病機為脾虛濕盛,基本病理因素為濕邪和燥邪,燥濕相兼或轉化,燥濕同病。脾主運化,以升為健,脾失健運,水濕不化,聚濕為痰為飲,停蓄于頸部,或脾虛日久則陰虛亦見,陰虛津虧,燥邪煉液成痰,襲擾血道,頸部血絡瘀阻,則影響甲狀腺的功能,日久成結。
目前HT 的臨床治療多以疏肝、清肝、養肝為主[19],采用理氣化痰,消癭散結的治則[20-21]。張教授認為HT治療應不拘泥于此。五臟六腑皆有燥濕,病機見有燥濕乖亂之象者,可以太陰-陽明之法調之。以潤燥化濕為根,通調太陰-陽明為本,兼以行氣寬中、疏肝解郁。潤燥邪,陽明和,濕氣化,太陰健,機體安。張教授認為潤燥化濕、通調脾胃是其治療HT 的基本治則。治以淡滲健脾之品化濕補脾,以散水濕,升脾氣;養陰生津之品滋陰潤燥;兼涼肝之品以清肝,條達肝氣,助胃和降;輔以引經藥使邪從腠理及二便出;亦可加入消癭散結之藥和降氣開郁化痰之品,酌情配伍溫腎陽藥以助脾陽。然燥易從火化,濕從寒化,故治療時,應佐以清厥陰肝熱藥物開中參闔,溫陽之品化氣行水以潤燥[22],以防內生五邪之間的轉化。
基于上述,張教授立足經典,善調脾胃,燥濕同治自擬HT 治療之基礎方劑,組成:生白術、半夏、茯神、生地、麥冬、柴胡、黃芩、白芍、桂枝、生姜、炙甘草。方以生白術、半夏、茯神三藥合用,健運脾氣,化中焦濕濁,使脾氣得以升達,濁氣降,使周身之氣樞紐得以運轉。生地、麥冬相須為用,涼血生津、滋陰以潤燥,助太陰之力。柴胡、黃芩恰入肝膽,清肝熱、疏肝解郁,條達肝氣。桂枝溫經通陽化氣行水以潤燥,亦助白術化水濕。白芍柔肝養血,引藥入太陰脾經,也可收斂肝氣,疏肝解郁而不傷肝陰。與桂枝同用有溫脾散寒之效。生姜伍半夏宣散上焦之痰結以疏郁氣。炙甘草調藥和中。全方共奏健脾祛濕、清肝潤燥之功。既平調脾胃,調暢氣機,健脾滲濕之品治其本虛,又可疏肝潤燥治其標實。諸藥合用,扶正與祛邪并舉,有理有據,寓疏肝膽之氣、健脾胃之陽、散頸前之邪于此方之中。
張教授認為HT 病初多見急躁易怒、目睛突起等甲亢表現,提示疾病燥邪亢盛,此時應增加滋陰潤燥之藥力。日久會出現身體困重、胸悶不舒、乏力、精神萎靡不振的甲減癥狀,此時濕重干燥,則增強健脾滲濕之效。亦需考量四季的陰陽消長,調整方中潤燥、祛濕的藥力,順應天時,順應四時陰陽的變化,一方化裁治療疾病的始終。
患者,女,43 歲,2019 年10 月27 日初診于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二醫院。主訴:乏力、食欲亢進、日漸消瘦半個月余。該患者平素急躁易怒,近半年來頸部偶有脹痛,咽干,時煩躁,于2019 年10 月25 日就診于外院,經相關檢查后診斷為HT、甲減,為求中醫治療遂于2019 年10 月27 日來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二醫院門診就診??滔拢盒募?,入睡困難,多汗,月經先期,大便黏膩,小便略黃,舌紅苔略黃膩致密,左脈沉弦,右脈沉弦滑。查體:血壓(左側)104/74 mmHg(1 mmHg=0.133 kPa),(右側)100/64 mmHg。甲功五項:甲狀腺素6.01 μg/dl↓;促甲狀腺激素13.170 μIU/ml↑;游離甲狀腺素0.553 ng/dl↓;抗甲狀腺過氧化酶抗體324.40 IU/ml↑;甲狀腺球蛋白抗體2498.0 IU/ml↑。超聲示:甲狀腺彌漫性改變;甲狀腺左側葉多發結節,偏下極后緣可見2.9 cm×3.1 cm 稍低回聲(TI-RADS4a 級)。西醫診斷:HT;中醫診斷:癭病。證型:脾虛濕盛。治法:健脾祛濕。處方:生白術20.0 g、半夏10.0 g、茯神20.0 g、生地30.0 g、麥冬25.0 g、白芍30.0 g、柴胡10.0 g、黃芩10.0 g、桂枝5.0 g、生姜7.5 g、竹茹10.0 g、茜草10.0 g、浙貝母10.0 g、桑寄生15.0 g、砂仁10.0 g、生龍骨30.0 g、炙甘草10.0 g,7 付水煎服,早晚分服。
二診:2019 年11 月3 日。體力較服藥前增強,咽干、疼痛癥狀、心悸、入睡困難緩解,大便黏滯,舌淡紅苔略黃膩,左脈沉弦弱,右脈弦弱。處方:前方加遠志20 g,7 付水煎服,早晚分服。
三診:2019 年11 月10 日。咽痛、心悸癥狀明顯減輕,咽干癥狀緩解,睡眠改善,舌紅苔黃。復查甲功五項:甲狀腺素、促甲狀腺激素、游離甲狀腺素均正常;抗甲狀腺過氧化酶抗體:61.98 IU/ml↑;甲狀腺球蛋白抗體:1 035.11 IU/ml↑。處方:一診方加桑葉10 g、郁金10 g,減柴胡,14 付水煎服,早晚分服。
四診:2019 年11 月24 日?;颊咝那橛鋹偅w重增加,1 周未出現心悸,咽痛癥狀消失,咽干明顯減輕,乏力癥狀消失,偶有溏便,恐其存入絡之邪,繼續服用前方14 付。服藥4 個月后復查甲功恢復正常,超聲示:甲狀腺彌漫性改變;甲狀腺左側葉多發結節,偏下極后緣可見2.4 cm×1.9 cm 低回聲(TI-RADS3 級)。以防復發,并囑其避風寒,調情志,低碘飲食,定期監測,隨診。
按語:該患者中年女性,形體偏胖,胖人多痰濕,易使氣滯濕阻,痰凝血瘀。氣血痰濕凝于頸前,發為癭病,可使甲狀腺產生彌漫性改變和多發結節。秋冬之際發病,燥邪偏亢,燥邪煎灼水液而為痰,傷陰以助濕生熱,內熱、燥、濕襲于頸前,可使甲狀腺激素分泌障礙,繼而誘發甲減。濕阻中焦,脾運化功能不足,難以消化飲食和將水谷精微運往各處,日久可見乏力;筋肉四肢失于濡養,則形體瘦削。脾氣不足,統攝無力,土不生金,肌表不實,津液外泄,則癥見多汗。氣血不足,沖任不固,經血失于制約,則月經先期。脾虛肝藏血不足,肝陰不足肝陽上亢,化火助熱。肝火犯胃,胃火熾盛則癥見食欲旺盛。心陰不足,心失濡養,則癥見心悸。痰熱擾神則入睡困難,心火下移小腸,則小便黃。大便黏膩,舌紅苔黃膩為濕熱蘊結之象。本案患者亦脈壓差偏小的癥狀,張教授判斷患者脾虛運化不足?;颊哧柮魈撎幨ⅲw內致病因素以濕為主,治宜健脾祛濕。方用自擬方加減。方中苦溫之白術稟天陽明之燥氣、地中之土味,除濕利水道、強脾胃,為君藥。既可補脾氣助脾胃消化和運化水谷精微,又可燥濕化痰,消痰散結。此外,白術固表止汗可防氣陰隨汗耗散。半夏、茯神、生地、麥冬為臣藥。辛溫之半夏和胃化痰,助白術健脾之力,降逆除滿振奮脾氣以助運化。茯神甘平善和脾胃、益肝氣,助升脾氣,寧心、安神以平肝陽。生地甘苦,瀉脾土之濕熱,救已傷之陰、亦防燥邪太過而傷陰。甘平之麥冬,養胃陰之不足以滋養脾胃。佐以柴胡去腸胃之結氣,升舉陽氣。白芍增潤燥之力,與柴胡配伍,合肝性。黃芩苦寒而降,既清熱燥濕,又可遏制方中甘溫之氣太過。桂枝溫通陽氣,助白術溫中健脾化濕。生姜溫胃散寒,與桂枝相須為用,共除水飲之證。炙甘草佐使調和諸藥。本案患者有熱征表現,燥邪猶存,故又加入茜草涼血以通肝經,竹茹、浙貝母以清熱理氣散結,生龍骨助陽明之通降,使氣機升降平衡[23]。砂仁行氣、和胃、健脾以助運化水濕,桑寄生溫腎以助脾陽、引氣下行可降濁陰。二診時,雖體力增強,諸癥緩解,但觀其舌脈,濕邪仍存。遂加入遠志,增其化痰安神之力,化絡中痰濕,助白術健脾化濕之功,大便黏滯提示濕邪已隨之排出體外。三診時,復查甲功檢查:甲狀腺過氧化酶抗體下降,但咽干、舌紅苔黃。仍有余熱擾上焦,口中津虧,于一診方中加桑葉和郁金助清熱涼血、疏肝解郁之功,恐寒涼太過傷陰而減柴胡。四診時,病情漸愈,恐病情反復,鞏固療效,繼續服用14 劑,服藥4 個月后,患者甲功正常、甲狀腺結節減小,臨床癥狀明顯減輕,生活質量明顯改善,治療1、3、6 個月后隨訪,其癥均未復發。
HT 為臨床常見病[24-25],研究表明其與甲狀腺癌的發生有一定相關性[26],因此切中病因病機,審因論治顯得尤為重要。張教授認為HT 發病與飲食、情志、體質、季節變化等相關,病機多因脾虛濕盛,病理因素多為燥邪或濕邪,燥濕同病。張教授以太陰-陽明理論為指導,調和脾胃、燥濕同治,確立了潤燥化濕、通調脾胃的基本治療原則,自擬基礎方,靈活辨證,合理組藥,標本同治,療效確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