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江淮官話片的鼻化韻及其歷史由來

張穎杰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00）

一、安徽方言中的江淮官話

安徽，簡稱“皖”，位于中國華東長江三角洲地區(qū)，東連江蘇，西接河南、湖北，東南接浙江，南鄰江西，北靠山東，總面積14.01萬平方千米。安徽省共有16個省轄地級市，9個縣級市，50個縣，45個市轄區(qū)，省會是合肥市。

安徽方言包括徽語、吳語、贛語、江淮官話、中原官話等，其中的江淮官話，亦稱“下江官話”[1]（P24），主要分布在安徽中部，《中國語言地圖集》將它劃分為江淮官話的洪巢片[2]（P1）。我們以該片中的定遠(yuǎn)、天長、滁州、全椒、六安、無為、舒城、樅陽市（縣）和當(dāng)涂、青陽、含山縣城區(qū)共11個方言點為研究對象，重點關(guān)注這11個方言點中的鼻化韻。

二、安徽江淮官話中的鼻化韻

一般認(rèn)為，鼻化韻的形成是由于特定的發(fā)音方法，王力指出：“發(fā)元音時，氣流由口腔、鼻腔同時發(fā)出，叫做鼻化元音。”[3]（P611）孫宜志對安徽省江淮官話片中的11個代表點方言進(jìn)行了調(diào)查，它們是：六安（孫崗鎮(zhèn)）、舒城（龍河鎮(zhèn)）、含山（林頭鎮(zhèn)）、滁州（擔(dān)子鄉(xiāng)）、定遠(yuǎn)（大橋鄉(xiāng)）、樅陽（湯溝鎮(zhèn)）、無為（泥汊鎮(zhèn)）、全椒（二郎口鎮(zhèn)）、天長（城關(guān)鎮(zhèn)）、當(dāng)涂（城關(guān)鎮(zhèn)）、青陽（城東鄉(xiāng)）[4]（P12）。在孫先生研究的基礎(chǔ)上，我們對安徽省江淮官話片中的鼻化韻情況進(jìn)行了梳理、歸納。

（一）鼻化韻的數(shù)量與分布

表1 安徽省江淮官話片鼻化韻的類型與分布

從表1可以看出，由于各個方言點鼻化韻的主元音不同、介音不同，所構(gòu)成的鼻化韻數(shù)量與類型也有所區(qū)別。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鼻化韻的主元音分布不均。分布范圍較廣的有半低前元音?、前低元音a、次高前元音i、y和后元音o的鼻化韻。其中，分布最廣，分布于全椒、六安等9地。其次是?、?、、，各分布于定遠(yuǎn)、含山等8地。分布范圍較少的是半高前元音e的鼻化韻，分布于青陽、無為等4地。分布范圍最少的是次低前元音?、央中元音?和央中低元音?的鼻化韻，其中，只分布于含山、舒城、當(dāng)涂3地，只分布于天長、含山兩地，只分布于無為一地。

第二，各地鼻化韻搭配的介音不同。介音最多的是滁州，共有四個介音；有三個介音i、u、y的是青陽、樅陽、無為、含山、當(dāng)涂、天長6地；有兩個介音i、u的是全椒、舒城、六安、定遠(yuǎn)4地。

第三，各地鼻化韻的數(shù)量與類型不同。由于鼻化韻的主元音分布不均，各地鼻化韻主元音的數(shù)量也不同。其中，含山和無為最多，有7個主元音的鼻化韻；其次是六安和定遠(yuǎn)，有6個主元音的鼻化韻；再次是全椒、青陽和滁州，有5個主元音的鼻化韻；舒城和天長有4個主元音的鼻化韻；最少的是樅陽和當(dāng)涂，只有3個主元音的鼻化韻。

加上各地鼻化韻搭配的介音不同，各地鼻化韻的數(shù)量與類型也有所區(qū)別。其中，含山和無為鼻化韻最多，共有13個；其次是青陽和滁州，各有11個鼻化韻；六安和定遠(yuǎn)有10個鼻化韻；全椒、天長有9個鼻化韻；樅陽有8個鼻化韻；最少的是當(dāng)涂和舒城，各有7個鼻化韻。

（二）鼻化韻與鼻音韻尾的配搭

各個方言點鼻化韻的數(shù)量多少與當(dāng)?shù)氐恼Z音系統(tǒng)有關(guān)，尤其表現(xiàn)在與前鼻韻尾-n與后鼻韻尾-?的配搭上。具體情況如表2所示：

表2 安徽省江淮官話片鼻化韻與韻尾-n/-?的配搭

從表2可以看出，各方言點的前后鼻音韻尾略有不同，鼻化韻與前后鼻音搭配的主元音也有所區(qū)別。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各地前后鼻音韻尾略有不同。在安徽省江淮官話片中，青陽、當(dāng)涂等8地的前鼻韻尾-n與后鼻韻尾-?共存，而樅陽只有前鼻韻尾-n，滁州、含山只有后鼻韻尾-?。

第二，主元音與前后鼻音的拼合數(shù)量和類型不同。整體來看，在安徽省江淮官話片中，半低前元音?、前低元音a、央中元音?、次高前元音i、y和后元音o共六個，都能與前后鼻音韻尾拼合，具體到各方言點則數(shù)量不一。與前后鼻音拼合的主元音最多的是天長，共6個主元音；其次是當(dāng)涂、舒城，各3個主元音，當(dāng)涂可拼合的主元音是?、o、y，舒城則是?、i、y；再次是青陽、無為、定遠(yuǎn)、全椒、滁州，都拼合2個主元音?、o；最少的是樅陽、含山、六安，只拼合?。

第三，與前后鼻音搭配的主元音分布不均。與前后鼻音搭配的主元音中，央中元音?與前后鼻音的搭配最多，11個方言點都有；其次是后元音o，分布于青陽、無為等7地；次高前元音y，分布于當(dāng)涂、舒城、天長3地；i只分布于舒城、天長2地；半低前元音?、前低元音a只分布于天長1地。

第四，主元音與鼻化韻、前后鼻音的配搭以相互補(bǔ)充為主。最明顯的是央中元音?，在青陽、當(dāng)涂等8地中，都只搭配前后鼻音，而無鼻化韻。在天長、滁州等7地中，o只搭配后鼻音-?，再加上介音-i-，復(fù)韻母io只與后鼻音-?搭配。天長有鼻化韻i?，同時有后鼻韻母a?、ua?，從介音的配搭上相互補(bǔ)充；另外，天長的主元音i、y只有后鼻音i?、y?。從主元音與韻尾的配搭關(guān)系層面來看，也可以部分解釋為什么天長與前后鼻音拼合的主元音是最多的。

除了樅陽、滁州兩地，其他方言點都有同一主元音既有鼻化韻又搭配鼻韻尾的情況。青陽、當(dāng)涂等6地都有，也有?；天長、含山既有、，又分別各有?n、u?n和??、u??；天長既有ia?，又有；舒城既有?，又有n。這反映出語音系統(tǒng)仍在不斷的演變中，不是所有的-?/-n都演變?yōu)楸腔崳瑥亩尸F(xiàn)出參差的-?/-n和鼻化韻共存的景象。這是由于語音演變具有發(fā)展性與不均衡性，語音系統(tǒng)雖然變化緩慢，但仍舊是一個活系統(tǒng)，正如何大安所說的“語言是一個不斷變動的結(jié)構(gòu)”[6]（P1）。因此，安徽省江淮官話片的鼻化韻會表現(xiàn)出整體的系統(tǒng)性和局部的不均衡性。

三、安徽江淮官話中鼻化韻的歷史由來

江淮官話片中的鼻化韻，主要來源于《廣韻》的宕江曾梗咸山深臻八攝。為了更系統(tǒng)全面地探究鼻化韻的歷史由來，我們以全椒方言為例，通過隋唐的《廣韻》音系、元代的《中原音韻》音系、清代的《五聲反切正韻》音系、現(xiàn)代漢語音系，觀察這八攝從中古到現(xiàn)代的歷時演變。其中，《廣韻》音系[7]和《中原音韻》音系[8]都以張玉來的校訂為準(zhǔn)，《五聲反切正韻》音系以孫華先的校訂為準(zhǔn)[9]。

（一）全椒方言的韻母系統(tǒng)

安徽省滁州市全椒縣，坐落在安徽省東部，位于安徽省會合肥和江蘇省會南京之間，處在江淮分水嶺之南，總面積1568平方千米。孫宜志曾以二郎口鎮(zhèn)為調(diào)查點，對全椒方言進(jìn)行了調(diào)查，該縣方言共有39個韻母[4]（P20）。全椒方言的韻母系統(tǒng)，具體如表3所示：

表3 全椒方言韻母系統(tǒng)

（二）《五聲反切正韻》簡介

《五聲反切正韻》的作者是吳烺（1719—1770？），字荀叔，號杉亭，全椒人，系吳敬梓長子。吳烺15歲之后隨父親移居南京，時而返回全椒；后因仕途需要，于33歲開始往返于京城、南京、揚(yáng)州和全椒之間。《五聲反切正韻》卷首署乾隆昭陽協(xié)洽且月，即乾隆二十八年六月，因此，一般認(rèn)為該書成書于1763年，屬清代中期韻學(xué)著作。該書包括六個部分：“辨五聲第一”“論字母第二”“審縱音第三”“定正韻第四”“詳反切第五”“立切腳第六”。作者吳烺簡化韻圖，用縱音替代字母，用位定音代替反切定音，用“辨五聲”“詳反切”來“定正韻”，以展示“天籟之音”。

關(guān)于《五聲反切正韻》所反映的音系性質(zhì)，學(xué)界有不同觀點。李葆嘉將它看作是南京官話音系[10]（P108）；李新魁、麥耘將它視為江淮方言的代表之作，認(rèn)為是以金陵為中心的“江南”官話音系，同時羼雜其他方音[11]（P192）；黎新第認(rèn)為，《五聲反切正韻》的音系基礎(chǔ)是南方系官話代表——江淮官話（下江官話）[12]；孫華先認(rèn)為，它的基礎(chǔ)音系是南京方言，并且受到異時異地語言的影響[9]；陳貴麟則將其基礎(chǔ)音系定為江淮官話洪巢片[13]。

曹祝兵認(rèn)為，《五聲反切正韻》描寫的是實際語音，其音系基礎(chǔ)為當(dāng)時的南方官話，該南方官話以南京方言為標(biāo)準(zhǔn)、以江淮官話為基礎(chǔ)方言，同時摻雜有其他方言特點，如安徽全椒方言[14]。我們采取曹祝兵的觀點，將《五聲反切正韻》作為代表清代全椒方言音系的韻書。

（三）宕江曾梗咸山深臻的歷時演變

從隋唐《廣韻》音系中的宕江曾梗咸山深臻八攝，到元代《中原音韻》音系，再到清代《五聲反切正韻》音系，直至現(xiàn)代全椒方言音系，可以窺見從中古到現(xiàn)代全椒方言鼻化韻是如何經(jīng)過歷時演變而來的。具體如表4所示：

表4 宕江曾梗咸山深臻的歷時演變

（四）宕江曾梗咸山深臻的演變規(guī)律

通過觀察表4，可以獲知宕江曾梗咸山深臻至現(xiàn)代全椒方言歷時演變的規(guī)律，它大致包括三個方面。

1.入聲韻尾-p/-t/-k先弱化，后變?yōu)榻y(tǒng)一的塞擦音韻尾-?

王力指出：“入聲韻尾-p/-t/-k在沒有消失以前，大約是經(jīng)過先合并為韻尾-?的階段，這也是發(fā)音部位的轉(zhuǎn)移，從唇、舌尖、舌根轉(zhuǎn)移到喉頭去了。”[3]（P603）具體來說：

隋唐時期的江攝開二覺?k，宕攝開三藥iɑk、合三藥iuɑk，唐攝開一鐸ɑk、合一鐸uɑk，元代、清代都無韻尾-k，現(xiàn)代元音央化，形成了-?韻尾，有??、u??、y??、??、u??韻。

隋唐時期的臻攝開三質(zhì)iet/jet、合三術(shù)iot、開三節(jié)?t、合三物i?t、開三迄i?t、合一沒?t、開一麥?t，元代、清代都無韻尾-t，現(xiàn)代元音央化，形成了-?韻尾，有??、i??、u??、y??韻。

隋唐時期的深攝開三緝iep/jep，梗攝開二陌ak、開二麥?k、開三昔i?k、開四錫ek，曾攝開三職iek、曾開一德?k，元代、清代都無韻尾-k，形成了-?韻尾，有??、i??韻。

隋唐時期的山攝開三月i?t、合三月iu?t、合一末?t、開一曷ɑt、開二轄?t、合二轄u?t、開二黠?t、開四屑et、合四屑uet、開三薛i?t/j?t、合三薛iu?t/ju?t，元代、清代都無韻尾-t，現(xiàn)代形成了-?韻尾，有??、i??、u??、y??韻。

隋唐時期的咸攝開一合ap、開三葉i?p/j?p、開四帖ep、合三乏i?p，元代、清代都無韻尾-p，形成了-?韻尾，有??、i??韻。

2.前鼻音韻尾-m/-n和后鼻音韻尾-?的相互轉(zhuǎn)化

王力指出：“m是唇音，n是舌尖音，?是舌根音，發(fā)音部位相隔較遠(yuǎn)，由于同屬鼻音，發(fā)音方法相同，所以能夠互轉(zhuǎn)。”[3]（P602）具體來說：

隋唐時期的臻攝開三真ien/jen、合三諄ion、開三臻?n、合三文i?n、開三殷i?n、合一魂?n、開一痕?n，到元代合流為真文韻?n、i?n、u?n、iu?n，清代iu合為y，于是演變?yōu)??、i??、u??、y??，現(xiàn)代臻攝開三真ien/jen分化為?n，開一痕?n演變回?n，合三諄ion、合三文i?n、合一魂?n分化為?n、u?n。

隋唐時期的深攝開三侵iem/jem，到元代前元音央化為?m，清代韻尾轉(zhuǎn)化，演化為??、i??，現(xiàn)代又分化為?n。

隋唐時期的梗攝開二庚a?、合三庚iua?、開二耕??、合二耕u??，到元代元音高化為??、i??、u??、iu??，清代iu合為y，于是演變?yōu)??、i??、u??、y??，現(xiàn)代開二庚a?、開二耕??、合二耕u??分化為o?，合三庚iua?分化為o?、io?。

隋唐時期的梗攝開二庚陌a?、開二耕??、開三清i??，曾攝開三蒸ie?、開一登??，到元代合流為??、i??，清代不變，仍為??、i??，現(xiàn)代又分化為?n。

3.產(chǎn)生鼻化韻

王力認(rèn)為，鼻化韻“一般是從帶鼻音韻尾的元音發(fā)展來的，其發(fā)展過程應(yīng)該是韻尾鼻音影響元音使之鼻化，起初元音鼻化后仍帶鼻音韻尾，后來韻尾鼻音逐漸短弱以至于脫落，才變?yōu)楸腔簟！盵3]（P611）具體來說：

隋唐時期的江攝開二江??，宕攝開一唐ɑ?、開三陽iɑ?、合三陽iuɑ?、合一唐uɑ?，到元代合并為江陽a?、ia?、ua?，清代不變，現(xiàn)代宕攝開一唐ɑ?、合三陽iuɑ?分化為鼻化韻?、u?，江攝開二江??、宕攝開三陽iɑ?分化為鼻化韻?、i?、u?。

隋唐時期的臻攝開三真ien/jen、開三殷i?n，深攝開三侵iem/jem，梗攝開二庚a?、開三庚ia?，開二耕??、開三清i??、開四青e?、合四青ue?，曾攝開三蒸ie?，到元代合并為??、i??、u??，清代演變?yōu)??、i??、y??，現(xiàn)代梗攝合四青ue?演變?yōu)楸腔?，臻攝開三真ien/jen、開三殷i?n，深攝開三侵iem/jem，梗攝開二庚a?、開三庚ia?，開二耕??、開三清i??、開四青e?，曾攝開三蒸ie?分化為鼻化韻?。

隋唐時期的臻攝合三諄ion、合三文i?n，深攝開三侵iem/jem，曾攝開三蒸ie?，到元代合并為??、i??、u??，清代演變?yōu)??、i??、u??、y??，現(xiàn)代分化為鼻化韻。

隋唐時期的山攝合一桓?n，到元代元音高化為on，清代分化為an、uan，現(xiàn)代分化為鼻化韻、、。

隋唐時期的山攝開一寒ɑn、開三元i?n、合三元iu?n、開二刪?n、開二山?n、開四先en、合二刪u?n、合四先uen、開三仙i?n/j?n、合三仙iu?n/ju?n，到元代合流為an、ian、uan，到清代分化為ien、yen、an、uan，現(xiàn)代合三元iu?n分化為、，開一寒ɑn、開二刪?n演變?yōu)椋隙hu?n分化為、，開四先en演變?yōu)?，合四先uen分化為?、，開三仙i?n/j?n分化為?、，合三仙iu?n/ju?n分化為?、。

隋唐時期的咸攝開一覃am、開一談?m、開二咸?m、開二銜?m，到元代合流為am、iam，清代分化為an、ien，現(xiàn)代咸攝開一覃am、開一談?m演變?yōu)椋_二咸?m演變?yōu)?，開二銜?m分化為?。

隋唐時期的咸攝開三鹽i?m/j?m、開四添em、開三嚴(yán)i?m，到元代合流為i?m，清代高化為ien，現(xiàn)代咸攝開三鹽i?m/j?m分化為?、，開四添em、開三嚴(yán)i?m演變?yōu)?。

四、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