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凱,包 涵
(1.池州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池州 247000;2.安徽師范大學 法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東至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有著幾百年歷史的東至花燈舞燈種較多、分布廣泛,一直豐富著東至地方文化的繁榮發(fā)展。在傳統(tǒng)社會,東至花燈舞是地方百姓自娛自樂、自力更生、長勢良好的地方文化,延傳到現(xiàn)代社會成為需要被保護的對象而獲得“非遺”的官方身份認定,在理論邏輯上具有一定的學理性。從另一個角度說,在傳統(tǒng)社會屬于地方民間民俗文化的東至花燈舞進入到現(xiàn)代社會成為公眾熟知的非遺,得到了國家權力的關照,可以說,在身份上已經“逆襲”了。但這種身份的“逆襲”不完全是自身努力的結果,因此也不同于社會學意義上的“獲致性角色”,而是因為稀缺才成為珍貴。因為珍貴才需要保護,反過來得到保護更顯得珍貴。
然而,對近十年來田野調查資料展開綜合分析,發(fā)現(xiàn)即使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難處,如表演時人員緊張、資金短缺等,但東至花燈舞的保護與傳承并未完全呈現(xiàn)出一副低迷頹廢的樣子。相反,各燈種傳承人在地方政府的人文關懷與指導下正積極地配合地方主管部門探索性地開辟新的傳承方式。
從某種意義上說,東至花燈舞多樣化的燈種及每個燈種內部豐富的文化結構使它順利進入國家非遺名錄,獲得體制內身份。然而,豐富的文化結構反而制約了花燈的文化傳承。通過對六獸燈展開的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六獸燈內部文化結構較為復雜,包括燈名來歷、制作工藝、表演形式及文化禁忌等。
六獸燈又名“六獸太平燈”,目前東至縣官港鎮(zhèn)保護與傳承得較好。因受“九華山佛教文化影響,便依當地寺廟中常見的獨角獸(地藏菩薩坐騎)、青獅(文殊菩薩坐騎)、白象(普賢菩薩坐騎)”[1],還有麒麟、鹿、獐等塑像模樣扎制彩燈,寓意分別為“麒麟送子”“青獅拜壽”“象送平安”“獨角獸保太平””獐鹿賜?!薄鞒腥私榻B,六獸燈的前身是八獸燈,除現(xiàn)存的六獸外還有另外兩獸,其中一獸是兔子,至于另一獸已無人記清,另外還有四獸的說法。由于八獸演起來更為艱難,四獸又太單薄,就保存了其中的六獸并延續(xù)至今。
從工藝文化的角度講,六獸燈編織要先用竹篾扎成六獸的頭、尾,然后用竹篾把獸身扎成若干圓環(huán),再用蠟繩將圓環(huán)連在頭、尾中間,“用不同顏色的蠟光紙、縐紋紙、垂邊紙裱糊”[2]以完成制作。隨著時代的變遷與人們觀念的變化,現(xiàn)在已逐漸摒棄了原來不易保存且容易損壞的皺紋紙等,選取布料作為皮面。另外,為了便于花燈長久保存,在初步制作時,會將竹篾用熱水煮6 個小時,然后刷上清漆,防止生蟲。六獸燈制作精細,每一次制作從開始到最終完成需要花費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六獸燈班底成員,每人都擅長一種獸燈的制作,傳承人黃杰海擅長于扎獅燈。按每天工作八小時,每個獸燈的制作需要一個人連續(xù)扎10 天,才能最終完成任務,而且花燈的體形越小制作越困難所需的時間也就越長。
在六獸燈制作完畢正式表演之前,需要開展祭燈活動。祭燈一般在表演的前一天晚上舉行,按當地文化習俗,需從活公雞雞冠上取雞血少許滴在六獸的眼睛上,賦予六獸以靈氣,希望舞動時燈隨人意,行云流水而不至于燈體“僵硬”。據黃介紹,祭燈之后,就要正式開展花燈演出活動,即使其他村莊沒人接燈,本村也要開展舞燈活動,傳統(tǒng)的做法是在本村的祠堂、小廟或較為空曠的公共活動空間象征性地舞動,而且是每天晚上都得舞(外出表演除外),直至圓燈。六獸燈表演一般從農歷正月初二開始至正月十五結束,如果還要繼續(xù)演下去,那就要等到二月二龍?zhí)ь^圓燈。圓燈時,燈體“因為是神圣的,是專門用于儀式的,所以人們在凡俗生活中禁止使用它們。當儀式結束后,就被掩埋或燒掉了”[3],不留任何一個部件。焚燒完畢,大家各自跑回家中,途中須保持沉默,不許說話或與他人聊天。這些在外人看來似乎毫無意義的習俗卻充滿著隱藏的意義。正如格爾茲所說,“一個人的信仰對另一種人來說就是迷信。歸根結底,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歸結為僅僅是習俗”[4]20。
2008 年隨著東至花燈舞成功申遺,池州市又添一張絢麗的文化名片,從本是鄉(xiāng)野村間的草根文化入席國家非遺名錄,獲得非遺文化標簽。但申遺的成功也暗含了兩種隱憂:越是能得到非物質文化遺產身份的文化資源,越是處于消失狀態(tài);越是申報成功,越可能走向功利傾向的商業(yè)文化開發(fā),從而讓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成為一種商業(yè)文化秀,抽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真正的文化內涵和豐富的文化生態(tài)。面對以上兩種隱憂,東至花燈舞這一瀕危的文化遺產,不應停留在申報成功時的喜悅之中,而疏于保護與傳承,疏于知識梳理。否則,“申遺”,充其量只是一種文化噱頭。因此,如何將東至花燈舞更好地保護和傳承下去便成為一項重要的課題。
要想更好的理解東至花燈舞從傳統(tǒng)社會走到現(xiàn)代社會所遭遇的困境,最好還是回到涂爾干社會學主義的解釋,“一切存在與現(xiàn)象的根源,皆為社會”[5]1。涂爾干依個人系屬于社會的不同方式,把社會分為“機械團結”與“有機團結”兩種類型,“在第一種團結里,個人不帶任何中介地直接系屬于社會;在第二種團結里,個人之所以依賴于社會,是因為它依賴于構成社會的各個部分”[5]89。進一步,涂爾干分析了兩種不同類型社會中集體意識對社會成員的約束力和影響力的差別。
按涂爾干的理論邏輯,高度一致的社會心理與行動取向讓傳統(tǒng)農耕社會展現(xiàn)出機械團結類型下社會成員高度同質化現(xiàn)象。扎根于機械團結類型上體現(xiàn)農耕文明屬性的東至花燈,“其產生、發(fā)展都是在一種相對封閉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中進行的”[6]。極強的社會相似性使得傳統(tǒng)農耕社會呈現(xiàn)濃烈而一致的集體意識與區(qū)域文化認同。受強烈集體意識滋養(yǎng)的鄉(xiāng)民保持住了對東至花燈舞強烈的集體情感和文化信仰,杜絕了對東至花燈舞文化傳承的行動偏離和信仰背叛。
現(xiàn)代社會由于分工越來越精細化、專業(yè)化,個體因參與不同行業(yè)、不同職業(yè)而融入社會,社會異質性越來越明顯,也因此具有涂爾干社會學意義上的有機團結屬性。在現(xiàn)代以個人的相互差別為基礎的有機團結類型中,集體意識不再像機械團結中那樣“集體把權威施加在了每個人的意識里,并從中獲得了力量”[5]47,而是為個人留出了部分思考空間和行動地盤。個體在參與花燈展演等過程中,有時會表現(xiàn)得意志不堅。
在機械團結類型社會中,東至花燈舞文化生產的主體力量較為龐大,同時它也直接消費花燈文化。而在有機團結的現(xiàn)代社會中,作為一種文化遺產,東至花燈舞文化生產的主體力量顯得過于單薄,組織一次表演都很困難。在對五猖太平燈展開的田野調查中,從東至縣洋湖鎮(zhèn)洪留銘口中得知,洋湖鎮(zhèn)五猖太平燈最近的一次表演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表演了三個項目中的獅燈和太平燈兩個項目,原先的采茶調因演唱人手不夠,且排練繁復,耗時長,沒能表演。當時的表演主要是為了修繕村里共用的灌溉水溝,是為村民公共福利而籌措資金的義演。
在2019年暑期赴東至官港開展田野調查過程中,傳承人黃杰海出示了文旅部2018年頒發(fā)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六獸燈代表性傳承人”榮譽證書,文旅部官網也能查閱相關信息。現(xiàn)場演藝六獸燈“麒麟送子”抖、挪等動作,幾分鐘的示演后,黃說,“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很累人,表演不僅需要技巧,還需要體力,年紀大的人根本舞不動”。簡單質樸的表達,意味深長。技巧非一日之功,體力也要經常鍛煉才能保持。二者的共同點是從事花燈演藝的連續(xù)性。而這種連續(xù)性的要求已經將多數人拒之門外。花燈文化生產力量單薄由此也可見一斑。
有機團結社會中,花燈文化的消費主體除了花燈制作者與組織者外,更多的是節(jié)假日返鄉(xiāng)及留守在本鄉(xiāng)本土的廣大村民。對待家鄉(xiāng)花燈的態(tài)度,赴外地務工只在節(jié)假日返鄉(xiāng)的村民與留守村民不同,他們“傾向于在心理上是親切的而在社會上是疏遠的”[4]289。因此,上文提到的年輕的返鄉(xiāng)農民工對春節(jié)期間積極參與六獸燈的表演,顯得不是特別熱情,在物質利益的刺激下,才被動出場的現(xiàn)象,就不難理解了。
然而,在當前農村物質生活也已經相對寬裕的時代,物質利益的出場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激起當地村民保護與傳承的熱情,喚醒群體參與的集體意識呢?另外,傳承幾百年的東至花燈舞在傳承過程中主要是基于物質利益的驅使才保證了它賡續(xù)不衰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在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中,東至花燈舞展演還具有維系民間信仰的功能,如八仙過海燈的傳承就反映了村民祈求風調雨順的虔敬心理。因此,可以說物質利益的誘因僅僅是特定條件下的權宜之計,它的保護與傳承更“需要一種精神力量來保護與維持,否則很不容易歷久不衰,也必待有一種與之相當的道德意志與服務忠誠之貫注”[7],而“這種社會忠誠是由幾個世紀的未經規(guī)范的歷史創(chuàng)立的”[4]284。
近年來,東至花燈舞主要燈種如六獸燈、五猖太平燈等主要傳承人都與其弟子簽訂了拜師協(xié)議,協(xié)議明確規(guī)定了師傅與徒弟各自的職責以及需要取得的教學成果(見表1)。

表1 六獸燈拜師協(xié)議中的師徒職責與教學成果表
協(xié)議中的師傅是各個燈種傳承人,徒弟大多是家族中喜愛花燈,愿意學習花燈技藝的晚輩。如六獸燈拜師協(xié)議中的師傅是傳承人黃杰海,徒弟是他的侄子;五猖太平燈拜師協(xié)議中的師傅是傳承人王德權,徒弟是他的兒子和侄子。這種在遵循“意思自治”前提下,以協(xié)議的方式細化傳承內容與任務,保障東至花燈舞文化傳承的做法,可以說是當前花燈傳承力量為擺脫傳承困境的一種有益探索與嘗試。
從上可知,密切的血緣關系,親密的生活空間與共同的文化空間交織在一起,讓東至花燈舞家族式傳承方式在今天仍然發(fā)揮著重要功能,展現(xiàn)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即使東至縣城區(qū)也曾有人想拜師學習六獸燈制作、表演等技藝,但在嘗試學習了數周后,囿于來回往返路程較遠,交通不便,且耗費的精力與時間成本過大,不得不放棄學習。把六獸燈拜師協(xié)議和五猖太平燈傳承人王德權家族傳承譜系表(見表2)結合起來看,更能看出家族式代際傳承在新時代依然是花燈傳承的主流方式。

表2 五猖太平燈家族傳承譜系表
通過多次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東至花燈舞主要燈種的主要傳承人如黃杰海等還能堅守陣地,那是因為在機械團結類型社會中形成的對東至花燈舞的文化信仰在現(xiàn)代社會的延續(xù)。它完成了勾連歷史與未來的文化使命,重申了“東至花燈舞并非可有可無的個人信仰,而是加持社會的根本力量”[8],進而促成了國家與社會更多可能性的聯(lián)動,讓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東至花燈舞在當前能看到更多的可能,讓花燈主要傳承力量能積極主動思考如何以更智慧的方式去經緯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