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芬 巴玉倩
[摘 要]李贄所作《童心說》,以童心為切入點論及人的欲求,鼓勵回歸人的自然本性,具有人本主義思想。“五四”以來,伴隨著個體本位社會價值觀的形成,“人的文學”擔負起促進人全面發(fā)展的任務,作為人發(fā)展基礎階段的兒童時期得到關注并取得相關的理論成果。相較于“五四”以來的“人的文學”的自由風氣,“十七年”時期的政治生態(tài)和文學思想之間關系較為復雜,其間“童心說”這一兒童文學理論受到關注并圍繞其展開了多次文學、思想大討論。這反映出“十七年”文學復雜多變的歷史樣貌,體現(xiàn)出代表國家意志的文藝政策對思想文化的重構,對文學創(chuàng)作立場、題材、觀點等形塑與“規(guī)范”的意圖。
[關鍵詞]童心說;“十七年”;陳伯吹;兒童文學
[基金項目]西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社會主義文學生產機制與創(chuàng)作實踐關系研究”(22XNZD005);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文藝審美共同體研究”(18ZDA277)。
[作者簡介]周燕芬(1963-),女,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巴玉倩(1999-),女,西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西安 710000)。
“童心說”作為兒童文學領域的重要思想,是圍繞“兒童文學特殊性”所延伸的思想討論,雖不同學者的觀點各有側重,但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對兒童文學的理論建構和實踐發(fā)展具有重要指導意義。這一觀點在“十七年”兒童文學領域受到高度關注,并引發(fā)了兒童文學兩條路線的論爭。當前學術界眾多學者在研究中涉及到對“童心說”的論述,大部分研究是對陳伯吹的“童心說”觀點的介紹,缺乏對“童心說”這一理論源頭的考證和對其發(fā)展變遷的梳理。本文力圖從理論源頭探究“童心說”思想形成的原因及其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發(fā)展情況,思考“童心說”論爭對當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和啟發(fā)。
一、“童心說”的理論淵藪考辯
“童心說”一詞由來已久,最早見于明末思想家李贄的《童心說》: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李溫陵:《李贄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126頁。】
李贄“童心說”的誕生不僅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也在理論層面上將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強調對人自然本性的回歸,發(fā)展并回歸了人本主義的理論。在現(xiàn)實層面上,是反對明末僵化的教條主義對童心的遮蔽和湮沒,及由此而引發(fā)的事假風氣。希望人能夠保持這種“童心”,即“真心”。在此層面上,真并非初、本之意,而是與虛假相對立的真誠,是一種重要的人格特征。“真心”是人在未受到一切干擾時所具有的赤誠的本心,是自然無偽的,是真實自我的袒露,人性的惡正是其“虛偽”的表象。在理論層面上,“童心說”是儒釋道思想融合后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化,摒棄了僵化的政治儒學及教條主義對個體欲望的鉗制,回歸到人的本性,以人本性的充分發(fā)展作為最終的歸宿,鼓勵對個體欲望和情感的追逐。童心更多指向自然本性,而非一種簡單的兒童心理,重在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回歸,對人格價值的討論,深刻地批判了道學和僵化儒家經典對人性的戕害,希望回歸人的真心,展示出人的真實感受和自然本性,以達到去偽存真的目的。
“童心說”雖涉及對兒童發(fā)展的探討,關注兒童在發(fā)展過程中隨著道理和聞見的增多而出現(xiàn)的童心的消失,主體的消極,卻不涉及具體的兒童文學理論,但其中存在的人本主義思想與“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相交融,對兒童本位主義觀念的誕生具有重大影響。“五四”以來,周作人在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下,主張個體本位價值觀,并試圖建立起以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為核心的文藝思想體系,肯定那種抒發(fā)與表達人合理欲望的“人的文學”。而他本人對兒童和兒童文學的關心,則是“人的文學”在兒童文學領域的一種隱性顯現(xiàn),其《童話略論》與《童話研究》被視為現(xiàn)代中國最早具有學科標志特征的兒童文學理論,對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兒童文學理論的誕生深受兒童社會地位低下、兒童需求被漠視的社會現(xiàn)狀及近代以來西方兒童文學思想的沖擊。周作人先對中國兒童文學的起源進行了溯源,并將中國古代童話與西方童話進行比較分析,引發(fā)了關于兒童文學若干重要問題的討論與理論建構,逐漸發(fā)展出一套“兒童本位主義”的文學理論。
周作人在西方進化論思想和兒童本位主義的指導下,主張讓兒童回歸原始狀態(tài),自然發(fā)展,尊重兒童獨立性,用專門的兒童文學作品來填補其精神上的虛空。反對將兒童當作縮小的成人,以“圣經賢傳”對兒童進行生硬的灌輸,忽視兒童在生理與心理上與成人存在的差別及獨立的生活意見。在此基礎上,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供給需要注重兒童主體的特殊性,根據(jù)不同年齡段的兒童的成長狀態(tài)與思想接受能力,為其提供具有特色的兒童文學樣式,提高作品對兒童的吸引力。學校教育要順應、發(fā)展、培養(yǎng)兒童本能的趣味,同時注意避免兩種錯誤傾向:一是太過藝術,偏重于虛幻玄妙,內容晦澀超出兒童的接受能力;一是過于偏重教育,偏于對兒童進行教訓,過度強調教育的實用主義,扼殺兒童趣味。兒童文學應充分攖激心靈,帶來藝術享受,培養(yǎng)兒童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使之具備欣賞文藝的能力。1930年以后周作人將兒童文學重點轉移到文體研究,將兒童本位主義的指導思想滲入具體的文體之中,細化了兒童本位主義的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這一理論雖以兒童本身為創(chuàng)作的基點,強調兒童身份的特殊性,關注兒童本身的特點和興趣,但是也存在著將兒童地位過分拔高的問題,忽略了兒童文學與成人創(chuàng)作者和外部環(huán)境的互動融合,將兒童囿于學校、家庭之中,抹殺兒童社會性,落入了兒童本質化的陷阱。
自“五四”到“十七年”以降,中國的兒童文學發(fā)展存在兩大顯著問題:一沒有專門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二缺乏專門的兒童文學作品,這是制約兒童文學發(fā)展的阻力。“十七年”時期,得益于國家政權的建立和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為兒童文學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發(fā)展條件。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兒童文學的發(fā)展,將兒童視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1955年8月2日《情況簡報》第334號刊載文件《兒童讀物奇缺,有關部門重視不夠》,指出兒童文學存在需求大、書少、無人編、書貴等問題。針對于此,1955年9月《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大量創(chuàng)作、出版、發(fā)行少年兒童讀物》的社論,大力號召中國作家協(xié)會、各地文聯(lián)、少年兒童出版社在保證兒童文學作品質量的基礎上,擴大兒童文學的出版和發(fā)行量。因此,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兒童讀物的出版得到恢復和發(fā)展,兒童文學的作家隊伍也不斷擴大。同時這一時期專業(yè)的兒童文學編輯隊伍、兒童文學理論也都逐步形成,兒童文學在與成人的糾結中逐漸形成了獨立的系統(tǒng)。“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兒童文學才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分支真正在文學領域中形成了。這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是極為重要的一步。”【蔣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95頁。】這一時期文藝政策的變化及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實踐帶來了兒童文學理論和作品的繁榮,并促成了對“童心”的關注和對“兒童文學特殊性”的討論,但是在討論中也存在著行政權力對文學的干預。這一現(xiàn)象的發(fā)生有必然的前因與后果,共同構成了“十七年”時期兒童文學領域多層次、多維度溝通,對“十七年”時期“童心說”的深入研究有助于厘清社會歷史語境下文學思想的變遷及存在合理性。
二、“百花時代”“童心說”及其討論
伴隨著兒童文學的繁榮發(fā)展,陳伯吹發(fā)表了《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幾個問題》(1956)與《談兒童文學工作中的幾個問題》(1958)兩篇文章,指出了1955年《人民日報》在發(fā)表《大量創(chuàng)作、出版、發(fā)行少年兒童讀物》社論后兒童文學領域在創(chuàng)作實踐和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建議和改正方向。在《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幾個問題》(1956)中,他對“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問題進行了討論,之所以這個問題引起作家高度關注,是因為部分作家對其缺乏正確的認識,將“兒童文學特殊性”簡單化、庸俗化,犯了追求形式主義的錯誤。針對這一問題,陳伯吹認為,“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在于具有教育的方向性,要以此為基礎了解兒童的心理、思想和行為,并根據(jù)共產主義教育的內容和目的,選擇恰當?shù)念}材和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出與兒童主觀條件相符合的客觀兒童文學作品。“一個有成就的作家,能夠和兒童站在一起,善于從兒童的角度出發(fā),以兒童的耳朵去聽,以兒童的眼睛去看,特別以兒童的心靈去體會,就必然會寫出兒童所看得懂、喜歡看的作品來。”【陳伯吹:《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幾個問題》,《文藝月報》1956年第6期。】在《談兒童文學工作中的幾個問題》(1958)中,他在“培養(yǎng)編輯也是當前的急務”中指出了“童心”對于編輯工作的益處,并希望廣大編輯同志能夠具有“兒童本位主義”觀點,重視兒童觀點和兒童情趣,懷抱童心去審視和鑒賞兒童文學作品,將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進行區(qū)別,揀選出符合兒童審美傾向并具有高度藝術性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引起兒童情感共鳴。這就明晰了以往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中模糊的“童心”概念,將“童心”作為一種工作方法,而不是一種原則性的標桿,不要求作者和編輯在任何時候都以“童心”為主宰,作為思考問題,處理工作的原則。“童心”只是一種工具,用來輔助理解兒童的思想情感和行為方式,利于創(chuàng)作者從基本概念、內容、形式、特點等多方面了解兒童文學的本質,從而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出符合兒童趣味的作品。陳伯吹對“童心”的關注,對“兒童文學特殊性”強調的觀點構成了他獨特的兒童文學立場,不斷推動著兒童文學的發(fā)展。
在兒童文學的“百花時代”,除陳伯吹以外,其他兒童文學家也就“童心”和“兒童文學的特殊性”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在堅持共產主義方向的前提下,對“兒童文學的特殊性”的討論離不開思想性、教育性和趣味性三個方面,作家開始關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出現(xiàn)的成人化、幻想性、教條主義等問題,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了題材、內容、主題、趣味、語言文字等方面的建議和改正方向。賀宜在1959年所發(fā)表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關鍵問題——兒童化》一文中指出了兒童文學領域存在成人化傾向,忽視兒童的特點和要求,損害了兒童文學的純潔性,使兒童文學成為成人文學的翻版。他認為真正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應該做到內容與形式兩方面“兒童化”,但是“兒童化”不等于削弱思想性和教育性,淺顯直白迎合世俗的“通俗化”;不等于把兒童視為小大人的“簡單化”;不等同于故意模仿、不符合實際、出盡洋相的“小兒腔”;“兒童化”也絕不僅僅等同于“寫兒童”,將兒童文學局限于對兒童生活的反映,忽略了兒童與社會和廣闊世界的密切聯(lián)系。“‘兒童化’只是要求作者們能夠設身處地,多為孩子們著想,使自己的作品充分做到:孩子們看得懂,喜歡看,看了確實有好處。”【賀宜:《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關鍵問題——兒童化》,《火花》1959年第6期。】這不是強調“兒童化”存在特殊含義,“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只是在突出兒童文學的特點。賀宜的“兒童化”關注作為兒童文學接受者的兒童的真實文化需要,這是對陳伯吹所提出的編輯、作者要與兒童站在同一戰(zhàn)線,用“童心”去擁抱兒童世界的一種補充和完善,為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了理論指導。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嚴文井的《1954-1955兒童文學選》序言,以及冰心的《1959-1961兒童文學選》序言。文章指出,在兒童文學一些具體問題上依然存在著對“兒童文學特殊性”的錯誤理解,將成人與兒童對立起來,過分排斥成人和成人社會,損害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他們認為正確把握“兒童文學的特殊性”,應當從兒童角度出發(fā),熱愛兒童,在思想情感上與兒童保持一致。“善于以他們的眼睛,他們的耳朵,尤其是他們的心靈,來觀察和認識他們所能接觸到的,以及他們雖然沒有普遍接觸但渴望更多知道的那個完整統(tǒng)一而又豐富多樣的世界。同他們在一起。但又要比他們站得高。比他們站得高又要尊重他們。”【賀宜:《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關鍵問題——兒童化》,《火花》1959年第6期。】這一觀點在肯定兒童特點的同時,將兒童與成人有機結合起來,關注兒童文學本身所具有的教育引導功能,將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看作兒童文學的光榮任務,幫助小讀者在建設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道路上,不向資本主義妥協(xié),成為光榮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冰心在其作品中也詮釋了這一觀點:“由早期所追求的超階級、超自然的童心轉向盡力歌頌那些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勇于面對困難、敢于將自己的雄心壯志付諸實踐的新一代。”【蔣風:《中國兒童文學史》,第212頁。】冰心在《再寄小讀者》中寫道:“你們要好好地照他們的話去做,并且要做得很好,你們是我們的接班人,后人總比前人強,我相信你們在建設社會主義的事業(yè)上,一定會比我們做得好。”【冰心:《再寄小讀者》,《寄小讀者》,北京:新華出版社,2016年,第150頁。】表現(xiàn)出作者對社會主義事業(yè)的美好憧憬,也為“童心”注入了新的內容和情感。
總體來說,“百花時代”兒童文學關于“童心”的討論不再是強調“五四”以來的兒童本位主義,將兒童視為獨立的個體,完全抹殺兒童的社會性,否認兒童文學對兒童的引導作用,而是轉向對兒童特點的關注,關注兒童世界的廣延性、豐富性和多樣性,鼓勵作者貼近兒童,具有兒童趣味,以兒童視角書寫兒童,充分發(fā)揮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更好地滿足兒童文化需要,為社會主義發(fā)展服務。兒童文學的趣味性和教育性相互交織與融合的良好態(tài)勢進一步推動了作家、編輯、理論家對兒童文學童心與趣味性的理解,不斷深化對兒童的認識,不斷靠近兒童,以兒童立場進行兒童文學實踐,構成了這一時期獨特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生態(tài),實現(xiàn)了對“五四”以降兒童文學的部分超越與突破。
三、1960年代初對“童心說”的批駁與修正
廬山會議后,隨著反右運動的擴大化,“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文藝方針遭到破壞,文學領域自由創(chuàng)作的空間被壓縮,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也被一定的政治標準取代。兒童文學領域受到的沖擊雖然不如成人文學領域強烈,但是也受到一定的創(chuàng)傷,“20世紀50年代兒童文學賴以繁榮的精神土壤就這樣被侵蝕和破壞了。”【蔣風:《中國兒童文學史》,第203頁。】大量兒童文學作家遭到批判,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容和題材感到迷茫,部分作家甚至停止了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種迷茫與失落的精神狀態(tài)。茅盾在《六〇年少年兒童文學漫談》中認為這一時期既是兒童文學領域理論斗爭最熱烈的一年,也是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歉收的一年。這一時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在內容上以革命題材和少年兒童支援工業(yè)、農業(yè)為主,題材過窄,內容生硬粗糙,故事公式化與人物概念化嚴重。在思想上,政治掛帥,說教過多,文采不足,以“填鴨”式的灌輸為主,缺乏趣味性和生動性,沒有考慮兒童的特殊性,破壞了“百花時代”所形成的兒童立場、兒童趣味,逐步忽視“兒童的特殊性”和“童心”,將陳伯吹在五十年代所提出的“兒童文學特殊性”及童心觀點視為資產階級的“童心說”,引起了一場關于“兒童文學的兩條道路的斗爭”的辯論。
1960年代中央級和省級的各大文學刊物都加入了對“童心說”這一兒童文學理論的批判。其中較為著名的是宋爽于《文藝報》發(fā)表的《“兒童本位論”的實質——評陳伯吹的〈兒童文學簡論〉》(1960),何思、左林于《人民文學》分別發(fā)表的《什么樣的翅膀,往哪飛——破陳伯吹童話之“謎”》(1960)與《堅持兒童文學的共產主義方向》(1960),楊如能于《上海文學》發(fā)表的《駁陳伯吹的“童心論”》(1960),茅盾的《六〇年少年兒童文學漫談》(1961)等。這場文學辯論與當時文藝政策是密不可分的,其受到“階級論”文學標準的影響,并以此為標尺展開了文藝界的思想斗爭。
關于“童心說”的討論主要圍繞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立場、創(chuàng)作內容、創(chuàng)作宗旨所展開,以點帶面地指出“童心說”存在的問題和改進方向。首先,作家的創(chuàng)作宗旨決定了作品創(chuàng)作面向和目的,也是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文學界對“童心說”的批判,是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宗旨之間的斗爭,也就是兒童文學領域的兩條線路之間的斗爭,即資本主義兒童文學觀與無產階級兒童文學觀的斗爭。“童心說”理論部分吸收了杜威的“兒童本位主義”觀點,肯定兒童的特殊性,關注兒童心理、兒童興趣,希望作者和編輯能夠了解兒童在不同階段的生理和心理特點,創(chuàng)作出多種形式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同時,也強調兒童文學的娛樂性和趣味性,反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庸俗功利主義傾向。批判者指出:“既然出身于不同的階級,也就必然帶有不同階級的烙印,怎么可能有同一的兒童立場、觀點和情趣呢?”【楊如能:《駁陳伯吹的“童心論”》,《上海文學》1960年第7期。】世界上不存在超功利主義,任何主張都有一定的階級性,資產階級批判社會主義文學功利性的觀點本身也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童心說”吸收了資產階級的思想,取消無產階級的政治內容,阻止共產主義教育,妨礙兒童文學為社會主義服務和培養(yǎng)社會主義接班人,割裂了兒童與共產主義的聯(lián)系。陳伯吹之所以過分強調“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和超階級性,原因就在于他沒有明確的階級立場,沒有深刻認識到兒童不是一種抽象的、超階級的存在,兒童立場也存在一定的階級性,處于階級社會中的兒童也有階級立場和階級觀點,資產階級社會與共產主義社會中的兒童體會到的兒童情趣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在兒童文學領域只能以階級來劃分立場,而不能將年齡作為劃分兒童的標準,這樣才能確保兒童接受正確的階級教育。因此楊如能認為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提就是:“必須用共產主義精神教育兒童,使他們長大后成為有共產主義覺悟、有文化的勞動者,則是永不動搖的。”【楊如能:《駁陳伯吹的“童心論”》,《上海文學》1960年第7期。】必須堅持無產階級的創(chuàng)作立場,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和理論武裝頭腦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用鮮明的階級立場創(chuàng)作,去為無產階級服務。
其次,創(chuàng)作內容的選擇也與作家本人的藝術標準有關。陳伯吹所主張的是一種“藝術至上論”,強調文學作品應該具有獨立的寫作空間,不應該成為政治的武器和附庸。在他看來,具有高度藝術性的作品能夠反映出政治性,不必苛求作品的政治性,否則會導致一種庸俗的功利主義。因此在創(chuàng)作內容上,“童心說”主張為兒童而寫作,以兒童的年齡來劃分兒童,遵循兒童身心發(fā)展特點。兒童文學作品中盡量是以少年兒童為主人公,以其校園生活、家庭生活以及日常瑣事為主要創(chuàng)作內容,貼近兒童生活,反對在作品中描寫過多社會重大政治事件和成人生活,夸大作品的規(guī)訓和教育作用,弱化兒童文學的趣味性。反對者認為:“這種理論的實質就是企圖使兒童文學和當前的重大政治斗爭和具有偉大社會意義的題材相脫離,使兒童離開無產階級的政治思想教育,離開共產主義的方向性,用這種‘理論’去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兒童文學的題材將被人為地狹隘化和庸俗化,兒童的精神食糧將會貧乏化和低劣化。”【楊如能:《駁陳伯吹的“童心論”》,《上海文學》1960年第7期。】“童心說”將作品的藝術性與政治性分離,甚至將政治性消融到藝術性之中,將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排除在具體的社會生活之外的觀點違背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明確指出的“政治第一,藝術第二”的標準。《人民文學》1960年第五期發(fā)表文章《新時代的新童話——評嚴文井同志三篇作品》,將嚴文井的童話與陳伯吹的童話進行了對比,認為嚴文井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大人和兒童的喜愛,是因為作者樹立了正確的寫作目的和態(tài)度,具有較高的思想水平和豐厚的生活基礎,以無產階級世界觀來教育、影響和啟發(fā)孩子們,使他們懂得怎樣做一個共產主義接班人。【沈澄:《新時代的童話——評嚴文井同志三篇作品》,《人民文學》1960年第5期。】嚴文井正確的世界觀指導著他準確運用幻想與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對所描繪的事物持有正確的理解和態(tài)度;而陳伯吹過于強調童話的“幻想性”,將其視為童話的唯一特征,這種觀點脫離生活實際,完全根據(jù)作者主觀臆想胡編亂造,這不利于兒童文學的發(fā)展。因此,楊如能、左林認為不能因為“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就盲目夸大藝術性在兒童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從而否認兒童文學的黨性原則。“我們講究的是政治和藝術的統(tǒng)一,內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把藝術標準放在第二的地位,兒童文學作品也不能例外。”【左林:《堅持兒童文學的共產主義方向》,《人民文學》1960年第5期。】兒童文學作家必須用共產主義精神教育兒童,使他們成長為有共產主義覺悟、有文化的勞動者,破除兒童文學領域的資產階級思想。
這場討論的焦點在于“童心說”是否樹立了正確的階級立場——無產階級立場,論爭指出,“童心說”沒有與敵對階級劃清界限,模糊了階級的邊界,無法為無產階級革命工作服務,建設起堅實的革命文學隊伍,使兒童停留在狹小的圈子之中,脫離兒童的精神需求和現(xiàn)實需要。但是階級論的觀點并不是將“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全部否定,也部分肯定了兒童智力發(fā)展的階段論,卻也不可避免地用政治成熟度來劃分兒童年齡,將兒童視為縮小的成人,忽略了兒童的想象、情感和趣味,對兒童文學作品的藝術性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導致創(chuàng)作內容、故事結構和人物描寫的簡單化、固定化和邊緣化,限制了作家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
這一時期,針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所出現(xiàn)的弊病,茅盾在階級論的框架中部分肯定了“童心說”的合理性,并就1960年兒童文學存在的問題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和建議,這對兒童文學的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茅盾在《六〇年少年兒童文學漫談》中針對“少年兒童文學作品的文字應不應該有其特殊性”這個問題進行了討論。1960年以來的兒童文學作品存在著簡單化的傾向,僅僅將兒童特點理解為年齡特征,將兒童視為縮小的成人,導致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只是在語言、故事結構和人物描寫上比一般成人文學簡單、淺近,完全喪失了兒童文學的趣味性和特殊性。茅盾認為:“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不說去年的產品不及前數(shù)年的,這也許是反‘童心論’的副作用”【茅盾:《六〇年少年兒童文學漫談》,《上海文學》1961年第8期。】;部分肯定了“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在六零年代的缺失及對兒童文學的重要性。從“五四”以來,茅盾就一直致力于兒童文學的研究,在多篇文章中提及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問題,能夠根據(jù)社會現(xiàn)實揭示出其中存在的問題,沒有完全被政治文化標準所控制,沒有被階級論思想所束縛。他認為,兒童文學需要從兒童主體的特殊性出發(fā),作品語言要生動而不呆板,詞匯要豐富多彩而不堆砌,句子要優(yōu)美悅耳,而不是刻意追求節(jié)奏,以此來適應少年兒童的理解力和欣賞力,這一看法與陳伯吹“童心說”中的觀點具有相似性,對“童心說”的發(fā)展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左林雖然反對“兒童文學的特殊性”,但是他也承認兒童文學作品與成人文學作品之間存在一定區(qū)別。這些“他者之音”雖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概念化、模式化的傾向,糾正當時文藝界“左”的文化思潮,但在1960年代兒童文學兩條線路的斗爭中,它始終處于邊緣位置,無法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得到行之有效的應用。但是這種反思精神十分可貴,不僅注意到文學本身,也看到了政治斗爭對文學的激勵、促進、審視、反思功能。自由不是脫離政治,也不能否認政治,崇高的政治理想應深植于文學自由之中。
縱觀“十七年”時期“童心說”的總體發(fā)展,呈現(xiàn)出先起后落的發(fā)展趨勢。它興起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偶然的政治夾縫之中,在短暫的文藝政策調整時期獲得了相對寬松的發(fā)展環(huán)境,而后又被階級話語所取代,使兒童文學喪失了藝術的自由。但“童心說”自身的思想藝術價值及其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良傾向的矯正與反撥,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為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發(fā)展與變革提供超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