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番薯如何傳入中國,目前為止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一般認為是從菲律賓呂宋先傳入福建地區,《金薯傳習錄》采錄福建閩侯合志記載:
按番薯種出海外呂宋,明萬歷間閩人陳振龍貿易其地,得藤苗及栽種之法入中國。值閩中旱饑,振龍子經綸白于巡撫金學曾,令試為種時大有收獲,可充谷食之半。自是磽確之地遍行栽播。
也有學者認為番薯是從緬甸傳入云南或者越南傳入廣東。不管通過何種線路傳入中國,番薯自明朝開始在中華大地上生根,發展出五花八門、各具特色的番薯類飲食。貞堯仔的《番薯情》(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3月版)展現了番薯在僑鄉福建福清的生長軌跡,介紹自然與人文交融而成的飲食文化,更借番薯訴說個人情思,傳承一代又一代福清人的文化記憶。
貞堯仔從自身的生活經驗出發,將觀察世情百態的深刻體會通過番薯這一意象表現出來。《番薯情》不僅用文字上演了一場又一場刺激味蕾的饕餮盛宴,更揭示出番薯所承載的文化意涵和情感價值。
福清地處沿海,耕田少且土質貧瘠,具有頑強生命力的番薯遂成為最適合當地種植的糧食作物。數百年來,福清人已將番薯吃出了千百種花樣。番薯可蒸、煮、炸、烤,將番薯搗爛成漿所析出的番薯粉,可用來制作薯粉面、番薯丸、滑粉等,制作番薯粉后剩下的渣滓再經晾曬就是薯糜仔,可以做成節粿、薯糜仔羹、薯糜仔餅等。尤其是五日節、七月半、中秋節、春節等傳統節日,福清家家戶戶都要做主要以番薯為原料的各種美食。貞堯仔在書中不遺余力地介紹每一種番薯類飲食,仔細復刻烹飪食材的全過程,如《薯味悠長》講述的是薯糜仔粿,經過磨粉、舂薯糜仔、揉餡、搓皮料等程序備料,用模具制作出元寶形粿,再放置柴灶上猛火蒸煮,待自然冷卻后,“揭蓋起鍋,粿熱煙徐徐,粿色黃中帶青,似翡翠造,如圣果,讓人垂涎欲滴”;《薯粉生津》說的是薯糜仔羹,將番薯葉等蔬菜入鍋小炒,加入一些小海鮮,倒進主食材薯糜仔、一兩把米、豆千或米粉仔,大火煮開,撒入芹菜、蒜,即可食用,“薯糜仔羹舀在碗里,碗面一粒粒開花的大米和一條條稀稀的豆千或米粉仔,似夜晚的天空,星星點點,星河閃閃,倍增食欲,也更添饑餓感,恨不得一口吞星河”;《母愛留香》介紹福清的招牌小吃滑粉,常見的以滑魚粉為多,將魚肉切成薄片,加些許醬油、料酒攪拌均勻腌制,再用番薯粉黏裹魚肉片,起灶生火,將蔬菜入鍋煮,大火燒開后,用筷子夾著魚肉片,一片一片接續落鍋,再放入酸筍米及汁,“輕輕攪動,情有獨鐘的家鄉味、滑粉之靈——筍米味,侵入每一隙空間,入肝腸,潤心肺,起精神”;《鄉土情深》寫的是家鄉人的摯愛番薯丸,做番薯丸是技術活,裝餡得有道道,不多不少,不緊不松,分寸妥妥,撮合封閉,輕揉按,不見縫,不留隙,最后放入掌心之間搓磨、修正、美容,大火燒開湯料,輕拿番薯丸,手貼著湯面,滾動入鍋,“隨著湯料翻滾,番薯丸一粒一粒浮出鍋面,似翡翠球在歡舞,有獨自旋轉跳躍,有集體波動起伏”。
這些篇章不僅精彩地呈現出食材的處理方法和烹飪過程,更表明食物除了能飽腹,還具有傳達人心情意的功能。在福清人的記憶中,與番薯緊密相關的除了各種番薯類美食,就是宴席了。因為,地道的福清宴席可以無酒,但不可以沒有番薯,薯粉面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貞堯仔回憶起在20世紀物資匱乏的年代,鄉里人每每辦一次宴席,都要向鄰里鄉親分別借來鍋碗瓢碟、桌椅板凳、肉菜油鹽等,集眾人之力才能辦好一場大宴。宴會主人等散席后再一一還謝。有借有還,一來二去,便加深了鄉里鄉親之間的情誼,宴席上的番薯美食更化作美好的回憶留存在每個人的腦海里。
對番薯美食細致入微的描寫,也有助于加深對地方風俗人情的認識。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傳統的福清人都喜歡將番薯切段、或將曬干的番薯片和稀飯一同熬煮,即番薯片熬米。一般人都覺得飯桌上的番薯粥平平無奇,卻不知制作番薯片相當費勁。《故土生薯》寫道:
將番薯相對扁平處放在刨刀板上近身位置。右手按握著番薯,穩穩往刨刀刃上推,讓整個番薯過刀刃,隨之迅疾回收。
這就是福清俗語“就像推番薯片直直推”的由來,福清人將推番薯片這一動作表現出的爽利干脆用來比喻福清人的性格:直率,不拐彎抹角。貞堯仔的父親因心口如一、說一不二,被人稱作“番仔直”。
其實,番薯早已漸漸被化用進福清的方言俗語中,成為反映福清人民生活經驗的文化符號。《俗話番薯》一文,介紹大量與番薯相關的俗語,充滿濃郁的地方風情:有形容缺衣少食的“披著蓑衣啃番薯”;有形容行為不得法的“吃酒下番薯,肚里發酵”“吃番薯蘸蒜汁”“吃了山藥換番薯”“糯米換番薯”“火塘邊烤番薯”“番薯烤成灰”“小米煮番薯,稀里糊涂”“喝了番薯燒酒”;有形容一下子賠掉積蓄的“三年拾番薯粉,一頓芡”;有形容浪費的“煮番薯盡柴燒”“番薯甘臭甘爛”;有形容吝嗇的“一片番薯錢夾著會跑三里路”,等等。作者還用番薯來形如福清人就如番薯一樣,敢漂洋過海出去打拼,像番薯一樣隨物就形,安身繁衍,遇到任何逆境都會努力克服并適應,可硬且韌,也可柔且潤。
《番薯情》分為“番薯物語”與“雪泥鴻爪”兩輯,前者從“番薯”出發,作者以一支生花妙筆傾注滿腔熱情去寫故鄉風情,追憶當年的逝水年華;后者則聚焦于個人情感經歷,捕捉附著于番薯之上的回憶,深情懷念父母親的養育之恩。
貞堯仔通過聽覺、嗅覺、味覺等感官記憶挖掘出附著于番薯之上更深厚的情感,每一道番薯類菜肴背后都連著一條記憶之線,直接通向自己的雙親。聽到眾人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的聲音,就會想到福清當地的風俗“攀攬吃”,即大伙兒以眾籌的方式聚餐,辛勤的勞動者聚在一起談笑風生,杯觥交錯。就會想到過去父母和鄰里鄉親一同投入田間的生產工作,大家分工合作,相互配合,一起犁番薯、推番薯,熱鬧且歡樂。腦海里自然也就浮現出父親干活的背影兒,想到父親參加勞動強度大的農活兒后都會分到光餅,而他常常會分一大塊兒給自己。一切盡在不言中,與其直抒胸臆,這半塊光餅更能表現父子間的深厚感情。
聞到筍米的味道,就一定會想起家鄉的滑粉,因為筍米是滑粉當中的精髓。而一想到滑粉,就會想到母親在灶臺前攪動鍋鏟的身影,想起母親總是將一鍋滑粉湯里的好料都留給家人,最后自己碗里只剩下稠糊的湯汁,從而感念母親對全家人的無私付出,貞堯仔更在《母親的早晨》《慈母手中線》等文中,進一步刻畫勤勞能干、善良慈愛的母親形象,贊揚母親的性格與品德。與小說要求塑造相對完整的人物形象不同,散文作品里描寫人物較多的是人物形象的一個剪影或性格的某一個側面,從某些生活片段中折射人物的心靈之光。《番薯情》中懷念母親的文字便是如此。
其實,作者不僅限于歌頌自己的父母,而是借助雙親的形象,借一斑以窺全豹,頌揚無數像父親一樣的“福清哥”,敢于打拼,勇往直前,謳歌無數像母親一般的“福清妹”,憑借著勤勞的雙手和聰敏的頭腦,拿捏制造出充分的物質和精神食糧,與在外拼搏的男子并肩,一同支撐家庭、開創出美好的生活。
好的散文不僅在情感上打動人,更要在閱讀后對人有啟迪。《番薯情》以情見長,以理服人。貞堯仔用生動的故事啟發讀者,從番薯的栽種到番薯被端上飯桌,處處透露著人生的哲學。貞堯仔寫到小時候父親帶領他和兄弟姐妹栽種番薯:
父親帶著我們,從剪薯栽(剪番薯成段)、壓番薯(將番薯段栽埋插種)、除番薯(除草、松土),到撇薯落、把(犁)薯上、拾藤,每一個勞動步驟、環節,都用力、用心、用情。
從栽種番薯苗的過程中,作者領悟到天道酬勤和飲水思源。在栽種時,父親教導孩子要腳踏實地,付出得多,自然收獲就多。民胞物與,自然相長。在觀察番薯藤生長的時候,父親告訴孩子番薯藤只有靠著根才能茁壯成長,不忘根脈,方得碩果。
從田間走進后廚,從栽種到烹煮,貞堯仔又細細描寫母親如何把薯糜仔舂成粉狀的過程,這不僅是要說明薯糜仔粉得之不易,也是為了傳達母親教會他的人生道理:“千錘百舂,才能修成正果,而偷懶應付,得來的只會毛糙晦澀。”(《薯味悠長》)從制作番薯丸的過程中,點出過猶不及的道理:再好的餡料,也不能一股腦兒地全包入面皮里,否則最后番薯丸的粉皮就會被撐破,再好的餡料都會漏出來。(《鄉土情深》)作者寫到母親刨薯粉面的時候,都會拾起細碎的雜面。(《無薯不歡》)母親這種一絲不茍、有條不紊的處事方式也體現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許多文章中都有體現,她時時以身作則,教導子女碎事雜物都要處理得井井有條,母親常說:“沒銀沒錢,要顧門前;家里清潔,人有精神。”(《母親的早晨》)“人要衣裝,得有方有圓、有模有樣。”(《慈母手中線》)“生活的瑣碎、艱辛,關起門來梳理、消化,而出門拋頭露面,就得有一股氣,滿身精神。”(《盤髻子》),真摯樸實的文字中包含平淡真切的哲思,發人深省。
貞堯仔不是專業作家出身,沒有受到散文理論的拘束,他以從容閑適的姿態寫作散文,這種“無意而為之”的散文給人一種清風撲面之感。《番薯情》中的文字流暢,平實自然,這樣的文字看似是無拘無束的漫談閑話,實則也要作者的苦心經營。長短錯落的句子富有節奏,表現出烹飪動作之間的緊湊感,《鄉土情深》寫母親包番薯丸時就直接以文字形式暗表母親熟練的手藝:
母親撮拿一團番薯泥皮料,兩手拇指背對、緊貼著,按餡入泥團,食指中指一起對著皮料,快頻率捻搓、轉動,皮料成三分之二的球體。騰出右手,用筷子夾備好的海鮮餡,放入球體內。
作者又常常用句式規整的文辭表現豐盛的美食,使之與所描述的烹飪過程相得益彰,富有畫面感,《無薯不歡》描寫薯粉面出鍋時:
鍋在跳動,滿眼繁花,亦紅亦黃的鱘膏,粉粉紅紅的胡蘿卜,棕黃相接的螺尾,紅白淡淡的洋蔥瓣,棕褐成色的香菇,文文白白的菜幫,翠綠的芹菜,墨綠的蒜葉,如珍珠的海蠣,婀娜多姿的蟶,似弓如虹的蝦,曲直沉浮皆可出彩的章魚腳,在晶瑩通透的薯粉面中耀動,像一幅漆畫,富有質感,集聚磁性,包含張力。
可見,這種“無所為而為”的散文更需要創作者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深厚的文字功力和閑適平和的心態。
千百年來,番薯突破時空界限,成為聯系歷史、土地與個人之間的臍帶。即便是漂泊海外的游子,也永遠忘記不了家鄉的番薯味。貞堯仔懂吃,善烹,能寫,他將個人情志透過番薯呈現出來,不僅加深讀者對番薯背后的風土人情的認識,也表現出濃厚的愛鄉戀土之情。正如他在書的后記中所指出:“文章初看是鄉情,細品是親情,久久回味的是煙火薯香、人情世故和綿長哲思”,“以人生旅程中感受至深的番薯作為支點,尋找溫暖人心的親情與鄉情,展開一幅充滿煙火氣息、充滿溫情、充滿深情的鄉土人情世故畫面”。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