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幸婷
在汪曾祺的筆下,自然環境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不同類型的自然環境影射著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體現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整體觀。《受戒》描繪了一幅自然和美的生態畫卷,自然環境在生機與詩意中緩緩鋪展,荸薺庵和尚自由灑脫的世俗生活、庵趙莊鄰里的和諧往來述說社會生活的和諧之美,其自然環境之優美與人性之和諧完美相融,令人艷羨。
荸薺庵“門前是一條河”并且“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而小英子的家則是像一個小島一般“三面都是河”,并且還有著夏天能夠結大桑椹的“六棵大桑樹”;善因寺雖然是全縣第一大廟,但更多的仍是與自然相連,它的寺廟處于樹林中,“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充滿濃厚的生態氣息。河流是生態系統中的重要一環,源源不斷的水源滋養了無數民眾,河內的魚蝦等生物豐富了生物多樣性,也是居民的食物來源之一,生態環境的價值在此顯現。而具有凈化空氣、調節氣候等功能的樹,給人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條件之余還賦予了人們詩意的生命力。特別是被樹木包圍的荸薺庵和善因寺,人們在這兩個寺廟的眾多地方都可以眺望郁郁蒼蒼之景,人雖身處世俗但宛如身在自然,更有“天人合一”之感,心靈也能在自然生命力的洗滌中獲得釋放和升華。大隱隱于市,自然的超脫之氣與佛門之地相符,這也是寺廟的共通之處。汪曾祺筆下的河、樹溝通了人與自然,人類在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得到更好的生存環境,精神和心靈也在詩意中獲得了更多的自由,與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思想頗有共通之處。
荸薺庵過穿堂后可以看到“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大殿東側進門后可以看到“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而善因寺的天井更加大,占地兩畝,“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天井普遍存在于中國傳統民居中,被稱為是房屋的“天窗”,它主要有通風散熱和采光的作用,把外界的自然光和氣流引入室內,連接室內與外界。“天井”建構的空間體現了一種順應自然的理念,它在不破壞建筑布局的基礎上溝通了人與自然,循環氣流,室內的渾濁之氣與外界經過樹林洗滌的清新之氣進行對換,因此室內也融入了外界自然的生機。天井還有容納植物的妙用,荸薺庵的白果樹和花、善因寺的蒼松翠柏為室內增添了更多的生態之美。白果樹又稱銀杏樹,其葉子會隨著季節變化而改變顏色,春季的淺綠色、夏季的深綠色、秋季的淺黃或金黃色展現了自然的千變萬化之美。除了具有美觀效果外,其葉還能作藥用和肥料以及制作殺蟲劑,對人類生活有一定益處。而蒼松翠柏主要是指四季常青的松柏,把自然的蒼翠融入屋內,松柏的高尚品質與善因寺的氣象莊嚴相得益彰,使人心靈越發平靜。假山石也是我國古典園林生態構建的體現,雖然荸薺庵只有幾塊假山石,但作家將假山石放置在文本中,體現了對自然生態審美價值的追求和對自然的喜愛,別有一番風味。
《受戒》中的生態美是賞心悅目的,荸薺庵、善因寺、小英子家的內外環境都展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之道,人秉持善意對待自然,把自然融入自己的生活中,自然也把自己的資源和生態美向人類開放,從而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沉浸在《受戒》和諧自然氛圍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忘記,汪曾祺在其小說《故里雜記·魚》中曾塑造了一個遭到破壞的自然世界。
汪曾祺在《故里雜記·魚》中重點描寫了龐家的環境。龐家與《受戒》中的荸薺庵一樣,地勢都很高。荸薺庵在“一片高地上”,可以縱覽荸薺庵門前的河流和三面的樹林,空氣清新氣候宜人,更多的與生態相連。而龐家“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臺階”,地勢雖高且房屋氣派,但更多的是世俗的繁華而不是自然的清新。龐家對岸也有河流,門口正對越塘眼界開闊,可同時他們也能看到那條淤塞的臭水河,破壞了原有的美感。臭水河原本與越塘相連,可以為居民提供源源不斷的水流,但后來螺螄壩的淤塞把臭水河和越塘隔斷,自此臭水河也失去了與更廣闊自然的聯系。本來這條小河仍能自由運轉,但是“風和人一年一年把干土爛草往河槽里填”致使河槽變得越來越淺,這條河現今變成了“一條沒有水的干河”。河槽里的干土爛草是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人們為了貪圖便利把干土爛草放置到河邊或者直接把臭水河變成垃圾填埋場,致使其能容納的水越來越少,最終變成了無水之河。臭水河的兩旁也有著柳樹,它們“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控訴的是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柳樹常栽種于河邊,具有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但自然系統循環的速度還是比不過人破壞自然的速度,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和諧也影響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和諧美。
龐家是臭水河南岸幾戶人家之一,南岸的鄰里關系遠不如《受戒》中的庵趙莊和諧,汪曾祺在《故里雜記·魚》中刻畫的是人性的自私。粥廠放粥主要是為了給貧困者生存的機會,而家庭富足的龐家三妯娌卻“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去打粥,而且打來的粥還是用于喂豬,人性的自私丑陋可見一斑。越塘、螺螄壩一帶構成了一個大的生態空間,人性的不和諧破壞了生態空間的和諧美,由此也為“從未見過的奇事”的發生埋下伏筆。
這件奇事發生的前提是雨水過大淹沒了河槽過淺的臭水河,水漫到了后街街面上來。河流本身具有調蓄洪水的功能,但這條受到人類破壞的干河自然無法做到。因此居民鋪戶決定在淤塞的舊河槽挖溝,把臭河水過溢的水引入越塘河,這是人類試圖重新讓臭河水融入生態系統的行動,而奇事也因此出現了。一條又一條的大鯉魚從河里蹦到岸上,各家各戶都跑來捉魚,他們不需要親手去抓,而是等著魚自己跳進家門口的盆。龐家甚至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去裝魚,滿載而歸。鯉魚在民間有吉祥的象征寓意,鯉魚往盆里跳可以說是把吉祥帶到各家,但人們的第一想法就是吃魚,把全部魚都吃光,兩天后的場景是“溝里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臭水河再次變成了一條干河,富有生機的魚也成為人們的盆中餐,只留下岸上遍布的魚鱗,對生態環境造成了又一打擊。雨水降鯉魚這一怪事可以看作是自然對人類的一大饋贈,但人類選擇了繼續吞噬自然,漠視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汪曾祺在小說中描繪的這一奇事透露出他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向往,但他也明確知道在臭水河一帶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不可能發生的,人性的冷漠和自私堵塞了人與人之間和諧生態美的流動。汪曾祺一方面試圖挽留人與自然的和諧美,另一方面也突出人與自然關系的脆弱,暗含對生態文明受到破壞的深沉隱憂。
《故里雜記·魚》中的龐家精于算計,汲汲于金錢,經濟興旺但家附近的自然生態遭到破壞;《受戒》中的小英子一家也興旺,他們興旺的原因是“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災”,更多的是生態上的興旺。這兩種不同的興旺正體現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龐家雖興旺但不在乎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與否,是短暫的興旺;小英子一家與自然和諧共生,自然和諧則人興旺,這是可持續的興旺。《受戒》中荸薺庵、善因寺和小英子的家體現的和諧生態之境與社會的和諧人性相融,《故里雜記·魚》中臭水河的生態隱憂與人與人關系的冷漠相呼應,汪曾祺有意通過對比彰顯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重要性。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