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洪瑞
琉球,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聞一多先生語)。在被日本滅國之前,琉球一直是中國最忠誠的藩屬國、東亞儒家文化圈的重要成員。在封貢體制之下,通過不斷吸收儒家文化,琉球王國獲得了很大的社會進步,很快地結束了軍閥割據的混亂局面,“全國無武力,人民不知世上有戰爭。社會以禮而治,各階層各守其分,無盜竊,安靜寧謐”(英國來華使者姆斯特語),成了世界知名的和平守禮之國。
藩屬中國之后,琉球得以快速實現由亂到治的轉變,其主要原因在于學到了中原歷代王朝“以孝治天下”的基本理念并在社會上不遺余力地弘揚孝道文化。琉球國史《球陽》記錄了很多孝子故事,故事中的孝子大都得到了政府嘉獎、表彰或升遷,成為民眾追慕仿效的對象。有的孝子故事,在口口傳播的過程中被進行了加工和演繹,從而具有了傳說的屬性,成為琉球孝義文化的代表形式。乾隆二十一年(1756),周煌作為副使往封琉球王,歸來后著有《琉球國志略》,其中即記錄了一則著名的孝子傳說,故事內容散見于“孝義”與“列女”兩節,今綜合整理如下:
“按司”,本為琉球山寨割據時代地方首領的自稱,琉球王國統一之后,“按司”成了具有世襲特權的大貴族、地方長官的名號。曾有兩位按司關系非常友善,一位是平良按司,一位是保榮茂按司,他們指腹為婚,替尚未出生的孩子定下了婚約。其后,平良按司生子名鶴壽,保榮茂按司生女名乙達呂,按照婚約,這兩個孩子長大后應當結為夫妻,而且保榮茂按司無子,鶴壽將來還可以繼承其按司職位。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鶴壽三歲時,他的母親就去世了,繼母是一個歹毒陰險的女人,她疼愛自己生下的兒子而非常嫉恨鶴壽,竟然暗中下藥弄瞎了鶴壽的雙眼。不久,保榮茂按司去世,他的夫人想要依照婚約招贅鶴壽繼承家業,鶴壽的繼母蠱惑其夫平良按司,讓他派人告訴保榮茂夫人說鶴壽已經成為廢人,希望招贅鶴壽的異母弟成婚,但乙達呂對鶴壽一往情深,沒有同意他們的請求。即使如此,繼母仍不死心,她再度蠱惑慫恿平良按司說:“若鶴壽不在,女自別嫁矣。”于是,他們又將鶴壽放逐到了八頭山的石穴中,“欲餓斃之”。這天晚上,乙達呂因感成夢,夢到一位神女,神女向她詳細說明了鶴壽的遭遇。乙達呂醒來后即告知其母,于是“尋歸醫治,目復明”。保榮茂夫人送鶴壽還家,平良按司也終于醒悟,想要驅逐其繼妻。備受繼母迫害摧殘的鶴壽此時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泣下如雨,替繼母求情說:“兒自幼稚,賴母以生。母前所為,乃偶誤耳。豈可以一旦之誤,而忘罔極之德哉!且母去,弟幼將誰倚耶?”平良按司聞言深受感動,不再追究。鶴壽與乙達呂終于成婚,并作為保榮茂的繼承人成為新的按司。
嘉慶五年(1800),李鼎元作為副使往封琉球王,駐琉期間多方采集、記錄了琉球民族不少傳說故事,其中也包括上述鶴壽的孝義故事,其情節與周煌所記基本相同,但進一步增加了神話傳說的成分,把保榮茂夫人尋醫為鶴壽治療眼疾改為由乙達呂所夢之神“告以治目方”。此外,李鼎元還記錄了另外一則孝子傳說。這一年八月初一,首里城的貴族公子向世德前來拜訪李鼎元,交談中言及其父早逝,“有凄然之色”,李鼎元對他有這種孝心頗為敬重,因問“貴國孝治如何?亦有孝子之名否?”向世德即講述了一則孝子故事,今整理如下:
宜野灣縣曾有一位伊佐大主,妻子早亡,生子名龜壽,侍奉父母十分孝敬。娶繼妻后另生一子,名叫松壽,生性非常愚笨。繼母嫉妒龜壽的聰明和好名聲,常常在伊佐跟前說龜壽的壞話,甚至到賭氣不吃飯的程度。伊佐被后妻迷惑,想要殺死龜壽,就讓他深夜外出汲水,準備半路擊殺。但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只好放棄原來的計劃,改行放逐了龜壽。龜壽流落在外,饑寒交加。他想要自殺,但害怕因此張揚了父母的罪惡,只能僵臥于道路。后來僥幸被琉球王的巡見官御鎖發現和營救,蘇醒后他仍不愿張揚父母的惡名,沒有說出實情。御鎖之前聽說過孝子龜壽被放逐的事情,懷疑這就是龜壽,賜給衣食后離去,暗中卻派人調查,獲知了實情。于是傳集村人,逮捕了伊佐的繼妻。龜壽聽說后,奔走而來懇求御鎖,愿意代繼母受罰。御鎖不忍傷孝子之心,召見伊佐夫婦當面進行了教諭,龜壽繼母終于醒悟過來。國王也被龜壽的孝行感動,特別委任他做了官員。
這些孝子傳說與琉球王國表彰記錄的其他孝行故事,在琉球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子女悉心照料父母的飲食起居,為父母尋醫問藥治療疾病,家庭和諧社會安寧,從蒙昧落后的社會一變而為崇尚孝義的和平守禮的國家。
從上述兩則琉球傳說看,似乎父母越是不慈愛甚至越是狠毒邪惡,就越能體現出孝子之“孝”。無論父母對子女做什么,子女一律不加違拗,不能有怨言,不能宣揚父母之惡,至于結局如何,只有聽天由命了。可見,琉球王國有意宣揚的,其實是一種子女需要不計后果的、絕對聽命順從于父母的“愚孝”。這種愚孝文化在明清時期通俗文學作品中時有體現,如陳仲琳《封神演義》:
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為人臣子者,先以忠孝為首,而敢以直忤君父哉?
李漁《無聲戲》:
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仆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
這種愚孝文化雖然是專制統治者所喜歡的,但是并不能代表中國的孝文化。
從故事模式上看,這兩則琉球傳說中的孝子都被繼母所陷害,但他們不僅沒有懷恨在心,反而主動替繼母求情使之免受責罰,這與中國元代以來流行的二十四孝故事中的“蘆衣順母”一事頗為相似:
周閔損,字子騫,早喪母。父娶后母,生二子,衣以棉絮;妒閔,衣以蘆花。一日父令損御車,體寒,失纼。父查知其故,欲出后母。損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后母聞之,卒悔改,待三子如一。
與二十四孝故事中的“臥冰求鯉”一事也大體相類:
晉王祥,字休征。早喪母,繼母朱氏不慈。父前數譖之,由是失愛于父。母嘗欲食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臥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歸供母。
相比之下,“蘆衣順母”或“臥冰求鯉”中的繼母形象都遠不如上述琉球傳說中那兩位繼母的心腸狠辣:第一則傳說中鶴壽的繼母因婚姻與繼承權的緣故而弄瞎了繼子的雙目,還要置之于死地;第二則故事中龜壽的繼母則在其親生兒子與繼子之間并沒有重大利益紛爭的情況下,僅僅因為嫉妒繼子的聰明與賢德就說盡讒言、痛下殺手。“蘆衣順母”中父親的形象完全是正面的,“臥冰求鯉”中的父親因受繼妻影響也只不過是“失愛”而已,琉球傳說中的兩位父親卻要糊涂荒唐得多,他們與繼妻一起陷害親生兒子而毫不留情。孝子鶴壽、龜壽在這種險惡的家庭環境里受盡了折磨,被父母放逐而面臨生存危機,僥幸被救之后卻對父母毫無怨言,甚至愿意代繼母受罰。
可見中國的孝文化要豐富全面得多。請看“二十四孝”的第一個故事“孝感動天”:
虞舜,瞽叟之子。性至孝。父頑,母嚚,弟傲。舜耕于歷山,有象為之耕,有鳥為之耘。其孝感如此。帝堯聞之,事以九男,妻以二女。遂以天下讓焉。
這是一段被元代郭居敬簡化敘述的虞舜傳說,其內容沿襲了《尚書·堯典》對舜的記載“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突出了其孝感動天的巨大影響,但沒有敘述《史記》等古籍中所載虞舜與父母兄弟相處的細節。據《史記·五帝本紀》,虞舜對待其父、繼母及弟非常恭謹,但絕不給他們殺害自己的機會:“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愛后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虞舜是如何躲避父母殺害的呢?《史記》記載了如下兩件事情:
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瞽叟尚復欲殺之,使舜上涂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
虞舜明白父母有害己之心,雖不拒絕父命但都預先作了防范,因此總能化險為夷、死里逃生。此外,即使沒有面對生命危機,虞舜也能采用靈活變通的方式與父母相處。《孟子》載: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
虞舜沒有事事順著自己的父母,更不聽任父母謀害自己的生命,被后世列為首孝,使中國的孝文化從一開始就具有了完整、豐富的內涵,說明尊敬、愛護父母不等于唯命是從,對中國社會及儒學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而琉球傳說包括《球陽》所載的琉球孝子故事,卻均以凡事皆須聽從父母不得違拗父母為貴。
與琉球愚孝故事被刻意渲染出美好的結局不同,中國歷史上的愚孝敘事是客觀冷峻的。中國歷史上亦不乏愚孝人物,如《左傳·僖公四年》載驪姬蠱惑晉獻公殺死太子申生:
姬謂大子曰:“君夢齊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歸胙于公。公田,姬置諸宮六日。公至,毒而獻之。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殺其傅杜原款。或謂大子:“子辭,君必辯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實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誰納我?”十二月戊申,縊于新城。
面對繼母的讒害,申生既不向君父說明真相,也不出逃避難,最終落得一個自縊身亡的下場。面對父母的迫害,申生采取了一種消極的自我犧牲態度。為此,《左傳》的敘事不僅給出了申生個人的悲慘命運,而且明確敘寫了此事帶給家族與國家的沉重災難:
(魯僖公九年)冬十月,里克殺奚齊于次。書曰:“殺其君之子。”未葬也。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輔之。”荀息立公子卓以葬。十一月,里克殺公子卓于朝,荀息死之。
齊侯以諸侯之師伐晉,及高梁而還,討晉亂也。
晉獻公死后,他的兩任繼承人奚齊、卓子先后被殺,晉國自此直至年邁的晉文公繼位為止,陷入了長達15年的混亂年代。史官客觀冷靜的敘述,展示出申生的愚孝使他自身、家族與國家都陷入危難的嚴重后果。
故事的縱向結果已經發人深思,但《左傳》的敘事不止于此,同時還設置了橫向的比較:與申生同時被繼母驪姬在君父面前讒害的公子重耳、夷吾并沒有束手待斃,他們都作出了與申生不同的選擇。先是分別逃到了自己的封地:“重耳奔蒲。夷吾奔屈。”晉獻公派遣軍隊到其封地討伐,他們又各自出逃到了晉國之外:
六年春,晉侯使賈華伐屈。夷吾不能守,盟而行。將奔狄郤芮曰:“后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梁近秦而幸焉。”乃之梁。
及難,公使寺人披伐蒲。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乃徇曰:“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披斬其祛,遂出奔翟。
晉國陷于內亂之后,他們又先后回國繼位為君。夷吾即晉惠公,率先返回晉國,盡管在位期間因其性格原因(“其言多忌刻”),沒能使國家走向強盛,但也處死了發動叛亂的里克,牢牢掌握了政權。重耳即著名的晉文公,他在躲過父母的迫害之后又經受了十數年的漂泊游歷,最終成就了一番霸業,把晉國引導上了富強之路。兩相比較,如何面對邪惡的繼母與昏聵的父親?《左傳》實際上把問題的答案寄寓在了豐富翔實的情節走向當中。與此不同,琉球的兩則同類孝子傳說,卻被刻意渲染出了相似的美好結局:在清官或神靈的干預下,孝子得救、闔家歡喜。這樣的結局安排無疑會壓制人們對愚孝行為的反思,從而在現實生活中想當然地按照專制者給定的路線行事,把愚孝精神傳承下去。
(作者系文學博士,鄭州輕工業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