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的詞闋千行

一

我的命運是父親用四壇黑杜酒給轉折回來的。

一條江，隔出了江南的風調雨順、鶯歌燕舞。于是，江南人在無限春色里，常常用無比膨脹的優越感瞭望江對岸，連那“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揚州也不放在眼里。畢業那年，在炎炎赤日、聒噪蟬鳴中，父親前肩后背各搭著兩壇黑杜酒，瞞著我找了他的大學留校同鄉同學，汗漉漉地，就這樣生生剝離了我的“春風十里揚州路”，把我改派回了緊貼長江之南的這個小城—江陰！遂了他們的意愿—不做“江北人”，不嫁“江北郎”，讓他們那份地域優勢的刻板成見成功地在我身上落地開花。從此，我在這小城的一個角落，潮起潮落，春去秋來，把過半的人生婆娑盛開了。

一座城市和一個人的名字一樣，潛藏著生命和性格的某種密碼。

江陰，這是一座名字中有水的城市，最“大”的水自然是長江！長江，從世界屋脊的高原雪域起步，呼喚百川千流，納載四季浪歌，以奔流到海不復還的豪情，曲曲折折，流經巴蜀的云嶺翠峰、猿聲啼處，在江尾海頭的江陰，被江南的綠野平疇、阡溝清渠撩撥出了萬種風情，于是，在這個小城流連出豪邁奔放的氣魄和溫潤婉約的氣質！

濃情的長江水賦予了江陰活力和靈氣，孕育出江南晶瑩璀璨的稻米，長江水，也就以米為魂，化為清澈透明、余味悠長的江南米酒。

江南米酒，俗稱“老白酒”，讓男人們在種子還沒萌出嫩芽時，就祈盼秋天的天清地曠，期待釀酒日子的到來。

“老白酒”是用蒸煮得軟軟黏黏的糯米，和上搗碾得細細碎碎的酒曲，揉拌得勻勻實實，倒入酒缸密封，再用蓬蓬勃勃、洋溢溫煦的稻草捂實保溫后“吊”出來的，清洌洌，甜蜜蜜，純情得讓人誤以為舉千杯不醉，而蘊藏的濃濃勁道如連綿不絕的滔滔江水，往往讓來小城的那些善于豪飲的東北漢子被這鶯鶯細語般的溫柔擊倒，日后再見便撫胸擺手，不敢再沾。江陰人稱喝酒為“吃老酒”，一桌人有時可喝上個二三十斤“老白酒”，吃得暈暈乎、飄飄乎，吃得酣暢與舒坦，把冬季江邊的寒風都喝成綿長悠遠的江南清音……

相對于江南米酒的普眾，黑杜酒更屬老人和女性。父親用來轉折我命運的黑杜酒是江陰的特產，傳說是杜康發明釀制的。當年杜康偕同好友劉伶云游四海，來到江南，并隱居于江陰城東。一日，杜康在蒸煮糯米時，劉伶到訪，杜康忙于接見好友，竟將一鍋米飯煮焦，丟了太可惜，決定用此米飯釀酒，不想釀出的酒不僅具備米酒的特點，酒香四溢，還有補血、健脾、開胃之功效，于是把這種酒命名為黑杜酒，也因此有了“江陰黑酒飲三碗，醉倒劉伶整三天”的故事。

一到冬天，黑杜酒里放了芝麻、核桃肉，浦上兩個蛋，隔水一蒸燉，浮起一層亮亮的油花，油氽氽、肥漉漉、香噴噴，極滋補。特別是去探望產婦，拎上兩壇，包上兩斤核桃肉，就蠻有儀式感和腔調了。產婦吃了這肥美香醇的“月子酒”，能補血養氣，調經活血。我因為剖宮產，不能太活血，就沒有吃到黑杜酒燉核桃肉，一直耿耿于懷。

父親想來是很聰明的人，知道用鄉情鄉韻來打動人，黑杜酒里蘊含著家鄉的故事情韻，我就輕而易舉地被“轉折”了。

二

江陰舊稱“延陵古邑”，因此，它又是一座名字中有山的城市，號稱有三十三座半山。江陰的山，雖不是那種高大綿延的巍峨峻嶺，只是一些坡度不大的山丘，卻因源遠流長的故事讓這座小城凹凸有致、氣象萬千！

三十三座半山的主山，便是君山。《江陰縣志》稱其“隆起平疇，橫枕大江；邑中諸峰，四面環拱；北眺維揚，南挹姑蘇，東望海虞，西眄京口，為一方之大觀，列郡之雄勝”。相傳戰國末年，春申君黃歇被李園殺了后，葬于此山西麓。追電視劇《羋月傳》時，孫儷演的羋月淚眼盈盈、悲痛欲絕地想著“子歇，我的子歇”，這個子歇就是封地在江陰的黃歇。黃歇在此興修水利造福百姓，江陰百姓便將此山改名為君山，以此憑吊祭祀，追念他開發江陰之德。

江陰的黃山，名氣自然與那有迎客松的安徽黃山無法比擬，卻因素有“江防門戶”之稱的江陰要塞，閃耀著古今戰場功臣勝跡的光芒。解放戰爭渡江戰役中，江陰要塞起義書寫了江南解放戰爭勝利的華章！站在黃山炮臺山頂，看一江春水、百舸爭流的氣象和枕山負水、水環巒拱的天塹之勢，回味不屈的歲月，自然是十分自傲和豪邁的。

黃山西側鵝鼻山，緊扼長江中下游最狹窄處，讓上游的千里滔滔江水追波逐浪而來時，在此打轉回旋，江陰人稱之“翻跟頭水”，喝了這樣的水，人也就格外豪爽豪氣！有著寧折不彎、百折不撓的氣節！

史載的1645年“江陰八十一日”，悲壯忠烈地書寫了這份氣節！江陰士民抗清81天，堅守九里之城，糧盡援絕，城破不降，城里城外男女老幼被殺和自盡者十多萬人，最后只剩下五十三人而已。江陰典史、守城將領閻應元在最后時刻潑墨于東城樓門上：“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在大兵壓境、“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情況下，江陰這座彈丸之城毅然與縱橫天下的八旗軍為敵，選擇玉碎，選擇悲壯，這應該就是“氣節”。那氣節閃耀在屠城后的一片廢墟瓦礫之上，圓月在天，清輝滿地。

過了292年，1937年一場隱在歷史背后不被傳揚的戰爭—抗日海戰，發生在江陰要塞。

早在春秋年間，吳國就在江陰要塞修筑烽火臺。自南北朝起至宋、明，歷代均在此地駐屯水師、設置關隘，韓世忠、辛棄疾等抗金英雄都曾在此駐防。清朝更是重視這一戰略要地的營建。這場戰爭采用了沉船封江策略，江陰總共自沉了43艘軍艦商輪、185條民船鹽船，輔以水泥沙石，筑起一道水下封鎖線。

“江陰自沉”四個字，讓人感到莫名的心酸、慘烈與悲壯！這在溽暑如蒸的七月里，有著別樣的凄絕和凄涼！

這場抗日戰爭時期僅有的一次中日水兵戰役，自8月16日江陰大戰拉開序幕至12月2日江陰防地失守，前后共歷時108日。死守近三個月，雖然海軍全軍覆沒，但阻遏了日軍沿長江西進的妄圖，換來了長江下游軍政機關、工礦企業向四川大后方安全搬運的時空契機。壯士斷腕，置死后生，成就了一種精神的由衰而盛。我想，若把它拍成電視劇，五十集也不夠，必定九曲回腸、驚心動魄。

江陰失防，意味著南京水路之門戶大開，同日，日軍開始進攻南京；12月13日，南京淪陷，日軍開始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這里面，是不是有了日軍惱羞成怒后的瘋狂？

海戰后，日軍雇傭1000余人打撈沉船、鏟除障礙，用了七天七夜才挖出一條很窄的航道，僅能容小型艦船通過。

值得一提的是，有“海上黃埔軍校”之稱的海軍電雷學校—“中華民國”海軍培養初級軍官和專業士兵的學校，校址就在江陰黃山腳下。抗戰中，該校全部官生編入戰斗序列，電雷學校所屬艦艇被毀殆盡，學兵總隊被遣散。

黃山腳下，郁郁蔥蔥的森林里爬滿了藤蔓和苔蘚，那是時間的印記，如同史書上的眉批和腳注，歲月枯榮間，失落和荒涼了一段歷史的壯烈！

三

這座城孕育的江陰人，“硬光性”又“實篤篤”，男人們路見不平，會手臂一捋：“纏！”。女人們更是剛柔相濟，這不，公園散步人群中，突然有女人發出“殺千刀”“老浮尸”等咬牙切齒的聲音，第二天又勾肩搭背、低眉順眼成依人小鳥……“柔能養蠶織錦，剛可與敵同焚；靜有良宵入耳，動有霞客遠游”可謂江陰人的寫照了。

宜興作家徐風在他的《雙城小記》中對比江陰、宜興時，是這樣寫江陰的：“說江陰人是強盜，其實是個褒義詞，人家在長江邊，水質硬，風浪見得多，河豚是拼著死吃的；帶刀的魚，價格也特別牛逼；頭頂還有一塊金牌：華夏第一縣。秉性不牛，那才叫怪呢。”

“不差錢”城，全國縣域經濟發展“十五連冠”，中國全面小康十大示范縣市“十連冠”，“科學發展的先行者”，“中國制造業第一縣”，有“中國企業500強”

9家、“中國民營企業500強”12家、“中國制造業企業500強”16家……

這些都是江陰官方表述中的底氣，看著也覺得有點牛。于我們普通百姓而言，也許有“久在芝蘭之室不聞其香”的淡定，但有時與外地同學相聚，比較一下各自的工資收入，心里不免感喟：要知足，貌似高了不少！

江陰耀眼的光環后，也有吐不出的郁悶：家門口沒地鐵、沒高鐵！無錫的地鐵造到堰橋就斷在那兒暗測測地笑，高鐵站無錫、宜興都有，唯獨“牛哄哄”的江陰沒有，少了地鐵、高鐵，就少了江陰城縱橫捭闔的大格局，多了民間百姓義憤吐槽的文字口水，以至于蘇南沿江高鐵、鹽泰錫常宜高鐵在建消息一出，朋友圈就一片歡天喜地、歡欣鼓舞了。

幾年前，寧海憑借《徐霞客游記》開篇之地，憑借徐霞客“普定城垣峻整，街衢宏闊；南半里，有橋，又南半里，有層樓跨街，市集甚盛”的寥寥二十多字描寫，把“5·19”變成了中國旅游日，把寧海變成了中國旅游日發源地，這對走出“朝碧海暮蒼梧”的大丈夫徐霞客的江陰來說，總歸是個遺憾。

江陰土生土長的新文化運動先驅劉半農、國樂大師劉天華的劉氏兄弟塑像被“隔壁的兄弟”堂而皇之地立在他們的公園了，有時會突發奇想，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故人，比如棄王位淡名利的季札、“近代圖書館之父”繆荃孫、愛國高僧巨贊、社會學家吳文藻等若被隔壁的隔壁兄弟搶奪，是不是更說明了江陰的物寶天華、鐘靈毓秀？

那一江鮮美的“長江三鮮”（鰣魚、刀魚、河豚）也快成傳說了……江陰人就自嘲地說：“月還有陰晴圓缺呢！”

長江水流淌在每一個江陰人的血液中，外露為城市氣質，內聚為城市靈魂，江陰的山使江陰有了君臨一方的高度，山與水的纏綿孕育了江陰城的人文肌理和美學神貌，搖曳出一個城市的萬古豪情和萬種風情！

“江陰好，人物冠古今。佛子神仙隨代有，畸人俠客不須尋。行事足謳吟。江陰好，風俗最淳良。富貴縉紳崇禮讓，販夫走卒重綱常。氣節更輝煌。”胡山源一首《江陰好》，便是最為生動的注解了。

作者簡介：陸文勤，筆名雯清，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無錫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江陰市作家協會主席。作品發表在《鐘山》《芒種》《太湖》《讀者》《新華日報》等報刊，有散文作品被收錄于七年級語文《中學美文第一讀本》等。著有散文集《清水浮香》《心底花開》《擁山河入懷》《秋山淺笑》。曾獲陶白文學獎、劉半農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