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物優先購買權法律問題研究

張 路

上海博物館，上海 200030

一、國家文物優先購買權概述

文物是博物館存在的物質基礎，文物的數量與質量是博物館發展的關鍵。征集是博物館為實現其機構使命而持續地發現和搜集藏品的行為、活動，獲得藏品實物及確認藏品所有權。［1］長期以來，博物館文物征集的來源主要是民間征購、收藏家捐贈、考古發掘、文物商店征購以及博物館之間的相互調撥，隨著拍賣市場的蓬勃發展，拍賣漸趨成為文物征集的重要途徑。［2］我國相繼出臺了《文物藝術品拍賣規程》《文物拍賣標的審核辦法》《文物拍賣管理辦法》等一系列規章制度，保障文物拍賣依法依規進行。為最大程度保障國家利益，讓文物充分發揮其歷史文化藝術價值，防止珍貴文物流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以下簡稱《文物保護法》）及《文物拍賣管理辦法》中規定了國家對珍貴文物的優先購買權，優先購買可以協商定價或者定向拍賣的形式行使。其中，協商定價不進入公開拍賣流程，有意向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與文物的委托人就文物價格進行前期協商，也即為“拍前協商”模式；而定向拍賣的行使則是在拍賣過程中，文物的拍賣只面向指定的參拍人，可稱為“拍中定向”模式。定向拍賣在《文物拍賣管理辦法》中有所規定，在《文物保護法》中并沒有進行規定，其僅規定了以協商定價為形式的優先購買權。在實務中，還有一種“拍后先得”模式，也即參拍人不定向，但國有文物收藏單位有權就文物以同等競拍價格優先獲得。

優先購買權需要由國家文物局指定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行使，其行使主體包括國有博物館、國有圖書館等，非國有的私立博物館、私立圖書館等則不享有優先購買權。國家文物局在指定某一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行使優先購買權時，會綜合考慮收藏單位的收藏條件、文物保護技術水平、科學研究能力與拍品文物的淵源等。例如在2012 年江蘇某集團、南京某圖書館與北京某大學關于過云樓藏書的優先購買權之爭中，北京市文物局在請示國家文物局后指定江蘇某集團與已藏有四分之三藏書的南京某圖書館，共同落實完善競拍及購買該藏品四分之一藏書的事宜。值得一提的是，在2016 年10 月《文物拍賣管理辦法》發布之前，根據此前于2003 年7 月發布的《文物拍賣管理暫行規定》第十六條，除了國家文物局以外，省、自治區、直轄市文物行政部門也有權進行指定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優先購買。

此外，優先購買權所指向的文物是指可移動文物中的珍貴文物。根據《文物保護法》的規定，可移動文物分為珍貴文物和一般文物。優先購買權針對的是一級文物、二級文物和三級文物。與此不同的是，我國臺灣地區將不可移動文物也適用于優先購買權，我國臺灣地區所謂“文化資產保存法”第二十八條規定，古跡及其所定著土地所有權移轉前，應事先通知主管機關。其屬私有者，除繼承者外，主管機關有依同樣條件優先購買之權。

以下將對在文物拍賣中，由國家文物局指定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行使優先購買權進行具體分析。

二、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三種模式

（一）“拍前協商”模式

“拍前協商”模式是指在文物拍賣前，由國家文物局指定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與文物的委托人就文物價格等進行協商，如雙方協商一致則文物不再進入后續的公開拍賣流程。該優先購買權在《文物保護法》與《文物拍賣管理辦法》中均有規定。在2003 年7 月9 日某德拍賣公司春季拍賣會預展開始前一天，北京市文物局向某德公司指定北京某博物院優先購買拍品隋人書《出師頌》，經過協商并征得作品委托人同意后，北京某博物院以2200 萬元的價格予以征集。

根據相關案例可以看出，以“拍前協商”定價模式的文物拍賣，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拍賣。因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拍賣法》（以下簡稱《拍賣法》）的規定，拍賣是指以公開競價的形式，將特定物品或者財產權利轉讓給最高應價者的買賣方式。此外，在“拍前協商”模式的協商定價過程中，并無其他第三方的參與，此處的優先購買權只是提供一個先行交易的機會，雙方之間通過友好協商進行文物的購買交易。如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買受人）與文物的委托人（出賣人）對于價款達成一致，則雙方之間簽訂買賣合同，與一般的買賣無異。此過程是體現在優先購買權已經產生的前提下，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與文物的委托人自愿協商議價的行為。

（二）“拍中定向”模式

“拍中定向”是指在拍賣時，對于某文物進行定向拍賣，只允許限定范圍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進行競價。對于文物的定向拍賣，是一個極具中國特色的制度設定，在全世界藝術品拍賣領域，唯獨中國境內采用定向拍賣模式。［3］

2002 年12 月，米芾僅存于世的三件作品之一的《研山銘》，通過某貿圣佳拍賣公司，由國家文物局指定唯一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某文物信息咨詢中心參加競投，最終以2999 萬元成交。據當時的拍賣師稱，如果《研山銘》參與公開競拍，拍賣價可達5000 萬至6000 萬元，并且為了促成該文物留在國內，拍賣行作出了巨大犧牲，免去了買家與賣家的傭金。這種定向拍賣的獨特拍賣模式由此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與“拍前協商”模式類似，“拍中定向”模式所體現的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實質上也是價格的協商，只是采用拍賣的形式來完成。一般情況下，定向拍賣的參與主體范圍非常狹窄，在《研山銘》的拍賣中甚至僅只有一家國有文物收藏單位競拍。即使由國家文物局指定多家國有文物收藏單位進行競價，由于大多數國有單位的文物征集經費均由國家撥款，每個單位的競價空間非常小，這也使得拍賣的競價機制名存實亡。

（三）“拍后先得”模式

“拍后先得”模式是指拍賣公司在拍賣前發布拍賣公告，公示國家將對某些拍品行使優先購買權。在拍賣過程中，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并不參與競拍，但認可拍賣落槌的價格。當拍賣結束后，在一定時間內（通常為7 日），國有文物收藏單位作出是否購買的決定。如同意購買，則被指定的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將以拍賣落槌的價格優先于拍賣中最高應價競買人取得拍品文物。

“拍后先得”模式的首次運用是在2009 年北京某德春拍會“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這件珍貴文物上。在拍賣預展期間，某德公司就提前發布聲明稱國家將對某些古籍善本優先購買，公司將于拍賣結束后7 日內，告知買受人國家是否會優先購買。在2009 年5 月28 日的拍賣會上，“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以554．4 萬元成交。隨后在2009 年6 月5 日，國家文物局告知某德公司將依法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指定由某大學博物館優先購買。

在“拍后先得”模式中，拍賣公司的拍賣公告屬于要約邀請，即拍賣公司希望他人向自己發出要約的表示。《拍賣法》規定拍賣人應當向競買人說明拍賣標的的瑕疵，拍賣公告中提前公示的國家優先購買權可視為拍賣標的的瑕疵。拍賣人參與拍賣即視為其接受拍品文物保留的優先購買權。拍賣結束后，如國家行使優先購買權，導致競買人無法購得拍品，造成可得利益的損失，拍賣公司與委托人并不承擔違約責任。對于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時間，目前尚未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實踐中采取的7 日也是參照國際慣例，例如在西班牙《關于部分闡述“西班牙歷史遺產法”（第16/1985 號）的皇家法令》第四十一條第二款中規定，拍賣開始后的7 日內，行政當局應通知拍賣人是否行使先占權。

三、三種模式之利弊與建議

在通過“拍前協商”模式征集文物過程中，由于文物不經過公開拍賣，其價格往往壓得比較低，無法體現文物的真正價值。相對較低的價格沒有給予文物委托人更好的利益保障，由此也打擊了更多收藏者出讓文物的積極性，不利于海外文物的回流。與“拍前協商”模式類似，“拍中定向”模式也排除了普通買家參與競拍的權利，拍賣價格也相對較低，不得不犧牲文物委托人與拍賣公司的可得利益。懷素《食魚帖》、朱熹《春雨帖》就曾因定向拍賣而慘遭流拍。就此，筆者認為，“拍前協商”模式尚有可取之處，其先行提供國有文物收藏單位與文物委托人之間協商的機會，并不是強制買賣，倘若協商不成，尚且可以進入后續拍賣流程。而“拍中定向”模式相對而言已不符合歷史潮流，其競價只嚴格限定在國有文物收藏單位之間，而國有單位經費的來源已經決定其有限競價形成的價格并不會與“拍前協商”達成的價格有太大的差距，其形式意義更重于實際意義。而相比于“拍前協商”與“拍中定向”，“拍后先得”模式有了更大的進步，其在確保國家優先購買的前提下，體現了文物合理的市場價值，保障了文物委托人及拍賣公司的利益，有利于文物拍賣市場更加可持續發展。

不過有其他觀點認為，“拍后先得”這種“橫刀奪愛”的模式與《拍賣法》中拍賣以價高者得的規則相沖突。該觀點更認可的優先購買權行使方式是國家指派人員在拍賣中與其他競買人同場競價，當出到同樣的價格時，國家享有優先購買的權利。該形式與法國的國家優先購買權較為類似。法國早在1942 年就規定了國有博物館和美術館擁有購買文物與藝術品的優先權。

筆者認為，針對珍貴文物的拍賣情形，《拍賣法》屬于一般性的法律規范，而《文物保護法》屬于特別法律規范。根據我國法律體系的法律效力認定原則，如不同法律規范之間發生沖突，則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因此，在文物拍賣中，應該優先適用《文物保護法》關于優先購買權的規定。需要指出的是，“拍后先得”模式中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并非必須像法國模式在拍賣現場行使。優先購買權在我國法律中多有涉及，例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按份共有人轉讓其動產或不動產，其他共有人在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出租人出賣租賃住房，承租人在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轉讓職務技術成果的，職務技術成果的完成人在同等條件優先受讓；研究開發人轉讓專利申請權的，委托人在同等條件優先受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中，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轉讓股權的，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法》中，合伙人向其他人轉讓其在合伙企業中的財產份額的，其他合伙人在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土地承包法》中，土地經營權流轉，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在同等條件下享有優先權。在各項優先購買權的規定中，“同等條件”是最為共性且最為核心的要件。在文物拍賣中，同等條件的關鍵在于拍賣價格是否同等，而拍賣場所、時間等則屬于次要因素。“拍后先得”模式已經確保文物委托人以拍賣落槌價進行交易，已然符合同等條件的要求。此外，如果國有文物收藏單位直接在文物拍賣現場與其他競買人參與競拍，可能產生其他競買人與委托人或拍賣公司相互串通、惡意抬高價格的情形，導致國有文物收藏單位需要支付更高的價格拍得文物，造成國有資產不必要的流失。［4］不僅如此，根據《國有博物館藏品征集規程》，博物館在文物征集時需要形成估價建議，如果征集價格超過估價上限，則中止征集。由此，如博物館與其他競買人一同參與文物拍賣，理論上其他競買人只需略微超過博物館的估價上限即可購得文物。相比之下，“拍后先得”模式更有利于保護國有文物收藏單位的利益。不過，由于在拍賣行業不保真條款的普遍存在，也即拍賣人對拍品瑕疵擔保免責及買者自負，而“拍后先得”模式中公示的國家優先購買權相當于對拍品視為真品的官方鑒定，從而成為價格助推器，令拍品身價倍漲。假使國有文物收藏單位愿意動用優先購買權，則需要用更多的資金進行購買。例如在2013 年某德春拍會中，《唐代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真跡、《呂氏春秋二十六卷》等10 件國家一級文物及商代犬父丙鼎1 件國家二級文物，總計11 件“國家級文物”最終成交價為拍品最高估價的兩倍，均大幅溢價。此外，“拍后先得”模式還有其他需要改進的地方，例如，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主體應該在拍賣前就被明確，而不是在拍賣成交后才露面。

四、結語

文物不僅具有經濟價值，更具有歷史、文化、藝術價值。從財產權的角度看，文物可以屬于個體，但它所承載的文物價值應該是全社會人民所共有的。在這個意義上，國家有必要對某些珍貴文物享有優先購買權。相比于“拍中定向”模式，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方式比“拍前協商”與“拍后先得”模式更為合理，該兩種模式可以更好地平衡文物委托人、競買人、拍賣公司與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多方的利益，在體現文物所蘊含的經濟價值外，更能夠發揮文物獨特的歷史文化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