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轄權異議立法規(guī)制問題研究

卜薇薇

承德市雙橋區(qū)人民法院，河北 承德 067000

一、管轄權異議的概念及相關法律規(guī)定

（一）管轄權異議的概念

論及管轄權異議制度應當先予明確管轄制度的概念，民事案件的管轄，是指確定上下級法院之間以及同級法院之間受理第一審民事案件的分工與權限，是在法院內(nèi)部具體落實民事審判權的一項制度［1］。管轄權異議制度是管轄制度的組成部分，可以稱為管轄制度的“子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三十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當事人對管轄權有異議的，應當在提交答辯狀期間提出。人民法院對當事人提出的異議，應當審查。異議成立的，裁定將案件移送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異議不成立的，裁定駁回。當事人未提出管轄異議，并應訴答辯的，視為受訴人民法院有管轄權，但違反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的除外。

該規(guī)定對于明確管轄權異議的概念具有基礎性、指導性的意義。在理論界，對于管轄權異議概念的分歧主要集中于提出管轄權異議的主體范圍是否包含原告，一種觀點認為提出管轄權異議的主體應當按照《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的用詞作廣義理解，主體范圍包括原告和被告；另一種觀點認為，提出管轄權異議的主體僅限于被告，因為訴訟是一場原告發(fā)動的戰(zhàn)爭，作為發(fā)動戰(zhàn)爭的攻擊方，其有權選擇管轄法院，作為防御方的被告只能被動應訴，被告面對的法院是原告選定的，此時被告享有的合法權利可能會受到損害，所以被告方應該享有提出管轄異議的權利，達成攻守雙方的微妙平衡［2］。筆者認同第二種觀點，除了上述理由外，還因為在司法實踐中，即使原告在立案后認為自己選擇管轄法院存在錯誤，也可以通過撤訴，另行向有管轄權的法院提起訴訟來解決。因此，本文將管轄權異議的概念界定為，本訴被告在民事訴訟中對受訴法院具有本案管轄權提出的異議。

（二）我國關于管轄權異議的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

如前所述，《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三十條對于管轄權異議做出了原則性、概括性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對該項制度的具體實施進行了更加細化的規(guī)定，例如其中第三十九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管轄異議審查后確定有管轄權的，不因當事人提起反訴、增加或變更訴訟請求等改變管轄，但違反級別管轄、專屬管轄的除外。人民法院發(fā)回重審或者按第一審程序再審的案件，當事人提出管轄異議的，人民法院不予審查。該條規(guī)定可以總結為管轄恒定原則，即人民法院對管轄權異議審查后不因當事人反訴、變更訴訟請求等原因而改變管轄；《民事訴訟法解釋》第八十二條明確了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亦無提出管轄異議的權利；第二百二十三條規(guī)定了人民法院應當如何處理當事人在提出管轄權異議的同時就案件實體內(nèi)容進行答辯的情況；第三百三十三條規(guī)定了處理管轄權異議上訴的程序問題。《訴訟費用交納辦法》明確了管轄權異議申請及上訴均不交納案件受理費。

本文認為，管轄權異議的制度設計不盡完備，突出表現(xiàn)為下列問題：第一，被告提出管轄權異議成本低而回報高；第二，被告濫用管轄權異議無相應的制裁措施；第三，原告的合法權益如果因濫用管轄權異議遭受侵害無救濟途徑。

二、濫用管轄權異議現(xiàn)狀評析

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被告提出管轄權異議既無需交納費用，亦無需提供相關證據(jù)，其只要提出管轄權異議，法院就“應當審查”，并根據(jù)審查結果做出裁定，針對管轄權異議的裁定當事人享有上訴權，但其行使上訴權亦無限制性規(guī)定。一方面，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程序簡單、成本低廉、濫用管轄權異議卻無相應制裁措施，無需承擔后果、付出代價；另一方面，通過提出管轄權異議可以達到拖延訴訟時間、增加對方訴訟成本、延長義務履行期限，甚至轉移、隱匿財產(chǎn)等非法目的。司法實踐中，濫用管轄權異議的情況可以總結為下列三種：

第一，提出管轄權異議無事實和法律根據(jù)，僅因為有關管轄權異議的法律規(guī)定對提出異議的條件并無限制，即隨意提出；第二，在選擇性管轄案件中對已受理案件法院有管轄權選擇性失明，故意主張由其他有管轄權的法院受理；第三，一段期間內(nèi)，對被告為同一法人、自然人或其他組織的多件類似案件以相同理由提出管轄權異議，被法院駁回申請后仍就類似案件提出管轄權異議，乃至連續(xù)上訴。

濫用管轄權異議的行為惡意利用訴訟程序，人為制造障礙，提高了對方當事人訴訟活動的成本，極易導致對方當事人心理失衡、削弱其對司法的信任；干擾了正常的訴訟秩序，降低了司法效率，嚴重浪費了有限的司法資源。

三、濫用管轄權異議原因分析

（一）利用管轄權異議作為戰(zhàn)術性方式

司法實踐中，提出管轄權異議的被告當事人，一般是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實踐經(jīng)驗的律師或者相關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等，其對管轄權異議制度設立的目的、如何運用管轄權異議，以及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等都有了解。案件審理過程中，被告提出管轄權異議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延長案件審理周期，通過提出管轄權異議使整個案件的開庭時間延后。有些案件的管轄權本來非常明確，案件被告或其代理人依然為了拖延時間提出管轄權異議，這樣當事人就能夠利用法院審查管轄異議的時間、上訴期間來轉移或者是變賣名下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chǎn)，這種情況下，被告當事人其實就是在濫用管轄權異議申請，直接損害原告的合法利益。

（二）提出管轄權異議訴訟成本低廉

根據(jù)《訴訟費用交納辦法》規(guī)定，提出管轄權異議無需交納案件受理費，即使異議根本不成立，被法院駁回，當事人選擇上訴，那么仍無需交納上訴費。被告當事人以近乎零成本的代價，即可要求兩級法院做出書面裁定，低廉的訴訟成本令當事人有恃無恐。

（三）當前立法對于規(guī)制管轄權異議不盡完備

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只要在答辯期間內(nèi)都可以對法院提出管轄權異議的申請。且法院對管轄權異議進行審查，并沒有關于要求當事人充分舉證，就管轄權異議申請進行充分說理的法律依據(jù)。在司法實踐中，只要當事人提出管轄權異議，法院都必須進行書面審查并做出裁定，如果被告不服法院的裁定，還可以選擇上訴。這樣從一審程序再到上訴程序，歷時彌久，亦損耗司法資源。在這個過程中，被告當事人輕則可達到拖延訴訟之目的，重則可能隱匿、轉移財產(chǎn)。因此，在沒有合理理由或者明知理由不能成立的情況下向法院提起管轄權異議，已經(jīng)明顯與管轄權異議制度旨在糾正不當管轄、平衡當事人訴訟優(yōu)勢的立法初衷相違背。管轄權異議制度甚至淪為故意制造訴訟障礙，阻礙正常程序，歪曲管轄事實、妨礙民事訴訟進程的工具。簡而言之，客觀上對管轄權異議申請的濫用，是為主觀上追求不當?shù)脑V訟利益。當前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對濫用管轄權異議進行懲罰，是該制度被濫用的重要原因。

四、關于防止濫用管轄權異議的立法建議

本文針對現(xiàn)行法律框架下，當事人提出管轄權異議無限制性要求、查明當事人濫用管轄權異議后無制裁措施、被濫用管轄權異議的對方當事人無救濟途徑三個方面的問題，提出如下立法建議：

（一）提高提出管轄權異議的訴訟成本

對具體案件提出管轄權異議的行為，本質(zhì)上是對法院已經(jīng)受理立案的民事案件管轄行為的質(zhì)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法院審查管轄權異議意味著啟動了一項糾錯程序。為了避免被告在訴訟過程中將提出管轄權異議當作拖延訴訟的高效手段、免費工具，可以考慮通過規(guī)定多種限制性條件來提高提出管轄權異議的訴訟成本，包括證據(jù)、經(jīng)濟、時間等方面。

第一，應當從源頭上對提出管轄權異議的主體和行為進行限制性規(guī)定。一是如前文所述，本文討論提出管轄權異議的主體限定為被告，理由不再贅述；二是被告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的行為應當是嚴謹慎重的，而不是在一條原則性的法律規(guī)定框架內(nèi)，任意提出、隨意行使。從形式要件方面，要求被告在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時，提供相關證據(jù)用以證明其異議具有事實根據(jù)和法律理由；從實質(zhì)要件方面，法院應當對濫用管轄權異議的法律后果、訴訟風險等事項對申請人予以釋明。

第二，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應當交納案件受理費。根據(jù)現(xiàn)行《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管轄權異議申請、上訴均無需交納案件受理費，但是對于管轄權異議的審查、裁定、移送上訴、上訴審查，均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被告幾乎可以零代價實現(xiàn)拖延訴訟周期的目標，因此建議對于管轄權異議申請、上訴均需交納案件受理費，具體標準可以按件收取。通過法院審查，管轄權異議被同意，則案件受理費退回被告；管轄權異議被駁回，則案件受理費不予退回。如果當事人選擇上訴，亦可以依上述原則視二審裁判結果處理案件受理費。

（二）建立對濫用管轄權異議的處罰制度

民事訴訟管轄權制度是通往司法公正的第一個分岔口，管轄問題應當在實體審理開始前得到確認［3］。管轄權異議制度兼具公正與效率的雙重屬性，正是由于管轄權的歸屬關系到案件是否能夠順利進入實體審理，在司法實踐中，才會出現(xiàn)大量濫用管轄權異議這一程序權利阻礙案件正常訴訟的問題。濫用管轄權異議，違反了民事訴訟法誠實信用的基本原則，損害對方當事人的訴訟利益，系故意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可以歸入虛假訴訟的大范疇內(nèi)，應當受到相應的處罰。

我國《民事訴訟法》第十章用專章規(guī)定的方式，對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進行了相關強制措施、處罰方式的規(guī)定。建議將濫用管轄權異議的處罰辦法亦納入該章予以明確，可以參考《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五條關于對虛假訴訟、虛假調(diào)解行為的司法處罰之規(guī)定，第一百一十八條關于罰款、拘留的具體規(guī)定，建立對濫用管轄權異議的處罰制度。

（三）建立被濫用管轄權異議行為損害的救濟途徑

依據(jù)現(xiàn)行法律，被告對案件提出管轄權異議后，人民法院“應當審查”，審查的結果即使為裁定駁回申請，被告還可以提出上訴，在管轄權異議審查、上訴、二審期間，案件進入中止程序。被告可以主動選擇在法律規(guī)定期限的最后一日提出管轄權異議，在上訴期限的最后一日提出上訴，利用法律賦予的訴訟權利最大限度延長訴訟周期，令案件長期處于久拖不決的狀態(tài)；同時，依據(jù)現(xiàn)行法律，在此過程中原告只能被動等待，被動接受案件無法進入實體審理、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處于不確定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由于濫用管轄權異議、人為造成訴訟周期的拖延，可能給原告造成無法及時得到賠償、救助、誤工費、交通費，損失進一步擴大等多方面的損害，尤其是知識產(chǎn)權類案件，例如著作權、實用新型專利權等具有時代性、節(jié)點性、效率性特點的案件，更有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進一步的損害。

借鑒法國、德國等大陸法系國家，在立法上賦予當事人因對方濫用訴訟權利可以提起損害賠償?shù)慕?jīng)驗做法，尤其是德國，在立法上規(guī)定了當事人的真實義務即訴訟上的欺詐禁止，若其違反，不僅其主張不能被法庭采信，因此受到損害的對方當事人或第三人還可以提起損害賠償［4］。要改變現(xiàn)行管轄權異議制度下被告只享有權利不承擔義務、原告只可被動接受不可主動出擊的失衡局面，建議建立因濫用管轄權異議行為遭受損害的救濟途徑，賦予原告因訴訟利益、經(jīng)濟損失等合法權益受損可以尋求救濟的機會與權利，參考一般侵權責任的原理與規(guī)定，由受損害方在本訴中一并提起侵權之訴，并按照損害賠償責任糾紛案件的證據(jù)規(guī)則對自己遭受的損失予以主張和舉證，由法院根據(jù)管轄權異議的理由、相關證明材料做出裁判。

五、小結

如同陽光與陰影相伴而生，享有權利和濫用權利在法治社會中亦結伴而行，在民事訴訟中也無例外。濫用管轄權異議既是對民事訴訟中具體訴訟權利的濫用，也是對程序權利的濫用。《民事訴訟法》作為部門法、程序法，正是通過規(guī)定當事人在訴訟中享有的程序權利，以及如何行使程序權利構建了完整的民事訴訟體系。管轄權異議是當事人應當享有的訴訟權利，但其也是必須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行使的程序權利，濫用管轄權異議的行為利用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的漏洞，為了實現(xiàn)不當訴訟利益，既損害了對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也觸碰了誠實信用的樸素原則、阻礙了公正高效的司法追求，本文針對防止濫用管轄權異議這一問題，對于相關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集中梳理、查找不足，從立法上進行思考、尋求對策，希望對于完善管轄權異議制度的設計拋磚引玉、略盡法律人之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