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摘 要:在馬皇后去世后的三年喪期中,洪武朝的后宮發(fā)生了多起“亂宮”事件,經(jīng)過多年的追索,大批妃嬪宮人、勛貴及其子弟被殺。所謂“入亂宮禁”,實際上是明太祖對后宮與外朝交結的夸大認知。仔細考察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許多亂宮事件的參與者,是胡、藍黨案中的“罪犯”,由此掀開了明初勛貴之家與皇室、宮廷與政治的復雜關系。研究“亂宮之變”,不僅能揭開明太祖時期宮廷的神秘面紗,也可為深入探究明朝皇室婚姻制度的轉變以及洪武朝胡、藍黨案提供新的視角。
關鍵詞:明太祖;洪武;“亂宮”;胡藍黨案
中圖分類號:K248.1?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3)03-0030-09
洪武朝的后期,曾發(fā)生多起“亂宮”事件,導致至少一妃、二侯以及眾多宮人和勛貴子弟遭到誅殺,實為洪武后期影響重大的政治事件。當時民間亦有風傳,時人甚至稱明太祖“悉誅宮人”。可能是因為明初宮廷史料極為有限,難以深入探研,亦或論者以為,有關明太祖誅殺宮妃的記載皆出野史,未可輕信,因而迄今未見專論。市上所見明太祖?zhèn)饔涱H多,但對此幾乎無所涉及,這為明初的宮廷史、政治史留下了不應有的留白。
洪武后期連續(xù)發(fā)生的“亂宮”事件及其引發(fā)的追戮——本文稱之為“亂宮之變”,并不限于宮闈,它與當時殘酷的胡惟庸、藍玉黨案存在緊密的關聯(lián),構成洪武晚期時局的一部分。明初“國史”對此隱而不書,如因其子參與“亂宮”而伏誅的江夏侯周德興,《太祖實錄》諱作“帷薄不修”;對另一位因“入亂宮禁”而死的豫章侯胡美,則只字不提。但從洪武朝的榜文、敕編的時政材料以及時人所撰野史中,仍能找到一些零散的材料。對其加以梳理,仍可為討論“亂宮之變”的真相提供可能。此項研究的價值在于,不僅揭開洪武朝后宮神秘面紗之一角,也為深入考察明朝皇室婚姻制度的轉變以及作為明初重大政治事件的“胡藍黨案”提供一個宮闈的新視角。
一、胡美父子“入亂宮禁”與明太祖宮禁防閑之嚴
后宮發(fā)生“亂宮”之事,是洪武二十三年(1390)五月“肅清黨逆”榜文披露的。
所謂“肅清黨逆”,是指洪武十三年(1380)初爆發(fā)的丞相胡惟庸案,史稱“胡黨之獄”。經(jīng)過長達十年的追論誅殺,洪武二十三年再次掀起高潮:太師、韓國公李善長滿門被戮,同時被殺的還有唐勝宗、陸仲亨、費聚、趙庸、鄭遇春、黃彬、陸聚等一大批勛貴及文武官員。 五月初二日,因黨逆基本肅清,明太祖口詔幾四千言,命刑部尚書楊靖制作榜文,“備條亂臣情播告天下”。榜文說:
自洪武十三年四月前后,胡黨事覺,內有謀逆不仁者濟寧侯顧時等十四人,亂宮者豫章侯胡均美。
與其他公侯“謀逆”之罪不同,胡美的罪名是“亂宮”。
胡美原是陳友諒手下的江西行省丞相,至正二十年(1360)歸降后,東征南討,立下汗馬之功,洪武三年(1370)封侯。胡美之女為胡順妃,是洪武三年五月初封的“六妃”之一。
胡美早在6年前的洪武十七年(1384)已坐法而死,卻不知所犯何罪,史書對其下場,或不書(如《太祖實錄》),或誤書(多以為死于藍玉黨案)。 其實榜文已經(jīng)公開,胡美實死于“亂宮”。今見榜文只是節(jié)錄,曝其罪行說:
豫章侯胡美,長女入宮,貴居妃位。本人二次入亂宮禁,初被閹人賺入,明知不可,次又復入。且本人未入之先,閹人已將其小婿并二子宮中暗行二年余。洪武十七年事覺,子婿刑死,本人賜以自盡,殺身亡家,姓氏俱沒。
“亂宮”又被表述為“入亂宮禁”。由榜文可知,胡美長女在宮為妃,其小婿及二子在宦官引導下,秘密來往宮中兩年有余;其后,胡美在明知不可的情況下,為宦官所“賺”(“賺”有騙和誘導之意),也秘行進宮,被記錄在案的有兩次。
胡美父子在宮中“暗行”,說明他們來往宮中,是瞞著“親家”皇帝的,這當然不對,有失禮數(shù),可是做爹的進宮看女兒,如何就是“入亂宮禁”?胡氏之女深居后宮,其父兄暗行來往,尚屬情有可原,不知胡家“小婿”,也就是胡妃姐妹的丈夫,如何也不顧嫌疑,長久往來?榜文沒有公布細節(jié),亦無從猜想,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胡美父子這么做,大大觸犯了皇帝的忌諱!
明太祖以元代宮閫穢亂為戒,將其上升到亡國的高度,如《太祖實錄》云:“上以元末之君不能嚴宮閫之政,至宮嬪女謁私通外臣而納其賄賂,或施金帛于僧道,或番僧入宮中,攝持受戒,而大臣命婦亦往來禁掖,淫瀆褻亂,禮法蕩然,以至于亡。遂深戒前代之失,著為令典,俾世守之。” 相關“令典”體現(xiàn)在御制《祖訓》中,對宮廷“關防”有著極為嚴苛甚至是不近人情的要求。以宮人生病為例:
若醫(yī)人入宮診治,“須要監(jiān)官、門官、局官各一員,當直內使三名、老婦二名,同醫(yī)人進宮看視。”一個醫(yī)生進宮瞧病,要求內官監(jiān)太監(jiān)、守宮門太監(jiān)、御藥局太監(jiān)各一人,連同當值宦官三名、宮中老婦(老年宮女)兩名,共八人相陪。
若陪同之人不及八人之數(shù),監(jiān)官、門官、局官各杖一百,當值宦官、老婦各杖八十;若當值太監(jiān)并各官偷懶,只讓老婦引醫(yī)入內,則將監(jiān)官、門官、局官問斬,當值太監(jiān)并醫(yī)人、老婦皆凌遲處死。
若后宮妃嬪、女孩兒等生病,病情較輕的,就在乾清宮診脈;只有病情較重,才允許醫(yī)士白天到病人房中看視,夜間喚醫(yī)進宮,絕不允許,如違,醫(yī)士連同請醫(yī)之人,一并斬首。若是普通宮人生病,輕的,就在宮門看視,重的,出宮送養(yǎng)容堂,由監(jiān)官、門官、局官、內使人等同醫(yī)士就彼發(fā)藥醫(yī)治。
以上內容見于洪武初制定、洪武十四年(1381)頒布的《祖訓錄》之“內令”。可能是考慮到醫(yī)生進宮隱患較大,洪武二十八年(1395)修訂的《皇明祖訓·內令》將相關內容改為:“凡宮中遇有疾病,不許喚醫(yī)入內,止是說證取藥。”
對宮廷出入,《祖訓錄》也有嚴格規(guī)定:“凡宮闈當謹內外,后妃不許群臣謁見。群臣妻非夫命無故不許入宮,君亦無召見之理。”
無論婦女,還是太監(jiān),凡出入宮城,皆有嚴格的搜檢制度,就連私寫文帖于外,寫者、接者皆斬。明太祖以嚴刑峻法來推動宮闈制度的落實,動輒施以凌遲、斬首、剝皮之刑。他還經(jīng)常提醒在封國的兒子們,不可容令外人出入王宮。在他搜集的諸王“不法”證據(jù)中,常能見到男女閑雜人等“引入宮內”“出入宮中”或“入宮住過”“在宮住歇”“在宮宿歇”等內容。就在榜文披露胡美父子“亂宮”的當年二月,明太祖寫信給晉王朱?,還稱其二哥秦王朱樉“終歲玩婦人,為婦人所迷,護衛(wèi)官軍人等,亂宮者無數(shù)”。而此前《御制紀非錄》條列秦王之惡,特地提到一個王婆子和一個范師婆,她們不僅本人“在宮住歇”“教誘為非”,還常引其子“出入宮內”,甚至“假裝內官,在宮宿歇”。
可見,在明太祖的認知里,無論是南京大內,還是諸王王宮,均長期、持續(xù)存在“亂宮”行為,“亂宮者無數(shù)”。但他對于何為“亂宮”,并無明指,綜合來看,大概凡外人私自入宮皆可視作“亂宮”。
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他自然不會認為胡美一家出入宮闈是正常的走親戚。“祖訓”明令禁止群臣妻無故入宮,后妃的男性親屬又豈可入內謁見?故斥之為“入亂宮禁”。胡氏父子由宦官引導,暗行宮中兩年有余,至洪武十七年事發(fā),胡美賜死,子婿伏誅,榜文稱其“殺身亡家,姓氏俱沒”,胡順妃恐難獨活。
洪武十七年的“亂宮”案,還有時人的記載作佐證。俞本《紀事錄》記:
是年,上疑錦衣衛(wèi)秦指揮有亂宮事,斬之。妃胡氏諫曰:“深宮嚴禁,安有此事?”上盛怒,亦殺之。妃父豫章侯胡美,令自縊,妃之兄弟俱斬于玄津橋。悉誅宮人,瘞于聚寶山下。
“亂宮”之事在追索過程中竟達到“悉誅宮人”的程度,說明發(fā)現(xiàn)的線索絕不止秦指揮一人。如果胡順妃僅僅因為進諫就遭殺害,并且累及父兄,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俞本所記應為當時社會傳聞,他應該沒有看到洪武二十三年的榜文,否則不會不知胡美父子有“亂宮”之事。晚明人張大同在此條下注云:“(俞)本疑秦指揮亂宮,此以訛傳訛之妄也。”《紀事錄》中提到的秦指揮“亂宮”以及“悉誅宮人”,確實是榜文沒有的,但未必一定是“以訛傳訛”。
二、胡藍黨案中的勛貴子弟“亂宮”
洪武二十三年,黨案再興,多位公侯以胡黨之罪誅死,此后時局進入一個相對的安定期。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太子朱標突然薨逝,這是洪武十五年(1382)馬皇后去世后又一次宮廷大變。八月十一日,朱標被謚為懿文太子,入葬于其父陵寢孝陵的東側(今孝東陵)。就在朱標發(fā)喪祔葬的前一天,朝廷發(fā)生了一件不太引起后人注意的事件:江夏侯周德興“以帷薄不修伏誅,命收其公田”。
江夏侯周德興,不僅與太祖同里,還是少年時的朋友。 在當時還存活的開國元勛中,以周德興“年最高,歲時入朝,賜予不絕”。這樣一位“從小玩到大”的老臣,依然沒能逃脫被誅的命運。
《太祖實錄》將周德興之死歸為“帷薄不修”,語出自賈誼《新書·階級》:“坐污穢男女無別來者,不謂污穢,曰帷薄不修”,是古代對“貴大臣”德行污濁的一種諱言。可是,如果周德興僅僅只是私德問題,怎會遭到誅殺的嚴懲呢?《明史》揭開了真相:“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周德興)以其子驥亂宮,并坐誅死。”正如錢謙益所言,“國史所記帷薄不修,蓋亦史官之微詞”。其實,只要仔細梳理當時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周德興父子之死,是洪武十七年以來,一系列“亂宮之變”的一個小高潮。
朱元璋敕編的一種時事文本《逆臣錄》,是洪武二十六年(1393)誅殺涼國公藍玉后,匯集“藍黨”近千人的口供而成,其中“右都督王誠”下記道:
洪武十六年間,有男王庸,同朱都督男、江夏侯男周驥,糾合入宮為非。是(王)誠彼時明知此事,不行禁戒,故縱犯法。
說的是洪武十六年(1383)時,藍黨罪犯、右都督王誠之子王庸,伙同朱都督和江夏侯的公子入宮為非,王誠明知不可,卻不加制止,屬故意縱子為非,其中提到上一年八月因“帷薄不修”伏誅的江夏侯男周驥。都督王誠的罪名之一,跟周德興一樣,也是其子“亂宮”,不行禁戒,最終“并坐誅死”。
又據(jù)《逆臣錄》,金吾前衛(wèi)帶俸指揮朱銘供稱:洪武十六年,他和府軍左衛(wèi)帶俸指揮徐質、羽林右衛(wèi)指揮陳義,時常與崔姓內官“交相猜拳戲謔,飲酒情熟”,在某月某日(失記月日),央求崔內官引領入宮,在西華門里板房潛坐,至起更時分,引到女子三名,與之各行奸宿,至天明送出門來。此后“節(jié)次入內為非,一向倖不敗露”,只到追究藍黨時,才事發(fā)落網(wǎng)。
朱銘的供詞提供了一些“入宮為非”的細節(jié),即由相熟的宦官引入禁城,在西華門里的板房,與三名女子奸宿,直到天明才出來。他們不止干了這一回,此后多次入宮為非,一直不曾暴露。值得一提的是,板房是太祖本人經(jīng)常臨幸的地方,在官史記載中,他常在板房讀書或召見侍臣,可見得是近御的非常之所。徐質、陳義“各招與朱銘相同”,大概他們二人是由朱銘供出來的。
《逆臣錄》所收供詞眾多,有許多不可思議、不合常理之處,讓人懷疑出自屈打成招,是不太可信的自誣之詞。朱銘的供述就是這樣,他說他與徐、陳三人,由相好的內官引入西華門,與女子奸宿,可是那起更時分引來的女子是誰?他們幾個如此色膽包天,竟敢入宮奸宿宮人?而且還是“節(jié)次入內為非”!如果此事可信,大明的后宮,豈不成了放浪武官的風月場?
根據(jù)《逆臣錄》所收供詞,“江夏侯男周驥”與王庸、朱都督男(未知是否就是朱銘)等糾合,入宮為非,始于洪武十六年。而江夏侯父子在洪武二十五年八月伏誅,已在十年之后。莫非這幾個冒著族誅的風險,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長達十年之久?而周驥事發(fā),父子受誅,竟然沒有影響到王、朱等人,后者在洪武二十六年初追究藍黨時,才“今因事發(fā)”,這可能嗎?周驥被獲時,難道不會供出他的同伙?
以上亂宮之人,凡身份明確者,皆為京衛(wèi)指揮,衛(wèi)分包括金吾前衛(wèi)、府軍左衛(wèi)、羽林右衛(wèi)和錦衣衛(wèi)。朱銘、徐質在《逆臣錄》中明確記為“帶俸”官,王庸、朱銘是都督之子(王庸在案發(fā)時已升任都督),豫章侯的子婿以及江夏侯男,很可能也是以勛貴子弟的身份在京衛(wèi)帶俸或任實職。以上信息隱約透露出:洪武十六、十七年(1383—1384)“亂宮”案的主角,皆為侯、都督等高級將領的子弟;他們的亂宮行為,全部暴露于追究逆黨的殘酷斗爭中。這或許說明,所謂“入亂宮廷”,其實是大興胡、藍黨案時所設的一個陷人的筐兒!所以極盡追索攀引之能事,乃至十年前的“亂宮”舊事,在藍玉之案中集中“暴露”。
將上述亂宮行為加以梳理排列,可使其脈絡更加清晰:
洪武十五年,胡順妃父豫章侯胡美及其子、婿先后入亂宮禁,有兩年之久,十七年事發(fā),妃死,胡美父子誅。(見刑部榜文)
洪武十七年,上疑錦衣衛(wèi)秦指揮有亂宮事(未知秦指揮是否即是胡美的小婿),誅胡順妃及其父兄弟,并悉誅宮人。(見《紀事錄》)
洪武十六年,都督王誠子王庸、都督朱某子、江夏侯子周驥,多次糾合,入宮為非。二十五年八月江夏侯父子事發(fā)伏誅,二十六年王庸父子事發(fā)伏誅。(見《逆臣錄》)
洪武十六年,金吾前衛(wèi)帶俸指揮朱銘、府軍左衛(wèi)帶俸指揮徐質、羽林右衛(wèi)指揮陳義,與崔姓內官勾結,節(jié)次入宮為非。二十六年事發(fā)伏誅。(見《逆臣錄》)
可見,亂宮行為主要發(fā)生在洪武十五年到十七年的兩年間,可分為“胡順妃及妃家父子”與“江夏侯子、都督王誠子、都督朱某子”“指揮朱銘、徐質、陳義”三條線,涉及到兩家開國侯(江夏侯、豫章侯)與若干功臣子弟(多在京衛(wèi)擔任指揮等高級武職)。
兩案所涉宮人,包括妃子(胡順妃)、宦官(賺入胡美父子的閹宦、崔內官)和宮女(三名夜至板房宣淫的女子)。明太祖在暴怒之下,嚴厲追查,在內廷大開殺戒,殺死被攀指的妃嬪宮人,是完全可能的。俞本所記“悉誅宮人”,或有所夸大,但絕非空穴來風。《草木子余錄》記洪武十七年李文忠死后,“戮內監(jiān)將千人,又并殺后宮妃嬪近千人”。該書作者葉子奇,與俞本同為洪武中人,他們的記載,可彼此參看,反映了當時民間盛傳的某種駭人的輿論。
在洪武二十三年滿門被誅的韓國公李善長,他的罪狀也涉宮闈。
明末清初史家萬斯同(字季埜)曾問吳喬,明初詩人高啟詩云“小犬隔花空吠影”,意何所指?吳喬答:“太祖破陳友諒,貯其姬妾于別室,李善長子弟有窺覘者,故詩云然。李(善長)、高(啟)之得禍,皆以此也。” 明太祖在洪武十八年(1385)《御制大誥》中親口承認,他因惱怒陳友諒多次入犯,“既破武昌,故有伊妾而歸”,吳喬言之鑿鑿,稱擄來的陳友諒姬妾藏于別室,李善長子弟窺伺,高啟寫詩譏諷,后二人俱因此得禍。吳喬之說雖不可信,但已微露勛貴子弟“窺覘”宮闈的隱情。吳中野史也有類似說法,錢謙益初以為無稽,并不相信,但后來在翰林院修史時,“觀國初《昭示》諸錄所載李韓公子侄、諸小侯爰書及高帝手詔豫章侯罪狀,初無隱避之詞,則知季迪(高啟字)此詩蓋有為而作”。
洪武二十三年《昭示奸黨錄》的性質與公開藍黨罪行的《逆臣錄》相似,收錄了“胡黨”案犯李善長及一干功臣的罪狀與供詞。錢謙益沒有指出“李韓公子侄、諸小侯”爰書的具體內容,但他將其與因“亂宮”被誅的胡美父子連起來說,輒知爰書所涉,定是見不得光的宮闈秘事。
錢謙益是最早發(fā)現(xiàn)“亂宮之變”的歷史痕跡的學者,但他可能有所忌諱,未能深辨,如其所言:“余于諸招,自臨川侯(胡美)外,如李善長之二子,及費聚之子越,楊璟之子通、達,德興之子驥,皆削而不載。后之取征者,考《奸黨》《逆臣》二錄全招,則知之矣。”語意含蓄,但隱約指出了線索。惜《昭示奸黨錄》一書今已不存,然如上文所考,臨川侯胡美子婿、李善長二子、周德興子既皆涉“亂宮”之事,則錢謙益“削而不載”的招詞中,還有平?jīng)龊钯M聚子費越、營陽侯楊璟子楊通、楊達,共五位開國公侯的子弟,即眾多“小侯”,亦涉“亂宮”之事。易言之,在五位公侯的致死罪名中,都包含其子弟“入亂宮禁”的罪狀。
從《逆臣錄》所收招詞來看,那些因與藍黨而誅的亂宮者,往往還有其他結交胡、藍的罪行。如會寧侯子張佐招云:洪武二十三年六月某日,其父張溫在家飲酒,對他兄弟密說,“我當初見胡家有權時,同李太師、延安侯、江夏侯男周驥都去交結,不想事謀未成,險些兒被他累了”。可見,周德興父子也因告發(fā)牽入胡案,他們在藍黨之案爆發(fā)前夕被殺,主要罪狀是周驥亂宮,自屬附會之罪,所以與周驥同亂宮者未遭追究,而次年藍案大興,這些人就在彼此的攀染中通通落網(wǎng)了。于此可知,“亂宮之變”與當時殘酷的黨案,是緊密糾纏、關系復雜的。
三、“亂宮之變”與李淑妃、郭寧妃攝六宮之政
上述“亂宮”事件發(fā)生的洪武十五年到十七年,正好在馬皇后去世后的三年喪期之內,這個背景必須注意。
洪武十五年八月馬皇后去世,大明后宮沒了女主人。《太祖實錄》的《馬皇后傳》寫道:
(后崩)上慟哭,終身不復立后。上嘗罷朝,內臣、女史更進奏事不已,上凄然不懌曰:“皇后在,吾豈有此煩聒哉!”后在時,內政一不以煩上,上從容甚適,故不勝哀悼焉。
明太祖思念馬皇后,決定終身不再立后,然而,在他的觀念里,后宮無主必為亂階,這從他對諸王的教訓可知: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秦王朱樉為宮人“毒害”,明太祖在分析原因時,反復提到秦王“于宮不立正妃,宮且無主,小人雜進”,“秦(府)有事,皆是宮無主,主宮者無晝夜雜處。……(今中毒而)亡由正宮被苦,因宮禁不嚴,飲食無人關防計較”。 四月初五日這天,晉王收到兩封太祖親筆書信,其中三次提到秦王“正妃”“正宮”,認為秦王妃被“打入冷宮”,致使后宮無主,宮禁不嚴,小人入宮雜處,是造成秦王遇害的根本原因。 明太祖的這種心理,無疑會體現(xiàn)在他對大內“亂宮”行為的認知上。難道他不會認為,洪武十五年以來,后宮連續(xù)發(fā)生“亂宮”之事,不是因為后宮無主?
故此,他雖然決定“終身不復立后”,但還是需要選擇一位“賢淑之女”,幫助自己奉宗廟、理內治。洪武十七年十月,恰滿馬皇后三年之期(古代服喪三年,實際上只有27個月),他馬上冊立了一位李氏為淑妃。
李淑妃是前廣武衛(wèi)指揮僉事李傑之女,冊文說:
妃嬪之立,所以助皇后,奉宗廟、理內治也,非淑德賢行,曷膺茲選。朕自后崩之后,欲得賢淑之女,助朕奉祀宗廟,乃卜諸功臣之家,惟爾李氏最貞,特冊爾為淑妃,助朕以奉宗廟之祀。爾惟敬哉!
李傑生前不過是四品武官,早在17年前的洪武元年(1368)就戰(zhàn)死了,李家似乎很難稱得上“功臣之家”。李淑妃的妃號也有問題,《太祖實錄》記立李氏為淑妃,但洪武晚期翰林學士劉三吾為妃家追封先代撰寫的墓碑,卻記道:“(李傑)女李氏,今為皇淑妃”;李傑神道碑也說:“女一人,今即皇淑妃。”碑文記載可信,淑妃之號上應有一“皇”字。想來《太祖實錄》并無隱晦的必要,可能李氏初封為淑妃,隨因寵進封皇淑妃。
冊文說:“朕自后崩之后,欲得賢淑之女,助朕奉祀宗廟”云云,短短74個字中,“助朕奉祀”這樣的表述就出現(xiàn)兩次。顯然,李淑妃承擔了輔佐皇帝“奉宗廟、理內治”的職責。洪武后期,“皇妃”是比貴妃更高的妃號,“冊而兼皇,以君視之”,等于是不居皇后之名的攝皇后。擁有這個封號的,只有兩人,一位是李淑妃,另一位是郭寧妃。《明史·后妃傳》據(jù)此才說:“(洪武)十七年九月,孝慈皇后服除,冊封淑妃,攝六宮事。”
據(jù)冊文講,馬皇后去世后,為選一位賢淑之女,“乃卜諸功臣之家”。說明李淑妃是在馬皇后“崩”后(甚至可能是在喪期正式結束后)才選入的,入宮時間并不長。然而,一個宮廷新人,馬上被冊立為妃,并且取得類似于皇后的地位,這就很有點不同尋常了。
有學者將洪武十七年的“亂宮之變”與同年李淑妃冊立“攝六宮事”結合起來,推測:明太祖在宮變中,盡屠諸妃,包括洪武三年初封六妃中的五位:胡充妃、郭惠妃、達定妃、胡順妃,以及在皇后喪期“攝六宮事,稱皇妃”的郭寧妃(六妃中居首的孫貴妃十年前已死)。其推論邏輯是:只有在“悉誅宮人”的條件下,才會讓李淑妃這樣一位資歷及年齡均淺的新人,甫入宮即主持六宮之政。
如果從研究的科學性上來說,有確鑿的史料證明死于洪武十七年宮變的妃嬪,只有胡順妃一人(也是根據(jù)榜文“殺身亡家,姓氏俱沒”的說法推定的)。在后世野史中,胡充妃、達定妃皆為明太祖殘殺,但未可定為信史,且野史所記“死法”,也與洪武十七年宮變無關,于此不論。然而,郭寧妃卻有較大可能死于該年,這一點耐人尋味。
在洪武后期的宮廷中,郭寧妃不僅資格最老(早在濠州時期,妃父郭山甫即預言太祖“貴不可言”,并“遣妃侍太祖”),地位也可說最高(在李淑妃之前攝宮政,且封皇寧妃),她還是魯王朱檀之母,她的兩個哥哥先后封侯,其中武定侯郭英還是洪武中碩果僅存的幾位開國功臣之一。郭英極得太祖寵信,兩家親上加親,郭英有二女嫁給皇子,子郭鎮(zhèn)尚永嘉公主,最長的孫女許給了燕王世子朱高熾(未來的仁宗)。郭英本人經(jīng)歷了靖難之役,一直活到永樂元年(1403)。可見在太祖諸妃中,郭寧妃的外家根基最厚。
無論是明朝萬歷中作為官修“國史”成果的《皇明后紀妃嬪傳》,還是清人修的《明史·后妃傳》《勝朝彤史拾遺記》,均記郭寧妃在馬皇后死后“攝”宮政。但馬皇后喪滿后,不知什么原因,太祖沒讓這位事實上的后宮之主轉正做皇后,甚至沒讓她繼續(xù)主六宮之政,而是另立新人李氏為淑妃,“奉宗廟之祀”。這令人對郭寧妃的結局起疑,而史料中又確實有郭寧妃未得善終的可疑線索。
郭寧妃的二哥鞏昌侯郭興,正好死在“亂宮之變”發(fā)生的洪武十七年。郭興是當年十二月下葬的,他應該死在幾個月前,與胡美被誅的時間相當接近。郭興神道碑是郭興去世三年后由翰林學士劉三吾奉敕撰寫的,對其履歷的記載極為簡略,僅稱:“進封鞏昌侯。方倚之永鎮(zhèn)西陲,而溘先朝露,薨于家矣。” 郭興封侯在洪武三年,碑文對其后14年的事跡,竟不著一字,也沒提到郭興為何在54歲的盛年突然薨逝。郭氏一門最大的榮耀,自然是郭家兄弟的妹妹為太祖之妃,且是主持宮政的皇寧妃,然而這篇敕撰的神道碑,在介紹郭氏至親時,竟然沒有提到當朝的郭寧妃!
宣德中,大學士楊榮為去世二十多年的武定侯郭英(死于永樂元年)撰寫神道碑,提到一件皇恩浩蕩之事:洪武四年(1371),郭英升驃騎將軍、河南都指揮使,“將赴鎮(zhèn),皇寧妃,公之女弟也,上遣至公第餞之”。證明郭寧妃確曾進封皇寧妃。碑文說郭英出鎮(zhèn)河南前,太祖特地安排他的妹妹入府,為之餞行,郭寧妃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在郭英神道碑里。然碑文所記,亦僅此而已,碑末屢述郭英至親,如郭英之女為遼王妃、郢王妃,孫女為仁宗貴妃,無不寫到,唯獨不提郭英之妹為太祖寧妃。
二郭兄弟的神道碑文如此一致,不能不讓人懷疑,郭寧妃可能非善終,以至于郭興墓碑不敢提及她;楊榮為郭英撰寫墓碑時,時過境遷,雖然在一件頌圣往事中提到郭寧妃,卻也在介紹家屬時刻意回避了她。由此疑竇進而思之,洪武十七年發(fā)生“亂宮之變”時,正由郭寧妃主持后宮,她難道不會為此承擔責任嗎?朱元璋在“悉誅宮人”時,將為“亂宮”承擔“領導責任”的郭寧妃殺死,或迫令其自殺,都是有可能的。郭興在洪武十七年發(fā)生宮變時突然去世,會不會是因為受了郭寧妃的牽連,被迫選擇自盡?故神道碑諱其死,且語多遮飾。洪武二十三年,當再次追論胡黨時,郭興雖死,亦遭身后奪爵。
前引曹國公李文忠亦死于洪武十七年。一年之中,死一公二侯,胡美為賜令自盡,而郭興(54歲)、李文忠(46歲)皆為含有隱情的驟死,難道純屬巧合?時人記太祖因疑李文忠為小淮安侯華中毒死,貶中爵,放其家屬,且誅醫(yī)士:俞本《紀事錄》記“應天府醫(yī)士全家被誅”;葉子奇《草木子余錄》記“族誅城內外大小醫(yī)家及保保(筆者按:文忠小字保保)婢妾六十余人,并戮內監(jiān)將千人,又并殺后宮妃嬪近千人”。似文忠之死引發(fā)了牽連京城醫(yī)家的大案,進而染及后宮,大批內監(jiān)與妃嬪被誅,這與《紀事錄》所記洪武十七年“亂宮”案中“悉誅宮人”亦能彼此印證。
結 語
綜上所述,洪武十五年馬皇后去世后,因后宮無主,又發(fā)生了豫章侯胡美父子“暗行宮中”之事(民間傳言還有錦衣衛(wèi)秦指揮亂宮),明太祖遂疑外臣“入亂宮禁”,乃于洪武十七年大肆誅戮,胡順妃作為直接當事人被殺,郭寧妃則以失職死。經(jīng)過此事,明太祖常疑京衛(wèi)武臣與宦官、宮人勾結,私自入內為非,當洪武二十三年再次追究胡黨、洪武二十六年追查藍黨時,眾多高級將領及其在京衛(wèi)任職或帶俸的子弟(諸小侯、勛衛(wèi)),紛紛被揪出所謂的“亂宮”之罪。考《逆臣錄》所收都督王誠招詞,云:“因洪武十一年間,與同申國公(筆者按:鄧愈子鄧鎮(zhèn))結交胡丞相。又有男王庸,糾合江夏侯男周驥等入宮為非。雖是上位恩宥免問,為見在后各官節(jié)次事發(fā)被誅,心中懼怕不安。今被涼國公糾合謀逆,以此聽從。” 這樣的供詞明顯不可信,設若王庸、周驥“入宮為非”早已為太祖獲知,他豈肯“恩宥免問”?不過是在追究王誠父子等從藍玉“逆謀”時,硬扒出來的罪名罷了!
明初帝室多與功臣結姻(如涉“亂宮”案的胡美、李善長、郭興、藍玉等,皆以功臣兼戚臣),后者與宮中頗有聯(lián)系,甚至可能通過宮人、宦官牽線,私下來往,雖大觸帝忌,但未必真有“亂宮”的行為。然而在洪武后期殘酷打擊勛臣武將的政治斗爭中,這種內外關系極易成為“入亂宮禁”之罪,遭殺身亡家之禍。自此之后,明太祖也不再與功臣勛貴結親(李淑妃只是名義上來自“功臣之家”),洪武后期一系列以血腥收場的“亂宮”大案,促發(fā)了帝室婚姻政策的轉變。
由于史料缺乏,洪武中的“亂宮之變”依舊迷霧重重,某些結論只能止步于推論。然而綜合考察來源不同的諸多記載——既有官方刊印的時事材料,也有同時代人所記野史,以及后人圍繞此事的談論——已大體能窺見真相的朦朧面目。將這幕發(fā)生在宮廷的血腥圖景與整個洪武后期的政治屠戮放在一起考察,可以為深入研究胡、藍之獄,補充一個過去缺失的宮闈視角。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otic Palace Case and
“Hu-Lan Party Cases” in the Late Hongwu Period
HU D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Yichang Hubei 443002,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three-year mourning period after the death of Empress Ma, multiple “palace chaos” incidents occurred in the harem of the Hongwu Dynasty. After years of pursuit, a large number of imperial concubines, nobles, and their children were killed. The so-called “entering the chaotic palace ban” is actually an exaggerated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perial harem and the external court by Emperor Taizu of the Ming Dynasty. Upon careful examination of relev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it can be found that many participants in the chaos of the palace were “criminals” in the Hu and Lan Party cases, demonstrating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ble families and the royal family, as well as between the palace and politics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Studying the “Chaotic Palace Incidents” not only reveals the mysterious veil of the Ming Dynastys imperial court during the reign of Ming Emperor Taizu, but also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in-depth research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ing Dynastys royal marriage system and the Hu Lan Party Cases in the Hongwu Dynasty.
Key words: Ming Emperor Taizu; Hongwu: “Chaotic Palace Case”; Hu-Lan Party Ca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