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公司法(修訂草案)》第1 條明確將“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立法宗旨, 開啟了構建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治新征程。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現代企業制度在中國實踐場域的豐富與升華,是現代企業制度的一般結構要素與體現中國特色本質屬性的特殊結構要素的有機統一體。要以法律形式規范及實施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就必須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提煉與歸納現代企業制度中可以用法律表達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在法治范疇內的中國特色主要體現在演進機制、產權結構、治理結構與功能類型上。公司法修改應重點處理好中國特色與一般規則的關系,既不能遷就一般規則而束縛體現中國特色的法律規范創新,也不能罔顧一般規則的普適效力而造成過猶不及的立法效果。
關鍵詞:現代企業制度 中國特色 公司法 法人治理結構
中國共產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要“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弘揚企業家精神,加快建設世界一流企業。”這構建了中國特色現代化演進場域中企業運行系統的三維結構及維度設定,即規則維度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理念維度的“企業家精神”和實體維度的“世界一流企業”。這個系統三維結構具有內在統一性和相輔支撐性,共同構成宏觀視域下當代中國企業運行態勢的總體預設和發展目標。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一個政策概念,其學術轉化效應及制度實現效果尚未達到“現代企業制度”概念曾經以及現在仍然呈現的程度。這是因為,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一個標識性概念,其理論創新和實踐應用的跨越度肯定大于含有更多一般性內涵的“現代企業制度”;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一個實踐性概念,其從政策理念到實踐經驗、從政治引領到法律表達,也是一個需要形式轉換和內容豐富的實踐過程。
在法治場域從法學視角來看,作為規則維度的法律化體現,公司法應當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最為重要的表達形式。但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中的“中國特色”如何在公司法中得到充分體現,以及體現這種特色的法律體系結構、規范內容要點及其功能實現機制等,在法理及立法層面仍是需要進一步發掘、探析、闡釋和應用的問題群。時值《公司法》再行修改,較之2021 年《公司法(修訂草案)》第一次審議稿,2022 年《公司法(修訂草案)》第二次審議稿①在其第1 條增加了“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宗旨內容,為我們進一步探討如何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提供了恰當機會。
一、現代企業制度演進的政策選擇與法律體現
公司作為企業最基本的法律形式,于今已經成為經濟社會話語表達中的常用概念。但在當代中國,將公司一詞用于政策法律層面的概念界定,是隨著經濟體制改革實踐的不斷深入而逐漸確定的。在開啟改革開放事業的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中,其“企業”或“公司”一詞是在與今天幾乎不同的概念含義上使用的。例如,讓“工農業企業在國家統一計劃的指導下有更多的經營管理自主權”,將各級經濟行政機構的“大部分職權轉交給企業性的專業公司或聯合公司”等。其中的“企業”是指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經濟組織體,其在治理結構及制度規范上與當今企業有顯著不同;其中的“公司”則更非當今《公司法》上所界定的公司,而是在高度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體制中缺乏獨立性的生產經營及專業或行業管理單位。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之前,“城市經濟體制改革一直以國有企業改革為中心,并著眼于增強企業活力,或者如以后所說的轉換企業經營機制。”②其實質是在不打破計劃經濟體制外殼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搞活企業,以提升其經營能力和盈利水平。在當時,“搞活國有企業已經成了舉國上下關注的問題”③, 國企改革“為舊體制框架的松動和新體制要素的生成和發展充當了鋪路石的歷史角色。”④ 1984 年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使用了“現代企業”的概念,但并未使用“現代企業制度”的概念。其中提出“現代企業必須有集中統一的領導和生產指揮,必須有高度嚴格的勞動紀律”; “現代企業分工細密,生產具有高度的連續性,技術要求嚴格,協作關系復雜,必須建立統一的、強有力的、高效率的生產指揮和經營管理系統。只有實行廠長(經理)負責制,才能適應這種要求。”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確定“我國實行的是計劃經濟,即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其政策認知上的“現代企業”概念仍與當今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現代企業有很大不同:(1)其時概念所指的事物對象,是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公有制企業, 而非一切現代的或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現代企業。(2)其內涵所謂的“現代”意義限于經濟管理或計劃管制上的現代,而非企業自主治理上的現代,尤其是以“分工細密,生產具有高度的連續性,技術要求嚴格,協作關系復雜”作為現代企業的基本特征,實質上是在管理技術層面上確定企業的現代意義。(3)其時確立現代企業概念的目的是為廠長(經理)負責制構建理念基礎與政策導向,而廠長(經理)負責制之“負責” 是向上級主管部門負責,并非向產權意義上的投資者負責。(4)其現代企業概念并未與“制度”概念相粘合,因為計劃體制本身具有行為規范涵蓋效應,限于操作手冊性質或管理紀律性質的規則建構與實施并非當今法律意義上的制度化。
真正形成與當今社會普遍觀念相通的“現代企業制度”概念,還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理念形成與政策選擇之后。在1992 年黨的十四大明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1993 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其中明確提出要“建立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并指出“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現代企業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礎”。也只是到了這個時候,“理論界才逐漸有更多的人參加到國有企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討論中來。”⑤
較之此前的“現代企業”概念,“現代企業制度”概念不單是增加了“制度”這一結構性內涵,而且在概念整體上發生了質的規定性變化。(1)界分現代企業的基本特征由管理范疇向治理范疇轉化,企業在市場機制下得以自主經營成為企業現代性的主要標志。(2)企業現代性建構突破原有計劃經濟體制的觀念束縛與體制障礙以適應市場經濟體制,其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諸構成要素只有通過制度化方能有機統一于同一企業,因而面向現代企業的制度化建構成為重要的改革任務。(3)現代企業制度概念含有明顯的作為本質屬性的法律構成要素,生產關系的政治經濟學表達轉化為權利義務關系的法律及法學表達。“產權清晰”是以權利為媒介設定投資者與企業的法律關系,使得具有法律屬性的產權關系成為現代企業制度的首要特征;“權責明確”則是以權利、權限、義務、責任等法律規范要素,確定企業及其投資者與企業經營管理者的法律關系;“政企分開”包括在民商法、行政法層面區別政府部門與企業之間的法定地位與法律關系,如確立公司是擁有全部法人財產權的企業法人;而“管理科學”則同樣是對形塑現代企業治理結構的法律規范提出的建構原則與效能要求,如對公司權力、執行和監督機關的合理設置。可見,現代企業制度作為概念的規范化和作為觀念的對象化,離不開相關法律的制定與實施。我國在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即于1993 年制定《公司法》,并且在其第1 條中申明宗旨是“為了適應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需要”。此后,現代企業制度始終作為改革政策表達中的重要概念之一,構建、規范和推廣現代企業制度也成為我國公司法的重要立法理念或規范準則。
2003 年《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指出,“建立健全現代產權制度”是“構建現代企業制度的重要基礎”;要“按照現代企業制度要求,規范公司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和經營管理者的權責”,“完善公司法人治理結構”;要“探索現代企業制度下職工民主管理的有效途徑,維護職工合法權益。”這些政策指引反映在公司法的制度演進上,就是2005 年修訂《公司法》時對上述現代企業制度構建目標的強烈應從。例如,《公司法》2005 年修改時,刪除了“公司中的國有資產所有權屬于國家”、股東權利界定中的“所有者”定限屬性等在民商法上意義不確切的表述,明確公司“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以穩固公司的產權基礎;確認股東會通過章程自治的職權、適當增加了董事會職權, 并特別擴大了監事會職權;新增第六章“公司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資格和義務”,嚴格而系統地規定公司董監高的權限與責任;明確規定董事會中的職工代表由公司職工通過職工代表大會、職工大會或者其他形式民主選舉產生,規定“公司工會代表職工……與公司簽訂集體合同。”需注意的是,2005 年《公司法》修改時在其宗旨中刪除了“為了適應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需要”這一內容,其用意并不是公司法不再為建立現代企業制度而制定并實施,而是表示我國公司法普遍適用于各類公司,并不僅限于為國企改革提供法律規范與法治路徑。當時我國公司法的適用對象設定是不受所有制性質限制的一般商事公司,有關國有公司的現代企業制度建設實踐,更多地在《企業國有資產法》等企業法范疇中進行。
2013 年《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要“緊緊圍繞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深化經濟體制改革”,我國《公司法》因應政策導向,在公司資本制度上做出重大改革,鼓勵投資并方便公司設立和開展經營活動,發揮市場機制在引導投資方向、確定公司信用方面的決定性作用。由于當時的公司立法繼續顯現出普遍適用于一般商事公司的建構趨向,興盛于國企改革場域的現代企業制度建設則明顯呈現出持續性的政策推動型模式。對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提出的“推動國有企業完善現代企業制度”目標,主要以政策措施予以推進。例如,為完善現代企業制度,對于國企改革的總體目標、基本原則、主導思路與主要措施等,由《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指導意見》(中發〔2015〕22 號)予以整體規劃和系統部署;對于國企分類改革,2015 年12 月國務院國資委、財政部、發改委聯合印發了《關于國有企業功能界定與分類的指導意見》,明確了國有企業的功能類別和劃分標準。
將現代企業制度賦以“中國特色”的屬性定語,首先是國有企業改革長期實踐形成的理念更新與政策選擇。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實踐源點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國企黨建新理念的生成與推展,“中國特色現代國有企業制度,‘特’就特在把黨的領導融入公司治理各環節,把企業黨組織內嵌到公司治理結構之中, 明確和落實黨組織在公司法人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⑥隨著國企改革實踐的不斷深入和改革目標的持續高企,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建設的實踐內涵愈加豐富,體系重要性愈加提升。2019 年,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其中將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提出要“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2020 年印發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再次明確提出,要“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加快完善國有企業法人治理結構和市場化經營機制,健全經理層任期制和契約化管理,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2021 年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也將“建立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增強國有經濟競爭力、創新力、控制力、影響力、抗風險能力”作為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一項重大成就。最近一次在重大場合的重要宣示,就是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將“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重要內容和主要任務。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具備實踐性和發展性,是企業運行居于其中的改革事業特別是中國式現代化事業的系統化建構。從1982 年鄧小平在黨的十二大開幕詞中明確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一改革實踐命題,到黨的十六大報告提出“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這一概念的演進過程顯示了“中國特色”對我國社會主義事業的本質界定由狀態屬性向本體屬性進化的實踐過程。“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概念的提出,則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后對企業制度改革的理論認識升華與實踐經驗結晶。
改革實踐表明,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建設是以國企改革為先導的,但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并不是國企改革與發展的專屬品。因為在當代經濟社會運行機制中,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建設具有實踐的普遍性,其法律表達具有制度的普適性。《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鼓勵有條件的私營企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同理,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本質屬性與功能效應也要覆蓋到非國有企業范疇。我國公司法對于一般商事公司具有普遍適用性,而《公司法(修訂草案)》第二次審議稿在其立法宗旨中增加“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內容,表明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所有一般商事公司的建構目標與治理范式。這就是說,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具有超越國企范疇的普適性,這也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得以通過公司法表達與實現的必然性之所在。因為在中國,國有企業與非國有企業有共同的基本經濟制度基礎和相同的法治環境,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完全可以在不同所有制企業之間實現共通性,而國有企業在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方面的先行先試,是其在改革實踐和市場經濟運行中發揮示范作用的現實顯例。
我國公司法的演進過程在總體上表明,其與企業制度的演進密切相關,這已為企業改革與法治建設互動相輔的實踐所證明。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與發展以及現代企業制度的建立,“以所有制性質作為制度建構原點的企業立法模式已不能適應實踐需要,以資本權責結構為制度建構原點的公司立法,則成為市場經濟法律體系的有機構成。”⑦從公司法的制度演變視角觀察,雖然其與企業制度建設的改革政策導相一致,但是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關聯方式與程度。從公司法的立法理念與制度表達上看,大體上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1993 年公司法制定至2005 年公司法修訂之間是第一階段,公司立法的宗旨之一就是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公司立法政策與國企改革政策之間具有密切的對應性。2005 年公司法修訂之后至今是第二階段,公司立法政策表現為兩個趨向,對內而言是以一般商事公司為立法規范對象,追求公司法對一般商事公司的普遍適用性;對外而言是以域外公司法為制度競爭對象,追求我國公司法較之域外公司法的制度先進性。但由此也產生了一個公司法體系的外衍性,就是國企改革的制度創新基本是在公司法之外制度化的,如《企業國有資產法》的制定與實施,導致現行公司法對當前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建設實踐的法治回應力相對弱化。當前的《公司法》修改意味著第三階段的開啟,即我國公司法建構與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建設開始一體關聯,后者的制度化將以公司法律規范的形成與實現作為表達機制。
二、對現代企業制度之中國特色的法治提煉與法律歸納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現代企業制度在中國實踐場域的豐富與升華,是現代企業制度的一般結構要素與體現中國特色本質屬性的特殊結構要素的有機統一體。要以法律形式規范及實施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就必須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提煉與歸納現代企業制度中可以用法律表達的中國特色。在中國的現代企業制度中最能彰顯中國特色的有兩個層面:一是產權結構層面的以公有制為主體,在法律形式上表現為國家出資公司在企業體系中居于重要地位;二是治理結構層面的企業中黨的領導,在法律形式上表現為企業黨建工作嵌入國有公司治理結構。這兩個層面的制度凸顯固然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內涵要點,但這并非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全部構成,其法治化過程已展現出更為豐富的內容和更為系統的結構。
作為一個涵括企業建構理念、組織內外結構、行為規范體系及其運行機制的經濟社會組織系統,現代企業制度在法治范疇的中國特色主要體現在四個層面:一是演進機制,即現代企業制度在中國法治體系中的規范體現與經濟體制改革實踐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聯效應與互動機制。二是產權結構,即在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環境中,現代企業制度的產權要素在中國法上形成特殊的股權結構形式、作用機制和規范要點。三是治理結構,即因中國特有的政治制度、經濟體制、文化特質及市場經驗,而使現代企業制度反映在法律上的公司治理結構在中國時空場域發生形變與再塑。四是功能類型,即中國經濟體制中的現代企業功能不獨以營利為限,在承擔社會責任方面具有更為明顯的體制特色和制度保障。
(一)公司法演進機制與“體制- 市場- 企業”結構的協同遞進
任何國家的公司法都要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變化而不斷演進,但與市場經濟體制相對成熟固化而只是市場態勢波動不已的經濟社會環境不同,中國的公司法治是在經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的經濟社會場域中運行的。因此,中國公司法的演進機制明顯呈現出與經濟體制改革目標、市場功能定位以及企業制度構建三者關聯結構之間的協同遞進,而且這種協同遞進明顯受執政黨改革方略選擇的引領與推動。
對上表所列各項內容及其相互關系進行政策解讀、法律闡釋及機制分析,可以確定,上述諸種經濟社會運行機制要素之間存在內在關聯性,并非只是諸種現象在時間上的偶然共顯。這種時間上的相近性與變化節奏的一致性,只能說明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政策動力極為強大,對公司法律制度變革發揮著強烈與迅捷的傳導力。(1)以公司法的制度變遷過程作為觀察視點,可以看出我國《公司法》的演進與“體制- 市場- 企業”結構之間存在機制性聯系,每當經濟體制改革目標、市場功能定位和企業制度構建發生變化,我國《公司法》的內容也發生相應的體系性變化。這是我國法治體系演進機制呈現“體制引導性”⑧特征在商法領域的具體反映。(2)從改革實踐不斷深化的趨勢來看,改革目標是不斷健全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功能機制上愈來愈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必然以適應中國經濟社會條件的企業制度來形塑經濟運行中的企業,而最大的制度形塑力就是公司法的規范、引領和推動。我國經濟社會運行機制中的“經濟體制- 市場功能- 企業制度- 公司法律”發展變化和互動過程,呈現出具有內在統一和演進聯動的規律性。(3)由此可見,我國《公司法》的演進不是一個孤限于商法體系中的制度變遷過程,不僅是商業實踐或法律應用的效果評估后的技術性制度改進過程,更是一個因應經濟體制改革制度需求的法治運動過程。因此,真正決定我國公司法的本質內容與發展趨向的,是市場經濟體制及其階段性的發展政策與運作機制。至于公司法演進過程中的公司實務要求、監管部門推動以及專家學者建議,在根本上源于經濟體制改革所激發的制度需求。
公司法對“體制- 市場- 企業”當前結構及演變趨勢的及時反映,是現代企業制度在當代中國改革與法治互動進程中呈現出的最大特色。甚至可以說,深刻掌握了“體制- 市場- 企業”三者的互動關系、變化規律及其法治化機制,就能在根本上掌握公司法修改的立法規律、立法理念與立法重點。“公司法修訂草案2021 年稿”公布之后,有學者在肯定其“修改所涉及的內容極為豐富,由此也能感受到立法者對于解決問題、建立完善公司法制的巨大決心”的同時,也感到“在大量的制度修改中,很難清晰地捕捉到本次公司法的修改理念( 立法指導原則) 與整體思路。”⑨“公司法修訂草案2022 年稿”雖然補充上了“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宗旨,但就更新的修訂內容來看,其對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系統把握仍有繼續深化的空間。因此,有必要在把握我國公司法演進規律和發展趨勢的基礎上,處理好公司法的技術性完善與理念性優化的關系,使公司法能夠成為有效實現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律規范體系。
(二)產權結構上公有制為主體與資本股權平等的法律協調
在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環境中,現代企業制度的產權結構要素在公司法上形成特殊的股權結構形式、作用機制和規范要點。公司法對于基本經濟制度的反映,并不是對其性質與特點的直接搬用或簡化摹寫,畢竟這是兩個不同范疇的概念表達、規則設計與措施安排。(1)對于基本經濟制度的界定與規范,是政治經濟學范疇的理解、界定與表述;而對于確定公司產權歸屬的股權結構,則是法學范疇的理解、界定與表述。(2)基本經濟制度的現實表現是物質性的經濟關系,而公司股權結構的現實表現是觀念性的法律關系,兩者是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以公司股權結構呈現的產權關系只是基本經濟制度的法律反映,并不就是基本經濟制度本身。(3)公司法上的股權制度安排以投資主體的權利、義務與責任為規范結構要素,是以股權的平等性來反映基本經濟制度中的公有制主體性。也就是說,公有產權是以股權形式存續于公司之中,當經濟現實是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而公司法上堅持股權主體平等則在事實上精確反映了這種基本經濟制度的性質涵蓋與產權分布。
現代企業制度在法律上采行公司制之后,對于企業中的國有資產以何種法律形式存續于公司產權結構中,立法者曾采取了不同的立法政策安排。基于公司法本身并不塑造所有制差異的理念,我國《公司法》的初始架構即擺脫了按企業所有制進行企業分類的制度安排,而采取按照投資者的權益及責任設置公司的產權結構,以及據此為基礎的公司治理結構。現行《公司法》制定于1993 年,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企業法范疇的全民所有制企業、集體所有制企業以及私營企業的分類,并不適用于公司法范疇的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的分類。公司作為商事主體,其投資者之所有制身份不同,只是其權益歸屬不同,而在公司結構中的法律地位、權利義務及責任以及據此決定的利益分配等,則不應有所區別。我國《公司法》采用的產權構造模式,“使股權與法人財產權在兩個不同平面上各自展開”,在法律技術上有效處理了所有制與財產權利的范疇轉換,于是“國家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充分享有和行使股權,既無‘政企不分’之嫌,也無‘所有者虛位’之虞。”⑩
在其他市場經濟體制國家或地區的公司法上,公司資本制度通常并不強調顯示投資者的不同所有制性質或地位。但是在我國《公司法》上,國有公司與非國有公司實際上是兩類不同的公司,或者說,在公司產權結構上的國有或非國有實際上起到了公司法上的公司分類功能。一方面,基于股權或資本平等原則,國家出資公司中的各個投資者仍然居于平等法律地位,擁有基于不同類別股而彰顯的權利,并不因其是否為公有股權而有所差異。另一方面,國有出資占全部或大部股份的公司中,確有與一般公司不同的治理結構和經營理念。正如有學者所言,由于“國有公司和非國有公司在公司目標、行為模式上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公司中的國家出資所占比例如何,不僅關涉產權結構問題,也關涉公司性質及功能問題。
在《公司法》于1993 年初創時立法者的制度設計是,除了國有獨資公司之外,其他股權結構下的公司已經消解了不同所有制公司之間的法律區別。至于國有獨資公司,也是“作為過渡企業形式的主張被提出來了。”?但是,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國有企業改革的實踐卻表明,國有公司獨特性之展現場域并不限于國有獨資公司,還包括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和國有資本參股公司。2008 年《企業國有資產法》第5 條規定, “本法所稱國家出資企業,是指國家出資的國有獨資企業、國有獨資公司,以及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國有資本參股公司。”可見,我國《公司法》初始架構中的國有獨資公司不僅沒有淡出公司類型化范疇,反而隨著國企改革的不斷深化而強化并擴展,以致在“一審稿”中得以擴張為“國家出資公司”,其第143 條第2 款規定,“本法所稱國家出資公司,是指國家出資的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包括國家出資的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二審稿”第168 條對該款規定內容保持不變。國家出資公司概念比國有獨資概念做出很大的擴張,一是將國家出資公司的類型由國有獨資公司擴張到國有資本控股公司;二是現行《公司法》只允許設立有限責任公司形式的國有獨資公司,“一審稿”則認可設立一人股份有限公司,當然亦可有股份有限公司形式的國有獨資公司。“二審稿”又將其模糊化處理,?以致不能確定最終方案是否認可國家出資公司亦包括國家單獨出資的股份有限公司,但這種國家出資公司類型的確定性擴張反映了更深層次的制度動力,通過法治機制傳導了基本經濟制度在商法層面的轉換性表達,使得公有制經濟結構在公司法范疇得以更為有效的實現。
(三)治理結構上創造性地采行中國式建構方案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在公司法上最為顯著的反映,就是在公司治理結構上迅速而有力地實現了兩次屬性轉換。第一次屬性轉換是由特殊性向一般性轉換,簡而言之,就是“老三會”為主體的治理結構向“新三會”為主體的治理結構轉換;第二次轉換則是由一般性向特殊性轉換,質而言之,就是由更多普遍性的治理結構向更多在地性的治理結構轉換。這充分反映了我國現代企業制度變革過程呈螺旋式上升的實踐特點,以及作用于其間的否定之否定規律。
在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之后的中國經濟社會語境中,現代企業的治理結構就是公司法人治理結構,而這種公司法人治理結構是以市場經濟先行國家中的一般公司治理結構為基礎模板的。反映在1993 年《公司法》上,就是系統而明確地規定了股東會、董事會和監事會的地位與權限。當然,我國《公司法》以法律形式規范現代企業制度之始,就不是完全照搬域外公司治理結構,而是根據我國經濟體制改革中的具體國情和發展需要,在公司治理結構的普遍性中賦予了體現中國特色的在地性。例如,1993 年《公司法》專門規定了公司經理的地位與權限,并在明確公司經理由董事會聘任或者解聘并對董事會負責的前提下,?將公司經理與董事會一同設為公司執行機構而只是權限不一。而域外“許多國家公司立法甚至完全沒有經理職位的規定”,我國“《公司法》賦予公司經理更高的法律地位和更大的職權”,“更主要原因還在于受公有制企業長期實行的‘廠長(經理)負責制’的影響。”?
從我國《公司法》的演進過程來看,相關公司治理結構的法律規范體系呈現出由強化到優化的特征, 反映了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在法律范疇的完善過程。從我國《公司法》初創至今,基本趨勢是不斷強化公司治理結構,使公司中的法定組織機構各按其分并不斷強化其職權與責任。典型如2005 年《公司法》的修改,在機構設置上,直接規定由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機構行使國有獨資公司的股東會職權,明確規定上市公司設立獨立董事;在機構職權上,股東會可以通過章程擴大其職權范圍,允許公司以章程規定增加董事會職權,特別是大幅度擴大了監事會的職權;在責任制度上,專設“公司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資格和義務”一章,強化了董監高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增加了限制關聯交易的內容,并嚴格規定了相應的法律責任。經過長期的《公司法》實施實踐,在總結公司治理結構的建構效能與運行效果的基礎上,《公司法修訂草案》對公司治理結構又進一步優化。例如,在公司組織機構方面,明確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中設置專門委員會,以提高董事會決策及監督的效率;規定規模較小的股份有限公司也可以不設董事會而設董事、可以不設監事會而設監事,以適應新法將允許設立人數較少乃至一人股份公司的情形;對獨立董事強化了獨立性要求,以提高獨立董事做獨立判斷與獨立決定的可能性;規定國有獨資公司不設監事會或者監事,而在董事會中設置審計委員會以履行監事會職權,?將國有獨資公司的監督機制直接融入決策機制之中。在董監高義務與責任方面,明確要求其“應當為公司的最大利益盡到管理者通常應有的合理注意”, 進一步充實細化了董監高的關聯交易規則內容,增設董事高管對第三人的連帶責任,?以提高董監高的履職要求與責任制約等等。這些《公司法》上準備調整或增加的制度,將使得我國的公司治理結構更加合理、更具實效。
現代企業制度在當代中國呈現的最顯著特色,就是黨建在公司治理結構中的地位與作用。在中國的公司治理結構中,黨的領導始終是重要的結構性要素,只不過在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國有企業改革的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法律表達方式。1999 年《中共中央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即規定了“互進制度”,即“國有獨資和國有控股公司的黨委負責人可以通過法定程序進入董事會、監事會,…… 董事會、監事會、經理層及工會中的黨員負責人,可依照黨章及有關規定進入黨委會。”以此建構機制,實現黨在公司治理結構中的領導地位。2017 年中央組織部、國務院國資委黨委《關于扎實推動國有企業黨建工作要求寫入公司章程的通知》(組通字〔2017〕11 號)要求“把黨建工作要求寫入國有企業公司章程。” 并指出“這是落實黨組織在公司法人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的重要制度安排,是把加強黨的領導和完善公司治理統一起來、建設中國特色現代國有企業制度的重要舉措。”2019 年《中國共產黨國有企業基層組織工作條例(試行)》第3 條規定,要“堅持加強黨的領導和完善公司治理相統一,把黨的領導融入公司治理各環節”;第13 條規定,“國有企業應當將黨建工作要求寫入公司章程,寫明黨組織的職責權限、機構設置、運行機制、基礎保障等重要事項,明確黨組織研究討論是董事會、經理層決策重大問題的前置程序,落實黨組織在公司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強調并部署,“推進國有企業、金融企業在完善公司治理中加強黨的領導,加強混合所有制企業、非公有制企業黨建工作”。上述企業黨建工作的部署在實踐中得到了切實的貫徹執行,“以上市公司章程修改為例,大多也采取了傳統公司治理機構之外集中參與的方式,在其公司章程中明確了黨組織的地位和職權。”?
可見,在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中,黨的領導始終是公司治理結構中居于領導地位的重要構成,只是在公司法的形式表達上尚未采行與公司中其他機構同等的顯性規范。1993 年《公司法》第17 條規定,“公司中中國共產黨基層組織的活動,依照中國共產黨章程辦理。”2005 年《公司法》第19 條規定,“在公司中, 根據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設立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開展黨的活動。公司應當為黨組織的活動提供必要條件。”本次公司法修改中,“一審稿”在第19 條有關公司中黨組織的一般規定之外,又在其第145 條規定, “國家出資公司中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按照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發揮領導作用,研究討論公司重大經營管理事項,支持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高級管理人員依法行使職權。”“二審稿”第170 條只將其最后一句改為,“支持公司的組織機構依法行使職權。”由此看來,“如何既體現政資分離進而實現政企分離,又在企業治理結構中體現黨的領導,進而實現黨委、董事會、經理層之間的有效治理,這些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面臨的嶄新課題。”?無論是現行《公司法》還是《公司法修訂草案》,對公司中黨組織地位及黨建工作條款,目前仍采取了簡明的規范形式,這表明在相關法律規范的充實性和法律表達的技術性上仍有提升空間。公司治理結構中黨的領導及企業中黨組織地位本是一種政治關系,將其轉化為法律關系并以明確的法律規范表達出來,實質上是將公司治理結構的政治性與法律性有機結合,這正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實踐創新的同時也需要公司法有效體現的標志性成果。
(四)功能設定上促進公司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的有機統一
公司制企業作為市場經濟主體的法律性質是營利性法人,這既為公司的經濟本質所決定,也為我國《民法典》法人制度所規定,即如《民法典》第76 條規定的,“以取得利潤并分配給股東等出資人為目的成立的法人,為營利法人。營利法人包括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和其他企業法人等。”但是,公司企業的營利屬性并不能消解其社會屬性,將公司企業的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有機統一起來,并在企業功能類型上做不同側重的制度安排,以在公司法范疇彰顯我國憲法確立的基本制度與經濟體制,這也是現代企業制度的中國特色之所在。
我國公司法始終旨在通過法律機制實現公司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的有機統一,在1993 年《公司法》第14 條中就規定,“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法律,遵守職業道德,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接受政府和社會公眾的監督。公司的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不受侵犯。”在公司合法經營前提下,其合法利益中之一般合理性即為社會利益之因子,所有公司的合法權益能夠得到法律的一般保護,即為確保現代企業制度得以存續發展的最大社會利益之所在。所以,在公司依法經營的前提下,公司的營利目的與公司存在的社會利益之間具有內在統一性,這也是我國《公司法》自始堅持的立法理念。2005 年《公司法》第5 條對公司一般性義務做了充實,進一步強調了公司依法經營為其存在的前提,強調了在維護公司營利目的與要求公司承擔社會責任之間實現合理平衡的立法理念。在遵守法律層面,增加了行政法規作為守法依據;將“遵守職業道德”改為“遵守社會公德、商業道德、誠實守信”,并明確規定公司要“承擔社會責任”。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實際上強化了公司自覺維護和增量社會利益的自覺性與主動性。
在經濟體制改革與公司運行實踐中,公司社會責任的實踐經驗與理論研究都有了長足進展。此次公司法修訂則以專條規定,“公司從事經營活動,應當在遵守法律法規規定義務的基礎上,充分考慮公司職工、消費者等利益相關者的利益以及生態環境保護等社會公共利益,承擔社會責任。國家鼓勵公司參與社會公益活動,公布社會責任報告。”?公司法有關保護公司合法權益和要求公司承擔社會責任的法律規范不斷優化,反映了公司法在促進公司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的有機統一上始終持有積極的立法態度。保護公司合法權益,使公司能夠依法實現其營利目的是穩定性立法政策,因為只有嚴格保護公司的合法權益,公司的依法經營才能實現營利目的;而要求公司承擔社會責任,使公司能夠有效承擔社會責任則屬漸強式立法政策,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固然是出于維護社會利益的需要,但其承擔的方式與程度須根據經濟社會發展需求而逐漸優化。
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在企業類型上的反映,就是國有公司在實質上有別于一般商事公司。國有資產在公司中的法律表現具有資本功能范疇的外溢效應,并不只是標明該項出資來源于不同于一般商事投資者的國有資產代表人,而是發生超出投資人主體差異的內外效應。一方面是對外標識效應,國家出資在公司產權結構中的不同比重標識該公司的不同所有制地位,具有不同的市場優越度和商業機會;另一方面是對內治理效應,因國家出資在公司產權結構中的超強比重而致公司治理結構具備更多的公共性。因此,“國有企業在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也是非同一般的特殊企業。……國有企業必然具有區別于作為普通民事主體的一般企業(非國有企業)的特殊性質,因而對國有企業的績效評價也就必然具有同一般企業不同的要求和標準。”21這種不同的要求和標準不僅呈現在國有公司的股權結構及其決定的治理結構上,也呈現在國有公司的企業目的與企業功能上,前者要求國有公司既應追求企業利潤也應追求社會利益,后者要求國有公司更多地承擔公共職能和社會責任,這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突出內容,我國公司法應為此展現保障性、規范性和引領性。于是,國有企業改革的制度建構表現出另外一條法治路徑,即通過功能分類賦予國有公司群體以更多的公共職能和更大的社會責任。
當然,公共企業范疇并非嚴格以所有制作為界定要素,“公共企業與企業的所有權屬性或控制權屬性并無關聯,僅是依據企業的產品屬性進行的界定。”22但是,國有公司在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完善過程中,應當起到示范引領作用,在實現企業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有機統一上,應居于引領地位并發揮示范作用,甚至可以說,這也是國有公司承擔社會責任的一個重要方面。因此,我國在實現企業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相統一方面,具有制度的先天優勢和實踐的經驗積累,這正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得以在公司法上充分體現的制度保障和經驗支持。
三、公司法修改應重點處理好中國特色與一般規則的關系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與公司法的制度表達之間的有機聯系,并不能簡單地以機械的孤煢的規范表達來實現,這樣形成的法律規范將因缺乏有機性和系統性而難以有效實施;也不能滿足于以宣示性的形式主義的條文表達來實現,這樣撰成的法律條款可能有政策表達價值但卻缺乏法律條款實施所必須的效力結構。當然,即使能夠反映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條款具備法律規范的性質與結構,也需根據理論與實踐的需要而不斷優化。因此,要構建能夠有效體現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律規范,必須深刻把握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精神實質、社會特質、實踐本質和規范內質。
中國特色是我國公司法制度建設的必然表達,并不是一種脫離中國社會實際情況的刻意追求,而是實踐的必然要求和經驗的必然提煉。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在現代企業制度普遍規則的基礎上,因中國選擇的發展道路和改革實踐而生成并制度化的創新規則,其必然對現代企業制度的普遍規則有所改變,但其改變并不應達到改變企業制度現代性的程度。反映到我國公司法的立法范疇,就是要準確掌握和科學處理中國特色與一般規則的關系,既不能遷就一般規則而束縛體現中國特色的法律規范創新,由此造成不敷應用的立法效果;也不能傾顧中國特色而罔顧一般規則的普適效力,由此造成過猶不及的立法效果。
在此次《公司法修訂草案》中,在公司類型上劃分國家出資公司并以專章進行規定,是極具中國特色的公司法結構安排。但是,在《公司法修訂草案》中,對于國家出資公司制度設置的體系化程度較低,僅以“一審稿”用了12 條(第143-154 條)、“二審稿”用了10 條(第168-177 條)的規范容量,顯然難以充分實現“二審稿”第1 條中“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立法宗旨。
例如,在對“國家出資公司”的概念界定上難謂精確,如一家公司中有一個國有出資人股東持股比例超過50% 即是“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可謂“單獨達標”之國家出資公司;但一家公司中若有多個國有出資人股東,其各自表決權占比均未達50%,但合計超過50%,可謂“合計達標”之國家出資公司。“一審稿” 第144 條又規定,“國家出資公司,由國務院或者地方人民政府分別代表本級人民政府依法履行出資人職責,享有出資人權益”;“二審稿”第169 條更將其中“代表本級人民政府”直接改為“代表國家”,由此建構“分別代表”制度。若立法本意是允許有“合計達標”的國家出資公司,其必將與“分別代表”之間存在責權沖突。“這就有‘合計達標’與‘分別代表’的關系處理問題,如公司重大事項由哪個出資人代表機構批準,董事會成員由哪個機構委派或選任等。”23
再如,按照國有資本投資計劃的安排,很可能出現一家公司百分之百為國有資本,但有多個分別代表國家出資的股東組成,該公司應否歸類為國有獨資公司或國有資本控股公司。若是前者,則不設股東會和監事會;若是后者,則應設股東會和監事會。按照《公司法》(2018)第216 條對關聯關系的界定,“國家控股的企業之間不僅因為同受國家控股而具有關聯關系”,強調了在公司法范疇國有資本及其代表人股東在法律形式上的獨立性。據此,所謂“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應是指一家公司中單獨一個國家出資人代表所持股份達到100% 或50% 以上情形。進而產生的問題是,一家公司中的各個國家出資人代表所持股份均未達到50% 但合計超過50%,而另有第一大股東卻是私人投資的非國有股東,該公司究竟為國有資本控股公司還是民營公司須應明確。現實中已有這類公司出現,并因究竟按國家出資公司管理還是按一般民營公司對待而產生法律困擾。再者,在此類公司的各個國家出資人代表可否通過協議產生實際控制人,以使這類非國有股東是大股東而國有股東合計持股超過50% 的公司成為實際上的國有資本控股公司,而且這種實際控制人協議可否約定國有資產管理關系和企業黨建關系等事項,亦需要公司法予以明確規定。
可見,通過公司法體現或反映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既要從經濟體制改革以來的現代企業建設實踐中提取制度要素,將其按照權利義務關系結構建構為法律規范,并賦予法律效力以使其穩定有效地轉化為企業運行的法律秩序;也要根據法律的建構原理、立法技術與適用規則來設計相應的法律規范,做到對法律規范適用情形的立法假定符合經濟社會運行實際,力求法律概念的界定準確周延、規范內容合理可行,避免應用中發生歧義或混淆或不易實施的情形。例如,對于公司制企業中的黨建工作,應當區別公司類型而分別采取針對性優化的法律規范建構方案。“黨組織對國企治理的參與,首先需要由公司章程界定其參與的范圍和程度”24,因此,采取公司章程制定或修改的議決程序不可避免。對于國有獨資公司,“二審稿”第171 條規定,“國有獨資公司章程由履行出資人職責的機構制定”。公司中的黨組織地位和黨建工作及其與公司其他組織機構的關系,直接寫入公司章程即可發生法律效力。對于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因公司章程需通過股東會議決通過方能發生效力。依《公司法》規定,控股股東是指持股占公司資本50% 以上的股東;而修改公司章程,在有限責任公司,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在股份有限公司, 須經出席會議的股東所持表決權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對于這些事項,“二審稿”均維持了現行《公司法》的原有規定。因此,對于國有資本控股公司章程中黨建條款的性質、議決程序及其效力,都要在遵守黨章和其他黨內法規的基礎上,做出公司法范疇中切實可行的系統化的規范設定,以免在按照既有的公司章程制定或修改程序規范進行操作時,發生議決結果不符合預期的被動情形。25如何加強混合所有制企業、非公有制企業黨建工作,同樣是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中的重要課題,實踐中雖然有許多創新探索, 如某地方黨委組織部門選派優秀青年干部到省內重點非公企業擔任駐企第一書記,目的是“助力非公黨建提升,助推民營企業發展”。26這一企業黨建實踐做法的效果如何有待觀察,其經驗結果的規范化應否在現行法上得以體現,應以能否達致法律規范的體系協調性為必要條件,即規定公司黨建工作的法律規范既符合黨章及其他黨內法規,也符合公司法及相關法律甚至包括勞動合同法等。
在公司立法中應處理好中國特色與一般規則的關系,并不只應體現在國家出資公司和企業黨建工作相關立法方面,整個公司立法所涉領域均存在如何處理中國特色與一般規則之間關系的問題。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一個體系化建構,其中既有標識性的核心構成,也有圍繞標識性內容的其他在地性構成,即那些雖然沒有顯著中國特色但卻有明顯的當代中國基色的普遍性規則,或者說是介于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與一般現代企業制度之間的、反映當代經濟社會環境狀況的規則。任何現代企業制度都會因所在國家或地區的具體經濟社會環境而發生在地性建構,我國公司法的發展歷史也充分反映了這一點。自我國《公司法》于1993 年制定之日起,就在公司制度一般結構與規則的基礎上,根據當時的中國國情而進行了在地性創制,其間建構了許多中國獨有的公司法律規范。這些體現或反映中國當時經濟社會發展階段性狀況的公司制度雖然有獨特性,但尚不足以構成以“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概括的公司法體系。從這個視角來看,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實際上有雙重含義,一是指現代企業制度中能夠反映中國特色的突出內容, 另一是指由該突出內容統領的實踐應用于中國的整個現代企業制度體系。當前的公司立法對此應當采取統籌兼顧的立法態度,既要重點建構顯著體現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律規范,也應當充分發掘與妥當表達反映當代中國經濟社會文化特質的在地性規范,由此才能充分實現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公司立法宗旨。
任何法律欲有現實性和有效性,必須精準把握其所在社會時空條件并合理假定其規范適用情形,建構體現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公司法規范同樣如此。在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后,有社會學者就發現,“在當代中國,既有從傳統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的問題,又有從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的問題, 同時中國又面臨著如何走向世界的問題”27,進而認為,“我國是傳統社會急劇地轉變為現代社會,其間又由計劃經濟快速地轉化為市場經濟、農業社會急驟地轉化為工業社會。前一個過程還沒有結束,后一個過程就開始了。……不同時代的特征都擠壓在一起,形成了時空壓縮。”28這種社會時空壓縮狀態因信息社會的快速到來而于今為烈,并且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在中國的存續狀態并非呈相替性而是呈相疊性特征。就公司法范疇而言,農業社會、工業社會或信息社會中的公司所普遍奉行的組織結構、行為規范、企業倫理、習慣規則乃至文化心理等,均會有很大不同。公司立法中在預設具體規范的適用情形時,應當有效把握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在中國當代的相疊性,應以最能反映經濟社會普遍狀況并最能發揮規范適用效應作為選擇標準,在此基礎上,適度把控公司立法的傾向性與超前性。
總體來看,《公司法修訂草案》在滿足經濟社會發展現階段的制度需要方面,做出了兼顧現實與理想的制度安排。例如,在公司類型的法律界定上,基本上仍以有限責任公司與股份有限公司作為基本劃分, 以及在此基礎上對國家出資公司做出特別規定。在此次《公司法》修訂過程中,對公司類型再行劃分是主要論題之一,其中有觀點認為,“我國股份公司、有限公司‘兩分法’在分類邏輯和實踐中均存在問題”,擔心本輪修復對此不進行優化調整會致遺憾。29其實,對公司類型劃分進行立法建議的前提,是對現實經濟社會中的公司進行抽象假定與建構想象,而論者理想的公司類型模式取決于所選社會觀察點的位置。如果立法視野既能聚焦于經濟發達地區,又能展開于經濟不發達地區,既能聚焦于信息社會或后工業社會常見的公司形態,又能顧及于工業社會及農業社會常見的公司形態,就會在肯定各種公司類型變革建議很有創新價值的同時,發現《公司法修訂草案》的方案選擇更具穩妥性和應用性。當然,如果此次公司法修改能夠對公司類型變革持有相當程度的開放性,將更能提高公司法對實踐創新的適應性和引領性。
再如,鼓勵投資與企業維持是相輔相成的兩個公司立法原則,但是在經濟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體制引導力及立法傾向性也有所不同。現行《公司法》在鼓勵投資上更具側重,如實行注冊資本認繳制,雖然立法初衷是適應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但亦有觀點認為其有失制度平衡。30《公司法修訂草案》在實現鼓勵投資與企業維持方面著墨頗多,力求實現兩者的制度平衡。在鼓勵投資方面,對于公司得否成為對所投資企業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出資人,立法政策由“原則禁止、例外允許”轉變為“原則允許、例外禁止”;31擴大了可用于出資的非貨幣財產范圍,股權、債權亦可用于出資,允許公司根據章程的規定擇一采用面額股或者無面額股,發行與普通股權利不同的類別股。32在企業維持方面,規定了出資催繳制度、認繳出資加速到期制度、欠資股東失權制度、股權受讓人出資責任制度等,并將資本充實責任的主體擴及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33還規定了違法分配的退還制度以及相關的賠償責任制度,34以及公司雖因章程規定或股東會決議解散但未向股東分配財產情形時的復業制度等。35
公司法對于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體現與反映,既有內容上的凸顯也有形式上的凸顯。其形式上最為凸顯之處,就是在公司法體系中以何種結構安置國家出資公司的法律規范。《公司法修訂草案》沿用現行《公司法》的體系結構設置,將“國有獨資公司”一節拓展為“國家出資公司”一章,以適應國企改革不斷深化的制度需要。但是,另一種方案設計始終存在,就是將國有公司制度從《公司法》中分離出來,自成單一法律作為《公司法》的特別法。于此,我國公司法將發生重大的體系結構調整,公司法體系由作為一般法的《公司法》和作為特別法的國有公司法組成,其后者的法律名稱將依法律發生原點與立法政策而定,或謂“公共企業法”“國家出資公司法”“國有公司法”等等不一。
將國有公司作為《公司法》的特別法的規范對象,相關觀點在結論上雖有一致,但在法理闡釋上卻立論不一。總體來看是以國有公司制度的特殊性作為立論依據,早前就有學者認為,“國有企業作為特殊企業,除遵守《公司法》外,應在《公司法》指導下,制定《國有公司法》作為自己活動的依據。……只有在《國有公司法》沒有規定的情況下,才按照《公司法》運作。”36于今亦有學者主張,“把國有獨資公司的特別規定從《公司法》中分離出來由專門立法進行詳細而具體的規制。……可以考慮與《企業國有資產法》合并,將其改造為‘國有公司法’,統一規定國有獨資公司、國家參股和控制的股份有限公司的特別規范, 未規定者適用《公司法》。”37
析而言之,國家出資公司的特殊性可分為功能特殊性、結構特殊性和規范特殊性三種。在持功能特殊性的論者看來,國有公司主要承擔公共職能,應當比一般商事公司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應當“通過設立專門的《公共企業法》,對包括國企在內的所有公共企業做出一般性規定”的方案。38在持結構特殊性的論者看來,因國有企業治理結構中黨組織地位及職能與一般商事公司不同,“需要制定專門的《國有企業法》,將國有企業黨建工作的組織、開展、責任等問題通過法律明文規定,國有企業單獨適用此法,而不是將其和一般市場主體一樣適用《公司法》。”39在持規范特殊性論者看來,應在“《公司法》修訂中剝離國有公司的特殊制度,構建《國有公司法》并將其作為調整國有公司的特別法,使國有公司治理中的特殊規則通過專門的《國有公司法》予以系統化體現”40。在筆者看來,這還要看國有公司特殊制度的規范數量與體系化程度而定,如果專門適用國家出資公司的法律規范數量能夠在《公司法》占很大比重,并且其自成體系化的程度足以構成一個單行法律時,可以將其從《公司法》中剝離出來而單獨制定《國有公司法》。41
四、結論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是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企業制度改革實踐不斷深化的產物,是現代企業制度在中國實踐場域得到前所未有升華的產物。《公司法》應當充分反映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律化成果,才能適應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法治需要,才能以其創新性和先進性立于世界公司法之林。
中國公司法的創制及發展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與發展緊密相關,與市場經濟體制及其選擇的現代企業制度之間存在內在統一性和發展聯動性,公司法與“體制- 市場- 企業”這一經濟社會運動之間的互動關系,是當代中國改革與法治建設互動進程的具體表現。我國公司立法當然要通過立法政策并利用立法技術提升公司法的應用性和有效性,更要把握公司法演進與經濟體制改革深化之間的互動規律,以提升公司法的現實性與引領性。
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在經濟社會層面是一個系統化建構,在制度形成演進層面是一個體系化建構。在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環境中,現代企業制度的產權結構要素在公司法上形成特殊的股權結構形式、作用機制和規范要點,要通過公司法的制定與實施,實現產權結構上公有制為主體與資本股權平等的法律協調。因中國社會時空壓縮特性而形成的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的相疊性,對于公司治理結構的法律設計應當既有現實性又有引導性,應允許現實中的公司在公司法基本制度設計的基礎上,通過自治機制選擇合適的治理結構。確立企業黨建在公司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并充分發揮其領導作用,是現代企業制度在當代中國實踐中呈現的最顯著特色。其間反映的政治性與法律性之間的有機結合,需要公司法以明確的法律關系表達出來。我國公司法應將公司的營利目的與社會利益有機統一起來,并在企業功能類型上做不同側重的制度安排,以在公司法范疇充分彰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
回顧我國《公司法》的演進過程,其間有多個法律制度演進軌跡明顯呈現法治規律性。例如,在法律建構原點及體系衍展上,先是以企業所有制性質作為企業制度建構原點,如1993 年《公司法》制定前的企業立法;再以資本權責結構作為企業制度建構原點,如現行《公司法》的建構原理;進而在資本權責結構為原點建構的公司法基礎上,又以國家資本性質重構相關制度,如《公司法修訂草案》中的“國家出資公司”制度。再如,在鼓勵投資與企業維持的平衡機制上,先以允許投資但要嚴格管制作為基本立法理念, 如1993 年《公司法》上的嚴格法定資本制度;再以側重鼓勵投資作為基本立法理念,如2013 年《公司法》采行的頗為激進的注冊資本認繳制;又以強調企業維持來抑制注冊資本認繳制實施中的機會主義,如當前《公司法修訂草案》中系統強化的資本充實規則。又如,在企業制度改革與公司立法宗旨的關系上,1993 年《公司法》強調“建立現代企業制度”,追求公司法對現代企業制度的建構功能;2005 年《公司法》取消了“建立現代企業制度”這一宗旨內容,強調《公司法》面向一般商事公司的普遍適用效力;當前《公司法修訂草案》再次將“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作為立法宗旨內容,強調了公司法對我國企業制度改革實踐的適應與引領功能。這些制度演進軌跡充分反映了我國現代企業制度及公司法變革過程呈螺旋式上升的實踐特點,以及作用于其間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堅持這一法治實踐的特點與規律,有助于不斷完善《公司法》的法律規范體系與法治運行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