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盧曉東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加快建設國家戰略人才力量,努力培養造就更多大師、戰略科學家、一流科技領軍人才和創新團隊、青年科技人才、卓越工程師、大國工匠、高技能人才”。[1]在芯片、光刻機等“卡脖子”技術之后,“錢學森之問”與拔尖創新人才培養再次成為中國高等教育必須直面的問題。錢學森發問如下:“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science)、技術發明創造(technology and engineering innovation and creation)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emerging)不出杰出人才”。在對“錢學森之問”的探索過程中,筆者已將拔尖創新人才劃分于兩個不同領域:一是自然科學(science)領域,二是技術和工程領域(technology and engineering),并注意到這兩個領域創新的基本哲學存在不同。在自然科學領域,探索按照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深入,創新分為在常規科學——也就是范式既定情況的解謎題活動和在反常—危機之后的范式躍遷(paradigm shift),即從0-1 的科學革命。在探討自然科學領域的創新人才培養時,研究已經注意到學習量所帶來的范式陷阱所形成的第三類遮蔽與留白[2]、反常識別與上手[3]、將學生帶往前沿和范式邊緣的挑戰教學法[4]、削弱舊范式遮蔽的反諷/絕學教學法以及從0-1 科學革命的時間特征——瞬間,等。[5]在技術和工程領域,研究注意到“重混”(remixing)這個動態哲學概念的重要性。技術進化源于重混。技術重混分三類:一是技術元素與技術元素重混;二是技術元素與自然科學捕獲的新現象重混;三是技術與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重混,其中人文、社會科學創生與技術相關的新需求并可能扭轉技術進化方向。人類是技術的父母。教育可以并需要將重混挪用為一個教育哲學概念,成為一個學科訓律以培養出能夠感知和促進技術進化的人。重混勾連起技術—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因而成為“四新”專業的哲學基礎。重混的基本元素是課程。與技術的三類重混相對應,新工科重混分為三類[6],新文科重混分為四類[7]。伴隨經濟和技術重混,在公共時間和個人時間,以課程為基本元素的重混正在發生并持續發生,教育系統正從靜態向動態轉向。教育需要傾聽并促進這一必然的方向。
“錢學森之問”中還使用了一個獨特的漢語動詞:“冒”。這個極其重要的動詞常常被研究者所忽略。冒,英文為emerging,即涌現。“φ?σι?(涌現,自然)說的是,從自身而來自行澄明著的涌現,把涌現著在場的東西從遮蔽狀態帶出來,使之進入無蔽狀態之中。φ?σι?(涌現,自然)乃是自行澄明的涌現者帶—出—來(德文:Her-Vor-bringen,也有‘生產’之義)”。[8]海德格爾建議將希臘的φ?σι?(舊譯為“自然”)譯為動詞性的“涌現”(Aufgehen)。[9]可以說,“涌現”和“自然”是同一個詞,或者說,“涌現”本身即是自然的本質。
自然中的一種涌現,是泉水的涌現,或者說,是承壓水的地面冒頭。如果將學生比作水,那么水在何種情況下、何時能夠涌現呢?從泉水的涌現這一隱喻來思考,我們大致會有三方面的判斷。
我們會注意到,靜止的水很少涌現。例如:一個如西湖一般寬廣的湖面,因為水不流動,因而湖面少見水的涌現。當下,強基計劃或者很多高校正在推動的本碩博貫通培養計劃中,學生本科四年、甚至六年、八年固定于一個校園,學生就非常類似湖泊中的“死水”。即使湖泊非常美麗,湖泊中的水也很少涌現。
能夠冒出來的水一般是流動的。學生如果在本科期間轉學一次,相對于四年在一個校園,當然成為流動的水;學生本碩博期間不斷變換學校,當然成為流動的水。流動的學生,其外在標志就是學緣異質性。
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本質是“此在”(Da-sein),因而必須以“此在”稱呼“人/個體”。“此在”中“此”的最基本解釋,就是為人標注出時間—空間中“此”的坐標。高考時的學生是在高考這個特定時間—空間的此之在。學生進入到大學新的空間,隨著歲數增長而進入新的時間—空間中,其本質可能發生變化而成為在新時間—空間中的此之在。新的“此在”已不同于高考時的“此在”。作為人的“此在”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時間—空間和環境場域的不斷變化影響下,自己對自己的未來會產生新的領會和抱負,并對未來持續籌劃。他們的抱負和可能性一旦與外部教育環境恰當地匹配起來,可能性就會轉變為現實性。這是“此在”概念在教育學中的展開,也是轉學制度的基本哲學原理。[10]人在個人時間維度上自然長大,因而此的變化關鍵就聚焦于空間,聚焦于本科轉學、跨校的第二學士學位教育、本碩博在不同學校學習,聚焦于學生如水般的流動以及由此獲得的學緣異質性特征。
有人認為,轉學,特別是允許高考分數較低的學生轉學進入高考分數要求更高的大學,是不公平的。當我們注意到學生是“此在”,一直生成而處于不斷變化發展中,我們就會意識到,以高考18 歲(一般情況)時候的分數判斷學生20 歲(一般情況)時是否能夠轉學,是一種僵化的公平觀:學生20 歲時已然不同于18 歲。不允許發展變化了的20 歲的學生轉學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促進涌現的教育是促進學生如水一般流動的教育。從這一角度看,本碩博貫通培養將學生固定在不變化的場域中,其實不利于拔尖創新人才涌現。[11]學生流動意味著學生所處空間束縛的解放,意味著對于單一學校封閉場域的突破,意味著從一所學校到另外一所學校的場域遷移(轉學),意味著學緣異質性、地域異質性以及與“他者”的相遇。
高等教育系統必須是促進學生如水一般流動的系統;反之,如果高等教育系統使學生固定于一所學校而不流動,則這個系統就阻礙了涌現。
在教育實踐中,未來轉學探索的方向有兩個:一是研究型大學適度增加轉學學生的數量,如北京大學每年針對基礎學科本科專業從全國高校招收100名~200 名轉學生,直接進入三年級學習;另外一種是研究型大學大量接收轉學生,如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2022 年錄取5,961名轉學學生(實際報到3,565 名)[12],這樣會使得學校本科三年級、四年級人數翻倍。后一方案更能充分發揮出研究型大學在專業課方面的研究和教學優勢,促進學生加速流動而促進更多涌現。同時,后一方案的經濟效益更佳。
基于國情,轉學政策實踐中的公開性是成敗關鍵。除公開轉學學生基本情況外,高校需要對轉學學生后續學習表現進行持續量化研究,基于研究結果改善轉學學生的選拔和錄取工作并公開研究報告;教育部可以聘請第三方對各高校轉學學生的錄取工作進行監督評估,對轉學學生的后期學習情況進行評估,相關報告也應公開以接受社會監督。
水一般向下流,這是因為有地心引力。水在脈狀地下網道中向下流動,在遇到或者發現裂隙時如果伴隨壓力就成為承壓水。當壓力超過地心引力時,承壓水才能從裂隙中涌現而出,在地面露頭。此時此地,承壓水從裂隙中“跳躍”而出而為“冒/涌現”。
海德格爾所提出的常人(das Man),就構成極強的向下的引力場,傾向于把任何不同于常人的“此在”拉回到他們中間,使得想要涌現的水再次向下流。常人的引力在此彎曲了“空間”,構成“此在”涌現過程中無形的束縛。“平均狀態是常人的生存論性質”,“常人實際上保持在下列種種平均狀態之中:本分之事的平均狀態,人們認可之事和不認可之事的平均狀態,人們允許他成功之事和不允許他成功之事的平均狀態,等。平均狀態先行描繪出了什么是可能而且容許去冒險嘗試的東西,它看守著任何擠上前來的例外。任何優越狀態都被不聲不響地壓住。一切源始的東西都在一夜之間被磨平為早已眾所周知之事。一切奮斗得來的東西都變成唾手可得之事。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13]涌現而出的人才之所以是拔尖創新人才,就在于其思想發生了跳躍,“最本真的和最廣大的跳躍乃是思想的跳躍”。[14]唯因思想的跳躍,涌現而出的人方能與眾/常人不同。
在大學學習過程中,學生所感受到的壓力來源于作為教學內容的高深學問自身、來源于考試、來源于教師在教學和考試中向所有學生發出的挑戰,來源于作為導師的教師向少數學生發出的挑戰。錢學森自己也在中國科技大學的教學實踐中使用過挑戰教學法。據錢學森的秘書涂元季回憶,錢學森在中國科技大學的這次考試是一次開卷考試,試題只有兩道,第一題是概念題,占30 分;第二題70 分,幾乎難住了所有學生:“從地球上發射一枚火箭,繞過太陽再返回地球,請列方程求解”。考試從早上八點半開始,到中午仍然沒有一個人交卷,中間還有兩個學生暈倒被抬出去。考試時間延長一個下午,大部分學生還是做不出來,結果學生都沒有及格。最后,錢學森將分數開平方再乘以十算是最終成績,及格的實際成績變為36 分。錢學森最后決定,這個五年制班級的學習時間再延長半年。[15]
學生在大學學習總會遇到學習壓力,但壓力是否足夠促成涌現呢?學習壓力大小主要表現在一個數據中,就是大學畢業率,或者學位率。[16]理論上講,壓力越大,畢業率越低;壓力越小,畢業率越高。鄔大光(2016 年)等比較了中美兩國本科生近十年的畢業率數據,其中美國大學本科畢業率約為50%,如2004 年和2014 年,美國大學本科四年畢業率分別為35.44%和37.15%,六年畢業率分別為53.03%和51.21%。中國大學本科四年畢業率普遍較高,2004 年和2014 年,我國大學本科四年畢業率分別為96.83%和97.61%,其中不同類型、不同競爭力的大學畢業率無明顯差異,甚至有多所“985 工程”高校保持“清考”制度而突擊降壓。[17]“錢學森之問”中有一個“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全稱判斷,就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這一判斷常常為人詬病。鄔大光等人的實證研究卻扎扎實實確證了“錢學森之問”中的這個判斷。
以上數據表明:在我國各類高校中,學生作為承壓水所遇到的學習壓力明顯不足,難以促成涌現,促成拔尖創新人才冒出來。這是系統性的根本問題。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學習壓力提升也將顯著促進學生如水一般的流動,包括優秀學生經由轉學向研究型大學流動,包括更多不適應學生經由轉學向學業壓力較小的高校流動。
許多城市都有作為水景藝術的人造噴泉。水在水管中流動,經由水泵加壓而從不同噴頭中噴出,壓力大小有時可以根據音樂節奏調節而形成隨音樂起伏的噴泉。這樣的人造噴泉是否是一種涌現呢?值得注意,φ?σι?(涌現,自然)是指從自身而來自行澄明著的涌現。“涌現”概念有著與“人工”截然不同的“自然”意味。以自然之意審視人造噴泉,答案顯而易見:人造噴泉絕非涌現。
那么,人造噴泉與自然的涌現區別何在呢?正如哲學家斯蒂格勒所指出的,關鍵區別就在于非計劃性,在于意料之外,在于與意料之外密切聯系而在時間—空間場域中呈現的“偶然”。地下潛流在脈狀地下網道中流動,在哪里以及何時遇到具有澄明意味的裂隙是偶然,遇到裂隙時水流承壓是否足夠也是偶然。因而,承壓水能否涌現無法被計劃。正是這樣的意料之外,才能使得新思想得以跳躍。涌現的本質,就是如第一開端般的思想跳躍。[18]
文學作品中,拔尖創新人才的涌現形象地呈現出意料之外的偶然。在《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失戀后因為“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摖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這是困境帶來的意料之外:令狐沖發現了五岳劍派之前的名宿與魔教長老大戰的山洞,看到了魔教長老們盡破五岳劍派劍術絕招的石刻壁畫,意料之外地遇到了反諷五岳劍派的“他者”。[19]在《三體》中,羅輯在同學楊冬墓前與楊冬的母親葉文潔談話,竟然使自己意料之外地成為了面壁者以及自己的破壁人。[20]
傳記中,達爾文意料之外地獲得了隨貝格爾號航行擔任自然科學家的機會,這種意料之外的因素之一包括其舅父對旅行的意外支持,還竟然包括達爾文的鼻型。[21]2022 年,數學菲爾茨獎獲得者許埈珥在首爾大學主修的專業是天文和物理,他的職業理想是當一名科學記者,但在大學四年級時,首爾大學邀請70 歲的日本數學家廣中平佑到首爾大學授課,因為要尋找職業生涯第一位訪問對象,許埈珥走入了廣中平佑的課堂,成為廣中平佑意料之外的學徒……[22]斯蒂格勒因持械搶劫而被判五年監禁,在獄中開始研讀哲學因而意料之外地成為了一名哲學家。[23]在這三個真實案例中,達爾文、許埈珥和斯蒂格勒一點都不“超常”。
泉水自然涌現的意料之外提示我們,在拔尖創新人才培養中,也許我們過多地思考了如人造噴泉一般的強基計劃、拔尖計劃、101計劃等,而尚未深思意料之外和偶然,也未讓意料之外引導我們的思想和行動。正如斯蒂格勒所言,“首先就是要思考意外,思考人類命運本源性的意外的特征”,[24]進而與意外一起,因此也是經由意外,去思考、哲學地思考和應合,才能把握住拔尖創新人才的成長規律,讓更多拔尖創新人才“冒/涌現”出來。
扈中平(2020 年)等在對“錢學森之問”的討論中也注意到,“錢學森用‘冒’而不用‘培養’這個概念,也許是很有考究的”。其實,錢學森在發問中使用“冒”這個生動的動詞并非一種如文人遣詞造句般的“考究”,而是洞見與直覺的自然流露以表達出他曾經驗并有所領會的、如第一開端般的思想跳躍。扈中平等在對“冒”的闡釋中并未觸及這一層意思,卻將“冒”指向了非常一般的狀況:“‘冒’,當是比喻一種往上的“生長”,用以隱喻我國杰出人才的生長面臨著諸多外在因素的阻礙和壓制”。[25]一般植物,如草原上的牧草、森林中的樹木和田野中的稻谷都是往上“生長”,在破土而出時也會遇到板結土壤的阻礙和壓制,但一般植物的生長絕非“涌現”。基于以上以及其他誤解,扈中平曾認為“錢學森之問”是一個假問題。[26]這類關于“錢學森之問”是假問題的判斷值得商榷。
正如馬克斯·布萊克(Max Black)所指出,“隱喻是這樣起作用的,它將輔助主題(源對象)的某些特性作為‘相關暗示’作用到中心主題(目標對象)上……這些暗示通常包括中心主題和輔助主題的‘共同性’”。[27]本文中,我們將承壓水作為泉水的涌現這一稀罕現象與拔尖創新人才作為稀罕者的“冒/涌現”并置一處,以隱喻相連呈現共同性,或者說創造這種具有開放特征的共同性。本文雖然也使用了“拔尖”這個流俗概念,但討論已然揭示出,“拔尖”中“拔”的主體和“冒/涌現”的主體截然不同、動力機制不同、教育中的核心環節不同,這些都是需要強調但未及深入討論的根本區別。例如:“拔尖”格外關注“超常”學生的選拔和培養;[28]“冒/涌現”則并不十分關注所謂“超常”學生,而更加關注每一名普通學生在其個人時間線上的成長、流動、挑戰、機會以及意料之外。
為了讓更多拔尖創新人才“冒/涌現”出來,教育系統須在三方面持續改進。
第一,學生如水,促進涌現的教育是促進學生如水一般流動的教育。我們需要讓學生在高等教育系統中流動起來。當下,轉學政策需要大幅度改進,轉學實踐需要更加積極的探索,需要更多學生能夠轉學以加速學生流動;在與學生流動相聯系的學緣異質性概念下,本碩博貫通培養阻礙了學生的流動因而是一條阻礙涌現的道路。
第二,促進涌現的教育需要壓力。當下,我國各類高校中學生面臨的學習壓力不足因而難以促成涌現,難以促成拔尖創新人才“冒/涌現”出來。學習壓力提高將集中表現于畢業率這一數據的下降中。
第三,在拔尖創新人才培養中,也許我們過多地思考了如人造噴泉一般的強基計劃、拔尖計劃等,尚未深思意料之外的偶然。我們需要讓意料之外引導我們的思想和行動。
最后,當我們把眼光拉長到個人時間維度中學生博士畢業之后,我們會忽然意識到,避免“近親繁殖”也有助于促進博士畢業后的教師如水一般流動,預聘長聘教職制(Tenure and Tenure-Track System)增加了博士畢業后教師的壓力,增加了意料之外和偶然,因而也會增加“冒/涌現”的機會。這是從“錢學森之問”理解預聘長聘教職制的視角。這一視角意味著,在拔尖創新人才持續涌現的目標下,我們需要更多大學開始實行預聘長聘教職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