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八十年代在北京看過市川昆執導的《惡魔手球歌》,記住了主演岸惠子(一九三二年生)。彼時日劇《血疑》亦頗流行,劇中大島幸子的生母—那位住在巴黎的理惠姑姑便是岸惠子扮演的。岸惠子從影七十余年,出演過九十多部電影,七十多部電視劇,亦演過舞臺劇。她還是一名國際記者,當過聯合國人口基金親善大使,而且,還是一位作家。
岸惠子最初因扮演松竹公司通俗愛情劇《請問芳名》(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四,共三部)女主角氏家真知子而風靡日本。一九五四年四月,岸惠子與女演員有馬稻子、久我美子一起成立了文藝演出公司“胡蘿卜俱樂部”,針對前一年松竹、東寶、大映、新東寶及東映這五家電影公司制定的不許彼此互挖專屬導演和演員的“五社協定”,主張不被公司束縛,以自由的立場參演優良作品。在《岸惠子自傳》(以下簡稱《自傳》,巖波書店二0二一年版)中,岸惠子回憶說她們就是“想要擁有對不愿參演的作品說‘不的權利”,最終如愿以償。電影評論家黑田邦雄稱成立胡蘿卜俱樂部為“破天荒的行動”,認為岸惠子“想當電影活動的騎士”(《女優岸惠子》,電影旬報社二0一四年版)。日語中“騎士”二字與“岸”字讀法相同,胡蘿卜騎士,可以拿來形容岸惠子。
一九五五年,岸惠子在第二屆東南亞電影節上因主演《亡命記》獲最佳女主角獎,晚會上大衛·連(David Lean)邀她出演《戰地櫻花夢》。后來《戰地櫻花夢》拍攝延期,岸惠子遂于翌年出演伊夫·希安匹(YvesCiampi)執導的《長崎臺風》,年底即與希安匹訂婚,約好一九五七年五月一日巴黎見。岸惠子婚前主演的最后一部電影是川端康成原著、豐田四郎執導的《雪國》,為了演《雪國》不得不推掉大衛·連執導的《桂河大橋》,以及與馬龍·白蘭度共演《再見》的機會,這讓岸惠子抱憾終生。彼時岸惠子星運亨通,她錯過的還有小津安二郎的《東京暮色》、今井正的《夜之鼓》……只為堅守對希安匹的承諾。
岸惠子魅力何在?《女優岸惠子》一書中,佐藤忠男認為岸惠子善于“將封建舊風格與大正民主新時代年輕女性的自由氣氛合二為一,輕松自如地轉換角色”;升本喜年認為岸惠子魅力在于“澄澈的眼神,還有聲音、語氣、表情里飄動的情感以及自然滲出的品性與知性”;黑田邦雄認為岸惠子“就像歌舞伎的女形演員一樣,有一種扮演女性又超越女性的存在感,這種形式美正是岸惠子的特色”。黑田邦雄還指出岸惠子在巨匠們執導的影片中“出演的角色都有一種超越巨匠作品世界的存在感,這并非意味著巨匠們的敗北,因為巨匠們都想借由岸惠子擴展自己的世界”,又說未能邀請到岸惠子演《東京暮色》“是小津安二郎的一個巨大遺憾”。
岸惠子一九五七年離日赴法,把《雪國》當作告別影壇之作,沒想到翌年回國探親時便有木下惠介導演邀她出演《風花》,于是就一發不可收。《風花》拍外景時屢次遇到壞天氣,等候拍攝時岸惠子閱讀了有關佐爾格間諜事件的書,感慨于佐爾格的個性魅力,就收集資料,推薦給了希安匹。希安匹亦為其所動,遂詳加調查,編成劇本,拍成日法合作影片《佐爾格先生,你是誰?》,岸惠子出演了劇中的男爵夫人。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俄國人的佐爾格服務于蘇聯,貢獻良多,但于一九四四年和尾崎秀實一道在東京被處以絞刑。該片一九六一年公映后在歐洲反響強烈,還感動了赫魯曉夫,他邀請希安匹夫婦訪問蘇聯。
岸惠子一九七三年出演過中國觀眾熟悉的《寅次郎的故事》,一九八三年出演過谷崎潤一郎原著、市川昆執導的《細雪》,二00二年因主演市川昆執導的《媽媽》而獲得第二十五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女主角獎。一九八三年岸惠子第一本散文集《巴黎茜云》(新潮社一九八三年版)獲得第三屆日本文藝大獎散文獎,一九九三年《白俄羅斯的蘋果》(以下簡稱《白》,朝日新聞社一九九三年版)又獲得第四十二屆日本隨筆家俱樂部獎。岸惠子還分別于二00二年及二0一一年獲得過法國政府頒發的藝術與文學軍官勛章及司令勛章。
二十出頭的岸惠子紅極一時,漸漸覺得明星實乃怪物,頂著這一光環便艱于呼吸。希安匹適時出現,他大她十一歲,在她眼里沉穩安靜睿智幽默,是個亦師亦友、亦夫亦父的角色。
岸惠子如約而至,二人在瓦爾蒙杜瓦舉行盛大婚禮,雙方證婚人分別是喬治·杜哈曼和川端康成?;槎Y過后二人便游覽歐洲。岸惠子回憶道:“每過一次邊境,我的皮膚就會褪去一部分因長期未曾呼吸而累積的角質樣的東西。接觸到了外氣,過往生活中被壓抑的好奇心便大口呼吸著竄了出來。在萊茵河我們順流漂游。希臘衛城的晚霞,無名的憂郁的意大利漁村,西班牙強烈的光與色,還有在巴塞羅那看到的畢加索、米羅及達利的畫,都讓我感動得嘆氣,意亂神迷?!保ā栋住罚?/p>
希安匹家里談笑有鴻儒,保羅·薩特、西蒙·波伏瓦、安德烈·馬爾羅、伊夫·蒙當等文化名流皆是座上客,極度洗練的會話、辛辣的玩笑及得體的幽默總讓岸惠子驚嘆,她甚至后悔當時沒有把那些連珠妙語記錄下來。連夜的晚會,以岸惠子當時的英文與法文儲備應對起來難免左支右絀,有時她便退回自己房間發呆。家里有管家、廚子、用人,家務也用不著她做。三十年后岸惠子仍不勝感慨,說當時“還好沒有自我崩潰,我服了我自己”(《白》)。半世紀后岸惠子又在《自傳》中說:“日法文化差異遠不是區區一句‘文化沖突概括得了的。我在深水掙扎。硬要說的話我想我是患了神經癥?!边€說:“徘徊于日法文化之間的不眠之夜,朦朧中攝影機正中閃著黑光的鏡頭浮起又消逝。我斷定,自己沒有理由拒絕這個魔物。”電影是她的救贖。
《佐爾格先生,你是誰?》乃岸惠子夫婦難得的一次合作,更多時候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希安匹娶得東洋美人歸,連串的挑戰還在后頭。希安匹逝后岸惠子回憶道:“敏感過人的二十四歲的我有時受傷流血,有時又喜極而泣。他就默默地為我拂拭血跡,與我一同流淚?!保ā侗几吧辰纭?,載《文藝春秋》一九八六年版)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希安匹為日本《花椿》雜志寫過一篇短文《富于變化的女性—說妻》,文中感嘆“女人大約是矛盾的結晶”,說:“喜歡她清爽的溫柔、銳利的感性以及時而冒出的男性般果敢的決斷力和行動力,這些地方與她完全不計算也不算計、只憑動物般觸覺行走人生的女性特質失衡地共存著”,又說“她的好處是盡管成了地道的巴黎女人,卻沒有從一個文化同化到或曰浸染到另一個文化中的人所常有的曖昧之處,她的非常巴黎式的觀察、思考方式深處流淌著的日本魂魄長存心中,近乎堅不可摧。”希安匹描述得頗為到位也頗為傳神,然而理解是一回事,應付挑戰是另一回事。岸惠子的失眠日益升級,有時深夜喚醒丈夫,抱怨個沒完:“討厭法國,討厭法國人……你知道明治維新怎么發生的嗎?知道坂本龍馬嗎?……我怎么在巴黎呢?一天學八小時,拼命說法語,你連日語‘下雨都不會說?!瓚褢偃毡景?。”做丈夫的就翻出一片鎮靜劑遞給她,她“注意到丈夫微笑著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表的寂寞”(《巴黎茜云》)。岸惠子心中葛藤盤根錯節,婚姻及異域生活皆矛盾重重。
岸惠子文字中反復提到“無國籍地帶”,太空里的洲際飛翔,飄飄搖搖,得其所哉,但著了陸便要面對日常。性別鴻溝、文化差異,堂堂皇皇的大哉問令她無法作答亦無力化解,似乎只有工作起來才覺得充實。岸惠子回日本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有時說好三個星期,又因新的邀約延長到半年,丈夫和女兒就在巴黎徒然等待。婚姻框架足夠虛弱,一位猶太女子便乘虛而入。岸惠子執意離婚,除了對婚姻本身的質疑,亦由于錯過太多優秀電影,積郁已久。希安匹無奈地說了那句日后被岸惠子反復引用的話—“我贏不了你的日本”,十八年的婚姻遂畫上句號。
《自傳》結尾處岸惠子自我反思道:“我出生在歷史很淺的新開發地區——海港城市橫濱,或許原本就與深潛的智慧和優雅不合拍,歷史悠久的地方總令我膽怯……我認為自己更適合在非洲原野駕駛吉普,卷起沙塵?!眱尚灾g,東西之間,歷史的深淺輕重之間,胡蘿卜騎士徘徊著,摸索著,走著自己的路。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橫濱遭遇大空襲,岸惠子眼看著自家房子冒起白煙,膨脹,倒塌?;鸸庵兴宦牬笕说脑?,逃出倉促挖就的防空壕,跑到公園爬上了一棵松樹。防空壕在炮火中崩塌,藏身其中的孩子全都罹難?!敖裉炱鸩划斝『⒘恕保皬拇瞬宦牬笕说脑捔恕保瑥U墟中十二歲的岸惠子對自己說。岸惠子文字中多次提到希安匹講過的兩句話:“不打破雞蛋,就吃不到蛋卷”;“沒看過的人,無法給他看;看見了的人,回不到看之前?!彼J為這些都是希安匹留給她的禮物。童年經歷為岸惠子日后的特立獨行埋下伏筆,希安匹的潛移默化亦助她成就自我。
看見了,就回不去了。歐洲生活中岸惠子最重要的“看見”應該是一九六八年的巴黎五月風暴及布拉格之春。五月風暴中她也遭遇了催淚彈,彼時在布拉格拍外景的希安匹邀她過去見證歷史,她就帶上幼女乘軍用飛機來到布拉格。促使她看世界的眼光發生“內在變革”的,不是巴黎自己家沙龍里的高談闊論,而是在布拉格老城廣場天文鐘下兩個要跟她換美元的大學生。岸惠子對中東歐小國作家別有感懷。她感慨于昆德拉鍛煉出來的豁達與幽默,說“昆德拉豁達的無賴感以及大膽靈活的思維跳躍、煞費苦心又略帶惡意的幽默、坦蕩直截且有所克制的情色筆墨都是閃光的”;她也愛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惡童日記》,佩服雅歌塔們“將亡命厄運逆轉成在異文化異語言中解放自己契機的韌性”(《三十年的故事》,講談社一九九九年版)。
一九八七年岸惠子通過了日本廣播協會(NHK)衛星節目初代主持人面試,每周六主持《周末巴黎》?!蹲詡鳌分邪痘葑诱劦搅藦碾娪斑@一虛構世界到新聞報道這一非虛構世界的轉移,說“只弄藝術則心存虛妄,雖然不無遺憾,還是停掉了電影電視劇,沉浸在新聞報道之中”。作為NHK 的文化評論員,岸惠子十分關注難民,認為自己與難民“受到誤解、屈辱與歧視,忍受難耐的交流障礙的靈魂在遙遠的原點上是相通的”,還說“他們的流亡是被迫的,我的流浪是自愿的,有著根本的不同,但我感到自己已不再站在法國人或日本人的得到庇護的磐石之上了”(《白》)。岸惠子不拘泥于既成概念及論調,善于用自己的語言寫下自己所感,對“與文明國家纖細的智慧及毒性無緣的,大咧咧生存于原始狀態的人們”尤其感興趣。她去中東、去非洲,“五十多歲時冒死拼命工作,度過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自傳》)。
岸惠子亦關注生活在巴黎的阿拉伯人、庫爾德人、巴勒斯坦人……尤其是猶太人。岸惠子的婆母便有猶太血統,她自己的離婚也部分肇因于一個猶太女人,猶太族群對她來說多少像個待解之謎。一九八八年以色列建國四十年,岸惠子得到了代表NHK 去以色列采訪的機會。在梅察達遺跡岸惠子感慨道:“要是沒有亞伯拉罕就不會產生以他為太祖的猶太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或者就不會有借神之名的殺戮……沒有中東戰爭……沒有馬克思、托洛茨基、愛因斯坦、弗洛伊德,沒有我喜歡的詩人海涅,沒有與希安匹家淵源甚深的梅紐因,沒有卡夫卡、托馬斯·曼。”(《白》)當初岸惠子因猶太女人不擇手段插足自己的婚姻而憤怒,多年后則寫道:“或許排除萬難接近有妻有子的人以償夙愿這一行為本身就可圈可點……或許憑著日本人擅長的‘清高和‘美感這些無用的長物迅速撤退的我才是不加努力、半途而廢。”(《自傳》)
看見了,就回不去了。岸惠子仿佛聽到希安匹說:“這樣好,這才是真正的你。我活著的時候就想看到這樣的惠子?!保ā栋住罚?h3>不合理的戀情
岸惠子中篇小說《愛的形狀》里主人公華子以對工作異常的熱情“將那些未竟的夢及灰心時刻正當化”,似乎若不這樣,那么“一直拒絕關愛的手、獨自生活的自己的人生就是虛無的”(《愛的形狀》,載《文藝春秋》二0一七年版),調子有些蒼涼。散文《圓舞之外》講述了男與女、人與人之間虛無的交流、交流的虛無,“短暫濃密且不可思議的透明時間在二人心里搖蕩片刻便消失于涌動的大氣”(《三十年的故事》),亦有滄桑感。不過,蒼涼、滄桑的底色之上,有時也會出現斑斕的虹光云影?;貦M濱定居后岸惠子似乎準備過一個平靜的晚年,不期然卻迎來一場邂逅。八十歲上,岸惠子出版了被認為有作者自身濃厚投影的長篇小說《不合理的戀情》(幻冬舍二0一三年版)。
小說男女主人公九鬼兼太與伊奈笙子出場時分別為五十七歲與六十九歲,場所即是岸惠子最為中意的“無國籍地帶”—飛機上,而且是頭等艙。伊奈是紀實文學作家,九鬼是某大企業副總經理,都算成功人士,有錢有教養。交談中九鬼說到要轉機去布拉格,觸動了伊奈對布拉格之春的回憶,而大學時代的九鬼也曾為杜布切克拍手叫好,大戀愛于是拉開序幕。
九鬼身上西裝的深藍色被作者調侃成“日本股份公司色”,喻示九鬼乃公司之人、體制之人,而伊奈則一貫是圓舞之外的荒野之人。九鬼過得爭分奪秒,出差、會議連軸轉,開會時可以“上身紋絲不動地睡上三五分鐘”,“移動時無論在飛機上還是在車上都睡得著”,伊奈擔心這樣下去“人的一部分會壞掉,由這些人支撐的日本國哪天也會露出破綻”。九鬼在出差與出差的間隙找機會與伊奈相會,信中還說“一把年紀倒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代,整個學生時代也都沒寫過這樣的信”,“我的夢想就是在笙子身旁重讀年輕時熱衷的那些古典作品……其實我曾想在大學教書,我感興趣的是歷史和文學”。九鬼從關西機場乘新干線去橫濱會伊奈,臨行買了伊奈喜歡的王妃水晶香檳,怕晚餐時香檳不夠涼,便又買了很多發燒時用來貼在額上的冷卻劑,一路上為那瓶香檳換貼數次。九鬼熱情如火山噴發,伊奈亦像著了魔,甚至拜訪專家,請教老年人的肉體構造與精神傾向。二人一同度過困境,相識七個月后終于琴瑟相和。伊奈回顧過往,意識到自己從未這樣放松過。她對女友說:“一直活得太拼命,氣都喘不過來,過了七十歲就想把一輩子的嬌都撒盡。對我丈夫也沒有這樣過?!彼X得九鬼就是為了與自己相會才出生的,只惜相遇太晚,彼此已經各有了各的“無法修正亦無法更改的堅固的人生路”。相識近六年,趕上東日本大地震,九鬼妻子娘家就在災區,數位親人遇難。伊奈認為九鬼到了該回歸家庭的時候,遂抽身離去。小說結尾,九鬼在七十五歲生日這天來到從前的伊奈家,告訴已經不在的伊奈,他也七十五歲了。
晚年岸惠子總說沒有自己想演的角色,二00三年她在NHK 電視連續劇《心》里首次扮演祖母,拿出當年胡蘿卜騎士的勁頭兒要求改寫劇本,硬是把一個行將就木的病號改造成了充滿活力的老太太。在《孤獨作伴》(幻冬舍二0一九年版)等晚近著述中岸惠子亦對日本社會對于老年人,尤其是女性的負面印象以及由此而來的漠視與輕視多有批判。《不合理的戀情》以岸惠子一貫的感性文字寫就,描繪了人生黃昏迷離的彩虹,亦佐證了蕭伯納的話—“青春對年輕人而言太奢侈了”,仿佛是岸惠子送給超級老齡化的日本社會尤其是日本女性的一件小禮物。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五日秦早惠子在致岸惠子的信中曾說:“你走過的路,在某種意義上,仿佛是個象征性的日本戰后史?!保ā栋屠琛|京閑話集》,讀賣新聞社一九七三年版)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岸惠子,這位年逾九旬的胡蘿卜騎士,似乎仍有著她的象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