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眾多反腐觀點中,最有名的是制度反腐。制度反腐這一說法表面看有道理,其實不著邊際。首先,任何制度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要依賴人來運行。在中國社會,人際關系及相應的社會風氣,對制度能否發揮作用至關重要。其次,官場內部也盛行各種風氣;每個單位、地域、部門、階層,都有自己的風氣,即潛規則。我們千萬不要小看風氣的力量。事實證明,在中國社會,風氣一旦形成,再強大的制度羅網也容易被它撕破。
有人把希望寄托于法治,認為司法獨立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持這種想法的人可能沒有意識到,一旦司法真的獨立了,政府再也管不著它了,就立即會出現如果司法機關腐敗怎么辦的問題。事實上,在腐敗成風的社會,任何權力機構都可能腐敗;這時讓某個機構脫離政府干預,成為反腐最高權威,這個權威也可能演變成新的腐敗源頭。有人把分權制衡當作解決腐敗的有效制度,殊不知在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分權制衡的結果是國民經濟長期被幾個巨型集團控制,而且是打著民主和法治的旗號。
我認為,把反腐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制度,是天真的想法!
上述分析絲毫不是說不需要制度防腐,也不是說不需要監督和制衡權力。我只是想提醒人們,奢談制度不如探索制度之路,重視制度不如研究制度之基;究竟什么是中國文化中行之有效的制度建設,我們不能僅憑幾個西洋政治學概念來畫餅充饑。至少按古人理解,要在中國文化中建立制度,要先從正人心開始。人心問題就是社會風氣問題。如果把制度比作冰山,人心和社會風氣就好比大海,它們深刻地決定、影響著制度運作。換言之,若人心不正、風氣敗壞,要想建起真正有效的制度,難于登天。
當年,董仲舒在給漢武帝的《舉賢良對策》中,重點分析了當時為什么會“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即政府防止犯罪的法令越多,犯罪數量也越多;政府打擊犯法的措施越多,犯法手段也越高明。董仲舒認為,這是因為社會風氣已從根子上壞了。當風氣徹底敗壞、人心極度糜爛,社會只能像朽木糞墻,愈治愈亂。董氏認為,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以正人心為重要突破口,并從最上層做起,層層向下,波及整個社會。
他提出: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
固然,靠正人心、敦風俗也不足以徹底消除腐敗。甚至可以說,人心和風氣的敗壞,又何嘗不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腐敗引起的?風氣與腐敗之間存在惡性循環的作用關系。但這并不能否認風氣的獨立性,何況風氣敗壞的原因遠不限于腐敗。我們必須正視,今日社會的浮躁和功利之風,正是腐敗的巨大溫床。只要這個問題不解決,再好的制度也可能無濟于事。
如果我們真重視制度建設,就應重視人心和社會風氣問題;如果我們重視人心和社會風氣問題,就應思考董仲舒及先秦儒家提出的義利問題、均寡問題、賢能問題和養士問題,看看我們多年來做得有哪些不夠。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