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譎”與“荒誕”下的詩意表達和另類哲思

劉姍姍

摘 要：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慢》因其詭譎、荒誕的外表影響了中國讀者接受和闡釋的熱情。然而，正是“詭譎”形式與“荒誕”內容的結偶配對，彰顯了這部作品的藝術玄機。從結構主義視角來看，昆德拉通過表層結構中異時場景的突兀并置，使作品呈現出融合之美、反差之美、節奏之美；通過中層結構中虛擬敘事及其符號功能的運用，將構成小說內容和形式的所有異質元素凝結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通過深層結構中的“存在之思”反思自由精英的人格缺陷，在“出神之諷”中揭露躁狂人類的靈魂迷失，在“速度之問”中批判資本世界的精神危機，顯示出巨大的現實批判的力量。

關鍵詞：昆德拉；《慢》；結構主義；并置；虛擬；詭譎；荒誕

中圖分類號：I106.4?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3）02-0034-07

《慢》是米蘭·昆德拉首部以法語創作的小說。無論這部“開山之作”寄托了作者怎樣的雄心，但“沒有一句正經話”的自我定性及其詭譎、荒誕的粗俗外表，無疑加深了人們的刻板印象，并且影響了中國讀者接受和闡釋的熱情。在寥寥應者中，闡釋者多局限于“形式論”、“存在論”和“生活論”的偏狹視野而忽視了其根本性的“政治論”功能。盡管我們應尊重闡釋者對解讀視角的自由選擇權，但還是應當對重要的闡釋缺失做些拾遺補闕的工作。基于此，本文將以系統論思維和結構主義視角，將《慢》這一小說文本視為一個有機整體，通過對其表層結構中突兀并置的美學意義、中層結構中虛擬敘事及其符號功能和深層結構中存在之思與現實批判的分析詮釋，展示作品中形式與內容互動共舞的生動景觀，還原并凸顯其針砭時弊、批判現實的“政治論”功能，從而揭示出這部小說深刻的時代意義和重要的闡釋價值。

一、表層結構：突兀并置的美學意義

跟隨米蘭·昆德拉步入《慢》的世界，讀者會漸漸迷失于時空之中。作者開篇首句便將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古代城堡與現代酒店——拉扯到一起，埋下時空重疊的伏筆。接著，先是預告“在法國，城堡改成酒店的很多”，繼而照應這座酒店做過許多“改造”，然后暗示“晚宴很精致，每個人衣冠楚楚，仿佛要向舊時代致意，餐廳天花板下還戰栗著那時的回憶”。這分明“坐實”了這座現代酒店與古代城堡之間的關系，之后就順理成章地讓穿著“年代久遠的服飾”的古代騎士與戴著現代頭盔的文森特在20世紀的晨曦里偶遇、對話，呈現出一種詭譎奇異的色彩。在此，昆德拉借助城堡—酒店這一特殊空間，通過時空模糊的策略實現了移花接木和“年代錯置”，讓20世紀的度假酒店與18世紀的貴族城堡融為一體，從而使古代風雅之士的風流情愛與現代西方精英的丑聞鬧劇這樣兩個異時場景實現了共時“并置”。

“并置”是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首創的重要創作和批評概念，意謂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述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系，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的參照與前后參照，從而結成一個整體”。在《慢》中，昆德拉采取直截了當的并置，體現出一種“雅納切克式”的復調，即“不要過渡，就是突然的并置，不要變奏，就是重復，并且要始終直抵事物的中心”，從而使小說擺脫技巧和廢話的桎梏，變得言簡意賅。不僅如此，這種突兀的并置還具有多重美學意義。

首先，《慢》中突兀的并置產生了“融合之美”，一種簡潔而不膚淺、濃縮卻不失豐富之美。一方面，這種融合之美體現于故事情節跨時空的復線敘事。昆德拉夫婦一次奇異的度假之旅、一場昆蟲研討會引發的荒誕鬧劇和維旺·德農小說一個精彩的情愛故事，這三條異時情節線索被共時并置、同時敘述，從而“將一個行為、一個動作、一句對白放置到一個更大的整體中”而同聲應和，使小說世界驀然顯現出一種“生活中驟然凝聚起的密度之美”。另一方面，這種融合之美還體現于異質文體的雜糅。借助復調結構，昆德拉將小說故事、電視新聞、哲學思考、虛擬幻想等各種“本不相干的異類”雜糅混搭，使讀者體驗到一種獨特的審美愉悅。

其次，《慢》中突兀的并置顯現了“反差之美”，一種被刻意放大和定格的差異之美。小說情節中“嵌套”著復雜的人物關系，并形成涇渭分明、格格不入的兩個矩陣，一方是T夫人—騎士，另一方糾集著眾多人物。前者以“慢—入神—記憶”為特征，后者卻以“快—出神—遺忘”為標志。“一”與“多”的復調對位，不僅成就了“夢與真實毫無瑕隙的融合”，還形成了“兩個極端之間的巨大對照”。當快與慢、出神與入神、優雅與荒誕的反差被昆德拉刻意推向極致并形成巨大張力，某種視域“驚奇”讓讀者駐足矚目、凝神靜思，從中體驗美感、收獲意義。

再次，《慢》中突兀的并置催生了“節奏之美”，一種由速度、方向、形態組構的時空律動之美。著名地理學家段義孚將時間具象化為箭頭、鐘擺和環形三種時態。快者如箭矢疾馳，慢者像鐘擺搖晃，循環時間如同宇宙永恒，周而復始。《慢》里交織參差著兩種節拍和三種時態，演繹了一曲優美的時空樂章。兩個矩陣的人物各自在鐘擺或箭頭時間里入神—出神、記憶—遺忘。T夫人與騎士的愛情故事是“慢”的極致。交談、散步、受吻、獻愛，花園、曲徑、秘室、幽窟，移步換景，綢繆繾綣，猶如在愛情的游牧時光里共舞一支慢曲爵士，在清晰可辨的節奏中始終伴隨著優雅的搖擺。貝爾克與杜貝爾克、文森特與朱麗上演的政治作秀和泳池鬧劇卻是“快”的極端，如同群舞一曲探戈，邁著大步，擺出造型，滑稽模仿，丑態百出。

二、中層結構：虛擬敘事及其符號功能

《慢》中突兀的并置極具魅力，卻也同時存在著異質排斥的風險。但昆德拉以嫻熟的虛擬敘事及其符號功能創生的強大內在邏輯力量，將構成小說內容和形式的所有異質元素都凝結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

“虛擬”是法國著名思想家吉爾·德勒茲提出的重要哲學概念。他認為，虛擬不同于虛構，因為“虛擬不對立于真實，而是實際（actuel）。虛擬作為虛擬占有全然的真實性（réalité）”。阿蘭·巴迪歐闡釋說，“虛擬在它的混沌形式下是絕對的反謂詞給予”，因此虛擬是一個“實際化的過程”，是潛在的“實在”。簡言之，“虛擬”是一種隱性行動，揭示了以虛求實、虛實相生的哲學意蘊。德勒茲“虛擬—生成”的哲學思想極富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借此可在《慢》中觀照米蘭·昆德拉小說敘事藝術的獨特魅力。

米蘭·昆德拉認同“一切形式皆是各種力量的組合”，并且努力在虛擬的藝術空間中創生出某種可感可知的力量，即“感覺”的邏輯力量和“思想”的邏輯力量。在《慢》中，他重點聚焦速度、遺忘、幸福、荒誕四個關鍵詞。令人贊賞的是，這個探索過程不是被“說出來”而是被“畫出來”的，不是被“聽到”而是被“看到”的，不是被強勢“說教”而是被自然“感覺”的。為此，作者努力將各種情節關系虛擬和變形為不同的藝術“符號”，讓讀者從中感受潛在于作品深處的“節奏與感覺的關系”。

昆德拉在《慢》中致力于描繪若干故事情節的動感畫面。于是，在T夫人與青年騎士被烘托為三個階段的愛情旅程里，在捷克學者為慷慨激昂的演講而忘記宣讀論文的尷尬中，在白裙“夜鳥”泳池自殺和披肩在水中拖曳出的朵朵小花中，在文森特和朱麗泳池邊“模擬交媾”的浪聲淫語里……讀者“看到”了快慢迥異的兩種節奏，“感覺”到了不同情境里各種人物的“痙攣”與“舒張”。這就讓人想起可為德勒茲“虛擬—生成”哲學觀及其符號論作注的伯納德·貝倫森的“觸覺價值論”。他在《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畫家》中說，“眼見的確就是觸摸”，并會產生“移情”。“我們注視肌肉緊繃的線條，和皮膚的那些拉緊和放松，以及波紋，而這一切又在我們自己身上轉化為類似的張力，讓我們充分理解變化的過程。”按照這一“感覺”的邏輯，昆德拉小說《慢》中任何“虛擬”和“變形”的過程都可視同威尼斯畫家的“設色”，“不僅給眼睛帶來愉快，還像音樂一樣影響情緒”。這種賦形、設色，激發了讀者的同情、共識，讓人驀然“感覺”到“在T夫人與騎士四周籠罩的神奇夜色下……在這慢悠悠與美的中間”，蘊涵著一種緩慢從容的“幸福”。

不過，晦暗不明的“感覺”領域一旦離開“思想”的光照，便無法克服現象學和心理學固有的單調和平庸。因此，虛擬“實際化的過程”不能僅僅滿足于形式的變形，而要將“符號化”的觸角伸展到所有內容的領域，以調校視焦、增殖意義。昆德拉為此帶領大家進入一個由詭譎形式與荒誕內容互動共舞的符號世界，讓讀者共同經歷種種“思想歷險”，并贏得許多“頓悟”時刻。

昆德拉認為，幸福不在眾聲喧嘩的裸暴領域，而在優雅從容的私密空間；不在狂躁遺忘的“出神”瞬間，而在悠閑回味的“入神”時光；不在人類生死搏斗中征服與勝利欲望的短暫滿足，而在“如喝一口清水，看一眼天空（面對仁慈上帝的窗戶）”那種極其平凡的恒常之中。在《慢》中，他極其精明地把T夫人與騎士的“一夜風流”置放于速度與遺忘、幸福與荒誕的總體框架中去描繪，并且匯聚了伊壁鳩魯“享樂主義”的哲思和拉克洛《危險的關系》的警示，以防止讀者落入誤讀的陷阱，即將T夫人—騎士的風流倜儻與卡夫卡《城堡》中K與弗莉達饑不擇食的荒誕混為一談，或許還誤以為“幸福”便是遵從伊壁鳩魯的教誨閉門度日、偷歡竊愛，從而忽略了昆德拉小說中深刻的思想。

而且，我們還看到，如果昆德拉在小說《慢》呈現的荒誕鬧劇里削減捷克學者和“夜鳥”的戲份，那么“荒誕”之論也要因缺乏縱深而黯然失色。因此，“思想的下沉者總是雙眼充血地回到水面”。于是，“一種思想的邏輯，如同一種在背后吹動我們的風”，在思想海洋里推波助瀾、風云激蕩，努力揭示各種荒誕奇觀。而種種荒誕都出自“遺忘”：文森特忘了身邊的女友，捷克學者忘了學者的本分，伊瑪居拉塔遺忘了“時光不再”。而更荒誕的是既遺忘又“不遺忘”：遺忘了“當下”卻對“過去”揮之不去。伊瑪居拉塔難忘“夜鳥”的青春榮光，捷克學者執念14世紀約翰·胡斯的歷史輝煌。“夜鳥”因此而歇斯底里，捷克學者則變得“憂郁自豪”。憂郁，帕慕克稱之為“呼愁”，表現一種所得非所愿的失落和無奈。憂郁自豪，則是一種病態心理、自戀情結。借用德勒茲的話，這是“醒游者”“過度在場感”的“執拗地存在”，“是一種事件過去之后在神經上的停留不去”。這種神經性的“縈繞”和“滯后”，被捷克學者折射為“文化自戀”，“夜鳥”則投射于“個人主義”。這是西方精英常患的兩種病癥。在極端情況下，文化自戀會導致文化霸權；而個人自戀如愛略特所言，將會“把世界當作哺育我們至高無上的自我的乳房”。

在小說《慢》中，文森特與朱麗的泳池鬧劇極為荒誕粗俗。昆德拉似乎認為，荒誕世界正需要一種反諷式表達。在昆德拉的虛擬世界里，當詭譎和荒誕被當作“符號”和“武器”的時候，即使表現得玩世不恭也有他的“正經”目的：文森特的“裸游”是諷刺德國左派“裸游”（裸體游行）的符號，禮贊“屁眼”則是攻擊“對一切放浪不羈的自由派的景仰”的武器。文森特讓人忍俊不禁的“鸚鵡學舌”，按照德勒茲的邏輯也生成為“符號”而“獲得了一種喜劇性的力量”，它宣告文森特這只“鸚鵡”已蛻變為“預言性的鳥兒”：“世界在我們腳下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下場門的舞臺，叫大家都跌入同一個陷阱里”，人人都成了荒唐的“舞蹈家”。在只想“鬧一鬧”的文森特身上，昆德拉讓我們看到了最深重的“存在的遺忘”：美好愛情幻滅為荒誕的“模擬交媾”，自由的靈魂墮落為“復數陽具”。其實，昆德拉在“一半真實、一半夢幻”的小說虛擬世界善用“反諷式表達”，不斷在詭譎與荒誕間跳轉切換，把玩的正是拉康式的手法——“將正面翻轉而使反面暴露”，旨在讓人頓足驚呼：這世界“是那么匪夷所思卻又是那么真實”！

三、深層結構：存在之思與現實批判

米蘭·昆德拉鐘愛“思”的小說。他致力于“存在之思”，努力在作品中留下自己“唯一渴望的”“清醒、覺悟的目光”。這一藝術追求，讓他將20世紀法國存在主義的陰影作為其突擊的標靶。韋勒克曾把以“荒誕”為核心觀念的法國存在主義描述為“一種當人面臨著敵對的世界時表現出來的‘恐懼和顫栗的哲學”。米蘭·昆德拉不滿于存在主義消極地提議“逃離”并過度神化壓垮他們的東西。于是，在《慢》這一“法國周期”的開山之作中，他既要保持在“捷克周期”的創作中以“存在之思”觀照存在、抵抗遺忘的成熟路徑，又要尋求創作風格新的突破：存在之思不再通往顫栗虛無，而要轉向反抗現實；不再隔靴搔癢、泛泛而思，而要有的放矢、思行統一。

為了新的藝術追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慢》中憑借作品表層結構、中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互動共舞、融會貫通，達到了表里一體、形神統一：荒誕的內容對位詭譎的形式，深刻的意義反從“表面”尋求。他堅信，“凡觸及本質的皆為深刻”，表面的東西未必膚淺。因此，在“新作”《慢》中他自覺放棄任何深度和高度，只是努力在“詭譎”與“荒誕”中講述反諷故事，并從中追求“表面的效果”，從而讓他的“存在之思”在以下幾個方面蘊含了深刻的“現實批判”的力量。

其一，在“存在之思”中反思自由精英的人格缺陷。在《慢》中，昆德拉將“思”的主要目的從普遍性的“觀照存在”轉向了“對個人主義文明和虛偽的‘資產階級自由的嘲罵”。他同情人類別無選擇，但對“施展一切手腳，把對方逼入處于道德劣勢的境地”的“道德柔道”卻嗤之以鼻。作為一個自由主義作家，昆德拉卻難能可貴地對德國激進左派和法國自由派的價值混亂與放浪不羈給予了最為辛辣的諷刺。他深刻反思西方政治精英經營世界的野心和好為人師的痼疾，對試圖“勾引大眾”并“在全世界面前裸露”、妄想“改變世界”反而讓一切“愈改變愈糟”的自由精英深惡痛絕、迎頭痛擊。昆德拉嘲諷他們已經淪落為只會滑稽模仿的“復數陽具”而不再具有獨立人格和創新思維，批評他們在許多時候不是“在動作”而是“被動作”，縱然面對世界喋喋不休，也只是比誰“說得快”，而不是看誰說得“有道理”。米蘭·昆德拉贊同福柯的看法，認為西方自由精英應當具有“無資格代言”的清醒意識和“不為他人代言”的起碼自尊。

其二，在“出神之諷”中揭露躁狂人類的靈魂迷失。“出神”是人類的異常狀態，讓人類墮入“快”和“遺忘”的惡性循環及存在的悖論。在小說《慢》中，通過T夫人—騎士和捷克學者、“夜鳥”、文森特等一組漫畫式群像的生動描繪，昆德拉以睿智的目光努力捕捉“出神”的時刻，并揭示其本質特征——遺忘。他認為，不可思議的遺忘來自于令人眩暈的簡化，“人的生活被簡化為它的社會功能……社會生活被簡化為政治斗爭……人置身于一個真正的簡化的漩渦里，在其中，胡塞爾所說的‘生活世界宿命式地黯淡了，存在墮入了遺忘之中”，從而背離了生活的本質，忘記了幸福的真諦。“出神”是反映在時間上的人格結構的病變和癲狂般的變態心理。人本應從容優雅地“同時生活在三種時間里：記憶中的過去，現在，以及預測、計劃和希望中的未來”。然而，躁狂的人類卻常常發作“浪漫主義并發癥”，“偏愛無秩序勝過秩序”，“偏愛另一個世界勝過這個世界”，總是任性地遺忘過去、逃避現在，只與“未來”調情。結果往往南轅北轍、事與愿違：想在地上建造“天堂”，卻把人間變成了地獄。瓦雷里面對躁狂的人類如此勸諭：“我們看著一個瓶子上的標簽是既不能喝醉、也無法止渴的”。米蘭·昆德拉則以一部充滿哲思的小說向迷失的靈魂深情呼喚：慢點，別遺忘了生活！

其三，在“速度之問”中批判資本世界的精神危機。米蘭·昆德拉怒斥“速度是出神的形式”，并痛心疾首于“我們的時代迷上了速度魔鬼”。他旗幟鮮明地反對“速度迷醉”。在《慢》中，昆德拉借助捷克學者的“頓悟”表達了自己對速度的深切憂慮：“當事物發展太快時，誰對什么都無把握，對一切都無把握，甚至對自己也無把握。”然而，支撐速度迷醉的是一種浪漫主義的進步觀念。“這一觀念認為人類以線性方式從過去進步而來，現在仍在進步，而且還會向未來無限進步。”它完全無視進步的極限并且忽略了伴隨其間的艱難的跳躍、顛簸、起伏，甚至倒退。速度迷醉折射出資本世界人的精神危機。正如施特勞斯所言，西方的危機并非指一時的“繁盛不再”，而在于“現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想要什么”。急于逃離現在、奔向未來，不是錨定了理想目標而只是茫然無措。昆德拉的“速度之問”雖非鴻篇大論，但批判的鋒芒卻直指資本世界的深層弊端和人類精神的巨大危機，并引導讀者關注和思考睿智的批判理論及其深刻洞見。由此，我們不能不產生深深的憂慮：一旦資本世界“厚顏無恥的一代……將銷售行為表現為資本主義的最高思想”，而凱恩斯們還堅持認為人類因速度迷醉“所遭受的痛苦，不是老年性風濕病，而是由于發育過快引起的發育性陣痛”，那么，異化的“景觀社會”中就還得增加虛幻的“速度神話”王國的位置。果如是，將是世界的災難，而非人類的福祉。因為，“速度迷醉”反映了人類急功近利、好高騖遠的精神狀況，并且扭曲了時間、違背了自然規律，致使人們不能謹慎、從容地“沉思宇宙、沉思萬物，使自己與宇宙的運動和諧一致”。

結 語

解讀米蘭·昆德拉的作品無法避免“思想的歷險”，必須克服“視覺眩暈”方可獲致“頓悟時刻”。《慢》是昆德拉創造的一個新奇的藝術生命。它是詭譎與荒誕的“聯體奇胎”，是詭譎形式與荒誕內容的對位結盟、相互成就；它是膚淺與深刻的“混血精品”，既“膚淺”得一覽無遺、粗俗不堪，又“深刻”得充滿哲思、撼人心魄。米蘭·昆德拉以他在這部小說中的詩意表達和另類哲思再次向世人表明，他寫政治卻從不淪為政治的俘虜，寫性也是超越性的，“不是通往下半身的寫作，而是導向形而上的思考”。他呼喚人類走出迷思、擺脫困境，改變不懂節制、盲目求快的思維定式與行為方式。在資本主義橫行天下、“速度迷醉”痼疾難除的當今世界，米蘭·昆德拉的另類哲思和獨到見解振聾發聵，難能可貴。

Poetic Expression and Alternative Philosophy under “Treachery” and “Absurdity”： Structuralist Interpretation of Milan Kunderas Novel La Lenteur

LIU Shan-shan

（Foreign Language Institute， Fujian Business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12， China）

Abstract： Milan Kunderas novel La Lenteur has influenced the Chinese readers enthusiasm for acceptance and interpretation due to its treacherous and absurd appearance. However， it is the pairing of “treacherous “forms and “absurd” content that highlights the artistic mystery of this wor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ructuralism， Kundera presents the beauty of fusion， contrast， and rhythm through the abrupt juxtaposition of different time scenes in the surface structure. Through the use of virtual narration and its symbolic functions in the middle structure， all the heterogeneous elements that constitute the content and form of the novel are condensed into a unified whole. He reflects on the personality defects of the liberal elite through the “thought of existence” in the deep structure， exposes the soul loss of manic humans in the “ecstatic irony”， and criticizes the spiritual crisis of the capital world in the “question of speed”， thereby making his work to demonstrates the great realistic critical power.

Key words： Kundera； La lenteur； structuralism； juxtaposition； virtualization； treachery； absurd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