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徐齊,朱笑瑩,接傳紅,楊永升,張紅,莊曾淵
中醫學認為,肝開竅于目,目的生理病理與肝有著密切的聯系,從中醫眼科古籍及現代中醫眼科文獻發現,治療眼病的思路以及各種眼科方劑的組成,也大多從肝入手。以七十二證為例的早期眼科古籍《秘傳眼科龍木論》[1]中,有四十二證與肝有關,以臟腑病機分析,從肝論治眼病病機占總數的80%,因此后世中醫眼科的方劑也多從肝入手,以“肝”為名的方劑就不在少數,如《銀海精微》[2]中治療肝風熱極,花翳白陷的瀉肝散、加味修肝散,《原機啟微》[3]中治療淫熱反克的芍藥清肝散。然而目前中醫眼科書籍中的眼科方劑治法分類多以病辨證,以證統方,很少有從病機出發進行分類。清代著名醫家王旭高受葉天士等名家啟發,從肝氣、肝風、肝火、肝寒肝虛4 個方面提出治肝三十法[4-5],為后世肝病治療、肝脾同治等提供了思路[6-7]。筆者在臨床實踐和古籍閱讀中觀察到,治肝三十法中多數治法亦可運用于眼科。本文結合王旭高治肝方法分析中醫眼科治療思路,旨在幫助臨床中對眼科疾病更好地遣方用藥。
《黃帝內經·素問·金匱真言論》[8]曰:“東方青色,入通于肝,開竅于目”,認為肝之外侯開竅于目,此后醫家便將肝與目進行密切聯系。有醫家認為解剖之肝膽亦與眼有關,《審視瑤函·前賢醫案》[9]曰:“醉中嘗臥,閃倒肝之一葉,搭于肺上不能下,故視正物為斜”“嘗傷酒大吐時,上焦反復,致倒其膽腑,故視物皆倒植。”兩則醫案皆認為視物不正與解剖肝膽的位置有關,肝葉不正和膽腑倒置則可見斜視、倒視。盡管古人醫案不可盡信,但由此可窺及古人樸素直觀地論述肝與目的關系。
肝經連于目系,《黃帝內經·靈樞經·經脈》[10]曰:“肝足厥陰之脈……循喉嚨之后,上入頏顙,連目系,上出額,與督脈會于巔;其支者,從目系下頰里”,足厥陰肝經的循行路線,直接與目相連。而經絡具有溝通聯系、運行氣血的功能,如《黃帝內經·靈樞經·本藏》[10]曰:“經脈者,所以行氣血而營陰陽”。在生理上,肝通過經絡這條通路,將精微物質源源不斷地輸送至眼,從而保證眼的正常生理功能。然而在病理上,肝經功能的異常,或是邪氣久郁肝經,順經而傳,亦會致使眼病發作。如《審視瑤函》[9]中對青白翳見于大眥的論述:“足太陽少陰經中,郁遏足厥陰肝經氣,不得上通于目,故青白翳內阻也”,足厥陰肝經的經氣不暢時,易致使眼病發作,成為其病理因素。又如《目經大成·證治語略》[11]言:“偶出鮮血,邪火郁在肝經”,邪熱久郁肝經,而后邪熱順經傳至眼,血熱迫血妄行,則可見出血的癥狀,如肝血因熱邪逼迫而妄行,成為離經之血灌入瞳仁,如《醫宗金鑒·眼科心法要訣》[12]載:“血灌瞳仁,目睛疼痛,瞳仁如血灌紅色。緣肝血熱耗,膽汁皆虧,血因火迫,灌入瞳中”,可見足厥陰肝經與眼的生理病理聯系密切。
肝的精微物質包括肝氣、肝血,二者充足調和,上榮于目,使得眼正常生理功能得到發揮。《黃帝內經·靈樞經·脈度》[10]曰:“肝氣通于目,肝和則能辨五色矣。”肝氣的充足,調達上通充養雙目,從而視物。《目經大成》[11]言:“肝氣者,所以統神、會空竅者也,泄盡則神不赴。”認為肝氣具有固攝液道的功能,若肝氣不足則會出現淚液失攝,無時淚下等疾病。《黃帝內經·素問·五臟生成》[8]謂:“人臥則血歸于肝,肝受血而能視。”表明肝血的充養保障了眼的視物功能。肝血不足則可發為小兒青盲,如《審視瑤函·識病辨癥詳明金玉賦》[9]載:“小兒青盲肝血虛”。另外有學者[13-14]認為,若肝氣不暢致使肝血等精微物質不能上呈滋養而萎閉亦可發為Leber 遺傳性視神經病變、缺血性視神經病變等類病的青盲病。可見肝氣與肝血充足調和,才能保證眼的正常功能。
現代研究[15]也證明肝與眼有密切聯系,表明肝臟對全身脂質的調控、維生素A的轉運儲存、生長因子的生成、等方面均會對眼產生影響,其中肝臟調控維生素A 轉運儲存的功能,對視覺的影響尤為重要,維生素A 作為視黃醛的原始材料參與視色素的組成,又可轉化為視黃酸調控結膜上皮的分化。該研究結合以上觀點提出了“肝—眼生物軸”。可見肝開竅于目有充足的理論基礎,眼的功能與發病也與肝密切相關,因此從肝論治眼病是可取的。
肝在五行屬木,木性調達升發,若肝木被遏,肝氣郁而氣逆,橫決于內,則為肝氣病,可見噯氣、脅痛、飧泄等。在眼科肝氣不暢,玄府閉塞,神水排出受阻,可發為青風內障,或是肝失疏泄,氣郁于內,無力推動氣血,目失其養,可發為視瞻昏渺、青盲,或是肝氣久郁,營氣痹窒,發為翳障、暴盲等[16]。
肝主疏泄,喜條達,調暢一身氣機,肝木易受情志等因素而失于疏泄,疏泄不及,則氣機郁滯而發為諸病。在眼部也可發為不同疾病,肝氣不暢,氣的運行受阻,濁物聚而成障,使目不明,如《銀海指南·肝經主病》[17]曰:“其臟主疏泄,凡人憤悶不平,或受六淫之邪,則氣不宣流,遂生星翳障霧,如點如鑿,或圓或方,形色不一,莫可枚舉”。《證治準繩·眼科·青盲》[18]言:“玄府幽邃之源郁遏,不得發此靈明耳。”認為青盲的病因肝氣郁滯,玄府閉塞,精微不得上承,目失濡養,神光不得發越。治宜疏肝理氣,王旭高[4]常用香附、郁金、蘇梗等,眼科代表方劑如逍遙散,疏肝理氣,助精上承,若兼熱加牡丹皮、梔子,兼寒加吳茱萸。
肝氣還具有推動血液運行的功能,若肝氣郁滯日久,推動血液無力,則可出現絡脈瘀阻,如王旭高[4]言:“疏肝不應,營氣痹滯,絡脈瘀阻。”情志抑郁,肝氣不疏,行血無力,目絡瘀阻,血溢脈外遮蔽神光,則可發為暴盲。治宜疏肝通絡,其還常用旋覆花、茜草、當歸須、桃仁等,眼科代表方劑選用《醫林改錯》[19]的通竅活血湯或血府逐瘀湯以疏肝活血通絡;若因瘀而出現血溢脈外,遮蔽神光,選用《中醫眼科六經法要》[20]的生蒲黃湯,以化瘀止血。
除肝氣郁滯可出現絡脈瘀阻,肝寒亦可出現。翳障初起,誤用寒涼,阻滯肝氣,血不流通,翳障則成冷翳而難消,如《眼科闡微·辨眼內生云翳用涼藥難退論》[21]曰:“烏珠生翳,肝經一團熱血也。此時誤用寒涼,將熱血冰住不得流通,經絡阻塞,云翳赤絲死于眼睛上,為不退之翳,俗名為冷翳是也。”此時可參王旭高溫肝一法,選用肉桂、川椒、大建中湯等暖肝散寒之品。
《金匱要略》[22]曰:“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五行某氣亢盛為害,則會克伐所勝太過而為病,如肝氣久郁,氣盛過亢,克伐脾土為病,出現肝強脾弱之證,表現為脘腹脹痛等,王旭高治其常用六君子湯加吳茱萸、白芍、木香等。肝強脾弱證在臨床中多見于內科疾患,眼科病亦可見此證。《審視瑤函》[9]述加味逍遙飲時,曰其主治:“怒氣傷肝,并脾虛血少,致目忽不見、頭痛目澀、婦女經水不調”,木盛而土衰血少,血不能上承濡養雙目,則發為暴盲、目澀等癥,予加味逍遙飲以培土泄木。接傳紅等[23]也提出在治療消渴內障時加用黃芪、山藥益脾,郁金、密蒙花、夏枯草等疏肝清肝以培土而泄木,以防木乘土。
肝火為病,源于肝氣不暢,手厥陰現本經火象,《四圣心源·六氣解·厥陰風木》[24]曰:“手厥陰,火也,木氣暢遂,則厥陰心主從令而化風,木氣抑郁,則厥陰心主自現其本氣”。肝開竅于目,肝火為病,目自受邪,《原機啟微·淫熱反克之病》[3]曰:“足厥陰肝為木,木生火,母妊子,子以淫勝,禍發反克,而肝開竅于目,故肝受克,而目亦受病也。”肝病多火,木生火為正常的五行生化,若火過亢,則為害而反克于木,肝木受克,則目亦受火而為病。中醫眼科自古有“目無火不病”之說[25],寧云紅等[26]認為目病多火,其中肝經火熱最為多見,出現目赤腫痛,黑睛生翳,瞳神緊小等表現。
清肝、瀉肝二法,王旭高雖均用于治療肝火熾盛、肝火上炎之證,但二者仍有一定的區別。清肝一法,用于肝火上炎較輕之證,多用羚羊角、牡丹皮、梔子、黃芩一類直折肝火的藥物,而瀉肝一法,多用于肝火熾盛較重之證,多用瀉青丸、龍膽瀉肝湯等清熱瀉下并用的方劑,借二便瀉出體內的肝火。
清肝一法,在眼科更常用于肝經風熱之證,清肝與散肝共用,以清散郁于肝經的風熱邪氣,如《一草亭目科全書》[27]中治療肝經風熱引起的目赤腫痛,黑睛生翳等外障疾病的疏風清肝散,方中用金銀花、連翹、梔子、龍膽草、菊花、柴胡以清肝火,用荊芥、防風、薄荷以疏散外風并散肝經郁熱,全方合之以奏疏風清肝之功。而瀉肝一法,在眼科常用于肝經火熱更盛,或伴有濕熱者,清肝與瀉火共用,以清瀉肝經實火,如《銀海精微·五臟要論》[2]中治療花翳白陷的洗肝散和加味修肝散,以龍膽草、玄參、梔子、連翹、知母等清退肝火,以大黃、芒硝通腑泄熱,書中言此方能除火退肝熱。龍膽瀉肝湯和新制柴連湯亦可瀉肝,兩方以木通、澤瀉等使熱從小便而去。
清肝與瀉肝雖有不同,但在方劑的構成中,二者也可相兼運用,如肝經風熱之熱邪較重時,在疏肝清熱加用熟大黃、枳殼等,如《審視瑤函》[9]中的四順清涼飲子。肝火迫血外溢形成瘀血,或是過用苦寒藥物致使血行艱澀,可在清肝瀉肝之中,加用紅花、當歸、川芎等以活血散結,避免成翳難消,如《原機啟微》[3]中的還陰救苦湯。
《難經·六十九難》[28]言:“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是運用五行相生關系確立的一種五臟的補瀉方法。王旭高也將其引用至治肝三十法中,認為肝火實者,在清肝基礎上應加用如甘草、黃連一類瀉心之品,為“實則瀉其子”,而因腎陰不足導致的水虧火旺的肝火癥,單純清瀉肝火不應,則該加用六味地黃丸、大補陰丸之類,補益腎水而火自消,為“虛則補其母”。
眼科治療肝火證也常用及二法,如《目經大成》中治療暴然怕熱羞明之癥的抑青丸,方中用黃連一兩以清瀉心火,黃庭鏡[11]在此方后言:“蓋心,肝子也。子食母氣,火泄木元而肝弗實矣。且木實,金當平之,心火退則金無所畏,自足以平肝。”清瀉心火一方面瀉除母臟過亢之氣,另一方面弱火克金之力,使金平木火,消除亢盛的肝火,故此方稱為抑青。補母一法,常用于水虧火旺證,如能遠怯近一病,《審視瑤函》[9]曰:“陰精不足,陽光有余,病于水者,故光華發見散亂而不能收斂近視”,用六味地黃丸壯水之主,以制陽光。石斛夜光丸也有補母清瀉肝火之意,《原機啟微》[3]言:“陰弱不能配陽之病,亦宜服之,此從則順之治法也”,然而此方過大,臨床中使用此方治療腎水虧肝火旺證,或單純運用于肝陰不足所致的青盲等眼病時應調整方中藥物劑量。
肝風為病,葉天士[29]言:“內風乃身中陽氣之變動”,認為內風的發生,與陽氣的變動關系密切,一則為陰虛肝陽亢盛而上冒化風,一則為肝氣有余化火,火盛而化風。而王旭高治肝法的創立多受葉天士影響,在此基礎上提出肝血不足,四肢筋骨等失養而化風,謂之肝風旁走。在其論治用藥中以涼肝瀉肝(熄風和陽),補肝(熄風潛陽、養肝)為法。眼科中肝風致病也不在少數,因木實致風,肝膽火熱亢盛,熱極生風,風火痰上攻頭目,目中玄府閉塞,則發為綠風內障;或因虛致風,脾虛肝旺或肝脾血虛,目珠失養為風,虛風內動,牽拽胞瞼,則成目劄、胞輪振跳病。
因肝實致風的眼病,多兼有肝火熾盛,而王旭高提出的熄風和陽之法用于此處則會過輕。如治療綠風內障暴起之時選用的綠風羚羊飲,除用羚角涼肝熄風之外,方中還多用黃芩、大黃、車前子以瀉肝火,再以防風、細辛一則引經,二則搜風祛引動內風之外風,全方共奏清肝熄風之功。
因虛致風的眼病,可用王旭高的熄風潛陽、養肝之法。熄風潛陽用于腎水虧虛的肝陽上亢之證,因乙癸同源,腎水虧則肝陰自虧,需用牡蠣、生地黃、白芍、阿膠等以滋肝益腎而熄風。眼科中肝陽上亢化風可出現斜視、眼瞼痙攣等,夾痰還可出現絡阻暴盲、視網膜動脈阻塞等,選方以鎮肝熄風湯、養陰熄風湯為代表。另外,王旭高在肝虛中提出鎮肝一法,用藥選用如石決明、龍骨、龍齒、磁石一類重鎮之品,若肝風暴起,草木之品不能平其兇勢,則該加用此類鎮肝重劑。
養肝法更偏向用于肝血虛生風證,王旭高多用生地黃、當歸、牛膝、枸杞子以養血熄風。眼科中血虛生風,虛風上擾頭面可見胞輪振跳,選方以當歸活血飲為代表方。另外,肝血還易致使其他眼病,如《審視瑤函》[9]曰:“水木二經,血液不足,邪之患,久而失治,則有內障視渺等癥生焉”,肝血不足,淚竅空虛,則會出現迎風冷淚自出,若日久失治則生視瞻昏渺等內障。選用味厚之品以補益肝血,如當歸、續斷、止淚補肝散等。
林佩琴在《類證治裁》[30]中指出:“凡上升之氣,自肝而出,肝木性升散,不受遏郁,郁則經氣逆……相火附木,木郁則化火……風依于木,木郁則化風。”其認為肝病始于肝失疏泄從而肝氣得郁,相火附木,氣郁日久,易于化熱,又因風依于木,木郁日久則又易生風。因此王旭高在書中也指出肝氣、肝火、肝風其實同是一元。肝虛一證即可出現在這三者之前,如《明目至寶》[31]言:“肝氣不足,內受風熱”,出現因虛致實之證,也可因肝火亢盛日久,肝腎陰精血液被傷,出現諸多視瞻昏渺,青盲等虛侯。
在臨床中從肝論治眼病時,應動態地看待病機變化,并且結合患者體質的易感性,以預判后期的病變情況,或是通過目前病變的程度,推斷疾病的發展經過,如見到肝火一證,應知其易化風,且多由肝氣而來。王旭高的治肝三十法雖為治療眼病拓寬了一定思路,但五臟六腑之精氣,皆上注于目而為之精,五臟病皆可現于目。因此,在治療眼病過程中,也應注重其余四臟及眼科特有的辨證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