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斌 任成琦
(1貴州大學經濟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2貴州大學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貴州 貴陽 550000)
《“十三五”脫貧攻堅規劃》和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都把產業發展置于首要位置。但中國鄉村發展初始條件差異大、異質性特征突出,鄉村產業選擇、發展模式和實現路徑自然不同。發達地區鄉村產業、城郊鄉村產業發展機制顯然不適于從深度貧困中脫貧的山區鄉村產業發展。脫貧攻堅有效銜接鄉村振興五年期限為山區脫貧鄉村帶來新的政策機遇。但是,脫貧鄉村如何用好五年鞏固期,形成具有自生能力的產業,并逐步實現升級壯大,降低對政策的依賴,這既是一個重大的歷史使命,更是一個深刻的實踐命題。《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指出,全黨要堅持唯物史觀和正確的黨史觀,從黨的百年奮斗中看清楚過去我們為什么能夠成功、弄明白未來我們怎樣才能繼續成功。偉大的脫貧攻堅歷史實踐就是總結產業發展歷史邏輯、實踐邏輯和理論邏輯的金礦。既有文獻更多側重于整體宏大敘事或者具體做法,但是把村級產業發展嵌入宏大歷史背景,聚焦到村級空間尺度深挖產業發展機制,以及從產業扶貧到產業興旺的實踐場域中總結理論邏輯的文獻較少。
從拔窮根到培育脫貧產業,山區脫貧鄉村如何走出一條符合自身稟賦結構優勢的產業發展之路?怎樣集聚外部資源推進產業升級?在融入外部市場的過程中遇到的挑戰是什么?有哪些主體參與協同解決?政策與自身稟賦結構如何有機結合?本文嘗試采用縱向案例研究法,以貴州省安順市普定縣水井村為典型案例,梳理該村產業發展的歷史邏輯,挖掘山區脫貧鄉村產業發展動力機制,建構山區脫貧鄉村產業發展理論邏輯,為全面推進鄉村產業興旺的適宜模式提供理論參考與經驗借鑒。
產業扶貧的理論與政策。一方面現有文獻大量借鑒吸收經典反貧困理論[1],馬克思主義的反貧困理論立足于資本主義產生的本質,提出“用建立新社會制度的辦法來徹底鏟除這一切貧困”[2]。舒爾茨認為貧困的根源在于人力資本短缺,投資人力資本成為消除貧困的有效途徑[3]。阿瑪蒂亞·森的“能力貧困”說認為,貧困的原因除了可行能力被剝奪還有生產力方式低下[1,4]?;谘h累積的因果關系,岡納·繆爾達爾提出原來比較貧窮的國家或地區難以產生累積上升的力量[5]。納克斯的平衡增長理論指出需要通過國家層面主導在全國范圍的全面投資來擴大需求從而擺脫貧困[6]。郝希曼提出的“涓滴效應”延伸至反貧困領域,主張由優先發展起來的群體或地區通過消費、就業等方面惠及貧困階層或地區帶動其發展[3]。另一方面,學者們通過回顧新中國70年來產業扶貧政策的演變路徑來形成理論基礎。以毛澤東為代表的第一代領導集體明確社會主義制度是消滅貧困的制度保障[7],要鞏固工農聯盟,就得領導農民走社會主義道路,使農民群眾共同富裕起來[8]。鄧小平[9]進一步明確指出,“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薄=瓭擅馵10]強調,要堅持開發式扶貧的方針,在扶貧路徑和模式方面,堅持開發式扶貧、堅持科技先行、堅持正確領導、堅持因地制宜、堅持可持續發展[11-12]。胡錦濤要求建立全方位幫扶體系,改善人民生活條件,堅持開發式扶貧和社會保障相結合,堅持外部支持與自力更生相結合,堅持專項扶貧與行業扶貧、社會扶貧相結合[13]。習近平提出并系統闡述精準扶貧、精準脫貧的思想和方略,是中國扶貧開發體系的重大創新[12],“五個一批”“十大工程”是對扶貧方式和脫貧路徑的歸納,將產業扶貧置于首要位置[14-15]。
激發貧困地區自身要素活力的扶貧機制。從地區要素稟賦的視角,形成環境資源產業扶貧[16]、特色旅游產業扶貧[17]及建立農民創業園區實現要素資源的優化整合[18]。探索產業精準扶貧機制關鍵在于厘清政府、企業、村支兩委、第一書記以及貧困戶等不同主體各自的行為動機[19]。要建立農業扶貧長效機制,需要從推動農業資產市場化、實現農產品品牌化、建立農業大數據基礎、圍繞農業構建二、三產業服務圈四方面著手[20]。依據產業經營主體的所有制性質和土地利用方式兩項標準,形成“村營市場主體”“企業承包制”和“企業示范經營制”三類扶貧產業經營模式[21]。從帶動貧困勞動力來看,各地形成產業發展帶動扶貧模式、瞄準型產業幫扶模式和救濟式產業幫扶模式[22]。本文通過考察武陵山區的扶貧實踐發現,依靠小額扶貧投入難以走出貧困循環陷阱,只有通過大規模的投資才能打破[23]。
產業扶貧多元主體參與機制。產業扶貧不能脫離參與產業扶貧的龍頭企業、農村經濟合作組織和貧困村民等主體[24],關鍵在政府主導+社會參與[25]。產業扶貧不僅牽涉執行體制、一線執行者、執行對象、政策環境等基本問題,還需要處理政府與市場、政策與產業、產業與農村等關系,呈現出顯著的系統性和復雜性[26]。有學者認為政府、企業、農民三者內在融合構成的產業扶貧機制存在松散鏈接的特征[27],政府主導的產業扶貧項目進村,以行政路徑依賴為運作機制,產業扶貧將大量公共資源投向與村莊社會相脫嵌的“大戶”和“龍頭企業”[28]。而有學者則認為將政治動員的優勢和市場機制有機結合起來,構建政府、市場與村民的常態化利益聯結機制,有利于突破既有產業扶貧模式的困境[29]。學術界對以項目制的方式推進產業扶貧頗為關注[30]。以項目制為核心,探討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在產業扶貧過程中扮演的角色[30-33],但是項目制容易成為自身的終極目標,它依賴的激勵機制是地方政府以及投標人的牟利積極性[34]。從社會治理視角,反貧困的落腳點在于參與反貧困工作的主體及其關系[35]。產業扶貧所遭受的困境和在扶貧開發中功能式微的關鍵在于目標靶向偏離、產業與扶貧脫嵌、有始無終[36]、精英捕獲,還面臨著規模控制所引起的規模排斥、鄉村內平均主義思想、農村勞動力轉移和市場化背景下的扶貧開發有效手段不足、村莊間貧困戶實際識別標準差異等挑戰[37]。雖然我國扶貧瞄準單元經歷了從縣到村再到戶的不斷精確轉變,但是一直存在扶貧資源瞄準偏離的困境[38]。跳出產業扶貧的困境,關鍵在于理順政府行為與市場力量之間的關系,實現兩種力量的平衡與相互賦能[39-40]。進而有學者指出,產業扶貧壓力機制應以政策作用對象反饋為重心,產業扶貧長效機制要求中心工作和常規治理相互促進[26]。
改革開放40多年中國反貧困事業取得巨大成就,反貧困政策經歷了由生存型到支持型,再到開發型的升級歷程[35]。現有文獻主要聚焦產業扶貧理論與政策、貧困地區內生動力及參與產業扶貧主體關系等研究。但從歷史維度把中央到地方縱向政策著力到村級產業的研究不多,立足于鄉村自身稟賦結構優勢和多元主體參與鄉村產業扶貧實踐的案例較少,關注扶貧產業降低市場機制運行成本充分發揮市場機制扶貧的研究鮮見。本文通過對水井村產業發展案例歷史邏輯的梳理,構建一個基于鄉村稟賦結構、中央到鄉村縱向政策支持以及多元參與主體協同降低市場機制的運行成本邏輯框架,解剖鄉村產業扶貧到產業興旺政策演進背景下,多元主體在現實鄉村產業發展中如何做出決策,這些決策又如何改變鄉村產業發展,為進一步推進產業振興提供理論借鑒與啟示。
研究方法服務于研究問題和對象。講好中國故事首先要明晰“故事”的兩層含義:一是事物的發展過程;二是其中隱含的因果聯系[41]。本文嘗試從每個歷史階段的實踐場域回答產業扶貧如何推進,產業扶貧與鄉村自身稟賦結構如何結合,哪些主體參與并發揮什么功能等問題。案例研究能夠更加清晰地刻畫其動態變化過程,縱向案例研究法對于時間序列中事件之間遵循時序因果關系的觀察更加方便[42]。本文選用一個村為案例對象,歷史時間跨度達43 年,要回答“如何”與“怎么樣”具有空間場域情景問題,既要有時間維度,又要把特定時間維度下發展階段、發展條件、發展稟賦等情景刻畫出來,縱向歷史案例研究法無疑具有優勢,本文采用此方法與研究問題、研究對象相匹配。
水井村曾經是省級二類貧困村,具有山區脫貧鄉村的典型性。一是水井村所在縣的典型性。普定縣曾被列為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也是滇桂黔石漠化集中連片特困片區縣。王小強和白南風[43]針對普定縣提出“震驚的富饒與震驚的貧困”的悖論,以及“落后地區貧困人民在富饒資源面前的表現——在干什么成什么的資源基礎上,干什么不成什么?!钡默F實問題。2019 年4 月24 日,貴州省人民政府正式批準普定縣退出貧困縣序列。二是水井村打贏了脫貧攻堅戰,走向新階段的典型特征。2016 年全村共1 070 多戶、4 100 多人,有385戶貧困戶、1 629 人貧困,貧困發生率超過39%。2019年,全村貧困戶實現全部脫貧,從過去人均年收入不足3 000 元,到現在人均年收入達到13 000元,從過去青壯年外出務工,留守老人從事水稻種植的單一產業,到現在青壯年返鄉就業,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的產業結構。三是案例歷史跨度長。為用好縱向案例研究法的優勢,追溯到改革開放時期,中間歷經《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時期,到十八大以來脫貧攻堅四十余年的歷史。
1.理論分析框架
產業發展需要勞動力、土地、資本等生產要素投入,同時通過市場渠道出售產品形成一定預期收入實現產業自生能力。但市場是被創造出來的,既不免費也不自由,是昂貴的公共產品[44]。山區鄉村因基礎設施短缺導致交易成本高昂,難以通過市場機制配置要素和產品。因此,市場機制的形成與完善首先需要政策支持。課題組構建了一個以村民為主體、要素稟賦結構為基礎、政策體系及執行主體為支持的累積性循環產業發展與升級機制,作為基本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鄉村初始稟賦主要包含土地、生態和勞動力,決定鄉村潛在比較優勢。而軟硬件基礎設施嚴重短缺,導致高昂的交易成本,制約鄉村與外部鏈接,需要政府各部門通過完善軟硬件基礎設施來降低交易成本,從而把潛在比較優勢轉化為產業發展優勢。初始階段,村支兩委與基層政府遵循實事求是原則準確識別潛在比較優勢以及市場交易障礙,參加幫扶的國企則根據基層識別的短板提供產業發展所需生產要素,再由地方政府貼息、銀行提供信貸資金支持,共同降低交易成本并組織和發動村民參與發展具備一定自生能力的產業。在初始發展階段積淀形成的要素稟賦結構也會產生新的交易障礙,需要政府各部門適應發展需要出臺新政策,降低鄉村融入外部市場的交易成本,引導社會力量提供與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要素,提升要素稟賦結構從而推動產業結構升級,以此類推形成產業自生能力發展的動力機制。
2.訪談過程
訪談前,課題組針對水井村村支書、村部工作人員、村民、農商行工作人員等訪談對象設計問題,借鑒經濟理論創新方法:“一分析三歸納”中的兩種方法。聚焦于了解誰是主要決策者,要實現的目標是什么,可動員的資源和面對的限制條件是什么,有哪些選擇方案,這些方案的相對成本和收益是什么,哪個方案能更好地實現目標,運用歷史縱向歸納法將聚焦的信息串聯起來[45]。訪談采用半結構化方式,引導受訪人聊天式敘述,鼓勵其回顧水井村從改革開放到脫貧攻堅再到鄉村振興的發展歷程。訪談后受訪人還會提供相關資料,課題組進行補訪,最終在受訪人確認后形成文字記錄。文章除利用訪談資料外,還通過CNKI系統查詢歷史資料,從《當代貴州》《特別報道》等雜志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人民網、新華網、普定縣政府官網等網站獲得二手資料。
水井村經歷了從使用傳統農耕技術從事水稻種植到使用現代化機械從事蓮藕產品生產的過渡,從以傳統農耕為主的自然經濟向以種植業、加工業、旅游業融合發展的市場經濟的過渡,從依靠一種農作物的單一經濟向以蓮藕種植為基礎,衍生蓮藕加工、荷花旅游范圍的經濟升級轉變。水井村三個階段的脫貧致富實踐是中國西部脫貧攻堅與產業興旺的縮影,蘊含深刻的理論邏輯。
1978年我國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替代集體經營制,地處喀斯特地貌區域的水井村因耕地有限而進行墾荒,卻進入“人增—耕進—林退—土地石化”惡性循環中,破壞了生態稟賦導致稟賦結構降級。王小強和白南風[43]指出,落后地區責任制讓群眾走上毀林開荒自然經濟道路,而溫州地區責任制卻讓群眾走上商品經濟發展之路。在文一[44]看來,出現兩種不同的激勵方向是因為市場機制本身是高成本的。KRUGMAN[46]指出,當運輸成本較大時,更大的本地市場將使得定位于該地區的企業享有更明顯的規模收益。山區鄉村通過市場機制發展產業比平原、沿海地區鄉村發展產業具有更高的冰山交易成本和制度性交易成本。不同區域之間市場機制成本的巨大差異才是導致激勵方向不同的根源。因此,課題組構建了一個基于鄉村稟賦結構蘊含潛在比較優勢的第一內因、各級政府通過上情下達和下情上達有效融合降低鄉村產業市場交易成本機制和集聚外部要素為第二內因的鄉村產業多元主體的行為邏輯,如圖2所示。

圖2 相關主體降低市場交易成本推進產業興旺的行為邏輯

圖3 政府與群眾之間信任實踐:從衛生治理信任到產業發展信任
產業興旺是一項系統工程,既需要鄉村產業發展主體自身努力,也需要外部力量支持。每個參與主體都有自身的行為邏輯。村民和村企業的行為邏輯是遵循市場機制,根據自身的總預算和要素稟賦的相對價格,選擇“生產什么和怎樣生產”來實現自生能力。經濟體在某個時點的總預算是由其要素稟賦決定的,而要素稟賦的相對價格則是由要素稟賦結構決定的[47]。鄉村的要素稟賦結構蘊含的潛在比較優勢轉化為產業發展優勢還有賴于與之相適應的軟硬件基礎設施,這就需要各級政府在相應的職責權限內積極推進基礎設施建設和制度改革。如何保證各級政府政策有效降低鄉村產業發展的成本?第一,中央政府進行頂層設計,根據不同發展階段優化調整政策內容與政策力度來降低市場機制配置資源的成本。第二,各級政府要保證中央支持鄉村產業發展的政策全面準確傳達到一線,這就要求各級干部必須具有政治領悟力、政治敏銳力和政治執行力。第三,村支兩委、鄉鎮和縣級政府等基層干部必須用好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分析鄉村產業客觀實際,識別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障礙,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案。第四,獲得上級支持的項目、資金和政策,基層必須高質量完成,切實降低鄉村產業發展成本。第五,國有企業要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履行社會責任,提供鄉村產業發展過程中的技術、人才、市場和資本,助力鄉村稟賦結構升級。第六,政府縱向政策支持和基層有效識別矛盾并高效執行降低鄉村產業發展的成本,激勵本地能人和外部企業家到鄉村發展產業。
山區脫貧鄉村產業發展的“發動機”如何被啟動?活勞動是商品價值創造的唯一源泉[48],因此產業發展的“發動機”一定是人。物資生產要素是生產的必要條件,最終都可以由人的決策和行為促進生產效率的提高,最終推動產業發展。啟動人這一“發動機”,關鍵在于激勵人的措施和手段。
在以解決溫飽為目標的前提下,產業發展的核心在于激活勞動力要素和土地要素,釋放要素生產力,因此只有以激發人的能力為主的制度才能啟動群眾。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農民具有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解決了溫飽問題。溫飽問題解決后,能掙錢就能啟動“發動機”,要掙錢就要充分用好市場機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脫貧之前,水井村因地處偏遠山區,基礎設施不完善,導致資本、人力資本、技術、產業等要素稟賦嚴重短缺,高昂的市場交易成本無法支撐有效的市場機制。而土地資源寡、勞動力資源多導致戶均可經營土地規模小,且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提高了村民生產效率,出現勞動力剩余。與此同時,城鎮化、工業化為農村剩余勞動力提供非農就業崗位,非農收入差異成為導致村民收入差異的主要原因[49]。通過勞動力要素市場配置,農村青壯年進城務工,形成欣欣向榮的打工經濟。而老人兒童面臨留守困境,依舊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以水稻種植為主,維持自然經濟形態。市場機制在不同區域具有不同的交易成本和市場規模特征,導致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之間出現了非對稱的市場結果:欠發達地區勞動力流向發達地區,發達地區產品流向欠發達地區。因此在市場機制作用下,農村青壯年勞動力要素流出,反而制約鄉村產業發展。
衛生治理信任。要探究處于脫貧階段的水井村用好市場機制實現發展的原因,先要解決“怎樣依靠群眾和發動群眾”用好市場機制的問題。水井村第一書記到任前,村民已養成污水亂倒、垃圾亂扔、飲用井水河水的習慣,到任后立即動員村干部黨員,引導家人培養良好的衛生習慣,組織年輕人成立衛生宣傳監督隊,向村民宣講衛生意識。村民養成了講究衛生、愛護環境的習慣,村容村貌發生根本性轉變。改善生活環境、改變衛生習慣看似無關產業發展,實際上體現村支兩委的精神面貌和工作態度,為之后帶領村民走上產業轉型的脫貧道路打下群眾基礎。正如習近平同志強調,“把‘千村示范、萬村整治’工程作為推動農村全面小康建設的基礎工程、統籌城鄉發展的龍頭工程、優化農村環境的生態工程、造福農民群眾的民心工程”。
產業發展信任。取得群眾信任之后就要解決“做什么”掙錢的問題。2014年安順市信訪局帶領村民外出考察適合當地種植的農作物,2015 年村民嘗試種植蓮藕,最終因沒有經驗技術而虧損。2016年按照貴州省國防工辦要求和航空工業集團的扶貧部署,航空工業制動新安公司派出一名扶貧干部A擔任“第一書記”,駐村指導幫助水井村村委會開展扶貧工作。A 帶領種植蓮藕的村民到省外各地考察學習蓮藕種植技術、了解蓮藕銷售市場?;卮搴笸苿釉猩徟悍N植,同時讓村干部和黨員帶頭流轉200余畝土地進行擴大種植,當年蓮藕種植初見成效。隨后向政府申請資金支持,擴大種植面積,村民將土地流轉給村級公司同時到公司務工。2017 年全村種植規模達1 000 余畝,為延長產業鏈、增加附加值,同時解決村民就業,成立村級公司,從事荷葉茶、藕粉以及蓮蓉月餅生產加工,很多種植大戶得到農商行貸款支持,產品大部分由航空工業集團采購,少部分面向社會銷售。2018 年蓮藕由村級公司統一收購。2021年蓮藕產品總銷售收入達400萬元,總成本300萬元,解決約200人的就業,每人日工資不低于70 元。2017 年水井村成功舉辦首屆荷花節。村民經營“農家樂”,開啟圍繞賞荷花展開的旅游產業發展。第一屆近兩個月賞花期參加人數近3萬人次,2021年第六屆開幕式當天參加人數超7 萬人次,荷花節期間,共吸納60 多個經營攤位,解決150多人的就業,銷售額達300多萬元。
精準扶貧政策信任。產業扶貧多以項目制形式運作。有別于依靠政府干部直接推行或者通過企業大戶推行[30]兩種模式,水井村蓮藕種植項目通過政府支持,推動社會主體與村民廣泛參與合作。熊彼特認為企業家是“實現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的創新者。因此,基層政府及相關部門、村支兩委、村民在產業項目識別過程中扮演著“企業家”角色。經濟發展源于潛在比較優勢轉化為產業發展優勢,這個過程離不開先行企業試錯,而先行企業是否成功則依賴于政府對先行企業面臨風險的補償以及政府對基礎設施和制度安排的完善[50]。合適的基礎設施和制度安排降低交易費用,才能把潛在比較優勢變為產業發展優勢。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將精準扶貧、精準脫貧作為扶貧開發的基本方略。一方面延續東西部協作機制,強化村際幫扶,青島結對幫扶安順。另一方面普定縣采用“一村一百萬”政府貼息貸款助力貧困村發展產業。再一方面國企豐富了扶貧形式,資本、人力資本、消費市場共同參與。蓮藕種植作為水井村潛在比較優勢產業,遇上脫貧攻堅歷史機遇,加強基礎設施建設,獲得人才幫扶和消費扶貧支持,使得蓮藕產品生產和交易成本降低,實現產業興旺。水井村產業興旺歷史變遷案例中蘊含著有為政府因勢利導和各主體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實現產業自生能力,從而不斷啟動當地群眾推動產業發展的邏輯。
一個村的產業發展離不開自身稟賦條件和所在縣域內生環境的支撐,更離不開從中央到地方縱向政策對產業生產條件的改善。課題組根據縱向政策推出的時間、內容、目標瞄準方式及發展歷程將政策推進產業興旺的歷程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改善制度稟賦階段(1978—1985年)
在要素短缺背景下,產業發展的關鍵在于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改革開放前集體經營制下,以勞動力為主要要素的農業存在高昂的監督管理等制度性成本。在安徽、四川等地實行農業生產責任制,有效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后,1980年5月鄧小平對包產到戶給予明確肯定,同年9 月中央印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1982年1 月《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正式承認包產到戶合法性,到1983 年1 月《當前農村經濟政策的若干問題》理論上闡明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再到《關于1984 年農村工作的通知》延長土地承包期。1978 年貴州關嶺自治縣率先在頂云公社試行“定產到組,超產獎勵”責任制,貴州省委尊重農民的意愿和首創精神,于1980 年7 月下發《關于放寬農業政策的指示》,1981 年底貴州全省98.2%的生產隊實行了包干到戶[51]。從中央到地方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激發了水井村村民勞動潛力。
這個階段,解放勞動力和釋放聯產承包責任制度紅利成為中央政策宏觀邏輯,省、市、縣、鄉以因地制宜加快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本地化為中觀邏輯,基層村民以充分用好自身勞動力、責任地,提高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為微觀邏輯,形成了以降低生產組織制度性成本,解放生產力促進農村產業發展為核心的系統機制。
2.重點提升公共稟賦階段(1986—2012年)
1987年中央提出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和創造主導產業等政策[52],1994 年《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1994—2000 年)》中提出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依靠科技進步,開發利用當地資源,釋放生產力作為首要目標;1997 年國務院要求扶貧資金重點用于改善生產條件,專項貸款用于直接解決溫飽的產業[53];2001 年中央提出治理石漠化地區生態環境[54];2011年中央鼓勵國企等單位參加定點扶貧和選派干部掛職扶貧,繼續推進東西部扶貧協作[55]。按照中央部署,貴州省1986年確定“區域開發扶貧戰略”[56],1994 年同步制定《貴州省扶貧攻堅計劃(1994—2000 年)》要求加強貧困地區集貿市場、商品生產基地和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并要求通過社會各界人才實現科技扶貧、智力扶貧、培訓人才、政策落地等。1986—1993 年,安順地區利用國家“以工代賑”政策,實施坡改梯和配套基礎設施建設;1994 年普定縣被列為全國“八七”扶貧攻堅重點縣;2001年《關于切實做好新階段扶貧開發工作的決定》要求加強貧困鄉村基礎設施建設和改善生態環境;2011年《中共安順市委安順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強新一輪扶貧開發工作的實施意見》要求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和培育壯大特色優勢產業。為改變“人增—耕進—林退—石化—貧困”不可持續發展模式,1984 年普定縣確立了以糧、林、草并茂的綠色植物種養的石灰巖生態系統為身,以農工商綜合經營實現農村工業化和農林牧副漁綜合發展建立生態農業為兩翼,以提高全縣人民思想水平和科技為鳥頭的“飛鳥型”經濟發展戰略。1985年普定縣成為貴州省山區綜合開發試點縣,實施以工代賑人畜飲水工程、長江防護林工程、聯合國3146①3146項目是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無償援助貴州省的第一個農業發展項目——貴州省安順地區低產田改造項目。等國內國際項目。1994 年普定縣抓住國家“八七扶貧計劃”機遇,爭取各項投資近3億元,用于全縣基礎設施建設。2006年普定縣農業綜合開發項目區選址水井村所在的化處鎮,開展興修水利、推廣先進生產技術、配置農業機械等一系列配套設施建設。
這一階段縱向一體化政策有幾個側重點,一是聚焦生態治理。生態重建是西南石灰巖地區反擊貧困和區域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基礎與前提[57]。一系列生態治理政策推動普定縣森林覆蓋率從1985年的7.5%提升到2012 年的41.8%,石漠化治理成效顯著,極大改善了縣域生態稟賦,為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升級道路奠定了綠色生產力基礎;二是通過坡改梯、小水窖、小水池、小山塘等基礎設施建設項目改善農業生產稟賦條件;三是加強縣域集貿市場和縣域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降低農產品貿易物流成本;四是因勢利導推進農業技術進步與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提高產業自生能力。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紅利釋放后,落后的農業生產條件成為制約石漠化貧困地區村民增收致富的瓶頸。中央支持鄉村產業發展的政策重心轉向建設生產性基礎設施,有的放矢地改善公共稟賦降低綜合性生產成本成為宏觀政策邏輯;省市兩級識別轄區內農業生產關鍵共性短板制定中觀政策體系?;诳h域稟賦條件,縣級政府因地制宜制定縣域發展戰略和精準識別鄉村產業所需基礎設施成為基層選擇項目的基本邏輯。普定縣農業人口密度居貴州各縣之首,而人均耕地只有7 分[58],發展傳統農業產業難以致富,與此同時,在東西部地區發展差距作用下,水井村青壯年勞動力選擇外出務工成為必然。盡管如此,從中央到地方縱向政策客觀上提升了水井村綠色生態、生產性基礎設施、交通基礎設施等稟賦,為第三階段推動生態農業多功能產業升級奠定稟賦結構基礎。
3.系統提升綜合稟賦階段(2013—2021年)
2013 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精準扶貧”。2014年《關于創新機制扎實推進農村扶貧開發工作的意見》要求健全干部駐村幫扶機制、增加財政專項扶貧資金投入、充分發揮政策性金融的導向作用、支持貧困地區基礎設施建設和主導產業發展、充分發揮定點扶貧和東西部扶貧協作在社會扶貧中的引領作用。2018年中央正式將“消費扶貧”向全國推廣[59],為貧困山區產業發展解決了市場這一重大短板。《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 年)》全方位支持鄉村制度、公共基礎設施、人才、金融等稟賦升級。2015 年貴州省將大扶貧作為新階段扶貧戰略[60]。2016年,按照中央“脫貧攻堅戰”的決定,《貴州省“十三五”脫貧攻堅專項規劃》以“六個精準”統領脫貧攻堅,以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聚焦現代山地特色高效農業、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加快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開展基礎設施脫貧攻堅戰和社會幫扶脫貧。安順市出臺一系列政策文件,實施基礎設施建設脫貧行動,產業和就業脫貧行動,財政金融脫貧行動,社會力量包干脫貧行動,黨建脫貧行動?!笆濉币詠?,普定縣通過實施扶貧項目,共硬化村組道路4.65 萬平方米,建成機耕道、產業路29 公里。“十三五”期間,普定縣在產業扶貧方面,依托“一村一公司”推進農村產業革命。2020 年,東西部協作對口幫扶安順的青島市投資95萬元,在水井村建設了面積為300平方米的生產加工廠房,并購置了用于藕粉生產加工的設備,以及其他系列項目,助力該村蓮藕種植和發展藕粉加工。2021 年,廣州花都區累計投入東西部協作資金340 萬元支持水井村打造鄉村振興示范點,用于旅游棧道、集中攤位、旅游公廁等千畝荷塘農旅配套基礎設施建設以及茶葉加工、休閑零食加工等產業配套設施建設。2022 年,廣州花都區繼續支持該村治理河道、修建公廁、加修木棧道及防護欄,修建3 000平方米停車場并規劃修建50個固定攤位發展夜市經濟。

表1 扶貧與產業興旺政策深化與變遷(1986—2012)
該階段縱向一體化政策呈現精準全面的特征。一是強調創新精準扶貧脫貧機制。以深化建檔立卡工作為基礎,創新考核問責激勵機制,扶貧資源動員機制,貧困群眾參與機制,企業幫扶機制,扶貧小額信貸機制等。二是堅持將產業扶貧作為關鍵。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發展特色農業,推進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三是通過駐村干部機制提供鄉村產業發展與公共治理所需的人力資本。四是繼續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一方面通過完善鐵路網、高速路網等重大基礎設施,構建貧困地區外通內聯的交通運輸通道,另一方面緊抓村級道路尤其是產業路暢通工作,降低產品物流成本。五是持續推進石漠化治理,提升生態稟賦和綠色生產力。六是通過扶貧小額“特惠貸”等金融支持,瞄準貧困戶資金需求,解決鄉村產業發展所需資金。七是東西部扶貧協作政策推動青島市、廣州市提供固定資產投資、旅游基礎設施投資。八是定點幫扶政策推動國企提供資本、人力資本、平臺資源、消費市場。九是基層黨建工作引領?;鶎狱h員干部帶頭改變衛生習慣,帶頭種植蓮藕,經營管理村級公司,成為鄉村產業發展的主心骨。
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頂層戰略,通過精準幫扶、東西部協作、財政政策、金融政策等動員市場主體與社會力量參與,全面提升鄉村稟賦結構?;谥醒胫С粥l村發展頂層設計,省市兩級政府識別本地區鄉村產業發展的優勢與瓶頸,確定階段性目標任務和針對性政策措施??h級政府既要考慮與外部市場聯通循環,又要針對每個村定制目標與政策,向上爭取項目、資金、貸款。鄉鎮政府與村支兩委通過融入鄉村生產生活充分識別要素稟賦優勢,協同農戶一起探索水井村潛在比較優勢產業,并有效落實縱向政策發展特色產業,充分利用要素稟賦降低產品的生產成本與交易成本,為產品找到穩定的消費市場?;诶硇匀说臎Q策依據,原本外出務工的青壯年能夠在本村獲得穩定的就業崗位和收入,享受更多福利與公共服務,則大多選擇返鄉就業。各級政府以及社會力量提供產業發展所需的要素稟賦,建立健全鄉村市場機制,吸引返鄉就業青年推動蓮藕種植產業升級為蓮藕食品生產加工產業和旅游服務業。
本文通過對水井村產業發展歷史個案的研究,梳理其產業發展的歷史邏輯與實踐邏輯,挖掘山區脫貧鄉村產業發展機制、市場形成機制。將山區脫貧鄉村產業發展納入有為政府為建立有效市場的分析框架,探索鄉村依靠產業脫貧的路徑。首先,市場是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貧困環境下的山區鄉村只存在自然經濟不存在有效市場,勞動力要素向外流動而導致產業結構無法升級最終制約經濟發展。其次,通過對產業扶貧政策的縱向梳理,深刻認識到中央通過頂層設計和各級政府有效落實逐步補齊市場機制運行所需制度、人才和基礎設施等公共稟賦,從而為山區鄉村建立起有效市場機制。最后,村民才是鄉村產業發展的發動機,發展產業的目的不僅是幫助村民脫貧增收,更重要的是將村民培養成為具有自生能力的市場主體,鄉村市場機制運行才更有效。
本研究為山區鄉村產業發展提供了一條可供參考的路徑,通過縱向政策降低市場機制交易成本,激發有效市場機制,降低產業發展對扶持政策的依賴。本研究不可避免地存在不足。事實上發展鄉村產業的出發點是扶貧、脫貧,而落腳點在于實現鄉村振興、走向共同富裕,因此,鄉村產業的經濟屬性與自生能力就是不可避免的問題。目前的研究大多囿于過去的發展實踐,而鄉村產業市場半徑如何擴大,幫扶主體的退出機制如何,村級公司如何平衡社會性與經濟性等都是亟待解答的問題,本研究的訪談對象已作相關思考甚至嘗試,在未來的研究過程中需逐步完善和補充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