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身，醒于心

徐春鳳

摘 要：歐陽修一貶，造就了文學(xué)經(jīng)典；歐陽修一醉，成就了天下名亭。《醉翁亭記》中的“醉”就成了歐陽修的名片。“醉翁”不因酒而醉，而是放情詩酒享受山水之樂。山水之樂，非有大智慧者不可得也。從“醉”到“醒”，知醉知醒，出入自在，醉于山水，醒于江山。歐陽修，依自然，歸民心，徹底融入其中，獲得了一種無我的大快樂。“藏書一萬卷，金石拓片一千件，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的醉翁一人，你若不醉，誰人能醒？

關(guān)鍵詞：醉翁亭 歐陽修 醉 醒 樂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3.19.011

滁州亭好！亭好滁州！亭美滁州！“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醉翁亭現(xiàn)已成為滁州最具特色的標(biāo)志之一。歐陽修的一篇散文《醉翁亭記》讓位于安徽滁州瑯琊山中一個不起眼的亭子，變成了“中國四大名亭”之首。歐陽修一貶，造就了文學(xué)經(jīng)典；歐陽修一醉，成就了天下名亭。

歐陽修字永叔，自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支持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而遭到了政敵的詆毀，絕不向舊勢力低頭屈服的他于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渡黃河、泛汴水，謫貶到了滁州做知州。雖心中充滿了不平和憤懣，但他沒有做怨尤之人，而是實(shí)行寬簡之政，公務(wù)之暇，搜奇探勝，率眾出游，放情詩酒，寄情山水，于次年揮筆寫下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記》。

讀經(jīng)典作品常多矯情，品人文情懷不禁又絮叨，《醉翁亭記》常讀常有新，今天不妨說說自己的理解：

一、于“環(huán)滁皆山”中有所發(fā)現(xiàn)

開篇“環(huán)滁皆山也”，這凌空而出的五字，言簡意豐，意味深長。一人獨(dú)坐幽峻險地，四壁皆冷山硬水。歐陽修此時的人生命運(yùn)就是周圍“皆山”，被人誹謗、陷害，貶職到與世隔絕的窮困之地，但他沒有在懷恨中度日，從“環(huán)滁皆山”的生活困境和政治深淵里出發(fā)，踏訪瑯琊山，發(fā)現(xiàn)“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有釀泉活水“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于峰回路轉(zhuǎn)處發(fā)現(xià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在“野芳發(fā)而幽香”處“風(fēng)霜高潔”。此時，天地山川“得之于心”。滁州之貶，使歐陽修的境界又上一層。

當(dāng)然，歐陽修也因這開篇五個字，留下了推敲文句的佳話，為人們所傳誦。宋代著名學(xué)者朱熹寫道：“歐公（按：指歐陽修）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的《醉翁亭記》稿，初說‘滁州四周山，凡數(shù)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環(huán)滁皆山也五字而已。”（《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這種寫法濾去文藻水分，濃縮語言容量，使片言只字能敵萬語，達(dá)到妙造精工的境界。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們也會遇到“皆山也”的處境，借鑒歐陽修的處事方式，才是閱讀《醉翁亭記》的意義所在。

“長松得高蔭，盤石堪醉眠。止樂聽山鳥，攜琴寫幽泉。”歐陽修貶職到這里，拍手歡呼：“真是個飲酒醉心的好地方。”喝著喝著，就有了醉意。作陪之人，皆是烏眉黑發(fā)，唯獨(dú)歐陽修因國事家事煩擾，滿頭白發(fā)，好似一年邁老翁，他笑道：“此亭，醉翁亭也。”從這句話開始，“醉”就成了歐陽修的名片。自古以來，許多詩人與酒結(jié)緣，李白的“蘭陵美酒郁金香”“花間一壺酒”成為千古名句，不論世事如何，“自稱臣是酒中仙”。而此時，歐陽修也給自己起了個名號：醉翁。

說到這個“號”，我們先宕開一筆，其實(shí)歐陽修有三個號，從“達(dá)老”到“醉翁”，再到“六一居士”，代表了他三個不同的人生階段。年輕的時候歐陽修也給自己起過一個號“達(dá)老”，就是放達(dá)，非常超邁，非常豁達(dá)。人到中年時他給自己又起一個號叫“醉翁”，此時他受讒被貶，內(nèi)心充滿著抑郁之情，這個時候，酒成了他的療傷靈藥，喝酒讓他忘卻失意的煩惱，整日寄情于山水之間，以酒消愁，忘卻萬物，正如他在《題滁州醉翁亭》中透露的秘密一樣：“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fù)記吾年。”到晚年的時候歐陽修還有一個號叫“六一居士”，此時他心境豁達(dá)樂觀，且學(xué)富五車，精神面貌也不同于以往。

二、于醉酣之間的老翁

“醉”，會意兼形聲字，由“酉”和“卒”組合而成，卒其度量不至于亂也。“卒”就是“終了”“終結(jié)”，醉就是每個人所適應(yīng)的酒量的終結(jié)。醉從字形上看像喝醉酒的人在手舞足蹈，“醉”字本義為“飲酒過量”，引申為“沉迷于某一事物”。“舉世混濁而我獨(dú)清，眾人皆醉而我獨(dú)醒”是司馬遷的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是陶淵明的醉；“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是李白的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是歐陽修的醉，酣然而醺醺然者。文中醉意盎然：“太守與客來與此，飲少輒醉”，“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醉能同其樂”，沒有太多的旁白，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而是“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不因酒而醉，酒是遁世的工具，只是借酒享受山水之樂。山水之樂，非有大智慧者不可得也。

那么歐陽修飲酒到底到什么程度了呢？一個字“酣”。《說文解字》曰：“酣，酒樂也。不醉不醒曰酣。”飲酒恰到好處，興盡而不亂，是謂“酣”。酣從甘，正是此理。“甘”是甜，是味覺中感到舒適而無特殊刺激的境界，“酣”是盡興喝酒，是飲酒后達(dá)到與“甘”同一境界的寫照。“對此可以酣高樓”是李白，“酒酣胸膽尚開張”是蘇軾，而文中歐陽修卻酣然飄逸：“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甘甜在酒，也在心。酣暢酣悅之時，佳文絕書涌動，于是《醉翁亭記》誕生了。

歐陽修陶醉在風(fēng)景秀麗的瑯琊山中，還有讓歐陽修陶醉的嗎？有啊，歐陽修常和朋友在此亭飲酒賦詩，“觥籌交錯”，“頹然乎其間”。甚至處理公務(wù)也多在亭中，作為東道主，“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有詩曰：“為政風(fēng)流樂歲豐，每將公事了亭中。”這樣一個宴會，能夠讓我們從中看到他對醉翁亭的喜愛，看到一個至簡為上、治理有方、從善如流的太守。美景以外，作為一方父母官的歐陽修，看到自己治理下的百姓其樂融融、安居樂業(yè)，他亦是陶醉了。翁的姿態(tài)、酒的媒介、醉的方式、酣的狀態(tài)，已然成為歐陽修的生活境界。

三、于醉醒之間“與民同樂”

“醒”，形聲字，酉為形，星為聲。《說文解字》曰：“醒，醉解也。”醒的本義指人的神志從醉酒的狀態(tài)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歐陽修是醒者，不信，你聽“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在“……者……也”間，不時發(fā)出“啊”“呀”聲。“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有了這個“也”，文章有了靈動之妙，具有一唱三嘆的風(fēng)韻。醉了的歐陽修其實(shí)是醒著的，不信，你看“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醉了的他沒有跌倒，而是爬起來，“與民同樂”，這就是看人間的真正姿態(tài)；“醒能述以文”，這就是站立起來的真正冷靜與智慧！歐陽修在《贈沈遵》中說：“我時四十猶強(qiáng)力，自號醉翁戲賓客。”他的學(xué)生曾鞏在《醒心亭記》也說：“或醉且勞矣，則必即醒心而望……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歐陽修作為一方太守，不斷反思，為百姓謀福祉。時刻清醒，永遠(yuǎn)保持一顆關(guān)切時事與百姓的心。從醉到醒，從有酒的“卒”到有酒的“星”，知醉知醒，出入自在，醉于山水，醒于江山，這就是歐陽修。

因此，歐陽修的“醉”是飲酒為樂之醉，是沉醉山水之醉，更是與民同樂之醉；與之相對，歐陽修的“醒”是豁達(dá)樂觀之醒，是恬淡俯仰之醒，也是心系黎民之醒。作為一個有操守的知識分子，可謂是“醉醒兩亭臺，浮沉一青山”。

“把酒花前欲問伊”，人到中年的歐陽修，天生樂觀，他選擇了活在當(dāng)下。在山水之間找到了“吾心安處”，愛民如子的他，深知治大國如烹小鮮，他“不為苛急”，沒有對百姓之事橫加干涉，而是實(shí)施寬簡政策，讓滁州的百姓安居樂業(yè)。在《醉翁亭記》中，歐陽修之樂，樂在山水之間，樂在四時之景，樂在與滁州人同游之時，還樂在人影散亂后禽鳥的靜謐之樂上。人不知醉翁其樂也，而醉翁自得其樂也。在這場快樂的盛宴中，歐陽修看見了自己心中的桃花源，發(fā)現(xiàn)了人生之樂。

其實(shí)歐陽修早在《題滁州醉翁亭》就寫道：野鳥窺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唯有巖風(fēng)來，吹我還醒然。醉在身，醒在心，醉醒之間有樂。這就是歐陽修。

《醉翁亭記》中一個“樂”字，金線串珠；一個“樂”字，使文章結(jié)構(gòu)“峰回路轉(zhuǎn)”。讀歐陽修的文章，我們能追隨他的足跡，悠然步入畫中，領(lǐng)略山水魅力，歡于萬物，樂在其中。作者由大及小，由遠(yuǎn)及近寫滁州山景，接著用一“尤”字，帶出“林壑尤美”的“西南諸峰”，再用一“望”字，將讀者對視線集中到瑯琊。隨后調(diào)動聽覺，“水聲潺潺”，于是釀泉入畫。爾后，用一“回”字，接一“轉(zhuǎn)”字，臨于泉上的醉翁亭才赫然在目，進(jìn)入畫面。如此描寫，便使“亭”非比尋常；如此用筆，便使“文”不同凡響。文章結(jié)尾處，作者補(bǔ)寫山間禽鳥之樂，“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太守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用禽鳥之樂，反襯眾人之樂，再用眾人之樂，反襯出太守之樂。這樣一來，全篇所表現(xiàn)的彌漫于天地之間的安閑快樂氛圍到達(dá)氣足神完的境界。

同樣是寫“樂”，《桃花源記》中是“望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自云先世避秦時亂……”陶淵明生活在動蕩不安、軍閥混亂的魏晉南北朝，他有“大濟(jì)蒼生”的志向，但卻無力改變黑暗的現(xiàn)實(shí)，虛構(gòu)心中的桃花源來表達(dá)自己的樂。《小石潭記》中是“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游魚“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柳宗元因改革失敗，被貶職任永州司馬，政治上的不得意，使他寄情山水，他的樂是短暫的，他無法排遣內(nèi)心的憤懣，失意始終縈繞著他，讓他“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醉翁亭記》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歐陽修的樂不同于以上兩種樂，他是把這種山水之樂寄托在心里面，這是真正的樂，樂陶陶，人和景合二為一，或者說，歐陽修已經(jīng)是滁州城中的一道風(fēng)景。山水之樂更高的境界在于人之樂，歐陽修在文中提到：負(fù)者、行者、前者、后者、傴僂提攜者、往來而不絕者、臨溪而漁者、釀泉為酒者、射者、奕者、喧嘩者，這么多“者”，皆很歡樂，他們“觥籌交錯”，與關(guān)愛黎民的地方父母官一起歡樂。歐陽修“頹然乎其間”沒有太守的架子，不拘形跡，不拘禮法，在自己醉醺醺、歪歪倒倒的時候享受歡樂。歐陽修依自然，歸民心，徹底融入其中，是一種無我的大快樂，是天人合一的樂。

山水是社稷，山水是文章。“藏書一萬卷，金石拓片一千件，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的醉翁一人，你若不醉，誰人能醒？

四、于“頹然”間的憂者

《醉翁亭記》中“醉”“酣”“樂”已經(jīng)成了歐陽修的代名詞，那他有沒有憂呢？

1.四十為翁，實(shí)為滄桑也

“翁”，形聲。羽為形，公為聲，本義是鳥頸上的羽毛，后假借為公。“白發(fā)誰家翁媼”中的“翁”指老人，是古代對年老男子的尊稱。部編教材文中頁下注釋：歐陽修1007年出生；預(yù)習(xí)提示中：本文寫于“慶歷五年（1045）”，結(jié)合推算得知?dú)W陽修此時39歲，怎么就成了老男人呢？歐陽修被貶滁州時，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經(jīng)歷了太多的坎坷和挫折，他在詩中這樣寫道：“我昔被謫居滁山，名雖為翁實(shí)為少年。”“翁”契合歐陽修的心理感受，“醉翁”的號讀來大有飽經(jīng)滄桑之感。文中歐陽修飽經(jīng)滄桑，寄情山水：“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傴僂提攜”“蒼顏白發(fā)”，歐陽修不惑之年被貶，年雖不高，但十分滄桑。

2.頹然者，實(shí)為消愁也

正值盛年，橫遭貶職，不痛苦郁悶是不可能的。你看，歐陽修在《啼鳥》中寫道：“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言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盞常恨無娉婷。”挫折太多，他變得過于蒼老。在酒宴上，他渴望醉，一醉解千愁，忘卻人間煩惱。當(dāng)眾人在觥籌交錯間熱鬧喜慶時，他卻“頹然乎其間者”。“頹然”顯得他“不搭調(diào)”，是一種醉醺醺的狀態(tài)，也可能是醉翁內(nèi)心苦悶，想獲得暫時平靜的真實(shí)寫照。

3.樂其樂者，實(shí)為憂天下也

“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太守的樂與眾不同，不是眾人所能解讀的。歐陽修沒有直抒胸臆，袒露胸懷，只是含蓄地表達(dá)了他的心中“樂其樂”。這里的“其”是指老百姓，老百姓只會跟隨太守快樂，他們不能真正走進(jìn)太守的內(nèi)心，太守樂的背后是一份孤獨(dú)，是一份憂愁。這就和本單元的《湖心亭看雪》一樣，張岱獨(dú)于天地間賞雪，別人走不進(jìn)他的“心亭”。孟子曰：“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自幼飽讀詩書，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歐陽修自然也擁有這份“濟(jì)世為懷”的擔(dān)當(dāng)。

“樂其樂”就是和老百姓一同分享快樂，這體現(xiàn)的是儒家所推崇的民本思想。“惟德善政，政在養(yǎng)民”，歐陽修的與民同樂，就是他作為儒家文人的那份樂民其樂，憂民之憂，濟(jì)世為懷的民本思想。

《醉翁亭記》中，我們隱隱觸碰到了歐陽修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與掙扎，但我們更應(yīng)觸摸到一個曠達(dá)樂觀、執(zhí)政清明、執(zhí)著堅(jiān)守的靈魂。醉在身，醒于心的歐陽修既有文學(xué)家的形，又有政治家的魂。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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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楊錦鴻、洪山《從〈醉翁亭記〉看“醉翁文化”的內(nèi)涵及其影響》，《滁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