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2023年9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5屆世界遺產大會上,“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57項世界遺產。
本刊作者深入古茶林,發現景邁山的千年茶事,竟與一個隱匿山間的少數民族有關……
位于西南邊陲的景邁山,生活著世界上最早栽培、種植茶樹的布朗族,遠古的茶香在他們的血脈里世代流淌,他們一生與茶密不可分,被譽為“千年茶農”。
一壺泡茶,一管煙槍,幾位布朗族長者向我慢慢敘述起那個遠古民族的傳說,以及“茶神”帕艾冷的傳奇。
茶葉被稱為“影響世界的中國樹葉”。
2019年,聯合國將每年的5月21日定為“國際茶日”,以贊美茶葉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曾塑造和改變了一個古老國家的形象。特別是茶葉,它成了人類在視覺、嗅覺、味覺乃至觸覺上,與大自然建立起來的一種親密的直接載體。
景邁山古茶林是目前世界所發現的栽培型古茶林保存最完好、年代最久遠、茶林景觀最典型、文化內涵最豐富、人地關系最和諧的古茶林。它位于云南省普洱市瀾滄縣惠民鎮東南部,遺產區面積7167.89 公頃,被學者們譽為“人類茶文化史上的奇跡”。濃墨重彩的茶文化,讓這座聲名遠揚的茶山,專一得似乎除了茶外,再無其他。
千余年前,來自布朗族、傣族等少數民族的先輩們在這里發現并馴化種植了萬畝古茶園。據《布朗族志》和景邁佛寺木塔石碑傣文記載,景邁山馴化、栽培茶樹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佛歷713年(公元180年),迄今已有1800多年。而在古代,景邁山的交通區位又屬于臨近茶馬古道網絡支線的茶產區,有幸躲過了戰亂的威脅。因此,這座茶山是難得的茶種植傳統沒有中斷或變更的茶山,得以更多呈現人類社會早期的土地利用方式和茶林景觀特征。
另一方面,人類所飲用的栽培型茶樹起源于野生茶組植物。經過近代多國學者的理論推演和調研實證,“中國是栽培型茶樹原產地”的認知已被廣泛接受。毫不夸張地說,無論是喬木型大葉種、中葉種、小葉種,還是來自斯里蘭卡、印度、泰國、巴西,抑或地球的哪一端的什么茶,全都源自云南瀾滄江流域原始森林里的古樹茶,都是云南古樹茶同宗同脈的嫡傳子孫。
從歷史地理、語言學和民族學已有的研究成果分析,傣族和布朗族是云南地區最早掌握茶樹種植技術的民族。
布朗族是云南古代濮人的后裔之一,最初以采集狩獵為生,后向傣族學習掌握農耕技術。著名歷史學家方國瑜考證:“古濮人分別名號甚多,當包括有今布朗、阿佤、崩龍(德昂)諸族之先民”。云南瀾滄江中下游,即百濮文化分布區。
1800多年前,布朗族生活在滇池湖畔,由于外族入侵,被迫遷徙尋找新的家園。艾冷是布朗族第一代部族祖先的首領,在率領族人向南遷徙的過程中,生病的族人因為偶然吃“茶”而痊愈。因此,當他們在景邁山找到了建立村寨的理想之處時,艾冷就教導族人利用石斧、石鋤等工具進行大面積的人工馴化和種植茶葉,成功后逐步向其他部落發展推廣。
艾冷部落的日益強大,讓當時景洪的傣王召孟勐決定派兵攻打。可當他們到來時,遠遠看見山坡上排著很多嚴陣以待的蒲蠻人(布朗族人古稱),傣王不免震驚,唯恐低估了這個部落的強大。當傣王派出的探子行到山腰時,又看見一群群婦女在挖土、運土,并不停地吃土,牙齒黑黑的,肚子鼓鼓的。探子嚇得連滾帶爬回稟傣王,聲稱艾冷部落在使用巫術。
其實,山坡上整齊的“蒲蠻人”,只是包上白色頭巾的樹樁和芭蕉樁,山腰上挺著大肚子吃土的婦女則是孕婦。布朗族婦女有吃土和嚼檳榔的習慣,久而久之牙齒就被染色了。最后,傣王打消了攻打艾冷部落的念頭,采用聯姻的軟化政策,把他最寵愛的七公主嫁給艾冷。艾冷與七公主情投意合,兩人結婚后,部落化干戈為玉帛。傣王把七公主任命為“南發來”(意為管理山頭的女性官員),把艾冷任命為“召發來”(意為管理山頭的事務大臣)。艾冷從此有了正式頭銜“帕”,稱“帕艾冷”。
時間來到現代,央視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中有這樣的場景:一位布朗族老人穿著盛裝、身背象腳鼓,在景邁山的千年古茶園中打鼓跳舞。另一個畫面,老人在制作布朗族最傳統的烤茶,終年不熄的火塘映紅了他的臉。從老人堅毅專注的眼神中,仿佛能讀到一個民族對茶的堅持與信仰。
這位老人就是帕艾冷第44代傳人、中國最后的布朗族王子——蘇國文。
1946年出生的蘇國文有著與眾不同的傳奇人生,他的父親蘇理亞是當地布朗族的最后一位世襲土司,也是一個開明的愛國民主人士。布朗族自定居芒景以來,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前,部落頭人經歷了部落成員選舉、景洪宣慰司封命、孟連宣撫司封授三個歷史階段。蘇理亞則是孟連宣撫司召賀罕委任的最后一代布朗族頭人。按照布朗族的習俗,土司之位是世襲,要傳給最勇敢和智慧的孩子。蘇理亞在病重時,將自己未竟之事囑托給了蘇國文。當地布朗族老百姓就認定,蘇國文是他們尊貴土司的繼承者,稱他為“更丁”(受尊敬的人),也就是布朗族的王子。
蘇國文一直牢記著父親臨終時交代的三件事:建一所好學校,續寫未完成的《芒景布朗簡史》,重建布朗族供奉茶祖的“帕艾冷寺”。他17歲時,就到竹塘鄉戰馬坡村做了一名教師,足跡遍布瀾滄的村寨,完成了9萬多青壯年的掃盲工作。蘇國文因此獲得了“全國掃盲先進個人”“全國民族教育先進個人”等榮譽。
走進景邁山核心區域的翁基古村,仿佛到了一處世外桃源。
這里確有地理優勢,挨著古茶園不說,極目遠眺翁基所在的山岡時,可以看到芒景上寨、芒景下寨、芒洪等,布朗族、傣族村寨掩映在密林的山腰。山下云海茫茫,山上猶如仙境。在這里,森林、茶林與村落,沒有明確的界線。人們就生活在茶林里,連空氣中都仿佛飄散著茶樹的清香,讓人分不清是先有茶樹還是先有人家。
翁基村民小組只有89戶343人,古茶園面積卻達到了1724余畝,一些生長了成百上千年的古茶樹,至今依然翠綠挺拔。茶農們保護古茶樹已成習慣。春天和秋天是景邁山較為繁忙的季節,新茶上市,村民們要趕制新茶,這是一年中的豐收時刻。夏天也有茶葉,但村民堅決不在這個季節采摘。他們認為:“古樹茶好比一個白胡子老頭,使勁拽他的眉毛胡須,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一個不成文的古茶采摘規定在景邁山延續至今:只追春秋,不問冬夏。
除此之外,沒有特定的日子和時辰也不能隨便采摘,需要殺雞、看卦、挑選吉日,還得讓一個未婚少女上樹采摘。這是布朗族傳下來的規矩和風俗。想喝一杯茶水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站在翁基古寨佛寺門前,總覺得院落里藏著什么神秘的東西。原來,佛寺里籠罩著的靈氣來自“茶魂樹”。布朗族先民在開辟一塊茶園前,都要選一個吉祥的日子進行開關儀式。首先種植第一棵茶樹,然后再種植其他茶樹。第一棵茶樹就是茶魂樹,布朗族先民稱“嫡媧衲臘”。每年春天,家家戶戶把各自茶林里茶魂樹的鮮葉采摘下來,匯集到蘇國文家,由他親自制作成“茶魂茶”,供奉在祖先帕艾冷的雕像前,祈求茶葉豐收。
如今,在景邁13個寨子中,唯有翁基保留著布朗族的生活方式。我們無從知曉翁基是不是景邁山上最早的布朗族村寨,但它一定與山谷里的布局有著莫大關聯。
在布朗語中,“翁基”的本意是看卦,意為看卦選址的地方。據說當布朗族的先祖帶領族人遷徙到芒景時,不知道該把寨子建到哪里,于是找人看卦選址,而當年看卦的地方就是現在的翁基。在這個歷史久遠的古村寨,布朗族的生態文化得以保留和傳承,古舊的干欄式建筑在參天古樹的掩映下,古樸得讓人感覺時間停住了腳步。
在邊疆民族地區行走,我非常關注建筑的變化。一些村寨里具有民族特色的建筑正在不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里比比皆是的樓房。所幸的是,這種現象并沒有在翁基發生。翁基古建筑保留了干欄式建筑外觀,使用木材、石頭和塊瓦材料,色彩深沉,整體風格古樸厚重,民族文化符號突出。
蘇國文老先生熱情地讓我落座。茶與水交融的那一刻,我已聞到來自大自然的茶香,再一入口,苦中帶澀,當茶水過喉入胃,喉部瞬間甘甜,舌頭四周唾液四溢猶如舌底鳴泉,口中盡是醇厚香氣。蘇老先生說這是采摘自原始森林里的古樹茶。當我問及“古樹茶與臺地茶何以在口感上會有如此大差別”時,他說:“主要是因兩種茶樹生長環境不同,遠看是茶山,近看還是茶山的,說明是臺地茶;若遠看是森林,近看是茶樹,那么它就是古樹茶?!?p>
布朗族古茶園最不一樣的地方是茶林里不全是茶樹,很多參天古樹交錯其中。香樟樹驅蟲,山果墜落成肥料,茶樹沒經過人為矮化,枝干上長滿了苔蘚、石斛、螃蟹腳、野生菌類和寄生蘭花等附生物。巨木遮蔭,云霧滋養,造就了普洱茶不一樣的品質。
“我要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遭自然災害死光;要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你們也會吃完用光。就給你們留下茶樹吧,讓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們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茶樹,繼承發展,一代傳給一代,絕不能讓其遺失?!迸涟渑R終前,給布朗族后人留下莊嚴而又有哲理的遺訓。景邁山的布朗族人世代將茶樹當作生命的一部分來敬畏、供奉和傳承。
斗轉星移之間,景邁茶山,一葉已千年。
(編輯 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