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身份倫理

向玉喬，盧明濤

身份倫理是倫理的一種重要形態。身份倫理既涉及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考察人的身份問題，又涉及從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政治學、人類學等角度來考察身份的倫理維度。多學科交叉的研究背景反映了身份倫理的復雜性，同時凸顯了身份倫理的重要性。深入系統地研究身份倫理，有助于推動人們深刻認識社會身份的規范性特征，深刻理解身份倫理的內涵要義和問題域，深刻把握身份倫理建構有意義生活世界的基礎作用。

一、“身份倫理”的含義

“身份倫理”不是“身份”和“倫理”隨意拼湊的產物。身份與倫理之間存在著客觀且必然的聯系。身份概念的現代含義是作為能夠被個人或集體擁有或喪失的實質性屬性，而非抽象的構成性屬性。它“為塑造和框定有關自我、他人及兩者之間關系的持續性歷史關注提供了新方式”［1］（36）。身份不是中立的個人或群體特征，而是與人的行為規范和價值觀念緊密關聯的實質屬性。“身份”與“倫理”的整合具有內在的邏輯關聯性。

首先，身份概念通常被人類賦予深厚的倫理意蘊。身份概念要回答“我是誰”的問題，也要回答“我是誰”的社會認同問題。每種答案都對應不同的身份，同時也賦予人自身特殊的規定性。人和物在身份定義上顯現出根本性區別，物的“身份”定義不會改變物的性質，但人的“身份”定義卻會約束人的觀念和行為。卡西爾指出，“物理事物可以根據它們的客觀屬性來描述，但是人卻只能根據他的意識來描述和定義”［2］（8）。在阿皮亞看來，身份向人們提出了道德主張和道德要求，“因為——這只是關于我們人類創造的世界的一個事實——我們以男人和女人、同性戀和異性戀、加納人和美國人、黑人和白人的身份生活”［3］（xiv）。性別、種族、國家等具體身份在不同情境中對應著不同的美德，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和行為方式，只有具備某些美德才能不辱沒其身份。

查爾斯·泰勒將“身份”看作由承諾和認同來定義的一種“強大的道德觀念”，認為透過“身份”所提供的背景或框架，“我可以嘗試根據具體情況來確定什么是好的、有價值的、應該做什么，或者我支持或反對什么”［4］（27）。科斯嘉德將“道德身份”視為人之為人的本質身份，即認為作為人而存在本身就具有倫理屬性。道德身份即是“我們作為道德存在者的身份——作為賦予人類自身以價值的人的身份——就是我們那些具體的實踐身份的基礎”［5］（121）。具體的實踐身份是人類日常生活的主要身份形式，不會與道德身份相沖突。科斯嘉德認為，實踐身份“最好被理解為對賦予自身以價值、對發現自己生活值得過和行為值得做的一種描述”［5］（101）。一個活生生的人會具有諸如民族、宗教、性別、職業等實踐身份，所有這些身份都提供了行動的理由和義務，因為規范性已寓于實踐身份之中。社會賦予實踐身份濃厚的倫理意蘊，因此，人的實踐身份就是指倫理身份。

其次，倫理通常與人的身份緊密相關。人類道德生活中的倫理問題幾乎都與人的身份相關。倫理現實性地依賴身份載體，就像身份離不開倫理一樣，倫理同樣離不開身份，離開身份的倫理徒具空洞的形式。這種依存關系與身份內在的價值屬性相關。“‘身份’背后所承載的這種普遍性價值訴求正是流動性身份背后穩定的價值支撐。”［6］（42）在現實生活中，具體的身份關系起到承載倫理價值的基礎作用。例如，安樂哲認為儒家倫理中的美德“總是最實在地指向獨特、具體的關系”［7］（176）。人類既有如血緣身份這般生而有之的身份關系，也有如經濟身份、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這般在社會生活實踐中建構而成的身份關系，其相似之處是具有承載倫理的功能。例如，身份構成了倫理禁忌、倫理困境和倫理理想的重要載體。

倫理禁忌出現于早期人類社會之中，其中亂倫禁忌是最為嚴格的禁忌形式。亂倫禁忌源于禁止的血緣身份關系，是在人類自我意識覺醒基礎上確立的有關血緣關系的倫理秩序，而觸犯禁忌的人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就是說，亂倫禁忌是為了避免倫理混亂的危險而確立的基本倫理規則。馬克斯·韋伯認為，“禁忌的理性化最終導致了一個規范體系”［8］（559）。理性化就是尋求合理性和普遍化的過程，身份在此過程中成為倫理禁忌的標識與載體，而透過身份則能辨識應當遵守的倫理規范和原則。

倫理困境往往是人在生活情境中遭遇不同身份所提的相互沖突的道德要求而造成的個人選擇的兩難處境。“當多種價值準則同時介入和影響這一行為時，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同一道德體系內不同道德準則之間的沖突。”［9］（39）人們在實踐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身份義務的沖突，例如忠孝兩難全是忠君與孝親兩種身份義務的沖突，無論選擇哪種身份義務，都意味著無法履行另一種身份義務。

人類關于自身的倫理理想決定了與之相對應的身份追求。蘭德曼指出，“與動物形成對比，人在本質上是不確定的”［10］（7）。這種不確定性賦予人類無限可能性。倫理理想賦予人之為人的應然狀態，就是賦予人某種身份的規定性。如果設想人是“理性存在者”，那么“它有助于促使人們愈益他們所想象的符合人的天性的人并作為理性的存在物而尋求越來越符合理智的生活”［10］（8）。

最后，身份和倫理之間具有很強的貫通性。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身份和倫理統一于普遍的人倫關系。人倫關系是理解人自身及其存在的關鍵因素，而要理解人倫關系就需要認識其中蘊含的“倫理”和“身份”。“倫理”就是人倫之理，是人類共處的基本原理，而“身份”是“人倫”的體現，也是“人倫之理”的載體。在儒家倫理中，人倫關系是指以客觀的自然血緣關系為基點進行的區分與分類，以此為基礎通過血緣的遠近親疏確立的人倫秩序。孔子和孟子都認為“正名”是建立秩序井然的人倫關系、實現社會穩定的必要措施。身份依賴“正名”過程，以確立不同的人在社會中的位置，而“正名”的目的是讓人在社會生活中“安倫盡分”。孔子認為，“正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103）。君、臣、父、子，每個人的行為與自身的身份相匹配，真正做到名實相副。因此，“正名”不單是對人倫關系的重新梳理和矯正，更是對其中人倫之理的闡釋和確立。另一方面，身份與倫理統一于善惡評價的現實機制。個體擁有某種身份就意味著需要作出相應的身份行為。身份的特性常常以美德的形式展現出來。以職業身份為例，擁有教師身份的人往往將博愛與奉獻視為美德；擁有醫生身份的人往往將仁慈與同情視為美德；擁有軍人身份的人往往將忠誠和勇敢視為美德。這與經驗生活相一致，人們在具體的身份情境中進行道德評價的落腳點是人具有的某種身份，善的行為與其身份相符合，惡的行為與其身份不符。所以，“無私奉獻的教師”“仁愛慈悲的醫生”“勇敢無畏的戰士”都是個人行為與身份相符合的積極評價。每一種身份都有與之對應的美德，而只有具備了相應的美德才能不辱沒自身擁有的身份。

上文對身份與倫理之間的關系及其貫通性的分析，揭示了身份倫理的現實性基礎。身份倫理存在于人類社會的不同歷史階段，持續發揮著塑造人的自我身份觀念、規范人的日常生活和行為的重要作用。那么，身份倫理是什么呢？

身份倫理是基于對人身份的倫理意蘊以及倫理與身份緊密關聯性的認知而建構起來的一種倫理價值體系，具有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統一、必然性與偶然性相統一、客觀性與主觀性相統一的基本特征。身份倫理的普遍性和特殊性是指身份倫理的基本原則和本質特征具有普遍性，而身份倫理在人的生活實踐中表現出道德特殊性。身份倫理的普遍原理同個人具體實際相結合，即在身份倫理的基本框架中，成為怎樣的人以及怎樣成為這樣的人表現出個體差異性；身份倫理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是指人類的存在離不開倫理身份，努力保持倫理身份的穩定性和持續性是做人的基本要求，這意味著作為人而存在必然會受到身份倫理的約束，但倫理身份會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而變化，個人擁有何種倫理身份則具有偶然性；身份倫理的客觀性和主觀性是指倫理身份本身既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產物，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社會屬性，又以現實個人的存在為前提，需要訴諸個人的意志自律來實現對于人的行為的規范作用。身份倫理認為“身份”不僅是做人的倫理責任和倫理義務的基礎，還是對人進行善惡評價的基本標準之一。身份倫理將善惡界限的劃分與人的身份直接關聯起來，“人的身份被賦予了道德意義和價值，善惡之間的界限只能在身份語境中得到確定”［12］（72）。人們在生活中作出與其所擁有的身份相匹配的行為，亦即承擔了與其身份相符合的倫理責任和義務，該行為就是道德的或善的，反之就是不道德的或惡的。

當然，有些學者對身份倫理持批判態度，通過與現代社會的契約倫理相比較，認為從傳統社會的身份倫理轉變為現代社會的契約倫理符合梅因的社會進步規律［13］（112-119）。梅因認為，“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14］（97）。傳統社會以“身份”作為社會等級劃分的標準，生成不同社會等級需要遵守的倫理規范，而現代社會將“契約”視為道德行為和決策的基礎，構成調節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基本框架。然而，社會倫理的現代轉型不能簡單概括為“從身份倫理到契約倫理”的運動過程。首先，“從身份到契約”中的“身份”特指法律人格，不能涵蓋其他身份類型。梅因在使用“身份”時特別強調，“避免把這個名詞適用于作為合意的直接或間接結果的那種狀態”［14］（97）。“身份”并沒有消失在現代社會之中，相反，“我們生活的時代似乎不但不那么‘契約’，反而更加‘身份’”［15］（113）。原因是人類社會中存在復雜的身份現象，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其次，身份倫理與契約倫理在現代社會中共存。無論是古代專制社會中人身依附的身份關系，還是現代民主社會中自由平等的身份關系，身份始終構成了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必要因素。現代社會中契約與身份是共存關系，而且“身份一直都是內在于契約關系的一部分”［16］（12）。例如，自由平等是“契約倫理”的價值基礎和前提，也是現代人身份的本質屬性，而契約是建構社會身份的重要途徑。再次，身份倫理和契約倫理具有不同應用場域。現實生活中，身份倫理強調個體在特定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因其身份而負有的責任和義務；契約倫理強調個體之間通過合同和契約確立的倫理原則來維持秩序和公正的事實。例如，身份倫理更加關注日常生活領域中個人與家庭、朋友和社區之間的責任和義務；契約倫理更加關注法律或經濟領域中合同的執行、公平交易和商業道德。最后，身份倫理和契約倫理的有機結合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途徑。身份倫理和契約倫理并不是相互排斥的概念，它們可以共同存在并相互影響。在實際情況中，個體的身份通常會與契約產生交集，因此在倫理決策中需要綜合考慮身份倫理和契約倫理的原則。例如，當個體在具體身份中獲得自我認同感時，他更有可能遵守契約倫理原則，履行承諾，并與他人建立良好關系。這種和諧關系是現代社會穩定和可持續發展的基石。

由此可知，契約倫理的產生與身份倫理的現代轉化是兩個并行不悖的歷史進程。我們在此基礎上可以更好地把握傳統的身份倫理與現代的身份倫理之間的關系。傳統的身份倫理與現代的身份倫理都強調身份對個體與社會的重要性，努力解決人們在身份認同和社會身份等方面遭遇的倫理困惑。區別在于，兩者是人們根據不同時代所需而找到的解決方案。古代社會的方案是保守的，身份是“以人格血統、宗法等級、占有分配以及道德義務的差分來確定的”［17］（10）。這種身份倫理受制于專制社會的社會等級制度，單方面強調個體在家庭、社區和國家中應負的責任和義務，目的是滿足統治階級的需要。現代社會的方案是開放的，人的身份建立在自由和平等原則的基礎之上。從等級身份轉向平等身份，體現了人類的身份需要是實現自身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身份平等是現代的身份倫理的重要價值目標之一。托克維爾曾指出，“身份平等是一件根本大事”［18］（4）。身份平等是締結契約和履行契約的現實基礎，離開身份平等的契約將會造成嚴重的社會不公。身份倫理的現代轉化是人類社會價值觀演進的必然結果。隨著社會的變遷和文化的發展，身份倫理也在不斷演進和調整。現代的身份倫理從傳統的身份倫理中汲取經驗教訓，在繼承傳統身份倫理的合理成分基礎上，與新的時代價值觀念相結合，形成更為包容和進步的身份倫理觀念。這反映了人類社會進步的基本方向，即實現人的身份自立、身份自由、身份自主和身份自信。

身份倫理問題是人類社會中長期存在的重大倫理問題，并且隨著人類和社會發展需要變革自身。人類無法舍棄身份而存在，作為人而擁有身份是客觀事實。身份倫理構成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永久要素。因此，身份倫理及其現代發展不僅構成人類自我解釋的基本維度，而且反映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方向，否認身份倫理實際上是否定人的能動性、否定人的可能性、扼殺人類的未來。

二、身份倫理的問題域

身份倫理的問題域是指身份倫理研究所涉及的主要問題，它們對相關理論研究具有統攝力和基礎性。按照馬爾庫塞的觀點，當我們用問題域（總問題）概念去思考某個特定思想整體時，可以發現思想各要素構成了一個具有客觀的、有內在聯系的思想體系，包含思想本身的特定內容以及對時代問題作何答復的問題體系［19］（53-54）。身份倫理的問題域不僅確定了身份倫理研究的問題框架和問題邊界，還揭示了身份倫理問題內在的客觀普遍的關聯性，也指明了解決問題的實踐方向。身份倫理的問題域主要包括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問題、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倫理身份的確立問題、身份倫理在倫理中的地位問題等。

1.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問題

“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問題”是指確定身份倫理包含哪些基本概念，以及各個概念之間的內在關系及其重要性的問題。首先，明確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為研究提供明確的概念框架。確定基本概念可以為身份倫理研究提供明確的概念框架，使研究者在研究中能夠準確地理解和描述身份倫理的相關概念，從而提高研究的準確性和可信度。身份倫理研究需要借助基本概念之間的邏輯關聯性來實現自身的體系化。其次，解答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問題，能夠避免概念混淆和誤解。身份倫理研究要確定基本概念，是因為基本概念是研究的基礎和出發點。身份倫理涉及個體在社會中的身份認同、價值觀、責任和行為準則等方面，如果基本概念沒有被明確定義，就會導致研究的混亂和不準確，甚至會引發誤解和爭議。最后，解答身份倫理的概念構成問題，能夠增進人們對身份倫理的認識和理解。身份倫理的基本概念是認識和理解身份現象的路標。人們根據身份倫理基本概念之間的內在關聯，形成關于身份現象的命題和判斷，使之經受住社會生活實踐的檢驗而轉變為關于身份的知識，進而塑造自我的身份觀念，影響人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身份倫理基本概念的確立，能夠有效降低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倫理身份認知成本，使得人們可以通過概念的描述，掌握和揭示身份現象及其背后的倫理規律。

2.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

“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就是要考察“身份”與“倫理”之間具有何種關聯性。“身份”和“倫理”是兩種極為普遍的社會現象，構成人類存在和發展的重要基礎條件，二者在人類社會生活中相互交織、相互影響而形成的身份倫理構成了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價值維度。首先，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決定人類作為有意識的存在者所依賴的特殊存在形式。身份是人類的社會存在形式，是被社會接受或認可的自我解釋范式。科斯嘉德指出，“人類心靈是自我意識的，因為它在本質上是反思的”［5］（92）。人類借助自我意識的反思結構在有效的社會實踐過程中塑造某種身份，形成某種身份的認同感，而擁有某種身份的個體所作出的行為必須符合倫理規范。其次，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反映了人類道德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事實，規定著身份倫理的基本內容，制約著身份倫理的思考方式和實踐路徑。人類的勞動實踐不僅創造了人自身，而且還創造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復雜身份關系。人類需要在線性時間中借助身份和倫理來維持自我連貫性，“穿越時間是人類的一種存在方式”［20］（3）。人類生活中所有倫理問題都與身份相關，離開身份的倫理是空洞的規范形式。再次，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規定了人類道德生活中的是非善惡和倫理責任。人類道德生活中倫理規則的目的是追求知行統一，維持自我跨情境的穩定性，將碎片化的生活情境和角色串聯起來，使之成為意義連貫的整體。這是“一種完整感、整體感、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以及能夠選擇的感覺”［21］（19）。因此，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構成善惡是非評價的重要標準，而維持倫理身份的完整性則成為人的基本倫理責任。最后，身份與倫理的關系緊張已經成為現代人類生活中亟待解決的重大倫理問題。現代社會中存在的身份張力導致人們難以形成對一種身份的整體理解，進而導致人們在碎片化的自我觀念中找不到存在的意義和生活的價值。身份與倫理的關系問題是困擾現代人的重大倫理問題。

3.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

“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要求通過嚴格且精確的語言形式來闡釋身份倫理概念的基本內涵和外延。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關系到我們對身份倫理本質和研究范圍的理解和認識，影響著身份倫理的理論建構和實踐價值的發揮。首先，確定身份倫理的研究范圍。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就很難確定身份倫理的研究范圍，也無法進行系統研究。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涉及倫理身份概念的界定。一個清晰的定義可以指導身份倫理的研究，使研究者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身份倫理的核心概念、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其次，建立身份倫理的理論基礎。身份倫理的定義問題也關系到理論基礎的確立。如果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就難以把握身份倫理的理論邊界。如何準確地理解和界定身份倫理與個體倫理、社會倫理、政治倫理等其他倫理形態之間的關系，對身份倫理理論的建構和應用具有重要意義。最后，展現身份倫理的實踐價值。身份倫理研究不僅僅是理論探討，更重要的是其實踐價值的張揚。如果身份倫理的定義不清晰，就難以將其應用于實踐，也無法對個體行為進行指導和約束。一個清晰的定義可以為身份倫理的實踐提供指導，使身份倫理的理論研究能夠更好地應用于實際生活中，為個人和社會的發展帶來積極的影響。

4.倫理身份的確立問題

“倫理身份的確立問題”關涉倫理身份從何而來，它是后天的還是先天的，是本質的還是建構的等問題，包含“倫理身份的起源問題”“倫理身份的完整性問題”“倫理身份的認同問題”“倫理身份的責任性問題”等基本問題。首先，倫理身份規定了人們的自我認知、生活和行為方式。倫理身份本質上是人對自身存在的社會屬性的反思性把握，蘊含著由外而內的身份認同過程，即借助自我意識的反思結構在有效的社會實踐過程中獲得某種倫理身份，形成對自身倫理身份的認同感，即查爾斯·泰勒所謂“知道我是誰，就是知道我站在何處”［4］（27）。個體將倫理身份內化為自我觀念，從而產生自我與倫理身份之間的同一性感覺。倫理身份是自我的現實表達，其內在規定性構成了對自我認知、生活和行為的有效約束。其次，倫理身份定義了人們在社會中的道德地位和倫理責任。“身份義務源自于該身份所禁止的內容。”［5］（101）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依賴的行動原則正是來源于自我觀念（或者也可以說是自我的實踐身份觀念），即人們將倫理身份融入自我解釋中，構成自我觀念的核心，“你決定自己行為的原則或法則是你認為能表達你自己的原則或法則”［5］（100）。人們擁有不同的倫理身份，因此在不同的身份情境中需要承擔不同的責任和義務。最后，倫理身份賦予生活確定性和歸屬感，構成人們安身立命的意義基礎。個人通過將思想、感受和行動融入社會整體之中來獲得歸屬感，因此倫理身份建構了一種團結形式［3］（24）。倫理身份本質上是社會賦予人的規定性，是人生存意義的基礎。每個人以良好的品行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是維持自身倫理身份完整性所應該做的事情。自覺維護倫理身份的完整性應該成為做人的基本信念。

5.身份倫理在倫理中的地位問題

“身份倫理在倫理中的地位問題”指涉“身份倫理”在人類社會倫理價值體系中的位置或重要程度。首先，身份倫理作為一種基礎性的倫理價值體系，具有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統一、必然性與偶然性相統一、客觀性與主觀性相統一的根本特征。其次，身份倫理是重要的倫理理論形態，具有多種理論形態。從個人與社會關系角度看，身份倫理的理論形態可分為個人身份倫理和社會身份倫理；從社會生活角度看，身份倫理的理論形態可劃分為經濟身份倫理、政治身份倫理和文化身份倫理等；除此之外，還有家庭身份倫理、職業身份倫理、性別身份倫理和民族身份倫理等理論形式。最后，身份倫理在社會生活實踐規范體系中占據基礎性地位。身份倫理研究強調個體身份的建構和維護，探究個體在身份認同中的意義和作用，為人們提供理解自我和他人的框架。同時，身份倫理在理解和解決經濟、政治和文化生活等的倫理問題中具有基礎性的規范作用。

三、身份倫理的價值維度

人類無法擺脫倫理身份的影響，因為離開倫理身份，人類將無法理解自身，也無法理解世界。身份倫理是人類社會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現實生活中，從黑人運動到女權運動，從民族主義到身份政治，身份倫理的訴求充斥著現代人的日常生活，撥動著現代人的敏感神經；無論是在家庭、種族和民族之中，或是在政治組織和宗教團體之中，抑或在工作、生活消費和休閑娛樂之中，人們都會遭遇身份倫理問題。另外，人類在全球化進程中遭遇到的身份危機更是表明：身份倫理問題是緊迫的時代問題。對身份倫理的研究在現代社會依舊擔負著極其重要的使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

1.身份倫理張揚人的倫理尊嚴，挺立人的倫理身份

倫理尊嚴是身份倫理的核心要義之一。身份倫理在平等和普遍意義上使用尊嚴概念，即人人都享有倫理尊嚴。“倫理尊嚴”是指人通過意志自律所彰顯出的道德價值。康德認為，人類普遍擁有人性價值，即人的尊嚴；人具有“趨善的稟賦”和“趨惡的傾向”，但人也具有向善的可能性。人類意志自由表現為個人行為選擇的自由，但由于所具有普遍的“趨惡的傾向”，在行為選擇中常常偏離道德法則的規定，人可能作出欺騙、偽善等與人的倫理身份相違背的行為，即個體遵循主觀的準則，而不是以道德法則為準繩。這種主觀的準則常常是自利自愛的原則。這樣的行為既意味著人與自身的倫理身份的規范性要求相違背，也意味著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完整性，玷污或辱沒了自己的倫理尊嚴。康德認為這樣一種狀態不應該成為人的常態，人可以做得更好，即成為克服了感性偏好而無條件地踐行道德法則的人。康德倫理學將人從“理性的自然存在者”提升到“自由的道德實踐者”，將人自身看作目的，認為“人性本身就是一種尊嚴”［22］（474）。為了彰顯人的尊嚴，人們必須履行作為人類身份的道德身份所規定的道德義務，而“義務總是以對喪失身份的威脅作出反應的形式出現”［5］（102）。反過來，身份倫理通過張揚人的倫理尊嚴的方式，挺立人的倫理身份。這主要表現在挺立人的道德身份和其他倫理身份兩個方面。

身份倫理認為，道德身份是一種狹義的倫理身份，是指人作為道德存在者的身份，超越了普通倫理身份的歷史局限性，表現為普遍的人格狀態。科斯嘉德追隨康德，將人類自我意識的反思結構視為倫理尊嚴和規范性的基礎。在科斯嘉德看來，人類具有多種能夠提供規范性來源的實踐身份，但它們并不具有同等的道德價值；只存在一種最普遍的實踐身份即道德身份。道德身份使人們具備成為目的王國成員的資格。道德身份不同于在社會結構和職業分工基礎上形成的社會角色和社會身份，是人之為人所擁有的諸多倫理身份中最重要、最根本的身份形式。除了道德身份以外，人們還擁有許多其他類型的倫理身份。首先，這些倫理身份在倫理尊嚴的意義上都是平等的。倫理身份是在人類意識的反思結構的作用下形成關于“我是誰”的觀念，除了與道德身份相區別外，具有同等的道德重要性。其次，這些倫理身份在倫理尊嚴的意義上都是有價值的。所有的身份倫理都能為人的日常生活提供正確的價值導向。最后，這些倫理身份在倫理尊嚴的意義上都是可欲求的。身份倫理認為，所有的倫理身份都能彰顯人的倫理尊嚴，并且在平等和有價值的意義上，它們都是值得追求的。

2.身份倫理強調倫理身份的完整性，保持人類道德人格的整全性

在日常生活中，人的生活和行為方式都與特定的倫理身份觀念相關。倫理身份的完整性不是自給自足的，而是依賴人們持續不斷的實踐活動。按照科斯嘉德的觀點，若是人們能夠擁有與其倫理身份相符合的生活和行為方式，那么他們就擁有人之為人的整體性，即倫理身份的完整性。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每一個人的身份形式都提供了有關“我是誰”問題的答案，而每一種不同的答案又會對人的生活和行為提出規范性要求。倫理身份的多樣性意味著人類存在形式（生活和行為方式）具有諸多可能性。人們需要在不同的生活方向上保持自身倫理身份的完整性，從而保證自身道德人格的整全性。

倫理學中的道德人格強調道德行為主體的資格、規格和品格的內在統一。“道德人格是一個具有為人資格和尊嚴的人的道德品質和社會地位。”［23］（20）道德人格與倫理身份之間關聯緊密，道德人格強調內在崇高的精神品格。在法律中，人格與身份有時是等同的，作為人格的身份是其他倫理身份的基礎，在此意義上，人格身份就是指道德身份，表現出平等性、基礎性、普遍性和穩定性等特征。倫理身份的完整性影響人格身份或道德人格的整全性。倫理身份的連續性、整體性、認同感和差異化四種要素的變化，都會影響人的道德人格的整全性。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所作所為可能會損害自己的倫理身份，導致倫理身份完整性受到破壞。倫理身份完整性的破壞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它導致日常生活中倫理身份的流動性和不確定性增加，甚至使得人的自我定位失效、有關生活意義的解釋成為不可能。倫理身份完整性的破壞，阻礙有關倫理身份的認知、情感、意志和信念的形成，導致個體身份感的混亂無序，進而使其產生迷惘無助或無意義感；破壞個體行為模式，造成做人的某種標準缺失；破壞個體在身份情境中作出恰當道德判斷和道德選擇的能力。倫理身份完整性的破壞會導致人們失去實踐力量和前進方向，因為人的存在離不開“作為一種需要理由去生活和行動的反思性動物的身份”［5］（121）。在泰勒看來，身份危機就是“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的形式”［4］（27）。民族、宗教和國家層面的倫理身份及其完整性可能隨著它們所依賴的載體的瓦解而破碎消失，并失去對于個人生活的規范作用，而道德身份及其完整性的喪失意味著人之為人資格的丟失，將會導致人從根本上失去生活和行動的理由，因為這時“你再也不在乎你是否符合某個特定角色的要求去生活”［5］（120）。倫理身份完整性的破壞會損害人的道德品質，破壞人的道德人格。因此，保持自身倫理身份的完整性是保證自身人格完整性的基本維度。

3.身份倫理彰顯人的道德本性，揭示人與非人存在者的根本區別

身份倫理認為，任何關于“我是誰”的回答都具有規范屬性，能夠塑造人的倫理身份，影響人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在阿皮亞看來，人的“行為是被概念地構造的”，“我能有意識地做什么取決于我有什么概念可用；在可能塑造我行為的概念中，有一種是特定類型的人的概念，以及適合這種類型的人的行為”［3］（65）。因此，人類定義自身的方式實質上就是構想自己的方式，但人的定義遠遠復雜于物的定義。關于人的定義會影響人的性質和行為，而關于物的定義不會改變物的性質。我們一旦以某種方式定義“人”，就會從根本上改變人的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而無論如何定義“物”都不會有這種影響。況且，動物無法給出自身的定義或給自身下定義，但下定義卻是人類自我確定性的基本來源。人在生活中接受某種關于“人”的定義就意味著選擇了某種作為人而存在的內在規定性。例如，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是“政治的動物”，天生就該過一種政治的生活；康德認為人是“理性的動物”，理性統攝情感和欲望，人應當遵從理性法則提出的要求；卡西爾認為人是“符號的動物”，人的一切活動都是符號活動。當人們在構想自己的實踐身份時，相較于男人和女人、宗教或群體成員等實踐身份，將自身構想為人會更好。偶然的實踐身份之間存在的矛盾和沖突可能造成惡劣的后果，比如因性別身份差異造成女性被奴役，種族身份不同導致種族歧視，宗教身份對立引發教派沖突和戰爭等。究其原因，最為關鍵的是不把擁有不同倫理身份的人當作同等的人來對待，如此一來，就產生了壓迫、奴役甚至屠殺。因此，人們將自身設想為人類的方式要比將自身設想為某種實踐身份的方式更有益于人自身。人們將自身設想為人類的方式就是賦予自身以價值，以此獲得普遍的存在形式。

身份倫理認為，狹義的倫理身份是指人的道德身份，具有絕對性和不可逃避的特質。科斯嘉德指出，道德存在者身份是具體的實踐身份的基礎。道德身份是其他形式的實踐身份的基石。道德身份是作為人的身份，其他的實踐身份則是作為某種人的身份。道德身份回歸到人本身，其普遍性體現在作為平等的、普遍的人之為人的身份特征，沒有親疏或遠近的區別，不會因為時空或文化上的距離感而區別對待他人。道德身份作為人的內在規定性是人所具有的抽象的存在形式，而道德身份的現實化，即“人的本質的形成取決于后天的進化和教化，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通過自我認知和環境教化而賦予自己的作為‘人’的存在的內在規定性”［24］（69）。人的存在先于本質。儒家身份倫理提出“做人”的主張。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11］（99）“做人”要“克己復禮”，通過勤勉的道德修養功夫去實現“仁”，從而實現作為人的道德本質。因此，人作為道德存在者，并以與道德身份相符合的方式生活，是人區別于非人存在者的根本依據。

結語

時至今日，身份倫理依然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發揮著基礎性的規范作用。身份倫理貫穿人類文明史，深刻影響著人類發展和生活進程。人類憑借建立在自我解釋基礎上的倫理身份觀念，識別和區分了自我和他者，建立了與社會、世界等更為廣闊生活空間的普遍聯系，確立了人類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和地位。倫理身份作為人類自我認知的基本形式，蘊含著人之為人的普遍規定性，不僅賦予人類獨特的生活內容和行為方式，還賦予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倫理尊嚴。身份倫理從根本上講是社會性的，表現為通過倫理身份內化形式來構成人的自我觀念，最終訴諸人的意志自律來發揮自身的規范作用。人類在倫理身份的基礎上建構意義世界，因此身份倫理構成人類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價值維度。毫不夸張地說，離開身份倫理，人類將無法理解自身，而我們所熟悉的人類世界也將陷入從有秩序到無秩序、從有價值到無價值、從有意義到無意義的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