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權利霸語的敘事邏輯與人類文明發展倫理學評析

左秋明

作為人類文明的核心要素之一，“權利”既是人的基本價值訴求，也是人的倫理價值體現，并由此成為人類文明演進的重要動力。在現代法學意義上，沒有“權利”的發現，就不會有人類的現代文明。“權利”被自然法學“發現”，從古代以“正義”為基礎到近代以“自由”為核心、再到現代以“平等”為內涵的自然法學，始終以“權利”為中心而展開。西方文明以“權利”為基點而生發，在資本邏輯推動下，資本主義法權觀把財產權利推向極致，并最終由“資本權利”走向“資本權力”，形成資本權利霸語，造就了“狼與狼的世界”（甚至戰爭），導致“人”的丟失及倫理責任的消弭，造成“愛的缺失和精神的失落”［1］（78），形成西方文明的“現代悖論”，留下西方現代文明倫理之殤。人類文明新形態融合法權觀念、道德觀念和倫理觀念，消解資本權利霸語，是一種倫理文明新形態，它確保人類文明在“物質”與“精神”軌道上平衡發展，符合人類文明的演進方向。

一、資本權利霸語的歷史根脈與敘事邏輯

西方權利觀肇始于自然法的“理性”觀念。古希臘羅馬人沒有發現“權利”，他們的話題是“正義”或“正當”。到了中世紀，托馬斯·阿奎那首次從自然法理念角度把人的某些正當要求稱為“天然權利”，權利觀念從此產生。但由于此時的西歐處于封建社會，受時代限制，阿奎那認為“天然權利”是上帝賦予人的一種權利，是“理性人”具有的不同于動物的一種道德品質①受中世紀歐洲深厚宗教背景影響，阿奎那在自然法的基礎上提出的“天然權利”與神權不可分，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和形而上特性。參見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商務印書館1963 年版，第112—115 頁。。因此，此時的“權利”并沒有與財產相聯結。格勞秀斯首次提出了“自然權利”概念，它包含財產權、生命權、契約權及個人權利行使自由，他尤其強調財產權，特別是私有財產權利②與阿奎那不同，格勞秀斯對財產權、生命權、契約權及個人權利行使自由特別是私有財產權利的強調，已擺脫了宗教神性色彩，具有較強的世俗性。參見雷恒軍：《格老秀斯與近代自然法理論》，《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4 期，第124—128 頁。。后來的霍布斯、洛克等對格勞秀斯的“自然權利”思想進行完善和發展。霍布斯從政治哲學“權力/權利”的角度將自然法的首要法則規定為“自然律”和“自然權利”，強調用法治/立法來確認和維護財產權利③霍布斯否認神的存在，反封建，是資產階級思想體系的代表，他的思想代表著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制度、從中世紀向近代邁進的發展趨勢，其政治哲學的核心思想是保護資產階級利益，特別是財產權利，其主張的法律具有世俗法的性質。詳見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第1—11 頁。。洛克認為，理性即自然法在指導著人類，它要求任何人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④在洛克看來，政府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保護人民的各項權利，特別是財產權利。參見洛克：《政府論——政府的真正起源、范圍和目的（下）》，葉啟芳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 年版，第18—33 頁。。

17 世紀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確立進一步發展強化了古典自然法的權利觀念。17 世紀時，西方社會掀起了三“R”運動，把“權利”從“神權”和“君權”手中解救出來，自然法完成了“祛魅”和世俗化過程，它把人類關注點從“神”轉向“人”，利益實現了獨立化、個體化，權利觀念逐漸成為社會的普遍意識，個體的法律地位被突顯出來，自然權利觀取代希臘羅馬的“正義”權利意識，“權利”走出道德體系并與財產、尊嚴、人格、幸福、自由等關聯起來。康德、黑格爾、格林等則從“自由”角度進一步發展了已有的權利觀念，認為權利的本質是自由。在自由思潮的影響下，18 世紀歐洲資產階級革命爆發以后，“權利”進入它的全勝時代，美國《獨立宣言》宣告公民權利“不可轉讓”，《憲法修正案》規定公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具有“不可侵犯性”，政府的任務就是保障公民權利。法國《人權宣言》也把公民的平等、自由、安全、財產權和反抗壓迫等權利作為“不可消滅”的人權。在自然權利觀念形成的過程中，文藝復興運動興起了，并崛起了人文主義、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社會思潮，把公民自然權利觀念推向了極致。

“權利”在西方文明形成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真正“撬動”西方社會“阿基米德支點”的則是“個人主義”。古代與中世紀自然法學把“正義”作為基礎，近代自然法學的核心則是“自由”，而現代自然法學以“平等”為內涵，但無論“正義”“自由”還是“平等”，都是圍繞“個體”展開的，因為“個人主義”在西方文明形成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羅爾斯把“個人主義”看作西方共同體價值的“阿基米德支點”，并以個人主義為理論基礎的正義觀來解釋社會價值“內在善”⑤譚培文先生認為，羅爾斯把“個人主義”置于美國現實主義哲學的重要位置，叫作“阿基米德支點”，并以個人主義為理論基礎來解釋社會倫理價值。參見譚培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價值方法》，《倫理學研究》2019 年第5 期，第134—140 頁。。事實上，從康德建構主義方法到洛克契約論、邊沁功利主義，再到亞當·斯密人性自私等哲學傳統，都無一例外地強調“我”“個體”和“個人”等概念。可見，作為西方共同體價值的“阿基米德支點”，個人主義“撬動”了整個西方社會，它是理解西方文明的一把鑰匙。西方價值觀正是在“個人主義”觀念下，以“自然權利”為名來建立以“權利”（私有權利）為中心的一整套政治經濟及法律制度設施的。在西方權利觀中，“正義”最為基本又最為核心的含義自然地被解讀為“得所當得”（deserve），即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正義只是“形式的平等權利”，實質的正義核心制度則是民法系統，它以私有財產權為中心，因此平等交換就成為“社會正義的核心意象”［2］（37）。而“公平只是伸張和滿足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的公平。公平正義的個人主義方法論之價值邏輯是‘個人第一’，虛構的社會、共同體則可有可無”［3］（135）。毋庸置疑，以“個人主義”為“阿基米德支點”建構起來的一整套西方價值觀及制度安排對西方文明的形成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麥金太爾曾指出，19 世紀的歐洲學者都是在“個人主義”哲學中建立學說的，他們描述的社會秩序不包括“個人須在其中過道德生活的社會架構”，而僅僅是“個人的意志和利益的總和”，而道德規則成為“有效達到私人目的的工具”［4］（344）。

可見，資本權利霸語在西方有著深厚的思想根脈和歷史根脈，但從財產權利到資本權利、從資本權利到資本權力再到資本權利霸語的過程卻遵從了一定的敘事邏輯。其一，資本主義法權觀按照私有制的規則把財產權利分配給社會主體并實現私有化，這為貨幣轉化為資本提供了基礎，最終為財產權利轉化為資本權利提供了條件。其二，自由市場的開辟為資本權利提供生存環境，也為資本權利轉化為資本權力提供了可能。資本權利產生之初的目的只限于增殖，但隨著自由市場的擴大，資本權利不再局限于增殖，或者說不再滿足于一般的增殖，而是要讓資本權利變成資本權力，即對“經濟和社會的支配權力”，并“經由超經濟權力向經濟權力的歷史轉變，資本最終成為凌駕于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之上的結構化的總體性權力”［5］（45），從而實現最大化增殖。其三，資本權利變為資本權力后，資本權力還會不斷擴大，一方面繼續實現資本增殖，另一方面要從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對社會各個領域實行控制。于是，資本權利霸語彌漫于整個社會乃至全世界，所有的倫理道德即刻蕩然無存。“在如此這般的資本霸權體系中，道德已不再具有往日的光輝和自我的存在根據，道德的合法性根據有賴于資本的施舍與認定，即資本乃是道德的核心本質和最高規定。”［6］（13）

二、資本權利霸語與西方文明悖論

由上可知，人類文明進步的過程是人的權利不斷被賦予的過程，西方文明發展史是一部權利發展史。作為西方文明發展的基點，“權利”的“發現”“賦予”和“行使”把人從“神權”和“君權”之手解救出來，喚醒并復蘇了人性尊嚴。這既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標志，也是人性復蘇的結果。權利的發明可以說是人類在人性認知上取得的重大進步和偉大勝利，因為它促進了人的解放和發展。

但問題也隨之產生。人是復雜動物，人性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人性渴望得到權利（尊重和滿足），另一方面人性也極易膨脹，中國民間土語“財大氣粗”和“人窮志短”通俗而理性地道出了人性之弱點，特別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權利觀念發展到極致，尤其是“權利的極端化”——絕對私有財產權利制度，更讓權利觀念發展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在此制度下的人性就更容易膨脹。西方文明以理性主義為圭臬，以個人主義為基礎，以私有制為形式，它最終解放的人性與其說是“人性”本身，不如更確切地說是人的“欲望”，這是西方文明在“人的發展”意義上的最大悖論。

根據西方學者對“文明”的論說可知，“文明”雖無固定概念，卻有三個關鍵要素：理性主義（工具理性和法律統治）、個人權利本位、科學精神。但在資本權利霸語背景下，這三個要素卻被異化或極端化了，從而導致了西方文明悖論。

理性主義。理性主義無疑是西方文明的第一原則，但理性主義不能為現代社會提供廣闊的、共同的道德視野，獲得權利和自由的個人不僅沒有接近更高的善，反而走向“平庸和墮落”［7］（23）。查爾斯·泰勒對理性主義提出批評，他說沒有廣闊高尚的公共道德價值作為背景，個人主義走向了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自我實現的生活也走向“平庸化和狹隘化”①歸結起來，查爾斯·泰勒對現代性的隱憂表現在兩個相互聯系的方面：“人文性”和“倫理性”的缺乏以及“工具性”和“功利性”的凸顯。參見查爾斯·泰勒：《現代性之隱憂》，程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年版。。西方文明把理性降低為工具理性，把科技與人文割裂，并把法治絕對化而忽視道德的精神，導致道德下滑、個人原子化、文化低俗化、生活狹隘和平庸化、物質主義功利主義統治、精神荒蕪與詩意缺失等［7］（23）。科技變成人類“征服”自然的工具，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緊張；法治/法律更是變成機械、冰冷的“理性機器”，從而造成倫理道德空間的嚴重壓縮。正因此，現代性的批判者把道德和文化的相對主義、虛無主義當作現代性的最大危機。由于西方現代性把理性變成工具，甚至科學技術都已成為人類謀利的“理性工具”，兩次世界大戰皆發源于“理性主義”盛行的歐洲的事實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理性主義”的矛盾和困惑。

個人權利本位。西方文明把個人權利本位作為壓倒其他要素的首要觀念，但“個人權利”是排斥倫理責任的，被私有制絕對化了的“個人權利”更是絕對地排斥倫理責任。“個人權利本位”的法權觀過度強調“權利”（私有權利）而忽略“責任”（法律義務和道德義務），孕育了不講倫理道德的“經濟人”和不講公共倫理責任的“原子人”，并導致“權利（物）”的霸權、“人”的精神迷失及公共倫理責任的消弭，造成“愛的缺失和精神的失落”。趙汀陽認為，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是自由市場交易規則和個人權利合法化，“見利忘義成為常態”；個人理性成為淘汰倫理的第一機制，權利膨脹、擴張和增殖成為淘汰倫理的第二種機制，權利單向增殖“打破了權利和責任的對稱性和平衡”［8］（15）。“西方現代性包含了個性解放和個性自由，它視個人權利是天賦人權，人作為一種先驗主體取得了至上性，但在市場邏輯下卻導致了普遍的‘經濟人’假設實踐化，使人失去了全面性和豐富性。”［9］（21）正如齊美爾指出的，社會分化導致社會關系功能化，主體文化與客體文化鴻溝加深，“個人文化萎縮，但物質文化發達，人的文化最終淪為物的文化”［10］（67）。

科學精神。科學精神關注的是自然，而人文精神關注的是人。顯然，科學是為人文服務的，關注人的發展才是最終目的，作為人類追求結果的文明理應關注科學技術在促進人的發展方面的貢獻，而不僅僅是物質文明。但西方現代性“是在市場經濟與理性主義的合謀中成長起來的。商品經濟要求有一種‘數目學管理’，既然計算、精確、權衡成為理性能力和理性精神的世俗基礎，那么理性主義就表現為工具理性。它導致了三個后果：理性的獨斷、主體的物化和線性發展觀。在現代社會發展中，它就造成了理性主義的絕對化，對包含情感、道德在內的非理性主義的否定，使之失去了文化的基礎，人的精神生活也理性化了，人成了理性控制的對象，導致了人的異化。它又形成了‘主體性的黃昏’，把人類建立在抽象人性論之上，使之與現實生活脫離，把人視為原子式的實體，造成人與人的疏離化。它也造成了主體的虛妄，把人視為世界的主宰，造成了‘人類中心主義’。同時，以理性邏輯認識社會發展的因果性，就形成了一種線性發展觀”［9］（19）。可見，西方文明是一種更加注重“物質”和“技術”的文明，即“物質文明”和“科技文明”。西方文明是在資本邏輯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遺忘了人類生存的根本意義。

三、資本權利霸語下的西方文明倫理之殤

受自然法啟迪，資產階級在人文主義運動中從神權和君權那里解放了“權利”并復蘇人性，建立以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為思想基礎的權利體系，導致這一權利體系又以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的形式進入資本主義體系，完成了西方文明的價值體系建構，但整個西方文明的價值體系之基則是“工具理性”和“個體中心主義”，它已讓人類陷入困境之中，西方文明倫理之殤也由此顯現。

1.個人（個體）權利/自由被夸大而倫理責任被消弭

由于受到歷史上根深蒂固的自然權利觀念影響，加上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價值強化和私有制的保護，個人（個體）權利/自由在西方被作為最高原則和最高價值而被置于最高地位，主要表現為把“個人自由”作為社會發展進步的唯一動力，單個人具有至高無上的內在價值和尊嚴，全體人的自由被擱置。即使成功者的個人自由成為失敗的無產者自由的障礙，也是合法的。在西方價值觀看來，社會主義價值理念的反動就是企圖把無產者“從不自由中拯救出來”，違反個人自由至高無上的價值原則［3］（135）。于是，個人權利和自由就這樣被夸大了。而馬克思主義自由觀強調自由的實現依賴于一定的物質條件，而且既包含否定性也包含肯定性，自由不僅是法律的主要權利，還是人的能力的發展。作為“人的能力的發展”的這種“自由”才具有最根本意義［2］（39）。

在西方個人權利被無限夸大的同時，個人/群體責任則被嚴重淡化。個人（個體）權利/自由被夸大和理想化，其結果是義務（責任）的淡化，后果便是個體權利膨脹、人類中心主義和利己主義。由西方社會主導的聯合國在1945 年通過了《世界人權宣言》，重申人權之重要性，但僅一句話就把“責任”一筆帶過。如果說個體權利膨脹、人類中心主義和利己主義是西方文明的嚴重倫理后果，那么西方文明的一個嚴重缺陷就是責任意識淡化。“責任倫理”概念的提出打破了傳統倫理學價值框架，實現了突破。近代以來，西方一些學者如洛克、邊沁、康德等都對“責任”有過論述，但均未受到應有的重視。一直到20 世紀70—80 年代，責任問題才引起全世界倫理學界的普遍關注。

2.資本權利膨脹導致喪失倫理約束

資本權利先天具有擴張性、掠奪性、侵略性、壓迫性。在私有財產權利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下，資本權利的本性能夠借助制度的便利迅速擴張進而膨脹，因而導致喪失其倫理義務。馬克思對資本本性進行批判道：工人沒有自由時間，除純生理上必需的時間外都在為資本服務，成了“役畜”和“機器”，身體垮掉，心智如野獸。他指出：“現代工業的全部歷史還表明，如果不對資本加以限制，它就會不顧一切和毫不留情地把整個工人階級投入這種極端退化的境地。”［11］（159）《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指出，在疫情高峰期，美國社會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突顯。在因疫情而死亡的人中，老年人和社會底層（少數族裔）是重點人群，面對日增數萬病例的情況，白宮卻一再強推復工復產。一些美國媒體據白宮一味號召復工的跡象猜測，美國政府正在準備“放棄老年人”①詳見向腸河：《觸目驚心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新浪網2020 年5 月15 日，http：//k.sina.com.cn/article_1784473157_6a5ce64502001v5t0.html。。從表象上看，這是價值觀問題，但實質上則是因資本權利膨脹而導致缺少倫理約束的惡果。除了缺失勞動倫理約束，資本權利往往還成為控制政治權力的工具，形成“資本僭越政治”的局面，政治成為資本的工具，政治倫理被抹殺了。

3.“民族國家權利本位”被放大導致忽略國際倫理義務和責任

當今世界的主題是和平與發展，其中發展問題所針對的是國際貧富差距和生態倫理問題，但西方國家主導的全球化過程不但沒有減弱落后國家的貧困，反而拉大了發展中國家、落后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并造成生態問題。在發展問題上，西方國家壟斷資本、技術、知識及游戲規則，落后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靠提供廉價勞動力和原材料換取高價值制成品，這加劇了世界貧富分化，導致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南北矛盾日益尖銳，發展問題得不到解決，由此滋生出諸多全球性問題。2007 年在印尼巴厘島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關于“減排”與“減貧”問題，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分歧嚴重。作為二氧化碳排放最多的國家，美國仍拒減排任務，日本、加拿大等國也堅持減排“自愿”而非“強制”。自《京都議定書》生效以來，日本的溫室氣體排放量不降反升，年均遞增5%。美、日、加等發達國家把國家權利放于首位，而導致違背環境正義原則和相關國際合作義務。西方國家這種因把民族國家權利置于本位而導致忽略國際倫理義務的行為，其背后的價值邏輯依然是“個體中心主義”和“工具理性”，它在國際政治中的延伸，表現為只顧個體（國家）利益而忽視人類整體共同利益。

四、人類文明發展倫理學評析

以什么樣的價值觀理念來引領人類文明的發展走向，直接關涉人類文明發展的方向。人類文明新形態以平等互鑒的兼容文明觀、共生共存的和諧人際觀、共同富裕的仁道價值觀、天人合一的辯證自然觀和互惠互利的普惠發展觀等現代價值理念來引領人類文明發展走向，把“人類如何對待同類”的重大倫理學問題作為考量人類文明的重要標準之一，是人類文明標準上的重大突破。

1.人類文明新形態價值觀的基本理念

人類文明新形態既是超越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文明形態，也是超越傳統社會主義的文明形態，有著新的現代基本價值理念。

（1）平等互鑒的兼容文明觀。以什么樣的態度對待不同文明，事關人類文明發展與進步。與西方文明觀不同，平等互鑒的兼容文明觀摒棄西方的“文明沖突論”和“文明優越論”，秉持平等、互鑒、兼容的理念，遵守多樣、多元、對話、包容原則，強調“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實現各文明的共同繁榮發展。事實表明，只有堅持相互尊重、和衷共濟、和合共生，才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正確道路。

（2）共生共存的和諧人際觀。西方文明一直奉行一種競爭、斗爭和優勝劣汰的人際觀和生存邏輯，特別是資本權利邏輯把人類世界異化為“狼與狼的世界”，使其變成一個喪失了精神性的單純“物質世界”，人類失去了精神寄托和精神家園。人類文明新形態秉持共生共存的和諧人際觀，奉行人類“共生共存”的理念，追求和平、和諧的價值目標，解決了“人類如何對待同類”的重大哲學問題，開啟了人類和諧共處的新時代。

（3）共同富裕的仁道價值觀。“共同富裕”是資本邏輯支配下的西方社會永遠無法理解的一個社會主義道德原則和理念，這一理念既融入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因子，也是對科學社會主義原則的繼承。人類文明新形態把這一理念運用到社會主義價值觀中，不僅把中國人的也把全人類的共同富裕作為價值目標，是共生共存的和諧人際觀的具體體現，因此是一種仁道的價值觀。

（4）天人合一的辯證自然觀。西方文明奉行天人分離、二元對立的自然觀，強調人類要用科學戰勝自然，導致人與自然的對立和沖突。人類文明新形態則秉持天人合一的辯證自然觀，強調人與自然是命運共同體和利益共同體，提倡人類要“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達到“天人合一”，這是人類在認識人與自然關系問題上的重大突破，是實現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哲學基礎。

（5）互惠互利的普惠發展觀。西方發展觀在西方個人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支配下，固守“零和思維”，把人與人對立起來，奉行“你死我活”“你輸我贏”的“叢林法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互惠互利普惠發展觀摒棄西方價值觀和發展觀，秉持互惠互利、合作共贏、共商共建共享、包容普惠的發展理念，擺脫了人類在發展問題上的舊思維和舊模式。

2.人類文明發展走向的倫理學反思

（1）人類文明發展需要觀照“人”的生存和發展狀態。從根本上說，“人”的發展狀態而不是“物”的狀態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根本標志。西方文明以個人主義為哲學基礎，以工具理性和個體中心主義為手段，以權利為基點，以私有制為形式，把人變成自私自利的“動物”、不講倫理道德的“經濟人”和失落愛意的“原子人”，最終解放了人的“欲望”，卻迷失了倫理精神。資產階級把“人”從“神”“君”之手中解救出來，但資本邏輯又把“人”送進新的“枷鎖”之中，導致“人”的再次丟失。而今“權利”已成為工具理性而喪失精神性，“人類的制度正在失去精神性——或者已經失去精神性——而變成單純技術性的東西”［8］（16）。這是“商業社會”擠壓倫理道德生存空間的必然產物，它使倫理道德喪失了生存合理性，造成倫理的困惑甚至危機。倫理學的使命在于利用倫理價值反思任何制度設施的倫理精神意義，把“人”從資本之手解救出來，恢復其作為“人”之本真狀態，使其成為真正的“人”。

（2）人類文明發展離不開倫理精神的引領。作為哲學學科分支的倫理學，是對人類根本性、根源性和終極性問題的反思，其中“人類善”應該是人類文明發展進步始終堅持的根本追求，離開“人類善”，人類文明就會失去發展方向。雖然“善不可定義”［12］（39），但通過吸納倫理學對人類制度設施存在問題的哲學反思，提供完善制度的構想，實現“人類善”則是可能的。倫理學的使命不是為人類提供解決問題的具體措施、對策或路徑，而是在于對人類的各項制度設施包括價值觀進行形而上的思考，對其“正當性”“合理性”和“適宜性”進行哲學思辨，為人類的政治、法律等各種制度設計提供倫理指引，唯其如此，方不辱其作為形而上學科之偉大使命，而一旦失去其“形上”特質，則失去其哲學性。張汝倫把哲學對“最高問題和終極性問題”的思考界定為找到“給自己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以根本指導的原則”，發現“世界的存在根據”，以使“能夠安身立命”，“沒有這樣的根本原則和根本道理，人類就會覺得自己無家可歸，自己的存在是無根的存在”，“人與其他生物最根本的區別”就在于“賦予自己的人生以某種意義”［13］（24）。哲學是為“人和世界的存在”提供根據和意義的，經濟學是為人之為“人”提供物質依據的，那么哲學呢？哲學應該關注人類（所有人）的精神狀況和生命的意義，關注人類文明，特別應關注人類“精神文明”。是以，在人類文明發展走向中，哲學倫理學的使命就是通過融合法權觀念、道德觀念和倫理觀念，改變以個人主義為哲學基礎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實現權利與義務的平衡，消解西方現代性形成的“權利（物）”之霸權，確保人類在“物質文明”中朝“精神文明”方向演進。

（3）人類文明發展需要肩負“倫理責任”。在人類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人的問題又重回蘇格拉底提出的“人應怎樣生活”的原點問題，但這一命題是在當時美德倫理學話語體系中展開并進行探討的。在當今社會，它應轉換為“人應該怎樣存續”的問題。“怎樣生活”意味著“怎樣活著”，意在探討人的倫理生活，而“怎樣存續”則包含“活著”和“持續存在”兩層內涵，其意蘊在于“倫理地活著”。“上帝”賦予獅子隨意殺死它有能力對付的任何其他動物（包括人類）的“自然權利”，但卻沒有賦予人類以同樣的方式對付他的同類的這項“自然權利”，因為人類有“倫理觀”和“倫理法”的約束，這就是人類的倫理責任。摩爾斷言，“人類善”是“不可定義”的。那么，“倫理責任”和“倫理法”是否可以成為“人類善”？“倫理責任”使人類成為具有“倫理意義”的生命存在，它不僅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生命形式的重要表現，也是人類文明的實質性要素，更是維持“人類歷史綿延”的倫理義務［14］（112）。因此，如果真的存在摩爾所言“不可定義”的“人類善”，那么，“倫理責任”和“倫理法”是當之無愧的。

結語

權利是人類文明的表征，個人財產權利則是作為個體的人存活的物質保障。西方私有制背景下，個人財產權利被“個人主義”哲學催化為資本權利，并由資本權利演變為資本權力和資本霸權，最終異化為其主人控制、宰制甚至奴役其他同類的工具。資本權利的文明一面表現為其在刺激經濟發展方面的激勵作用，通過這種作用催生了社會主體創造財富的內生動力，從而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和物質文明，但資本邏輯下的資本權利的無序擴張導致了資本權利霸語，讓人類重新套上枷鎖，把“人的世界”變成了“狼與狼的世界”，這有違文明的本質。

人類對財產權利占有的意義在于讓個體生命在存活期間具有物質保障，如果把對財產的占有作為控制其他同類從而占有更多財產甚至成為奴役、壓榨、剝削其他同類的手段，這與人類文明發展總趨勢背道而馳，它不是人類文明進化的表現，而是人類文明退化的體現，既不符合康德“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理念，更不符合馬克思“人類徹底解放”的價值追求。人類文明進化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物質上獲得足夠的保障，能讓人類獲得物質力量，來對抗自然力量的壓迫（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使人的肉體免受侵害而保持生命延續，此即為物質文明，主要解決人類的肉體存活問題；二是精神上獲得與其他同類平等相處的自由，不為利益而發生相互殘害，關涉人的價值和尊嚴問題。

歷經現代性變遷而變得逐漸強大起來的人類已找到了“活著”的“物質根據”，但權利的膨脹（資本權利霸語）使人類在物質面前迷失了自我。因此，人類需要借助倫理學去做一次“尋根”之旅，去探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去發現人類文明的真諦和本質。“倫理學家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思考我們行動的價值觀向度。”［15］（30）“當我們想知道事實和預測，我們可以去求助科學。當我們想找到更深層的動機去聽那些事實并且采取適當的行為，我們就得去找各種道德觀了。”［15］（30）因此，只有推動資本權利“由資本邏輯走向人的邏輯”，才能“真正解決人的生存境遇和發展命運問題”［16］（1）。這正是倫理學永不過時的責任和使命，因為沒有倫理價值觀的指引，人類就不可能有“本質意義”上的文明，人類社會將會蛻變回動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