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2023年11月21日,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向加沙地帶南部巴勒斯坦民眾分發援助物資。
自10月7日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國際社會高度關注加沙地帶經濟狀況與不斷惡化的人道主義危機。加沙方面稱,當前沖突已致其農業部門損失超過1.8億美元,聯合國也表示巴勒斯坦國內生產總值(GDP)在本輪沖突爆發的第一個月就下降了4.2%。事實上,加沙地帶是全球經濟表現最糟糕的地區之一,其經濟結構脆弱且外部依賴性強,在遭到長期封鎖圍困及頻繁沖突破壞后早已陷入嚴重的發展倒退狀態。
加沙是地中海東岸一處約41公里長、6~12公里寬的狹長地帶,面積僅365平方公里。加沙地帶的傳統產業是農業和漁業,農業以種植柑橘類水果和橄欖為主,漁業從業者主要在東地中海海域捕撈金槍魚和沙丁魚。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后,由于接收了超過20萬巴勒斯坦難民且與約旦河西岸徹底隔絕,處于埃及控制下的加沙經濟愈發困難,需要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近東工程處)提供救濟。當時農業仍是加沙的主要產業,以柑橘類水果為主的農產品在其出口結構中占比高達85%,該地區另有食品加工、傳統手工業等小規模輕工業。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結束后,以色列控制了加沙并力圖在本土、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實施經濟一體化,加沙經濟進入高速增長階段。在此期間,加沙工人在以色列務工的勞務收入是該地區主要經濟來源之一,曾有多達13萬加沙人在以從事建筑、清潔和服務業等工作。向以勞務輸出的收入在加沙國民生產總值(GNP)中的占比從1968年的2%躍升至1984年的44%。此外,以色列在加沙發展了以低端制造業為主的工業部門,工業對加沙經濟的貢獻從1969年的約5%上升至1985年的約10%。
然而,經濟高增長的背后卻是加沙自主發展能力的日漸喪失,該地區形成了幾乎完全從屬于以色列的經濟結構。一些美國學者將以色列控制加沙期間實施的經濟政策視為以在加沙“去發展”的過程。在農業領域,為減少對以競爭,以色列對加沙的水果種植施加了包括禁止栽種新樹和征稅等一系列措施,并鼓勵加沙農民改種草莓和鮮花來迎合以色列和國際市場的需求,這導致加沙柑橘類水果產量急劇下降,曾以柑橘生產聞名的加沙后來只能從以色列和埃及進口柑橘。在工業領域,雖然加沙的工業有所發展,但大量以色列商品無限制地進入加沙市場,對當地傳統手工業和中小型工業企業造成嚴重沖擊。更重要的是,以色列對加沙的投資主要用于興建住宅而非修建工廠或水、電等基礎設施,且一度禁止當地人在未經以軍批準的情況下建造新的供水設施,這導致加沙地帶難以從內部孕育出促使經濟持續發展的動力。
2000年,巴勒斯坦人第二次“因提法達”(阿拉伯語意為“起義”)爆發后,加沙經濟遭受重創,以色列也收緊了對加沙的經濟政策,在以工作的加沙民眾銳減至2000人。2005年,以色列從加沙撤出時,曾是加沙工業中心的埃雷茲工業區也被永久關閉。雖然世界銀行曾為加沙制定經濟復蘇計劃,美國等外部國家也承諾提供援助,但其經濟形勢沒有恢復,并在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上臺后急劇惡化。
2007年哈馬斯單獨控制加沙后,以色列對加沙實施了更為嚴格的封鎖圍困,這是加沙經濟發展嚴重倒退的關鍵原因,2008~2022年巴以之間爆發的四次大規模沖突對加沙基礎設施的破壞又加劇了這一趨勢。聯合國數據顯示,2006~2022年,加沙的人均GDP大幅下降了37%,其在巴勒斯坦經濟中的比重也從31%減少至17.4%。
以色列一度禁止加沙民眾在以境內及約旦河西岸務工或從事商業活動,這不僅使加沙失去了高額勞務輸出收入,失業率也居高不下。雖然以方后來恢復向加沙民眾發放工作許可,但最多時(2022年)也只發放了1.7萬份。而且以方僅開放埃雷茲口岸供加沙人員進出,由于進入以色列必須通過嚴格安全檢查,該口岸通道經常大排長龍。
與此同時,連接埃及的拉法口岸被長期關閉,以色列又嚴格管控唯一的貨運通道凱雷姆沙洛姆口岸,使加沙的經濟生產與民眾日常生活受到嚴重阻礙。以方不僅限制燃料、建筑材料、化肥等物資進入加沙,在巴以局勢緊張之際還會暫時關閉口岸“禁運”,封鎖最嚴重時,加沙90%以上的工廠隨之倒閉。加沙的電力供應大部分都來自以色列,但該地區電力缺口嚴重,2022年平均每天只有12小時的電力供應。開鑿水井是加沙主要的水源獲取方式,但因過度開采并缺乏修繕,加沙地下水水位持續下降且咸化,98%的井水達不到飲用標準。此外,加沙的農產品、紡織品等工業品出口嚴重受阻。2007年遭到更嚴格封鎖后,每月最多只有100輛搭載出口產品的卡車能離開加沙,而此前每月平均可有2000輛卡車離境。以色列還曾以安全為由禁止在以境內和約旦河西岸銷售加沙商品,而此前加沙85%的商品可出口到以色列和約旦河西岸。
人口持續增長也為加沙經濟帶來沉重壓力。加沙人口總數從2005年的140萬增加至2022年的230萬,聯合國預計到2050年其人口將增長到480萬。雖然加沙目前約2%的人口增長率相比上世紀90年代時已明顯下降,但仍高于周邊大多數國家,這與傳統文化影響、婦女就業率低和哈馬斯領導人支持生育等因素有關。然而,快速增長的人口與有限的土地、嚴重短缺的工作機會之間的矛盾愈發顯著。人口快速增長導致資源和住房緊張,但由于經常有房屋在沖突中受損,新建住宅數量遠不能滿足需求,很多加沙人不得不繼續生活在擁擠或受損的房屋中。加沙有限的耕地也正因過度開發退化,難以供養持續增長的人口。
為應對以色列的封鎖圍困,加沙發展出頗具特色的“地道經濟”,即在地下數十米處挖掘四通八達的地道網絡,從埃及一側走私工業品和生活物資。2009~2012年,加沙與埃及邊界地下有超過1500條地道,經地道進行的走私貿易占加沙對外貿易的80%,該地區每年從“地道經濟”中可獲利超十億美元。哈馬斯也曾將“地道經濟”作為重要的資金來源之一,為此設立了專門的管理機構規范地道運營,2021年哈馬斯宣稱加沙已修建總長度超過500公里的地道網絡。不過,由于地道頻繁遭到以色列和埃及的打擊摧毀,加沙的“地道經濟”近年來已逐漸式微。
自2007年起,哈馬斯控制下的加沙與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控制下的約旦河西岸逐漸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兩地經濟差距不斷擴大。2007~2020年間,加沙GDP年均增長率僅0.8%,而約旦河西岸則是6.6%。巴勒斯坦中央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年加沙人均GDP為1514美元,而西岸是5477美元;2015~2022年間,加沙失業率從34.8%上升至43%,西岸則從16.6%下降至13%。這主要是因為法塔赫對以立場相對溫和,以方減少了對西岸的限制,且西岸在經濟上與以色列高度融合,還發展出了一定經濟自主性,其主要財政收入來源于以色列轉交的代收稅款。而加沙雖曾想發展以農業為中心的“抵抗經濟”,但因其經濟基礎薄弱且受以色列多年封鎖,最終大多數民眾只能依賴國際援助度日。
加沙地帶接受的國際援助主要來源于兩個方向:一是聯合國渠道。據統計,聯合國在2014~2020年向加沙提供了45億美元援助,其中80%通過近東工程處提供給該地區巴勒斯坦難民。二是以阿拉伯產油國為代表的外部國家渠道。2012~2020年,卡塔爾向加沙地帶提供了超十億美元援助。外部國家也向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提供援助,后者會將部分援助轉交加沙。每當巴以沖突升級,國際社會都會向加沙提供大量人道主義援助。例如2021年5月,在巴以沖突結束后,埃及和卡塔爾分別宣布提供五億美元援助。中國也曾多次向加沙地帶提供緊急人道主義援助。

2023年10月9日,加沙地帶遭以色列空襲后,建筑與基礎設施損毀嚴重。
然而,國際社會長期提供的援助未能促成加沙經濟復蘇。其一是因為大部分國際援助都以人道主義援助形式進入加沙,主要用于滿足當地民眾基本生活需要,且為避免援助流向哈馬斯,很多國際援助的分配都需經以色列批準。國際社會為加沙提供的沖突后重建援助也存在資金到位不及時等問題,例如2008年的巴以沖突結束一年后,加沙工業和貿易領域只修復了約60%。其二是近年來國際社會對加沙的經濟援助大幅減少。2008~2022年,加沙收到的援助金額從20億美元減少至五億美元。這一方面是因為聯合國資金短缺,2018年美國特朗普政府停止提供資金后,近東工程處的資金缺口達到2.17億美元。另一方面,受新冠疫情和國際油價暴跌的疊加影響,阿拉伯產油國對巴勒斯坦的援助明顯減少,沙特在2021年甚至沒有向巴勒斯坦提供援助。其三,對援助的監管不到位滋生了嚴重腐敗問題,這不僅導致大量加沙民眾無法最大程度從國際援助中受益,還加劇了加沙內部的社會經濟不平衡。
本輪巴以沖突已給加沙地帶的基礎設施、住房建筑等帶來毀滅性打擊,該地區未來重建或需數十億美元,但加沙的經濟問題顯然不是依靠國際援助便可解決的。加沙如今的經濟困境肇始于以色列控制時期形成的依附型經濟結構,根源于自2007年以來面臨的長期封鎖圍困,國際援助雖能緩和人道主義危機但難以刺激加沙經濟增長。可預見的是,人口持續增長與注定被再次圍困的命運,將導致加沙經濟狀況繼續惡化。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