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一
喜歡聽龔鵬程教授講述他對于文學的諸般看法,但隔著千山萬水,不是很容易辦得到。好在,龔教授著述極豐,一部上、下兩卷《中國文學史》就已經(jīng)是極好的教材,值得細細研讀。但是,聽講與正襟危坐讀史書畢竟不同。聽講的樂趣就在于不但能夠長學問,而且能感受到講者的風度、詼諧、妙趣,且回味無窮。從書架上長長一排的上百本龔教授著作中,我抽出了一本《中國文學十五講》。2010年,龔教授在北京大學授課,談文學與文化的關(guān)系。龔教授講課從無講稿,因此“這本書所錄,由學生據(jù)錄音整理成稿。他們整理得很辛苦,但畢竟非子游、子夏、萬章、公孫丑,是以所錄文字還須由我花很大的氣力來修訂。修來改去,日就月將……漫不成章。我心已倦、我力已疲,只好如此啦,其中疵謬,讀者恕之”。龔教授的無奈躍然紙上。雖然精疲力盡仍然不失詼諧,不失對學生的體諒與愛護,我笑了。
“十五講”的課程包括以下內(nèi)容:文學與儒家、與道家、與佛家、與經(jīng)學、與史學、與子學、與書法、與繪畫、與音樂、與武俠、與社會、與國家、與時代、與地域、與讀者。真正面面俱到,學生有福了,讀者也有福了,可以選擇自己最關(guān)切的內(nèi)容首先閱讀。
這次重溫,我從最后一講《文學與讀者》讀起,真正是心有戚戚焉。我生活在英語環(huán)境里,用中文創(chuàng)作,在中文媒體刊登,已出版了五十幾本書。在電視上看到法國小說家蒙迪安諾在小小的雅致的書店里為讀者朗讀自己的作品,讀者的臉上滿是陶醉的神情,不由地心想,蒙迪安諾真是生活在創(chuàng)作者的天堂里。
《文學與讀者》這一講分成六個部分。第一個部分談的是作者與作品的存在需要讀者的驗證。換言之,作者、作品與讀者合起來,才能構(gòu)成完整的文學活動。這話當然是正確的。然而,今天的文學作品能夠呈現(xiàn)到讀者面前,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便是編輯的理解與出版社的愛護,沒有這樣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文學作品便無法順利抵達讀者手中。
龔教授在這一節(jié)里談到古今中外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很少能夠得到理解與支持。因此,多數(shù)作者從事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梳理自己,讓心中郁結(jié)能得到發(fā)抒”。鑒于這種作者只能等待知音的情狀,龔教授的建議是“創(chuàng)作只要少數(shù)人懂得,不須投合大多數(shù)人”。這話對,無論知音多少,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作者的心聲,勤勉耕耘、不計收獲是正道。
第二節(jié)的重點是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受到其階層、年齡與閱歷、修養(yǎng)的限制。龔教授以他自己為例,高深的理論、超玄入幻都是他最擅長的。學生曾經(jīng)聽得一頭霧水,龔教授這才改弦更張,變得平易近人起來。于是龔教授告訴我們:“一味曲高和寡是不行的,每個人要搞清楚自己的讀者是誰。”看到這里,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讀者是誰,我總是推心置腹地將自己認為的世上最棒的文學作品捧到讀者面前,一半世界文學,一半華文原創(chuàng),唯恐讀者朋友們漏掉了這些佳作。有點一廂情愿,但絕對滿心熱誠。
第三節(jié)談的是多重讀者的存在。一本文學作品的出現(xiàn)會引發(fā)不同讀者的閱讀、評論。有些讀者選書并非依靠自己的見識,而是依靠書評。有時候,一本書上市,緊跟著便有一大堆評介出現(xiàn),也就是“集評”。集評再多,也不可能照顧到所有的讀者,而且每一位評者都會引領(lǐng)讀者看到作品的不同意涵。讀者需要冷靜地分辨,分辨的能力通常倚賴的是讀者的閱歷與修養(yǎng)。我們能夠期待的便是讀者通過閱讀逐漸地接近作者,從而實現(xiàn)讀者本人心智方面的提升。
第四節(jié)的重點在于“作品會因為讀者而產(chǎn)生變化”。這是一個極有趣的題目,龔教授舉《紅樓夢》為例。眾所周知,這部書最早來自北京的旗人圈子,當時并沒有漢人讀過這部書。因之,《紅樓夢》流傳開去之后,旗人有旗人的讀法,漢人有漢人的讀法,兩者完全不同;而且,男人有男人的讀法,女人有女人的讀法,也是大不相同的。更有“紅學”出現(xiàn),考索作者何許人也,家世如何;書中情節(jié)之影射;小說技巧與主體意識;等等。龔教授作結(jié)說:“不同的人讀《紅樓夢》有不一樣的感受,所以吵成一團。有的說你根本沒有讀過,有的說你讀的根本不是《紅樓夢》。實則大家都讀的是同一個文本,只因讀者不同,結(jié)果遂異。我們討論時,要尊重這種不同,形成多元閱讀的習慣。”
第五節(jié)談的是“作者究竟是怎樣的人”也會因為讀者的見解而產(chǎn)生變化。龔教授舉了一個極有意思的例子:大家都熟悉“沖和平淡之田園詩人陶淵明”,清末思想家、詩人龔自珍卻在詩中說“淵明酷似臥龍豪”,而且勸大家“莫信詩人竟平淡”。龔教授說:“這是個特別的視角,認為淵明不只是平淡,還有平淡之外的東西。后來這個觀點被魯迅所強調(diào),說我們看淵明不僅要看到他的菩薩低眉,還要看到他的金剛怒目。這樣,對陶淵明的理解就產(chǎn)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好是歹是對是錯,不同的讀者自有不同的評斷。
第六節(jié)談傳播,“作者、作品和讀者之間的鏈條是傳播”。因之,文學的傳播史是非常重要的。龔教授提醒文學系的學生們要重視這方面的研究。
夜已深,月明星稀。計算機上傳來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的一封來信,圖文并茂地談到十六世紀的印刷品,談到文學、繪畫的研究脈絡(luò),談到針對自歐洲文藝復(fù)興巔峰期留存至今的大量文學作品的傳播脈絡(luò)。世界存在的書評書介正是這根傳播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書評書介誕生的必要條件又正是文學作者同時也必須是職業(yè)讀者。龔教授的《文學與讀者》或許可以再加一個篇章。
二
貓頭鷹書房2019年再版了《大轉(zhuǎn)向:文藝復(fù)興的開展與文明走向現(xiàn)代的關(guān)鍵時刻》。這本書揭橥了一件事實:人類的聲音之微弱或強韌都是匪夷所思的。聆聽遠古的聲音無比艱難,若非神助,幾無可能。
首先發(fā)出聲音的人是盧克萊修,公元前一世紀的古羅馬詩人,他的詩作《物性論》流傳至今。然后,我們要面對的是讓這個聲音穿越時空,讓現(xiàn)代人得以聽到的人——波吉歐,來自佛羅倫薩的中世紀書籍獵人。我們還要知道現(xiàn)代人哈佛大學教授、新歷史主義學者葛林布萊與《物性論》的淵源。如此,我們才能了解,為什么出版社要如此大費周章讓我們再次看到這本書,讓我們聽到一些非比尋常的聲音。
兩千年前,盧克萊修用優(yōu)美的拉丁文六音步詩,娓娓講出了事物存在的本質(zhì):“構(gòu)成宇宙的是數(shù)量無窮的極其微小、不可再分割的原子。”這些原子在永不停歇的運動之中,碰撞、糾纏,組成新的結(jié)構(gòu),毀滅,再次重組,周而復(fù)始,永無休止。換句話說,我們仰望星空的時候,看到的并非神的杰作,而是和我們周邊事物一樣變化不停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生物包括人類自己,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存在,沒有永久存在的物種,宇宙中只有那極其微小的原子才是不朽的。盧克萊修認為:“在如此構(gòu)成的宇宙里,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地球或地球上的居民位于宇宙的中心,沒有理由認為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同,不應(yīng)該期望自己能收買或安撫神明,宗教狂熱毫無意義,棄絕自我的苦行是白費工夫,追求無窮的權(quán)力或絕對的安全只是一種幻想,為了征服或擴大一己的私利而發(fā)動戰(zhàn)爭毫無道理,人定勝天純屬虛構(gòu),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當有人不斷鼓吹虛假的安全感或不理性的死亡恐懼之時,盧克萊修對此并不感到憤怒,相反,他試圖從這樣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鼓起勇氣面對曾經(jīng)一度有所認知的威脅之物。他在詩中唱道:“人類可以做到而且應(yīng)該做到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人類要接受這樣的事實:自己與自己遭遇的萬事萬物均非永恒,因此,人類應(yīng)當及時擁抱世界的美麗與愉悅。”看到這里,讀者們的眼前一定會浮現(xiàn)一位古代哲人的形象,他就是伊壁鳩魯,毫無疑問,《物性論》成功展現(xiàn)了伊壁鳩魯學派的史詩風韻。而《物性論》也同伊壁鳩魯?shù)膶W說一樣一直處在被遺忘的境地,又同樣奇跡般地再現(xiàn)于現(xiàn)代社會,成為人類各種聲音里面的一部分。
那久遠的聲音是寫在莎草紙上的詩行。莎草紙這種載體在沒有天災(zāi)人禍的狀況下大約可以存在三百年。但是,那久遠的聲音卻是在六百年前被發(fā)現(xiàn)的,距離原作誕生已經(jīng)有一千四百年。年近四十歲的波吉歐從南日耳曼一個極其遙遠偏僻的圖書館書架上找到了一份抄本,這位“身材矮小,態(tài)度和藹但精明謹慎的男子”對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非常興奮。他興奮并非因為抄本的內(nèi)容,而是他找到了一本在幾百年的時間里被辛苦傳抄的書。傳抄者里似乎沒有人真正懂得其內(nèi)容,從公元四世紀到九世紀,它被當作學習優(yōu)美拉丁文的參考書;到了七世紀,被認為是氣象學權(quán)威。在熱愛古跡的查理曼時代,它曾經(jīng)短暫流傳,之后便消失于黑暗中。終于,它被波吉歐喚醒,并制作了副本,那副本甚至被波吉歐寄給了他在佛羅倫薩的朋友。在朋友那里,這本書停留了十年以上,于是本書更多抄本緩緩地流向四面八方。那是一個特別的年代,教宗遭到逮捕與囚禁,異端遭處火刑,文學家、藝術(shù)家、思想家忽然燃起了對古代異教文化的強烈興趣。葛林布萊這樣說:“這場發(fā)現(xiàn)行動不僅滿足了杰出書籍獵人的生命熱情,也讓他在無意間,在完全不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的狀況下,促成了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是的,出身卑微的波吉歐一生謹慎,熱切地追求舒適的生活,在教廷的工作讓他清楚底線何在,因之,他從未逾越雷池一步。如果,當年他真的確實知道盧克萊修的觀點,他很可能讓那本書繼續(xù)留在黑暗中。但是,他在無意中被那流暢優(yōu)美的拉丁詩作吸引,做出了他平生最偉大的貢獻。
同波吉歐一樣,年輕的葛林布萊從耶魯大學合作社廉價拋售的舊書中花了十美分帶走了散文體印刷品《物性論》,首先吸引他的也是其優(yōu)美的文筆,之后他見到了拉丁文的原詩作,更是傾倒于詩作“豐富的文學結(jié)構(gòu),微妙的韻律,以及精確深刻的意象”。待他讀懂了原作的意義,詩人再三強調(diào)的“死亡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詩人鼓勵讀者不要讓對死亡的焦慮掌控自己的人生,這才是盧克萊修在兩千年后打動葛林布萊的真正緣由。
更何況,最能夠反映盧克萊修對美與愉悅的執(zhí)著,并且認為這才是值得堅持的人性追求的文化,正是文藝復(fù)興。從小失怙、憂郁成性的拉斐爾不但有《圣西西莉亞的狂喜》,也有《基督變?nèi)荨返膯柺馈O其內(nèi)斂的列奧納多·達·芬奇也留下了《圣母子與圣安娜》《施洗者圣約翰》《老人與水》的輝煌。
更不消說,機敏的莎士比亞將“原子”巧妙地安插在悲劇之中;勤于思辨而異常謙遜的思想家蒙田更是在其隨筆中大量引用盧克萊修的觀點。按照葛林布萊的看法,蒙田更進一步,“比任何人,包括盧克萊修自己,更能表現(xiàn)在伊壁鳩魯?shù)挠钪嬷兴妓鳌懽髋c生活的內(nèi)心感受”。于是,我們了解,正如盧克萊修所預(yù)言的:人類的轉(zhuǎn)向有著全然隨機的性質(zhì)。此時此刻,我們更加了解列奧納多·達·芬奇對水流漩渦的研究有著怎樣清晰的哲學意涵。
經(jīng)過了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牛頓的奮斗不息,終于抵達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其間對人類的聲音之禁錮與傳播之間的爭斗從未停歇。然而,住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種植園主托馬斯·杰斐遜卻擁有至少五種拉丁文版的《物性論》,同時還有英文、意大利文與法文版。他熱愛這部作品,同盧克萊修一樣認為世界由物質(zhì)組成,人類應(yīng)當擯棄無知與恐懼。杰弗遜不但在晚年坦承他是一個伊壁鳩魯主義者,而且在美國建國初期,他在《獨立宣言》中明示:政府的要旨不單只是維護生命與自由,還要維護民眾“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
三
臺北書展在1月31日開幕,暌違三年,我懷著獵人的心情在這一天早上十點鐘走進2023年的展場。寬寬的甬道不似以往擁擠,展位整潔明亮,平放著的大量新書,為前來訪書的男女老少提供了方便,我的心情為之一振。
九歌是文學類書籍的重要出版社,是老朋友,我快步走了過去。紅色封面,米色書腰上醒目的黑色字體,大書“你一定要看董橋”,這七個字真有分量。馬上捧起一冊,看到書腰上的小字“選錄董橋1981年至2001年文章”,原來是《董橋精選集》,在二十年后出版了增訂新版。詩人陳義芝主編,小說家楊照導(dǎo)讀。身邊年輕小書蟲歡喜道:“第一次見到董橋先生平裝書,要多買幾本,送朋友。”瞬間,一堆書矮了一截,我們相視而笑。
返回美東,我把這本在飛機上細讀之書放上書架,二十五部精裝書與二十三本平裝書之間是一套三卷《蒙田隨筆全集》。在我的書房里,華語原創(chuàng)作品與外文翻譯作品“比鄰而居”僅此一例。我從來不覺得董橋的文章是散文,是隨筆,而是知識的寶庫、思辨的結(jié)晶,是文學作品中最簡潔、最中肯、最優(yōu)雅、最坦誠的文字建筑。與董橋最為接近的寫作者便是蒙田。夜深人靜之時,十六世紀的文藝復(fù)興者蒙田與二十一世紀的董橋必有許多共同的話題可談。
《董橋精選集》二十九頁《董橋散文觀》寫道:“自己用心寫每一個字,寫出自己覺得好的作品。”
自由地寫作,寫出最好的作品,直至不能增減一字。別人怎么看、怎么想,與己無關(guān)。但是,別動腦筋刪改文章字句,一個字也不準動。可以不用全篇,不可增減一字。跟蒙田一樣,充滿自信。編者胡洪俠這樣說:“實話說,我做不到,出版社也做不到。如果全按董先生要求做,或整篇全刪,或一字不刪,那這本書哪里還編得成?《舊時月色》豈不成了‘年年云遮月?”董橋粉絲們總是能夠從多產(chǎn)且作品精彩萬分的董橋那里得到新知、得到慰藉、得到歡愉、得到啟迪。隨著年歲漸長、閱歷漸豐,重溫董橋成為無數(shù)讀者靜夜讀書的重點課程。正如閱歷豐富的讀者才能真正懂得蒙田隨筆的底蘊。
至于名氣是否夠“大”,我?guī)缀跄軌蚩吹蕉壬奈⑿Α3藭⑽耐妗⒆之嫞瓨蛞凿撉僮詩剩鞘恰岸瓨虻氖澜纭崩锖苌倌軌蜃x到的風景,音樂不僅是屏障,更是寄托、安慰與陶冶。因此,一封手寫的來信都能讓董橋高興好幾天。在那好幾天里,更不知有多少精彩橋段誕生于筆下。1986年7月一篇《英倫日志半葉》,全文不分段,一氣呵成,天時、地利、風物全都照顧到。帶我們來到羅素廣場與飯店,喝咖啡讀報、瀏覽舊書展,再搭車前往畫廊看插圖展。典故悠然穿插其中,在展品中所搜羅到的不一定是最心儀的,但可以“止渴”。午餐、取畫、小憩之后還看了一場好電影,滿心熨帖:“散場斜陽滿街,依原路散步回羅素廣場,途經(jīng)大英博物館附近之深巷,忽聞Whitehall小客棧之酒館傳出悠雅鋼琴聲,皆陳年舊曲;入內(nèi)喝啤酒一杯,滿室冷清,不見酒客,但見琴手老暮,獨自閉目輕拂琴鍵,爛醉于如詩如酒之往昔情懷中。”最精巧的千字文,無論所謂“日記體”還是“旅行文學”,董橋的半頁日志都是上好范文,普通人學不來,只能細細揣摩,吸取養(yǎng)分。
簡潔是天才的姊妹。歷史上,很多作品餓死了作者,卻養(yǎng)活了許多后來者,比方說曹雪芹,比方說張愛玲。多少人寫啊,寫啊,數(shù)十萬字專著連篇累牘,真是不得了。董橋1996年初一篇《張愛玲不聽電話》,總共兩頁篇幅,分成四小段,力透紙背,借著張愛玲談他自己的文學觀。段落一,戰(zhàn)爭期間,炮彈越落越近,張愛玲寫道:“至少等我看完了吧。”一部《醒世姻緣》比性命要緊,果真張愛玲。段落二,以極短篇幅談胡適坦然接受英文高手改自家稿子,反襯出張愛玲的不自在,卻未明說一字,十二萬分周到。段落三,胡適走了,不能再幫忙介紹張愛玲的英譯作品了,如此“遺憾”也真是非常的張愛玲。段落四,“張愛玲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雖然寫意卻處處是憾事。這也許就是全世界的大學文學院花大錢探討了上百年的課題:文學。文學的基調(diào)必須是‘遺憾”。下面文字在書中以中英文對照的形式呈現(xiàn),讓我們知道引號中的文字是由英文而來:“‘你總不能要什么有什么。我是說,你有地方擺嗎?這是文學。‘你留意到打錯號碼的電話永遠打得通嗎?這是文學。‘中年是星期六晚上坐在家里聽到電話鈴響而希望不是找你。這是文學——這是張愛玲。”只說例證與結(jié)論,不加分析,更無引申與聯(lián)想,讓我想到列奧納多·達·芬奇的筆記。對世間萬物永無休止的好奇心,讓他在許多領(lǐng)域里獨領(lǐng)風騷,而沒有半個字觸及喜怒哀樂。
隨筆的精髓正在于無限開闊的胸襟,以及對世間美好的普遍好奇。不濫情、不傷懷,以平常心接受并揭示出挫折,真誠認為挫折即生活的一部分,能夠愉快地面對,正如在晚年接受伊壁鳩魯學說的蒙田。親歷人間險惡,慘遭磨難的斯蒂芬·茨威格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蒙田傳記,書名題為《感謝蒙田》。無須多久,感念于董橋的理性、公正與明智,坊間必會出現(xiàn)“感謝董橋”的書寫。
桌上攤著一封信,文友哀嘆試圖寫隨筆的實驗全然失敗。我在回信中用了勸慰的口氣:“你一定要看董橋,逐字逐句細讀,才能明白何謂上乘的隨筆,再來做實驗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