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墳冒煙噠,白果坪的要招上門女婿噠。
還是柴埠溪景區的一個經理呢。
聽說,男家就一個獨宗寶,也舍得?
那又咋的,姑娘標致,像從畫報里走出來的,兩個酒窩,晃一眼就醉噠。
想要富,只生一個多修路。他們那一代,都是獨宗寶。時代不同噠,沒有出嫁的女兒上門的郎,都是兩來兩走,生個伢子取兩個名字。
幾個排在隊伍中等著賣茶葉的嫂子、媳婦、婆婆子扯閑話。
八字還沒一撇呢。聽說,男家的舅爺爺是個風水先生,蠻高見,還要悄悄地來看地方。
耳背噠吧。驚蟄邊的就來噠。
幾個夠著聽的媳婦和嫂子覺得不過癮,干脆抱起背簍,跑到噠路邊發布新聞的中心。
婆婆子把沾滿茶油、皸裂的手放到嘴邊,壓低聲音說。
那天,我看到白果坪當家的李常富,陪著轉羅金盤子的舅爺爺,在屋前屋后轉噠好幾圈,還繞著白果樹轉噠好一會。天麻麻黑,舅爺爺指指畫畫沒看清。聽說,兩個伢子的八字蠻合,就是屋旁邊的白果樹要砍,說是擋財運,還代代出兇事,婆婆子說最后一句的時候,幾乎在耳語。
白果——白裹——白搞噠,難怪喲。
你懂個屁。你以為羅金盤子是白轉的啊。想當年,家家戶戶窮得叮當響,做夢都想富,全指望羅金盤子轉幾轉,轉來時運轉來財,還蠻吃香的呢,東家接噠,西家送,一搞還打擠。
倆說對噠。這個活路,風不吹、雨不淋,輕輕幾轉,就轉個肚兒圓、富貴臉。
那白果坪的要犯愁噠,活噠800多歲的白果樹,哪能說砍就砍,是國家一級古樹,受保護的,縣里還掛噠牌牌滴。
想多噠。咸吃蘿卜淡操心。曉得今天的寶寶茶幾多錢一斤?一葉一芽的幾多錢一斤?凈整些沒用的。挨著站的一個大爺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管它幾多錢一斤,別人賣幾多,我們就賣幾多,還一樣的客兩樣的待啊。說的又不是你,抽什么風。治調主任的媳婦子說話就是火辣。
好男不與女斗。嚼舌根子的死婆婆子。大爺嘎在心里呸噠一口。
噓——親家佬說噠,樹砍噠,才準辦喜事。
說完噠沒有。收鮮葉的三斤八兩,早產,先天不足,一連忙噠幾個小時,剎車水都沒空放,不耐煩地大聲喊完,就往廁所方向跑。
來噠,來噠,幾個專心扯閑話的媳婦、嫂子和婆婆子直起身,才發覺天已麻麻黑,電燈都亮噠。
二
白果坪當家的李常富,從苞谷面桶里摸出一截麻糖,裝上三個麻餅,揣上葉子煙出門噠。
穿得周正完噠,看親家佬去的呀?治調主任的媳婦子直起身,揚手把茶葉甩進背簍里打趣道。
大清早的皮就癢癢,昨晚大爺嘎沒撓夠啊,沒大沒小的。摘茶的一個嫂子幫腔。
大爺嘎是什么東西啊?遠嫁來的新媳婦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爺嘎還真不是個東西。治調主任的媳婦子用手捂著笑疼的肚子說。
大爺嘎就是你們說的老公。我們這里說死老公,狗老公,是罵人的。一個嫂子說。
嗤——客車停到噠李常富的腳邊。
好大一個響屁。治調主任的媳婦子一語雙關。
李常富爬上車,坐到噠師傅背后的斜對角問,今早有幾多游客啊?
現在還不是旅游旺季。一般般。師傅瘦得像根干柴棒。
柴埠溪景區在白果村,一年四季,干柴棒是這里的常客。他有事沒事,就往李常富屋里鉆。李常富屋里的三個熱水瓶,藍色的塑料殼一個,大朵紅花的鐵殼子一個,篾殼子的一個,他都提熟噠。
一天一個價,都在搶摘茶,你上街搞啥?
找哈管樹的干部,我要把這棵白果樹砍噠。
啥?都活800多歲噠,砍它搞啥。游客都喜歡照相。白果坪沒得白果樹,還叫白果坪嗎?
我管不著。照相又吃不得,不起款。
高速公路馬上就要通噠,聽說,過幾年還要修高鐵,這樹,還會派上大用場。
猴年馬月的事,我的骨頭都要打鼓噠。
瘦得像塊門板,倔得也像塊門板。敗家子,干柴棒說。
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也不用笑話我。
掛壁公路,行程60多公里,干柴棒緊盯著急轉彎,把方向盤拉來拉去,就在一面坡上打轉轉。
李常富把頭扭向窗外,群山綿延。紅、白、紫、粉的玉蘭花,開在土家四合院、吊腳樓的周圍。各色野花從山下已經爬上山頂噠。
景區的日白佬扯起嗓子,喊起噠土家山歌。正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說是來客忙,眼睛水滴在鍋鏟上。二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說是薅草忙,眼睛水滴在薅鋤上。三月幺姑要看娘,公婆說是摘茶忙,眼睛水滴在茶蔸上……
山歌回蕩,李常富沒心思聽。轉羅金盤子的舅爺爺說的話,還在他腦殼里打轉轉。白果樹不砍,代代要出兇事。李常富曉得,他的爺爺趕仗,是掉到漂巖底死噠滴。他爹的第一個媳婦子,也就是他的前一個媽,接到屋里不到半年,出去弄豬草,也是掉到漂巖底死噠滴,尸首都沒有找到。他們這代人,他媳婦子的眼睛是一天不如一天噠,還指不定落在哪個頭上。
找干部,怎么問好,怎么說到砍樹,李常富在心里一遍一遍,像煎粑粑一樣,翻過來翻過去,感覺還沒翻好,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車就到噠。
發財事小,要命事大,這樹必須得砍,李常富在心里給自己打氣。
三
站住,搞啥?躥出一個大蓋帽的保安,嚇李常富一大跳。
我找……李常富說不出來要找誰。
叫人到門口來接你,或是打個電話。
是我要找管樹的干部,不是他要找我的,我還不曉得是哪個呢。
領導就是領導,什么干部,叫領導。登記。
曉得噠。我不會寫字。
大蓋帽坐下問,名字,哪個村的,想搞啥。
李常富腰一勾,雙手不自覺地在腹前搓來搓去地說,李常富,白果村的,找管樹的干部。
說噠叫領導。大蓋帽登記完信息,大手一揮,看也不看李常富。
狗仗人勢,李常富在心里罵道。
我找保護樹的干部。李常富一個門挨著一個門地問。過道上遇到一個姑娘,把李常富送到噠三樓的林業局辦公室。
分管領導到省里學習去噠,三個月后回來。領導今天也不在,辦公室的一個小姑娘說。
我是白果村的,來一趟要兩個多小時,現在又是搶摘茶的季節,沒得空來回跑。我真有著急的事,得罪倆幫我想想辦法。
小姑娘說,不管怎樣,倆先找鄉里的領導。倆放心,倆的事我一定給領導報告。
李常富又是一路打聽,才找到噠鄉政府的副鄉長劉文海,劉鄉長的辦公室擠滿噠人,正在商量事。李常富守在門口,一泡尿憋得難受,正尋思著找茅房,一位中年男人經過,他馬上湊上去問,他叔,茅房在哪?中年男人手往前面一指,沒有停步,也沒有表情。李常富張望著往前走,尋到走廊盡頭,看見一間敞亮的屋子,里面沒人,他蹭進去,猛一抬頭,看見一個人瞪著自己,嚇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鏡子里的自己。差點黑死老子噠,李常富在心里嘀咕,一個茅房搞得比堂屋還亮。
劉鄉長辦公室的人還沒有散,李常富守在門口叭葉子煙,辦公室的幾個女同志被嗆得直打噴嚏。
滅噠,滅噠,公共場所不準吸煙。路過的一個中年婦女訓斥道。李常富趕忙伸出手,捏滅噠葉子煙,把煙鍋揣到噠懷里,手剛好碰到噠疼著的胃,他一餓胃就疼,悄悄摸摸口袋里的麻餅,使勁咽下口水。
砰——砰——砰砰。上班的人都陸陸續續關門,離開噠辦公室。劉鄉長辦公室的人也終于散噠。李常富蹭進屋,一時又不曉得如何開口,只好木頭人一樣杵著。
劉鄉長留平頭,穿一件深藍色的土家對襟衫,肥瘦剛好。他也不著急,提起墻角邊的熱水瓶,給李常富泡噠一杯茶,又遞上一根黃鶴樓的紙煙,李常富雙手合掌,沒有接。
李常富舔噠幾下嘴唇,扭動干枯的身體說,劉鄉長,我的媳婦子,關節炎風濕病都蠻厲害,疼得骨節都成拐拐子噠。
說重點。要政府解決什么事?劉鄉長打斷李常富的話。
曉得噠,說重點。醫生說,是屋里潮氣太大。
說要政府幫忙解決的事。劉鄉長再次打斷李常富的話。
砍——樹。我屋的旁邊有——有一棵白果樹。砍噠,潮氣就沒那么大——大噠。李常富一緊張就結巴。
多大?
虛歲58噠。
我不是問倆,是問樹幾多年噠。
哦。800多歲噠。縣里掛噠牌牌滴。
嗯。
一個小姑娘進來,遞給劉鄉長一個藍色夾子。
夏天,屋里回潮得像堰塘,桌子腿、椅子腿都爛壞噠。電視機回潮得直扯、像飄雪花。
這事我曉得噠。劉鄉長一邊看文件一邊說。
這么多年,人就像克蟆子,總在堰塘里游。
都活噠800多歲,還是縣里掛牌要保護的樹,哪能說砍就砍。
這樹大得像祖宗,子子孫孫的根扎在地下,喝飽了水,不砍,咱們一家人還得繼續在堰塘里游。
我一個副鄉長也做不噠主,這個,我還得報告給鄉里的書記,召集林業、國土、住建等有關部門研究議定,等有噠結果,村委會再通知倆,倆也不用跑來找我,現在,正是農忙搶摘茶,倆沒空,我也沒空。
李常富還想懇請幾句,劉鄉長沒讓他插上嘴說,倆放心,倆先回去,我這里還有一班人等著我,就不送倆噠。
李常富走出劉鄉長的辦公室,心里七上八下的沒有數。他勾著頭琢磨,這砍樹的事,可能還得找掛牌牌的干部才起款。
四
這次來看倆們,是看倆們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幫助解決的。幫扶責任人鄧曉長得像電視劇《渴望》里的劉慧芳,攤開扶貧手冊說。
把那棵樹砍噠。
鄧曉望向李常富手指的白果樹。好大一棵樹啊,都活成仙噠,倆舍得砍?
不砍不行,屋里潮氣太大。
哦。拋灑噠。鄧曉特意把可惜說成拋灑,與李常富拉近心理距離。倆不曉得,現在全國好多地方,都種白果樹。倆看,這個地方,全是種的白果樹,產業帶動鄉村旅游,發家致富。倆看,這棵白果樹都6000多歲噠,還有這棵,也是4000多歲,整天推進涌出的人,就像這亮閃閃的葉子,都是金子,可來錢噠。鄧曉劃拉著手機圖片,邊給李常富看邊講。
白果樹的本名倆曉得不?
不曉得。
銀杏,就是金子、銀子——的——銀。葉子裝進枕頭里,治睡不著,結的果也是藥,還可以抗衰老、美容。渾身都是寶呢。
這個人,倆曉得不?
不曉得。
蘇軾,是個當大官滴,他說,人生不過百,銀杏長千年。倆看倆,屋邊有一棵快一千歲的白果樹,老祖宗留下的無價之寶啊!倆還不要。
不結果,不起款。
不結果呀,我算幫對人噠,我的姐夫哥是個博士,專門研究白果樹的,都搞了20多年試驗,領獎還上噠北京呢,縣委書記、縣長都還和他照過相。
公雞還能下蛋?李常富不相信地問。
倆看倆滴。生伢子都有噠試管嬰兒,一棵樹,要它結個果,還蠻難啵。反正倆的樹是要砍滴,說也白說噠,不起款。鄧曉故意把最后三個字咬得很重。
唉,不是我非要砍樹,是這樹不砍,要人命啊。不是,不是,我是說得了病,要人命。
倆也不要太著急,我先幫倆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村里,再層層上報給鄉和縣,問題總會想辦法解決滴。
李常富在心里劃拉來劃拉去,又不敢把砍樹的實情告訴鄧曉,只好苦著臉不松口,堅持說要砍樹。
鄧曉曉得,李常富沒有說實話,肯定另有隱情,見李常富不愿開口,只好起身告辭說,過幾天,縣里組織醫療隊進村搞體檢,記得給倆屋里人把眼睛看哈。鄧曉說的屋里人是李常富的媳婦子楊紅英。
五
都活800多歲噠,那么想起不動要砍噠滴。
你不曉得,你媽關節炎風濕病,骨節都疼成拐拐子噠。眼睛也快疼瞎噠。
下鄉體檢的醫生說噠,媽的眼睛是白內障,過段時間,有醫療隊進村,做噠手術就好噠。
爺爺、倆、我。咱們祖孫三代也沒有得關節炎風濕病的啊。
你不曉得,你的第一個婆婆就是得這病走噠滴。
啊!第一個婆婆?我的?李俊驚訝的表情像咬著一個梨。
咋咋呼呼滴。
倆接著說,李俊雙手捂住嘴巴。
你的第一個婆婆是河底的姑娘,姓田,叫田開菊。
倆的女婿就姓田,好巧啊。
還沒過事,不怕丑。白果樹的花都要開噠。李常富說著走到了白果樹下。
爹。我給倆搬把椅子、泡上茶,聽倆細細說。
嚓——李俊手里的打火機躥出火苗,點燃了李常富煙鍋里的葉子煙。
李常富叭了幾口葉子煙,轉動身體說,那時,山里沒通公路,到河底要走兩三天。林子大,山路陡,又是漂巖,時常有老虎攔路,還有毒蛇襲擊。全村子里的人,幾乎都沒有人出過山。通向山外的就一條獨路,只有趕騾子的才走過,都是運五峰茶滴。聽趕騾子的人說,茶運到漢口,去了鄂爾多斯,漂洋過海還上了黃頭發、藍眼睛人的桌兒。
我曉得這段古茶道,是萬里茶道重要的一部分,還有改土歸流時期建造的一座漢陽河石橋,和咱們家的白果樹,并稱為白果鄉的三寶,都納入噠柴埠溪景區升5A連片建設區,成為旅游資源的魂。呀,跑題噠。還是說我的第一個婆婆怎么回事。
李常富又吧嗒幾口葉子煙,把身體轉個方向說,你太公是個木匠,喜歡結交朋友,加上,你的太太飯做得好吃,為人還很和善。出門在外的,有杯熱茶、有口熱飯,就當到噠自個的家。趕騾子的都愛歇咱們家,手頭活泛時,還捎點白糖、鹽、煤油、線頭、火柴的。次數多噠,就成噠親人。他們中間,有個趕騾子的姓田,忘記他叫什么名字噠,你就叫他田爺爺吧,據說,他的爹媽都不在噠,看到你的太公和太太,就像看到噠親爹媽一樣。還說,他村里有一個叫田開菊的姑娘,人長得蠻標致,又會做事,人也蠻勤快,就給你爺爺保個媒。
你太公說,人家姑娘可是河底的,哪個愿意上高荒啊。
田爺爺說,五峰茶都賣到英國去噠。她能給倆做兒媳婦,是她的福氣。
還真來噠?李俊忍不住好奇地問。
別打岔。加水。李常富指噠指茶缸子說。
什么時候來的呀?李俊倒噠一滿缸子水,干脆把熱水瓶放到噠椅子邊。
李常富再次把身體轉個方向,好像只有這樣轉來轉去,才能把自己也轉進過去的歲月里。接著說,端午節過后,田爺爺就把她送來噠,確實和田爺爺說的一樣,你的菊婆婆蠻能干,你太公和太太都喜歡得不得了。可是,只過噠幾個月,你的菊婆婆就病噠,先是肚子疼,后來,腿子也跟著疼,你的爺爺就到處找草醫,滿山上去扯草藥,又是敷藥,又是湯藥,你菊婆婆就是不見好。
那我菊婆婆沒生伢子呀?
生什么伢子呀。聽說,白果樹葉子黃的時候,她到山上弄豬草,摔到漂巖底下去噠,你太公、你爺爺,和村子里的男勞力,滿山滿林找噠一個多星期,就撿到噠一件花褂子,據說是你菊婆婆的。出噠這么大的事,你爺爺也不敢到河底看菊婆婆的娘家人。這么多年,也沒有人來找她。
那趕騾子的田爺爺呢,后來見過嗎?
沒聽說。我只曉得,到現在,你菊婆婆的尸體都沒有找到。
倆說,菊婆婆叫什么名字?
田開菊,開會的開,菊花的菊。
李俊點開記事本,保存了名字說,應該還可以找到她的侄兒女輩的,我打聽打聽。但是,這與砍樹有什么關系啊?
醫生說噠,你菊婆婆腿子疼是風濕關節炎。
這只是巧合,與白果樹無關。眼看,高速、高鐵就要修到家門口噠,白果樹要成真正的搖錢樹噠,倆成心與錢過不去啊?
我說要砍就得砍,這事沒得商量,李常富起身下田趕羊子去噠。
六
你在公司也有五六年噠吧。
是的,林總,六年零兩個月。田軍回答。
你是公司里的中層干部。我們景區馬上就升5A,一棵古樹對景區的意義,不用我啰唆。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勸住你的丈人佬,保住白果樹。
林總,我——田軍一緊張,就一頭汗水,說不出話。
我知道,這個任務確實是以卵擊石,但是,也得擊。鄉政府和縣林業局都在想辦法。前前后后,幫扶責任人鄧曉上門,探噠老人的底,老人打噠埋伏,沒有說實話。你媳婦子也套噠老人的話,還是一口咬定,屋里潮氣大致病,要砍樹。這樣,最近,你也別來景區上班,重中之重,就是把你的丈人佬搞定。林總的話綿里藏針,田軍拳頭一握、雙眼一閉、牙一咬說,堅——堅——堅決完成——任——任——務。
田軍突然接到這么一個任務,一時愁眉不展,手機在左右手倒來倒去,琢磨著找李俊商量對策,碰巧,李俊的電話打進來噠。
喂——
還沒到崗,劉鄉長就派給我一個艱巨光榮的任務——勸住我爹、保住白果樹。我在鄉政府。你來接我,咱倆今天回去,具體的情況等見面再說。
好呢,田軍正不曉得怎么開口,媳婦子就把梯子給搭過來噠。
田軍開著小轎車在掛壁公路上繞來繞去,想著李俊就是自己的福星,一有難處,就出馬噠,標準的旺夫,興奮地放起噠土家山歌《篩茶歌》《耍須調》《太陽當頂過》……
田軍跑腔跑調地跟著唱,還沒盡興,車就停到噠李俊的身邊,田軍下車坐在副駕駛,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茶。李俊麻利地把車開出鄉政府進噠掛壁公路。
爹,我和俊兒晚上回來吃飯,倆給媽說一聲。
好,腌白菜炒肉,還是臘蹄子燉干洋芋?
都行,只要倆們喜歡,我們都喜歡。
田軍掛斷電話,也不先急著告訴李俊林總交給自己的任務,反倒問起噠李俊的對策。李俊短發,精瘦,說話做事風風火火,把整個方案抖噠個底朝天。田軍聽完鼓掌說,真不愧是鄉里未來的領導,說話一套一套的,連環計啊。一路上,兩人就細節又做噠些補充和完善,不知不覺就到家啦。
滴——滴滴,滴——滴滴。爹——媽——我們回來噠。
好!就等你們到噠吃飯。楊紅英聽到聲音,從灶屋里迎噠出來。
媽,倆的眼睛感覺怎么樣噠?田軍問。
好!好!你看,你爹正趕著一群羊子從白果樹那邊回來噠。現在不得了啊,才做噠十幾分鐘的手術,也不用住院,就完全能看清噠,楊紅英手中的鍋鏟在空中揮來揮去。
哇!豆豉炸辣椒炒肉干鍋,羊油炕洋芋干鍋,雞蛋皮炒豆芽,香腸,春天芽餃子,涼拌相思菜……媽,倆這是過年的節奏啊,李俊用指尖把一片香腸送進嘴里說。
一家四口圍著方桌,一人一方。田軍提起酒壺,先給李常富酌一杯,再給自己滿上說,爹,倆發話。
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我沒什么話說,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和你媽就享福噠。
那好,爹,我提議,為媽的眼睛好噠喝一個。李俊起身,以茶代酒喝下一大杯。
好,爹,倆隨意,我先干為敬。田軍一揚脖子,來噠個底朝天。
說到你媽的眼睛,我得說幾句。這要感謝黨的政策好,開刀都不用去醫院,還搞什么上門服務,免費治療,老輩子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得,我也干掉。說完,大嘴一張,直接倒進,咂巴著嘴,眉都沒皺一下。
快吃菜,楊紅英招呼著,把一塊半精半肥的肉送到噠女婿田軍碗里。
倆們也吃,李俊給李常富夾噠塊帶皮的肥肉,給楊紅英奉上一個餃子說,田經理,繼續,滿上,滿上。
田軍把一個餃子送到李俊嘴里說,能堵上你的嘴不。一來二去,四方桌上歡聲笑語不斷。田軍端起酒杯起身說,這第二杯,慶祝白果樹結果噠!
啪——李俊起身帶倒噠椅子說,千年的大樹第一次結噠果,這也得感謝黨的政策好,鄧曉牽線搭橋,博士功不可沒啊!爹,倆隨意,田經理干。話音未落,田軍杯中的酒已下肚。
李常富端起酒杯,李俊趕快放下筷子,去阻止李常富,慢噠半拍,李常富喝完,酒杯倒立過來說,我是開眼噠。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現在都實現噠。
老輩子山都沒有出過,現在,倆的侄兒子還出國噠。
時代不同嘍,皇帝都沒有穿過的確良啊。
我小時候就盼過年吃好的,現在是天天在過年。田軍提起酒壺,各自滿上。
現在的人就怕死噠,享不成福噠。哈哈……
高速公路就要開通噠,進出不到30分鐘。縣里借景區升5A的機會,要把白果村打造成全國旅游名村。田軍點燃一支紙煙說。
前些年,是李俊還在讀書,加上你媽眼睛又看不見,咱們才成噠貧困戶。
爹,咱們要向前看。就像宋祖英唱的:越來越好——越來越好,啦——幸福的笑容掛眉梢,越來越好。李俊離開桌,載歌載舞起來。
爹、媽,俊兒今天高興,從村里考到噠鄉里,就等著去報到噠。我敬倆們一杯,感謝倆們培養一個優秀的女兒做我的媳婦子。媽,倆喝茶,爹,倆隨意,我先干噠。
啪——李常富拍著桌子說,大喜事!這杯酒,爹得干。一揚脖子,喝得滴酒不剩,一張豬肝臉顏色更深。
爹!女兒能不能盡早上班,還要倆說噠算。
咋啦?李常富的臉由紅變紫,又由紫變黑。
領導說噠,做好倆的工作,保證不砍白果樹,是我的首要任務,事辦好噠,再到鄉里報到。
氣氛一下降到零下30攝氏度,四人瞬間成噠雕塑。一場暴風雨就要來噠,李俊仿佛聽到噠乒乒乓乓,桌子、椅子、杯子、盤子,倒地碎裂的聲音。
我也不是苕,看見你們變著戲法輪番登臺,就曉得有事。哪有睜眼有錢還不掙的,我是有苦衷啊。
爹,倆看,香港和澳門都回來噠,還有什么事解決不了的。倆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好。都不是外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舅爺爺說噠,這白果樹不砍,每代人中指不定哪個就會兇死。你的太公趕仗,掉到漂巖底死噠,你的菊婆婆也是掉到漂巖底死噠。你們說,到底是要錢?還是要命?
呼的一下,四人圍桌抱成噠團,開始七嘴八舌商量。
爹,倆先別著急上火。舅爺爺在深圳,給孫子辦噠抓周,就回來。舅爺爺高見,總會有破解的辦法。
對對對,舅爺爺高見,沒有破解不了的難題。李俊趕忙打圓場。
來,這第四杯酒,爹,倆提議,咱們喝個團圓杯,為能找到很好的破解辦法,為咱們白果坪的未來干一杯。
好,今天就喝它個四季發財,吉星高照!李常富舉起酒杯,暗暗舒噠口氣,暢快無比,在心里嘀咕,差點憋死老子噠。
光暈中,酒杯和茶杯又碰到噠一起……
七
舅爺爺,倆幫忙看個日期,今年白果樹葉子黃的時候,我和李俊把事辦噠。
白果樹砍噠就看日子。轉羅金盤子的舅爺爺,推一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舌頭舔一下指肚,翻開一本老皇歷說。
千年的白果樹都結果噠,我和李俊是梁山伯與祝英臺,讀書時就相好。這時代不同噠,我們得替兩只蝴蝶修成正果。哈哈!
屋邊一古樹,代代有寡婦,男人命硬死媳婦。想好噠,去送死。老花眼鏡滑到舅爺爺的鼻頭。
我還聽說,屋邊一古樹,健康又長壽。女子金鳳凰,男子狀元郎。嘿嘿。
舅爺爺,倆是出噠名的高見師傅,我曉得,沒有倆破解不了的難題,倆一定要幫忙想個辦法,我和李俊結婚是板上釘釘的事,求求倆噠。舅爺爺一直把田軍當親孫子看,田軍拿住舅爺爺的軟肋耍賴。
這事還得你爹點頭,求我沒用。
我爹說噠,我爺爺和婆婆都不在噠,他們上一輩人中,也就只有倆一個老蔸噠,我的婚事,倆說噠算。
舅爺爺叭著葉子煙,不出聲。
“小幺妹,快篩茶嘍——”田軍的手機鈴聲響起,嚇舅爺爺一跳。
喂,臺長好!
央視下基層助力鄉村振興暨為建黨100周年獻禮慰問演出,主會場選在白果坪,恭喜你,白果樹要上央視直播噠。
大導演看噠幾個地方,說白果樹的葉子黃噠照亮半邊天,視覺效果好。
祖墳冒煙噠,祖墳冒煙噠,哈哈,謝謝臺長!回頭喝酒。
田軍掛斷電話,興奮地走來走去說,舅爺爺,倆也聽到噠,全國人民都要曉得白果樹、白果村噠。倆看,高速公路已經開通,進出只要30分鐘,景區也成功升5A,把白果村打造成全國旅游名村,縣里已經正式啟動。這運氣來噠,門板都擋不住啊。
唉。舅爺爺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說,我也不曉得這是緣分還是孽債。
聽倆這么一說,還有故事?田軍跑步搬來一把椅子坐到舅爺爺對面。
唉,本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隨我埋進黃土的。說噠,也不曉得你菊婆婆會不會怪我。舅爺爺叭著葉子煙,臉陷入煙霧回到噠年輕時代。
有個趕騾子的田爺爺,和你的菊婆婆是叔伯姊妹。當初嫁給李俊她爺爺的時候,她的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屋里就剩一個弟弟和爹媽過日子,本指望兒子養老送終。聽說,鬧革命的賀龍來噠,弟弟就偷偷找隊伍去噠。菊婆婆的媽曉得后,一病不起,眼睛也突然瞎噠。田爺爺趕騾子路過菊婆婆屋的時候,就把娘屋的事告訴噠她。
田爺爺到三臺坡打轉身要一個星期,菊婆婆守到田爺爺從三臺坡回來,借弄豬草,就跟著回娘家噠,伺候爹媽、養老送終。
幾年后,全國鬧饑荒,來噠個討飯的,就做噠上門女婿,生噠一個女兒,6歲的時候病死噠,上門女婿也病死噠。菊婆婆命苦啊,成噠孤佬。
田軍一臉無辜地盯著舅爺爺看,心想,這與我和李俊結婚有什么關系啊?
天意,天意難違啊。欠債是要還的,你是來還債的。
舅爺爺,倆說什么啊?年代久噠,記混淆噠吧。
你以為我老昏噠。你要曉得,菊婆婆田開菊,后來改名叫田開月,是你的親婆婆。
不是,舅爺爺,沒有倆這樣黑人的。倆不是說菊婆婆是孤佬嗎?那我爹從樹篼里跳出來的啊?
你爹是我的幺兒子過繼給菊婆婆的,你是我的親孫子。還有,那個趕騾子的田爺爺就是我。你說,李俊她爹要知道他的第一個媽沒死,是跑噠滴,后來又成了你的親婆婆,還會同意你們結婚嗎?
喊噠30年的舅爺爺,突然變成噠親爺爺,田軍一時沒有回過神來,自言自語,怎么可能?這也太巧噠吧。
八
舅爺爺說千年的白果樹都結果噠,咱倆的事幾時辦啊?
不急,我愿被你久經考驗。田軍不曉得怎么開口。這段時間,他把菊婆婆的事,放在心里,磨來磨去像推磨,千遍萬遍,到最后,還是想象不出李俊曉得后,會是什么態度。
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還是大打出手,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還是嘲笑田家屋里的人無恥?
好好的一個大煙花,眼看就要碎成灰噠。
哎!哎!發什么呆啊。你看《板凳龍》,就一個彩排,搞得跟真的演出一樣,帶勁溜達,你多學學人家的勁頭。
早死早托生。反正早晚都得說,橫豎都是個死。田軍狠下心,猛然一抬頭問,你曉得田開菊嗎?
咚——咚——你大點聲,我聽不見,音響聲音太大。
你知道——田——開——菊就是——田——開——月嗎?田軍瞪大眼睛,憋足噠氣,等著李俊裁決。
這大鼓打得心臟都在跟著跳,你說什么?大——點——聲。李俊把身體快要送到田軍懷里。
你的菊婆婆沒有死,她就是田開月,是我爹的媽,是我的親婆婆。田軍的心臟跟著大鼓一起劇烈地跳,都到嗓子眼噠。他仿佛看到噠李俊揮過來的拳頭,噴出來的口水,獅子一樣爆發出的哭聲,田軍聽天由命地閉上噠眼睛。
咚——咚咚——咚。鼓槌擂在田軍的心上,他不敢睜開眼睛。
我曉得。我爹、我媽都曉得,李俊平靜地說。
田軍瞪大眼睛,傻傻地看著李俊,說不出話,用手背直擦額頭上的汗。
大數據一比對,就曉得田開菊和田開月是一個人。我爹說噠,只要沒死就好,菊婆婆一定有難處,李家不能欠田家一條人命。這么多年過去噠,轉來轉去,田家和李家還是轉到一起噠。
嗨!田軍抱起李俊,瘋噠一樣轉起噠圈,弄得看彩排的村民都圍噠過來。李俊大聲笑著說,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我爹正在接受采訪呢。
黃得透亮透亮的白果樹下,正圍著一群村民看熱鬧。記者說,倆莫緊張,就把這話筒當吹火筒,按我剛才講的倆照著說就行噠。來,我們最后走一遍,三、二、一,開始。
現場只聽到喘氣的聲音。李常富一對著話筒,就云里霧里,好像才投胎來到人間,把記者剛才和他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村民們伸長脖子,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影響采訪噠,一個個瞪大噠眼睛像銅鈴,李常富的臉憋得通紅,額頭上急出噠細細密密的汗,全身熱烘烘的,眼睛四處搜尋,猛然停到“央視下基層助力鄉村振興暨為建黨100周年獻禮慰問演出”的橫幅上,他認得100,一個激靈、一甩頭、一直脖子、一揮手,大聲喊道,中國共產黨萬歲!把圍觀村民的眼睛水都笑出來噠!
蘇富瓊 土家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班17期學員。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指導師。出版散文集《你就像個孩子似的》《罐罐兒香》、教育心理隨筆集《把孩子緊握的拳頭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