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飛
她選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我走進去的時候,時間還有點早,所以顧客也不算多,我瞧見她正站起身子向我招手。
開心茶吧里柔和的燈光,舒緩的音樂,讓我的心平靜了下來。兩杯毛尖綠茶,在各自的面前冒著氤氳的清香。一張小方桌,將彼此禮貌地隔開。
她是我的前妻。我倆的婚姻,最終還是敵不過七年之癢。她當年的離去,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顯得很決絕,寧愿凈身出戶,也不顧三歲女兒的哭泣。離開那天,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樓下,我從三樓的陽臺向下張望,看見一個禿頂的中年胖男人,將她的行李箱放進汽車的后備廂,然后揚長而去。
這七年,鬼知道她是怎么過的。她沒有回來看過女兒,我們也沒有再見過一次面。我們這個粵西小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倘若她有心躲著我,我在這個小城碰不見她,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今日,是七年以來,她第一次破天荒給我打電話。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毫無預感。她在電話中說她是余露,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今晚出來和我當面講。她的聲音讓我略感意外,但很快平靜下來,我想,會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呢?七年前,她離開我的時候,連三歲的女兒也一并狠心拋棄了,七個三百六十五天都過去了,如今還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侍應生很禮貌地走過來,為我倆分別續上一杯茶。一片片小小的茶葉透過玻璃杯,在水流的沖刷中上下沉浮,像生命中不可把握的際遇。我抬頭望了她一眼,發現她正看著我,眼神憂郁又有些不自然。此刻,天花板的喇叭正傳來張學友的歌聲:
……
真愛是永不死
穿過喜和悲
跨過生和死
有著我便有著你
千個萬個世紀
絕未離棄
……
她努力從嘴角擠出一絲笑,說:“這首《愛是永恒》是你最喜歡聽的。”
其實她不知道,自從她離開了那個家,撇下三歲的女兒在門口哇哇大哭,我就再沒有聽過這首歌了。
在纏綿的歌聲中,她開始低聲啜泣,說她錯了,希望我能原諒她。她的手在桌面上緩緩游過來,我的手在桌面上緩緩退回去。
“李勁,我們能重新開始嗎?”她說出這句話時,像是在心中思忖了很久,然后抬頭望著我。
“你說呢?”我迎著她的目光,反問。
她沒有接我的話,估計心中也沒有什么把握。她絕對想象不出這七年,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如果要再娶,我早已經娶了,輪不到她今天在這個茶吧里問我。
她還很漂亮,風韻猶存。紅潤的唇,搶眼的耳環,彎彎的睫毛,說話間唇邊淺淺的酒窩,很顯身材的衣著,身上散發著我熟悉又陌生的幽香。雖然是三十五歲的女人了,但看上去像是不到三十的樣子。
我呷了一口茶。這茶味道真不錯,就是有點涼了。
她低聲向我訴說這些年的際遇。說被那個男人騙了,說那個男人動手打她,說他把錢輸光,說他的原配找上門,說她早就想離開他……
很老舊的情節。就像電視上的情感節目,或者地攤上的廉價雜志中常有的事。但俗套的故事,還是降落在眼前這個曾經對我很重要如今又陌生得徹底的女人的頭上。
她用手半掩著臉,在低聲啜泣。我感覺鄰桌的一對情侶,正朝我倆這邊張望過來。我怕茶吧里的人誤以為是她受到委屈,或者認為是我這個男人,欺負了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久坐不動,或者久站不動,我在建筑工地上受過傷的腰椎,就會隱隱作痛。
是的,人類的身體從不說謊,曾經遭受的創傷就算結痂痊愈,但裂痕在血肉之下還是會一直存在,隱痛永遠不會消失。
“你不該求我,余露。”我遞過紙巾,“擦干你的眼淚吧,就像當初離開我和女兒時那樣堅強。”
我不禁又想起那天,女兒凄慘的哭聲。她緊緊抱住我的腿,拼命地扯拽我的褲管,哭著向我哀求,大聲說要媽媽。而我只能呆站著,垂著雙手,望著她甩門而去。那扇老舊的木門,“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我心頭發麻,從此也把她和我們這個家永遠隔開了。
看得出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她的手再次在桌面上移過來。
這次我的手沒有再縮回去。她的手心覆蓋在我粗糙的手背上,慢慢握緊,慢慢摩挲。她的手很溫潤,柔軟若綿,細長的指甲上還涂著醒目的蔻丹,她依然美麗。
我忽然之間有點心動。她握著我手的感覺,就像是十五年前,我們在一起的那個夜晚。那時候,她牽緊我的手,我們在撫河的河畔上漫步。那一晚,我倆在柔軟的青草地上翻滾,天空青藍,四周靜謐,月亮也害羞得躲進了云層,久久不敢探出頭來。
我不禁想將她的手拉到我的唇邊輕吻,就像我倆熱戀時經常做的那樣。我甚至還想抬起手撫摸她光滑而又楚楚動人的臉頰。她居然還沒有皺紋,而我才剛過四十,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
——我沒有吻她白皙的手,也沒有摸她光滑的臉頰。我腦海中閃過了母親憤憤不平的臉。母親生前老是絮絮叨叨,說我對不起列祖列宗,說我們李家祖祖輩輩,都是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的,從來沒有男人離婚,而我卻開了這個不光彩的先例。父親在這種時候,總是一言不發。他會默默地走到陽臺,背對著母親和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那種廉價的卷煙。
那段日子,女兒差不多每晚都會從睡夢中驚醒。我要一直攥著她的小手,摸著她的額頭,直到她再次入睡。每天我都要應對女兒撕心裂肺的哭泣,面對女兒“媽媽在哪里,我要媽媽”的叩問,這個小小人兒的痛苦讓我心如刀絞又狼狽至極。每當這種時刻,我總要絞盡腦汁又語無倫次地安撫她。我一直沒有再娶,擔心家里來一個后媽,會對女兒的心理和感情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我們能重新開始嗎,李勁?”
她的話將我的思緒從過去拉回到眼前。我沉思良久,我很想原諒她,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但,中間這七年的時光,我要如何當作沒有存在過?就像大廈已傾,玉石已碎成沙,七年的溝壑能一筆勾銷嗎,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實在做不到。
“你應該像當初離開我時那樣勇敢,”我冷冷地譏諷,“勇敢地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
說出這句話后,我突然感覺心中舒服了很多。
她的目光就像開敗了的鮮花,迅疾黯然枯萎下來。但只過了一會兒,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又乞求地說:“難道說為了……為了我們的女兒,也不行嗎?”
“為了女兒?我們的女兒?七年了,你有沒有回來看過一次女兒?你離開的時候,女兒才三歲,現在她已經是十歲的大姑娘了,她早已不再哭泣著找媽媽了,也不再每天晚上在噩夢中喊媽媽了。”我盯著她那雙大眼睛,不由得提高了聲調,“余露,太晚了!女兒好不容易已經在殘酷的事實面前接受了你的離開,現在她已經想不起,還有你這樣一位媽媽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緩緩地縮了回去。她前傾的身體向后蜷縮,柔軟的沙發包圍了她,她將自己埋進了沙發里,肩膀一聳一聳的,又開始無言地啜泣起來。
開心茶吧的顧客,漸漸多了起來。周圍多是一對又一對甜蜜的情侶,情意綿綿地交頭接耳。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我們這一桌,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個粵西小城也像大城市一樣,愈夜愈熱鬧。
我轉過身,走到前臺結賬。身后那張小方桌上剩下的半杯毛尖茶,早已經涼透了。褐色的、不再新鮮潤澤的茶葉已經沉到杯底,一動不動,就像沉寂多年的往事。
邁出開心茶吧的玻璃門,我看到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身后的茶吧里,再次傳來張學友的那首金曲《愛是永恒》:
……
有始不有終
能受百樣痛
從沒有合約合同
但卻跨時空
這滔滔不息的愛
我贈給你用
這一生和下世
有幾多全奉送
……
七年以來,今晚是我留給那個叫余露的女人的第一個背影,當然,也會是最后一個背影。
我抬頭望著天。就像十五年前那晚的夜色一樣,月亮躲在云層里,天是青色的,有一種清明又靜謐的安寧之美。
我朝著家的方向快步走去,我甚至奔跑起來,聽到風在耳畔輕輕作響。我知道,此刻我那相依為命的女兒正在等著我回家。
鄺海飛 本名鄺祖權,廣東省新興縣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2017年廣東詩歌創作高級研修班學員。有作品發表于《奔流》《鴨綠江》《速讀》《三角洲》等文學刊物。著有詩集《滑落指尖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