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 燁 張可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意大利理性主義建筑師躍居建筑和設計領域的主導地位。意大利獨特的小規模生產方式促進了產品和室內空間設計的結合,而戰后大量住宅室內設計的需求涌現,更為意大利家庭空間設計的更新和變革提供了機遇。意大利建筑師伊尼亞齊奧?加爾代拉(Ignazio Gardella)正是這一進程中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室內設計作品融合了景觀、空間和物品,成為現代生活的容器和展覽窗口。
在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中,家宅被視作人的思想、回憶和夢的融合體,被視作在自然和人生風暴中的搖籃[1]。家是人類最初的庇護所,家庭空間的設計承載著一個家庭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反映著社會觀念的變遷。在二戰后,加爾代拉參與了大量意大利住房領域的實踐。一方面,他關注住房短缺和標準化問題,并通過參與社會住宅項目和展覽等形式提供解決方案。他在1946 年米蘭三年展上展出的“三人之家”獲得了展覽最高獎,提供了不同類型的家庭空間設計樣板。他與阿爾比尼(Albini)等人參與了米蘭的INA-Casa 項目,設計了一批實驗性質的社會住房。另一方面,像同時代的其他意大利建筑設計師一樣,他也參與高品質現代家具的設計。1949 年,加爾代拉與多米尼奧尼(Luigi Caccia Dominioni)、馬吉斯特雷蒂(Vico Magistretti)共同創建了阿祖切納(Azucena)設計公司,以高品質的產品和設計生產流程著稱,“他們的社會觀察和生產方式與一個明確定義的文化環境緊密相連,使得他們在1950 年代的活動成為了一種意大利版的維也納工作室。”[2]同時,他也不拒絕家族和個人人脈帶來的資產階級公寓、別墅和住宅的更新和設計項目,并在這些項目中實踐著自己的現代室內設計理念。
加爾代拉曾說過,“純粹的功能性和實用主義忽視了設計一個家的樂趣。”[3]他對家和物品的設計既符合現代主義的簡潔、自由、可移動等特征,也關注家庭品味、傳統的延續以及生活品質的提升。本文將以加爾代拉公寓(Gardella Apartment)、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Gardella-Usuelli Apartment)、 公 園 住 宅(Casa al Parco)和科吉公寓(Coggi Apartment)為主要案例,分析加爾代拉的住宅室內設計與城市景觀、空間和物品的關系,以及以加爾代拉為代表的意大利戰后建筑師是如何通過住宅室內設計重建一種意大利的現代生活方式,并實現傳統與現代的連接的。
住宅是加爾代拉職業生涯的重要話題,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1936―1942 年)和加爾代拉公寓(1949―1954 年)是他在米蘭不同時期的住所。公園住宅(1948―1953 年)位于斯福爾扎城堡和森皮奧內公園旁邊,整體建筑和室內設計都由加爾代拉控制。科吉公寓是他為關系密切的雇主設計的家(1956―1962 年)。
雖然三種類型的住宅在城市尺度可以操作的設計方式并不相同,但他們都從不同程度體現了家的城市屬性。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是已有建筑空間的內部改造,加爾代拉重新組織了內部的隔墻,改變了原有的均分布局,將南側三間隔間打通,用書架分隔了臥室和公共區域,并著重設計了靠窗的界面,使臥室、書桌、會客區域都與窗建立了直接的關系,這種關系通過旁邊的雕像和畫作得以強化。加爾代拉公寓則在外部形態上回應著城市環境。公寓南側緊鄰18 世紀梅爾齊宮(Palazzo Melzi)的阿卡迪亞花園(Giardino dell'Arcadia),因而在面向公園的一側實現了最大程度的開敞。公寓各層的開敞大空間也位于南側,回應場地的景觀和光照。同時,建筑也注重與周圍文脈的關系,建筑在西側山墻斜切了一個角度,這并非造型的需要,而是為了與周圍建筑圍合成一個完整的庭院。為保持花園原貌,公寓的陽臺也隨花園中的一棵彎曲的樹而局部變形。加爾代拉的房子位于頂層,雖然是坡屋頂,但在內部做成了平吊頂,坡屋頂退讓開洞,使陽臺獲得光線,而臥室處在陰蔽之中。而在科吉公寓中,加爾代拉則充分利用坡屋頂創造了一個有三層標高的起居空間,對外界的回應主要體現在對光線的設計中。在剖面草圖中,加爾代拉仔細推敲了屋頂角度、光線和內部高差的關系。
在公園住宅中,則將起居空間與其他空間分別放置在兩個交錯的體量中,起居空間中,連續的落地窗將室內的風景引入建筑內部。在起居空間中,門框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有厚度的隔墻和可移動的隔斷(圖1)。正如加爾代拉所說,“這座建筑完全關乎建筑形式對環境的定義。”[4]不論是體量的操作策略還是室內的改造,我們都能從加爾代拉的住宅項目中看到他對城市、風景和環境的關注。家不僅僅是內部的自治,也關系到與外部的和諧共生。

圖1 公園住宅室內照片(來源:參考文獻[3])
除了對城市空間的回應,在加爾代拉的住宅內部設計中,常常盡可能讓家的空間變得流動,家的各部分屬性并不依靠墻體來分割,而是通過家具與家具之間的關系來展現,物品在家的設計中占有重要地位。這也是加爾代拉在平面圖中十分重視家具擺放位置的原因。在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的草圖中,加爾代拉反復推敲了床和書桌的位置以及他們與窗口的關系。有別于布爾喬亞的圍合式室內陳設,現代主義所倡導的自由空間取消了房間的中心性,因而房間的主人和設計師可以通過家具自主建立房間的中心。
科吉公寓通向夾層的樓梯在第一版本的設計中位于建筑中心,但后來出于使用方便等原因,于1957 年改為了靠邊布置,恢復了客廳的中心圍合傳統。物品的位置和關系也是人與空間關系的隱喻。在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中,書桌旁靠窗的位置有一纖細的立桿,上面懸掛著一幅畫像,畫像可以繞立桿360°轉動。當畫像朝向窗外時,畫像成為代替主人與外界對話的途徑;當畫像朝向內部時,它建立了房間主人與窗外風景的中介。
這讓我們聯想到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書桌旁的鏡子,克羅米娜(Colomina)提到:“弗洛伊德在他的工作室窗戶旁,緊挨著他的工作桌,掛了一面鏡子……弗洛伊德的鏡子,放置在內外之間的邊界,破壞了其作為固定限制的地位,這對建筑產生了影響。這個邊界不再是一個分隔、排除、分離的笛卡爾邊界;相反,它是一個形象,一個約定,其目的是允許一個需要持續定義的關系。”[5]而在加爾代拉公寓的會客角落,家族雕像靜默地站立在墻角,仿佛參與了會客角的交談,歷史記憶與日常生活在同一空間中呈現。在加爾代拉設計的家中,家具的姿態與展廳中的展品如出一轍,家不再僅僅是個人的庇護所,也是家庭精神和記憶的展廳(圖2)。

圖2 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的書房照片(來源:參考文獻[3])
物品之間的關系重新定義了家的不同領域以及物品和人的關系,而對家的精神性空間的抽象則從另一個維度搭建了傳統與現代交流的橋梁。這種精神性空間在加爾代拉的設計中最明顯的體現即為對火爐空間的抽象和重塑。森佩爾在《建筑四要素》中認為火爐是使人們聚集到一起的神圣核心空間[6]。
隨著技術的發展,火爐的烹飪、取暖等實際功能被分離,火爐只剩下精神層面的意義。但在加爾代拉的住宅設計中,火爐在一個家中是必不可少的,在加爾代拉公寓中,他將隔墻變形,圍合成一個中間微微內凹的空間,將火爐放置在這里,與周圍的地毯,椅子共同形成家的會客空間(圖3)。墻的變形暗示了空間的圍合,在精神意義上象征著家的內聚性。但這種修改是簡潔而抽象的,將傳統的對家的理解通過簡潔的現代建筑語言轉譯出來。在加爾代拉-烏蘇埃利公寓中也是如此,雖然沒有專門設置大型壁爐,但加爾代拉在會客區的墻邊特意設計了一個黑色的壁龕,充當傳統火爐的角色。

圖3 加爾代拉公寓中的壁爐空間(來源:參考文獻[3])
在科吉公寓中,壁爐更是作為下方會客空間的絕對核心,其余的家具圍繞其進行布置。加爾代拉對火爐這一精神空間的抽象,兼顧了使用維度和傳統意義,實現了現代生活方式和傳統核心空間的融合。
無論是對家的城市屬性的強調,還是對物品的重視,又或是對精神性空間的抽象,本文討論的幾個住宅設計案例均擁有一個潛在的共性特征:輕盈的物和靈活可變的空間訴求,而這種特征并非是加爾代拉獨有,而是現代主義的一種共性。現代主義開始于衛生觀念的改變和對空間的訴求,在衛生觀念的影響下,現代家具也逐漸變得表面光滑、底部懸空、造型簡潔,以便于清掃、減少灰塵堆積和細菌滋生。加爾代拉設計的Piedi Regolabili Table 和Digamma Armchair 都 有 意 盡量減少與地面的接觸面積,這一方面是為了塑造出“頭重腳輕”的輕盈之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衛生的考慮。這種衛生觀念通過展覽、媒體等大眾傳媒途徑,逐漸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
雖然鮑德里亞在《物體系》中稱“這種創新并非隨意為之:大部分的時候,它們所提供的更大的可移動性、靈活性及方便性,是對空間短缺的非自愿適應的結果。”[7]但當“自由平面”成為一種“風格”之后,即使在加爾代拉為上層階級設計的住宅中,靈活多變的布局也被廣泛使用。
加爾代拉設計的書架每層隔板是可拆卸可移動的,并且他一直在優化隔板的支撐方式,使之更輕盈簡潔。就建筑要素而言,科吉公寓的起居室樓梯是可以抬起的,以便清潔下方的地毯。此外,加爾代拉還常常使用通高的門或者類似中國屏風的隔板,使相鄰的空間可以順暢地連為一個整體,或在需要的時候分為獨立的單元。這種特點在公園住宅的整體設計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在這個自由空間內,各部分功能流暢地互相連接,同時又被可移動的墻壁、大型的活動門以及窗戶分隔開來。”[8]
總之,從家具到建筑的設計都從不同層面體現了靈活可變的空間設計原則。不僅如此,加爾代拉選擇的室內陳設是不同時代家具的拼貼,猶如一個家的博物館。這特別體現在各式各樣的椅子的選用上,這些椅子中有加爾代拉自己設計的Digamma Armchair、Custom Lounge Chairs 以 及Fritz Hansen 設 計 的Egg Chair 以 及 意大利經典風格的椅子,這綜合了加爾代拉和雇主各自的品味和愛好。
風格的混雜反映了家作為生活場所的真實狀態,現代的椅子在曲線形式上與傳統家具形成了微妙的呼應,在家的博物館中,家具在時間的維度建立了關聯(圖4)。同時,這些家具都是成組出現,并各自占領一塊家的領域,與周圍的物品一起形成家的氛圍。例如在加爾代拉-烏蘇埃利住宅中,書架、書桌和畫像組合,畫像成為主人在場的象征;先人的雕像、會客椅和抽象的壁爐組合,雕像仿佛垂首參與了當下的對話。這種氛圍的營造有賴于不同物品的位置和恰到好處的關聯,物品的在場代替了人的在場,讓人產生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想象。

圖4 加爾代拉公寓客廳中的家具布置(來源:https://www.abitare.it)
二戰后,加爾代拉做了大量的住宅、別墅、社會住宅設計,包括以地產投資為導向的經驗性的、近乎匿名的住宅設計;以及引起關于文脈和傳統廣泛爭論的威尼斯扎泰拉公寓;而米蘭三年展等展覽中展出的家具和樣板間,反映的是加爾代拉對現代居住的實驗和思考;他為雇主和自己設計的上層階級住宅,將對居住的理解和對家的想象融合到現代家居設計中。這些特征各異的項目構成了戰后意大利走向現代化的重要拼圖。建筑師埃內斯托?羅杰斯(E·N·Rogers)的一個著名理論概念“從勺子到城市”意在表明,戰后意大利建筑的現代轉型是從家具到建筑到城市共同作用的結果。加爾代拉作為這一進程最重要的參與者和實踐者之一,用住宅作品、展覽等方式,將城市景觀、空間和物品與家庭空間設計結合,參與和重塑了戰后意大利現代生活方式。而這不僅是加爾代拉的個人風格,更是戰后第一代意大利建筑師的共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