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講臺上的女船長：人生海海，駛往心之所向

2023年9月12日，中國首艘國產大型郵輪“愛達·魔都號”駛入上海的碼頭，順利完成第二次試航的全部驗收工作。根據試驗要求，生產方此次在全國范圍內挑選了10位出海經歷豐富且曾任船長職務的專家，組成了“試航船長組”，由他們共同承擔郵輪操作工作，確保航行安全。白響恩就是其中一位。

大學教師、航海科研人、科普短視頻博主……白響恩身上有著多重身份。除此之外，人們或許更熟悉她的另一段經歷——中國首位穿越北冰洋的女性航海駕駛員。

在航海這個鮮有女性涉足的領域，白響恩何以寫就這樣的履歷？

用熱愛敲開“禁止入內”的門

一個不被看好的夢想，要如何實現？白響恩認為最重要的是，在別人的期待和真正的熱愛之間，堅定地選擇后者。

白響恩的祖父是一名海員，父親也從事海運工作。小時候，她就常聽父親講起遠洋船舶上的故事。因為家住黃浦江畔，自幼時起，白響恩就常常乘坐輪渡往返于浦東、浦西之間，她對船頭那扇寫著“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門充滿好奇：“爸爸，我能不能進去看一下？”“不能，開船的人才能進去。”“那我也想開船。”對大海和輪船向往的種子在那時就已埋下。

原本，家人對白響恩期待的是成為一名像“白求恩”那樣的醫生。但對女兒的航海愿望，父母還是給予了充分的支持。2000年，父親帶回了一份上海海運學院（2004年更名為上海海事大學）的招生簡章，告訴白響恩這所學校首開高校航運專業先河，開始招收女生。招生簡章中“致力培養船長級的管理型人才”等字句，令白響恩十分欣喜。那個年少時的夢有了實現的可能。

兩年后，高考志愿填報之際，上海海運學院航海技術專業（女生）第三屆招生。彼時白響恩還不知道學姐們畢業后的就業形勢。但她沒有過多的猶疑，在提前批、第一志愿、第二志愿里，全都寫上了這所學校，最終被航海技術專業錄取。

不過白響恩和她的同學們首先面對的，是行業內對女性的偏見。白響恩不服輸：“面對那些固有的偏見，我不會直接跟你頂著杠。我會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大家認識到女性和男性是一樣的，甚至女性有時候還能做男性做不了的事。我愿意用5年、10年，哪怕20年的時間去改變人們對女性的看法。”在學習理論知識之外，撇攬、搬運、綁扎、急救、敲銹……她做得不比男同學差。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上船是在2004年，那年白響恩大三，按照教學計劃要去學校的校船“育鋒”輪上實習。她清楚地記得，那陣子天氣很好，大家從南京的碼頭上船。出發的前一晚，白響恩激動地失眠了。“一直想自己有沒有什么東西落了沒帶，怎么也睡不著，眼睛閉起來數羊，數到一萬，人還清醒著。”

第二天的路程有三個多小時，同學們大多在路上睡覺養精蓄銳，而白響恩的眼睛幾乎沒合上過。“馬上到港口了，馬上要上船了，馬上就要開始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航海歷程了。只要一想到離自己的船長夢更近了一步，我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身體當然是疲憊的，但行至目的地，白響恩看著水面上的船頭、碼頭上的纜繩，越看越激動，感覺自己“復活”了。

航海專業是一門綜合性很強的應用型學科，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是其主要特征。一條船上有許多工種，每個合格的海員都要有身兼數職的能力。白響恩和同學們在船上的實習任務主要是輪換跟班，幫廚班、打掃班、衛生班、駕駛班……第一次排到駕駛班時，她終于能夠走進那間“神秘”的屋子，“進去以后，那種興奮是不一樣的。以前我見到的都是渡輪，駕駛艙很小，而‘育鋒’輪的駕駛艙有整整一層，艙里都是儀器設備，親眼看到的感覺是很震撼的”。

那天，白響恩一直站在駕駛員身邊，靜靜地不說話，只看著駕駛員如何操作，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學。這是她第一次從駕駛臺的角度望出去，舷窗外，大海無垠，一切都很平靜，但她的內心是抑制不住的澎湃，“在那一刻，我更加確定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并將繼續走下去”。

乘風破浪的“海上玫瑰”

海員看重的是實操經驗，從一名普通駕駛員到船長，一般需要積累十年左右的海齡，歷經一級級的考核晉升，沒有捷徑可走。海上的日子并不輕松，常會遇到一些危險狀況，“最驚險的一次，浪高有七八米，一個巨浪打過來，感覺整艘船都要被吞噬掉。而且跑船一出去至少一兩個月，沒有信號，無法跟外界聯系，會感到很孤獨，但我還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跑船。我覺得沒有哪條路是一帆風順的，那就選擇自己熱愛的，好好努力。我希望機會來的時候不會因為我沒有準備好而錯過”。

白響恩坦言，在家人的支持、個人的選擇之外，能夠成為船長主要得益于學校的栽培、平臺的機會。“考慮到航海長期遠離陸地的艱辛，哪怕讀了這個專業，許多家長也不太愿意讓自己的孩子上船。大部分女生畢業后會選擇去船舶公司或留校任教。2008年我研究生畢業也選擇了留校，但還是很想繼續上船。而我們學校當時有很好的政策，就是如果你留校做老師，本碩學的都是航海，學校歡迎你繼續上船。”

在成為教師不久后，白響恩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申請在校船“育鋒”輪獨立當班。這意味著不需要教練在身邊，自己獨立開船。

當白響恩把這個想法告訴她的師傅——“育鋒”輪當時的船長丁軍平時，師傅很驚訝，“她提這件事的時候，我確實有些意外，因為校船上還從來沒有過女駕駛員，所以我告訴她可能還要跟校領導討論一下”。白響恩也一次次地向校領導表達了自己獨立開船的愿望：“我是學校培養的，為什么不能讓我做駕駛員呢？”最后，在丁船長的“護航”下，白響恩幸運地成為第一位駕駛“育鋒”輪的女性，而她收獲的不僅是航海技術的進步，更是“從0到1”的巨大突破。

在海上歷練4年后，白響恩又迎來了一次至關重要的機會——中國第五次北極科考隊要乘坐“雪龍”號開展科考任務，并在上海海事大學招募航海志愿者。經過層層選拔，她從三十多個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接到電話通知時她正在船上工作，“那一刻被幸運砸中的眩暈感，至今縈繞在我的腦海”。

2012年6月27日，“雪龍”號緩緩駛向大海，白響恩的極地之旅正式起航。作為二副，她的職責是檢查船上的各種航行儀器，確保正常使用；查閱海圖資料、收集沿途氣象信息和近期的航行通告，并結合本船的船況制定航線，為航船選擇最優的方向。她需要時刻關注冰面情況，提前作出預判，從而找準切入浮冰的角度。

巨輪一路向北，當浩瀚無垠的北冰洋出現在眼前時，白響恩激動得流下了熱淚，“白茫茫的大海上，前方的冰路不斷地被破開，冰的裂縫越來越長，我駕駛著萬噸輪船馳騁在冰面上，那一刻特別感動，為自己，也為團隊”。

“雪龍”號往返會經過數個時區，在生物鐘紊亂的情況下，科考隊員們還要時刻面臨未知的挑戰。科考船曾困于冰脊，危在旦夕，隊友們用了10個小時，嘗試了多種破冰辦法才最終脫險。一次冰上作業時，白響恩不小心一腳踩進冰窟窿，整個右腿幾乎失去知覺，所幸身旁的科考隊員及時發現，一把將她拉了起來。“那里的海水深度有4800多米，一瞬間人就可能沒了。” 劫后余生的白響恩心有余悸。

航海總是充滿各種風險，但白響恩從未想過放棄。2022年8月，又一次完成出海任務的她終于拿到夢寐以求的船長證，完成了自己年少時許下的愿。“當我實現船長夢后，我發現這并不是夢想的終結，而是航海夢的開始。因為我可以依托教師的身份，幫助更多人達成自己的夢想。”

在人生航線上“破冰”前行

“不在船上，就在講臺上。”白響恩這樣形容自己現在的工作狀態。

高等院校的航海教育承擔著培養航海類專門人才的重要使命，在航運業的發展過程中發揮著基礎性、全局性和先導性的重要作用，對我國開發利用海洋、鞏固海防、維護國家海洋權益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白響恩還主編了《航海英語聽力與會話》《航海導論》等航海專業書籍，主持編撰的《北極（西北航道）航行指南》，為海上絲綢之路備用通道建設打下基礎。

談及航海教育，身為上海海事大學副教授的白響恩有著溢于言表的使命感。“我希望把認真、堅持的航海精神傳遞下去，引導和幫助那些熱愛大海的年輕人實現航海夢想。正如當年我的老師所做的那樣。”她認真研究教材教法和新課程標準，主持建設4門上海市高校重點課程，榮獲首屆上海市課程思政教學特等獎、市高校青年教師教學競賽一等獎和市“教學能手”稱號。

基于自身成長，白響恩深知在教學中激發學生內驅力的重要性。她用各種形式激發并引導學生對課程和專業知識的熱愛，比如將自己的航海經歷、航運前沿資訊融入課堂教學。“白老師在課堂上會穿插一些她在科考時留下的珍貴影像資料，通過這種一手資料，我們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航海專業到底是什么樣的學科，需要我們具備什么樣的素質。那些故事也教會了我們責任與信念，讓我們對深藍色的大海更加向往。”上海海事大學航海技術專業的學生鮑天潤說。同時，白響恩為大一學生開設了《海事職業發展規劃與設計》課程，邀請擔任船長、引航員、船舶公司高管等職務的優秀校友來校分享，讓學生明晰自己的就業方向，為他們提前規劃未來、掌舵人生航線。

自2012年開始，白響恩對上海市中小學的科普講座邀約來者不拒，但成為科普“網紅”卻是課堂教學過程中的意外收獲。2022年暑假，她駕船出海，學生們三年沒有機會上船，問她能否分享一些實景視頻，方便增進對課程的認知。海上流量有限，沒條件將視頻挨個傳到課程群，白響恩想到了抖音。而后因為海上生活枯燥，她索性將這次航行做成“跟著白船長去看海”系列：有的分享航海干貨，比如靠近碼頭時駕駛臺如何操作、船與船如何交互；有的展示海上生活的孤獨與浪漫，比如日出日落、飲食起居。漸漸地，這個賬號“出了圈”，觀眾也從學生拓展至大眾，白響恩也從三尺講臺上的大學教師變成面向全社會科普的“captress白船長”。行業內的新人關心業務流程，普通觀眾則關心在船上能看見什么、吃到什么。

頻繁更新的那一個多月，白響恩短視頻的瀏覽量超過了1200萬，這讓她第一次感受到網絡傳播的力量：“我平時做講座，每場最多也就三四千人，要做多少場才能達到千萬量級？”于是，即便評論區偶有質疑，時至今日她依舊在使用短視頻向公眾進行航海科普。在她看來，相較于人們對航天等領域的了解，航海科普的任務仍舊艱巨。“我國是一個海洋大國，有一萬八千多公里的大陸海岸線，要建設海洋強國，需要大眾了解更多相關知識。我國每個人都是有藍色基因的，只是需要更多人來喚醒這一基因。”2022年第九屆全國科普講解大賽上，白響恩以全場最高分獲得一等獎，被授予“全國十佳科普使者”稱號。

自大三時推開那扇“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門，白響恩憑著熱愛一次次踏上駛向星辰大海的征途，探尋海域里的更多可能。在航海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領域，白響恩認為自己夢想的實現得益于各方機遇，因而也有責任借由自己的故事幫助更多人找準人生航向。

“船航行在海上，可以駛向任何方向，但最終的目的港只有一個。船長的職責是在所有路線中選擇出一條航線。人生也是如此，而那個選擇航線的船長，是我們自己。”白響恩認為，每個人的幸福人生，可能就來自不斷地“破冰”前行、劈波斬浪，而駛往的正是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