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主題歷來有“批判說”“對比說”以及“兒童心理說”等,這樣的多元探討是有意義的,但就語文教學而言,也給老師們帶來了一些困惑和不便。
這種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的狀況或許與部分老師對文本的態度有關。在筆者看來,從培養學生基本的審美鑒賞力出發,結合作者生平、兼顧文體特征、尊重文本邏輯,乃是作品解讀的正途,而在文本之外探幽索隱或無限延伸則是不足取的。
兒童視角:親切感人的懷念之情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于1926年9月,當時魯迅在廈門大學任教,遭受著北洋軍閥等各種敵對勢力的嚴重壓迫,也經受著守舊勢力的排擠。在惡劣的處境中,魯迅說:“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可以說,散文集《朝花夕拾》是魯迅在紛擾蕪雜中努力尋找的“一點閑靜”,雖說它也留下了當時社會斗爭的影子,偶爾也可見對“正人君子”們的“順手一擊”,但最核心的是作者童年生活和青年求學歷程的真實記錄,縈繞其中的是親切感人的懷念之情。
這種親切感人的懷念之情,從“百草園”部分可以完全體現出來。百草園是一個荒園,但在無拘無束、爛漫無邪的兒童看來,卻是那樣有聲有色、多姿多彩。作者一連寫了12種動植物,寫到了它們帶給“我”的無限趣味: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長吟的鳴蟬,肥胖的黃蜂,輕捷的叫天子,低唱的油蛉和彈琴的蟋蟀們,蜈蚣,斑蝥,何首烏和木蓮,還有比桑椹要好得遠的覆盆子,所有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生機勃勃、新鮮可喜,甚至“短短的泥墻根”和“斷磚”都牽引著童年的“我”獵奇的目光。而亦真亦幻、充滿了驚險意味和神秘色彩的“美女蛇”的故事,還有冬天捕鳥的情景—作者在自然的妙境天趣中滲入人情常理—也讓我們充分領略到了民間文化的魅力以及勞動者的經驗與智慧。
這種親切感人的懷念之情同樣彌漫在對“三味書屋”的敘寫之中,其整體脈絡和格調是一以貫之的。“折梅花”“尋蟬蛻”“捉蒼蠅”“喂螞蟻”,兒童總能在這些看似無趣的事情上樂此不疲。或是在先生讀書的時候,也可以“做戲”和“畫畫兒”。“三味書屋”的生活不再是放縱不羈的,但空間的轉移并沒有帶來行為上的抗拒或情感上的不適,從頑童到讀書郎,貪玩與好奇的心性一如既往,而即或是在先生的喝問之中,在書聲鼎沸之中,在習課之中和習課之余的“不務正業”之中,也無不讓我們感受到了生命的那一份自在與自由。循著純凈而新奇的兒童之眼,我們看不到太過沉重的東西。嚴厲的先生其實是溫厚的,枯索的誦讀也并沒有損害生命的元氣。作者回憶的重心始終不在其苦,而在其樂,從這個意義上講,“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實際上是魯迅情感過濾之后的兩個童話。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的生活不是割裂的或者對立的,它們之間不是此揚彼抑、相互排斥的關系,百草園的無羈與三味書屋的有限,都是作者內心深處曾經晶瑩奪目的帶露的朝花。
成人視角:追昔撫今的輕聲感喟
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沒有感傷、惆悵、遺憾、沮喪和成年魯迅所慣用的那種調侃和諷喻。在成人視角的敘述和議論中,這些無疑是可以捕捉到的,但它對作品整體的暖色和輕松的調性似乎沒有構成什么影響。一派天真的兒童視角與帶有幾分嚴正、深沉和憂傷的成人視角明暗交織,使得作品在追昔撫今之中,既有對童年生活的溫暖回憶,也埋伏著對中年處境的輕聲感喟。而這后一點,恰恰是不少讀者斷章取義的地方。
從文章開頭的“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到結尾的“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都是現在時的敘述者視角。不過,與其說這里有什么微言大義,毋寧說它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結構和情感上。結構上的呼應自不待言,從情感上講,逝者如斯、物是人非,甜蜜的回首之中,當然也有時光不再和對家道中落的嘆惋,更有中年艱難辛苦欲回童年而不得的無奈。站在童年視角,一切都是美好的;而站在成人視角,一切又都回不去了。
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回憶性散文都難免或多或少地具有過去和當下的雙重視角,一方面是親切的懷念,另一方面是對舊時光的重新打量,從前的生命體驗與現在的復雜心境總是纏繞在一起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自然也是如此。但我們如果把這種成人視角的吉光片羽的敘述簡單而夸張地理解并上升為某種主題,顯然是不合適的,也是無法做到循文入義、邏輯自洽的。正如我們不能因為文中有對“怪哉”的探問,就誤認為作品的主題是表現兒童對知識的渴求一樣。解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最合宜的姿態,乃是首先把它當作用“閑靜”來抵御“紛擾”的寫實的回憶性散文來看。唯其如此,我們才會明白,文中的“先生”,就是魯迅的啟蒙老師壽鏡吾。現實生活中的“先生”也是“方正、質樸、博學”的,魯迅對他充滿了敬意;作者讓一個現實生活中備受尊敬的老師成為自己筆下被嘲笑和被批判的對象,是完全說不通的。
值得一提的是,課后的“積累拓展五”頗具開放性和啟發性:“文中那個活潑可愛、盡情玩耍的小魯迅宛在眼前,你看到文字后面那個拿筆寫作的‘大’魯迅了嗎?你覺得這個‘大’魯迅是帶著怎樣的情感來寫本文和《朝花夕拾》中其他文章的?”很多老師在施教過程中把“‘大’魯迅”理解為“大寫的魯迅”或“偉大的魯迅”,而不是成年魯迅;把“‘大’魯迅”理解為將筆當作匕首和投槍的魯迅,而不是拉開了距離帶著那一份眷念和惜別之情回望童年的魯迅,因而在文本解讀時就免不了有些用力過猛,這或許是我們在把握作品“雙重視角”的時候要特別注意的。
課堂指引
總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篇幅較長,意蘊豐富。我們一方面要知人論世,對相關背景知識諸如《朝花夕拾》小引、壽鏡吾其人其事等做些補充,為推動學生的深度閱讀提供必要的支架;一方面又要“以本為本”,避免在教學內容和教學重點的把握上顧此失彼、旁逸斜出。在具體施教過程中,我們不妨與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第三單元的名著導讀《<朝花夕拾>:消除與經典的隔閡》勾連起來,這樣,既能激勵學生從“這一篇”走向“這一部”,又能在經典作品的閱讀方法上,給予學生正確而切實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