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李將軍列傳》的敘事藝術

《史記》作為我國歷史上紀傳體通史的開山之作，是司馬遷傾盡畢生心血寫成的，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歷久彌新的生命力，歷來備受文學家與史學家的推崇。《史記》一書所記載的歷史上至黃帝時期，下至漢武帝時代，大約有三千多年，時間跨度大，可選擇的歷史素材多，在整合材料的過程中，作者需要進行精細的處理，才可以有條不紊地將歷史事件進行敘述。通過對《史記》的閱讀，人們可以窺見司馬遷高超的敘事水平與卓越的編排材料的能力。

《史記》中一共有“七十列傳”，《李將軍列傳》便是其中一篇，而且是描寫最為出彩的一篇。“列傳”主要是為重要人物和各方面代表人物作傳，以人物為中心來反映歷史大事，表達自己的觀點。《李將軍列傳》一文以李廣一生的經歷為線索，向讀者描繪了一個驍勇善戰、治軍有方卻終生不得封的“飛將軍”形象。這是司馬遷情感投入最多的一篇文章，表達了司馬遷對李廣的同情。

在敘事安排上，《李將軍列傳》以時間為序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在順時敘事的基礎上，用詳略得當的敘事方法優化敘事結構，側面烘托李廣的軍事才能與悲劇結局；又通過對李廣的語言、神態等細節和戰爭場景的描寫，突出李廣治軍有方、驍勇善戰的大將風采；同時插入程不識治軍和李蔡的生平經歷，進行錯時敘事，與李廣的悲劇人生結局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得“飛將軍”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故事情節也更加豐富多彩、耐人尋味。

一、《李將軍列傳》中的時間敘事

《春秋》作為我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最早確立順時敘事的傳統。撰寫《史記》時，司馬遷受到《史記》《左傳》等中國古代編年體史書敘事方法的影響，在描寫人物列傳時，往往以人物的出生為開始，以人物的死亡為結束，依照自然時間順序組合排列，《李將軍列傳》一文也不例外。全文以李廣為敘事中心，故事情節多圍繞李廣的行動軌跡展開。李廣是漢代抵御匈奴的關鍵人物，憑借高超的軍事才能獲得“飛將軍”之稱，令匈奴“數歲不敢入右北平”，為維護漢王朝的長治久安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司馬遷在書寫《李將軍列傳》一文時，以李廣的生命時間為敘事線索，擇取重要時間點詳細敘述，以巧妙的時間敘事塑造出李廣驍勇善戰卻懷才不遇的悲劇形象?！独顚④娏袀鳌芬晃陌凑绽顝V參戰的年份逐年記錄，形成持續貫通的敘事線索，使得人物敘事條理清晰、流暢自然，敘事節奏緊湊連貫，無突然中斷之感。

《李將軍列傳》中對李廣的一生經歷進行敘事，“孝文帝十四年……廣為漢中郎”以后的描寫皆為順時敘事，“及孝景初立，廣為隴西都尉，徙為騎郎將”；“ 武帝立，于是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尉”時為公元前132年，“后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公元前127至124年，“廣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廣為“漢之飛將軍”；元朔六年（前123年），廣為后將軍出擊匈奴；公元前121年，“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擊匈奴；公元前119年，廣為前將軍隨衛青、霍去病出擊匈奴，后失道引頸自刎。司馬遷以李廣人生中最為重要的時間節點為線索，運用順時敘事的方式將李廣的一生清晰地呈現在了讀者的面前，敘事過程流暢，李廣悲劇性的人物形象也隨著文章的結束躍然紙上，清晰明確。

順時敘事雖然可以塑造飽滿立體的人物形象，但仍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如在同一時間發生的許多事情該如何選擇材料進行敘事，或在同一時間不同空間內發生的重要事情該如何進行敘事，這都是順時敘事無法解決的難題。因此，為了滿足自己的敘事需要，司馬遷在繼承前代順時敘事的基礎上，加入了錯時敘事模式，即倒敘、插敘和補敘等敘事方法。倒敘于文首進行敘述，打破或顛倒自然時序；補敘則是在文章中插入一段與文章主題相關的內容；插敘則是把一個故事插入另一個故事中去，在同一時空發生的不同事情，往往需要先暫停一個故事的敘事，插入另一個故事，然后再接著講文章的主線。

在《李將軍列傳》中，司馬遷曾兩次使用插敘。第一次是插入程不識治軍的相關內容，與李廣治軍進行對比，突出李廣仁愛士卒、簡易不繁的治軍原則，表達了司馬遷對李廣治軍的贊賞。第二次是插入李蔡的生平，李蔡的政途順暢與李廣終生不被封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漢武帝不公平的用人制度進行了有力的諷刺，同時也對李廣坎坷不平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

錯時敘事方法的應用使得《李將軍列傳》的故事情節更加流暢，趣味性較之單調的順時敘事也有了較大的提升。順時敘事與錯時敘事的應用使得《李將軍列傳》能夠在同一篇文章中展示不同時空發生的重要事情，在敘事過程中產生對比效果，突出人物的性格。

二、《李將軍列傳》的敘事結構

結構作為一種功能框架，在文本的敘事過程中具有宏觀統攝的意義。李長之先生曾說：“《史記》一部書，就整個看，有它整個的結構；就每一篇看，有它每一篇的結構。這像一個宮殿一樣，整個是堂皇的設計，而每一個殿堂也都是匠心的經營?！币虼?，筆者仔細分析《史記》的結構，將其分為外形結構和紋理結構。外形結構是《史記》的整體框架，紋理結構則是指單篇文本中段落與段落之間的結構技法。

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種體例構成了《史記》的外形結構，多層次、多維度地展現了黃帝至漢武帝之間三千余年的歷史；而單篇人物傳記則是個體人物的發展史，以小人物的命運揭示大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本紀的內容。《李將軍列傳》一文運用對比、烘托手法突出李廣的悲慘命運，揭示了漢代社會嚴苛的政治環境。列傳詳細敘述上郡之戰、右北平之戰、漠北之戰，多維度地刻畫出李廣驍勇善戰、鎮定自若的形象。李廣身經七十余戰，司馬遷特選此三戰詳細敘述，一方面是為了贊嘆李廣卓爾不群的軍事才能，另一方面是為了哀嘆李廣生不逢時的悲慘命運。與開篇文帝嘆曰“惜乎，子不遇時！”及典屬國公孫昆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相互呼應，悲劇色彩貫穿前后。通過從這二人的言論，側面襯托出李廣超高的軍事能力，但也預示了李廣的悲慘命運，奠定了本文的悲劇色彩。

《李將軍列傳》一文以李廣一生的經歷為線索貫穿全文，開篇即遵循《史記》人物列傳的敘述格式，介紹了李廣的籍貫、祖上信息及其早期從軍的經歷。司馬遷用“用善騎射，殺首虜多”八字刻畫出李廣善射、驍勇善戰的形象。上郡之戰，李廣以百騎對千騎，“廣之百騎均大恐，欲馳還走”，唯獨李廣沉著冷靜地判斷出當前的形勢，“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誘，必不敢擊我”，李廣的判斷并未出錯，“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于夜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上郡之戰雖然是一場小的戰役，但敵我力量懸殊，然而，李廣并未慌張，在冷靜分析之下擇取了合適的戰略，這場戰役充分展現了李廣超高的軍事指揮才能，突出了李廣的智慧與膽識。公元前121年，李廣與博望侯張騫出擊匈奴，這也是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李廣以四千騎對匈奴四萬騎，在軍士皆恐的情況下，“廣意氣自若”。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尤其是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主將的作用尤為重要。但是在兩場以少戰多的戰役中，李廣都能做到穩定軍心，顯示出了他的大將風采。

公元前119年，漢武帝發動漠北之戰，李廣請求擔任前將軍一職，卻因迷路而未能參戰。面對長史的詢問，李廣老淚縱橫、憤愧不已。漠北之戰是李廣參與的最后一場戰役，他一生戰功赫赫，最后卻只落得了“豈非天哉”之言。司馬遷在文章中加入李廣獨白部分的內容，極力渲染了其命運的悲劇性，使讀者對李廣一生的遭遇產生了深刻的同情，也表達了對漢武帝用人制度不公的憤懣之情。

《李將軍列傳》的敘事結構從整體上看是井然有序、疏密有間的，這樣的敘事結構使得人物傳記敘事更完整。疏密有間的敘事結構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心情松弛緊張交替，能夠調動讀者的閱讀興趣并產生自己的閱讀感受。

三、《李將軍列傳》中的表現手法

《史記》以人物為中心塑造了來自不同階層的人物形象，然而每個人物形象各不相同，大放異彩，這主要是因為司馬遷在描寫人物形象時運用了個性化的人物語言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公元前119 年，漢武帝派衛青、霍去病出擊匈奴，李廣以前將軍隨行出征?！耙c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痹谶@樣的情況之下，李廣感嘆道：“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遂引刀自剄。”回想李廣的一生，自孝文帝十四年（前161年）起，就開始與匈奴對戰，曾一度被匈奴號為“漢之飛將軍”，一生戰功赫赫卻終生不得封，最終落得了一個“引刀自剄”的悲慘結局。因此，李廣臨終前的這一段語言描寫，能夠表現出他內心的不甘，更能引發讀者對李廣悲慘遭遇的同情。司馬遷在李廣自刎之前曾描寫了其弟李蔡的事情，李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在司馬遷看來，李廣的人生悲劇雖有天命的成分，但更大的原因在于漢武帝用人不當。正如文章開頭文帝所言：“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彼抉R遷用短短的一句話道出了李廣的遺憾，描寫出李廣內心的不甘與無奈。

司馬遷在刻畫人物形象時，除了描寫人物的個性化語言，還加入了大量的場景描寫和細節描寫，以突出人物的性格及其鮮明的個性特征。在《李將軍列傳》中，司馬遷耗費了諸多筆墨描寫戰爭場景和李廣治軍的生活細節，以突出李廣高超的武藝和心系下屬的大將風采。

公元前127年，郎中令李廣與博望侯張騫出擊匈奴，李廣“將四千騎出右北平”，行軍數百里后，遇“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廣軍士皆恐”，李廣則是沉著冷靜，顯示出大將風采。先是派其子李敢觀察敵情，“胡虜易與耳”，以穩定軍心。當“漢兵死者過半”時，“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有效遏制了敵方前進，帶給匈奴將士巨大的心理壓力?！袄羰拷詿o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自是服其勇也?！彪m然這場戰爭最后的結局是“廣軍功自如，無賞，”但這段戰爭場景側面襯托了李廣作戰勇猛且富有謀略的形象，正如典屬國公孫昆邪所言 “李廣才氣，天下無雙”，“飛將軍”李廣的軍事才能和在戰場上的隨機應變能力是天下無雙的。

司馬遷通過對戰爭場景的描寫，在片刻之間樹立起一個驍勇善戰、智勇雙全的“飛將軍”形象，這與后文李廣引頸自刎的結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極力渲染了李廣命運的悲劇性和漢王朝君主刻薄寡恩的特征。司馬遷用高超的敘事手法，突出了李廣本人的傳奇色彩與悲劇命運，又在歷史故事的敘述中融入了作者本人的想法與感情，使得歷史故事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

四、結語

《史記》作為一部體例多樣、內容豐富的文學著作，其敘事手法多樣化，為中國敘事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妒酚洝凡煌w例之間的敘事方法不盡相同，即使是同一體例下的文章，敘事手法也不同?！独顚④娏袀鳌纷鳛椤妒酚洝啡宋飩饔浀拿瑪⑹嘛L格更是豐富多樣。

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一文中以李廣一生的經歷為線索貫穿全文，以時間為序推動文章的前進，在時間的前進之下，又采取了詳略得當的敘事手法優化本文的敘事結構，在表現手法上則采用了人物語言等細節上的描寫展現人物的性格特征。這些內容對各學者認識李廣、了解李氏家族的悲劇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能夠幫助各學者更好地了解與研究其他人物傳記和漢王朝與匈奴的戰爭史。

（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作者簡介：常樂樂（1998—），女，陜西榆林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