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鄉土宗族社群中,性別差序與道德規訓組成了一套深嵌于泥濘的規則總和,成為維系宗法社會正常運轉的一條隱形而堅韌的紐帶。湘籍作家沈從文的短篇小說《蕭蕭》以悲涼沉重的口吻講述了童養媳蕭蕭不幸的一生。書中小丈夫、花狗與祖父三人有著迥異的身份地位、人生閱歷、品行特質以及價值觀念等,分別被沈從文賦予了不同的人格隱喻義。縱向對比剖析三位男性角色內蘊的深層寓意,也不難發現三者由外到內映射出整個鄉土世界的真實面貌。筆者通過分析和解讀三位男性角色的個性與張力描繪,抽絲剝繭、層層深入,揭秘封建鄉土社會的真實內核,探尋藏匿于泥土深層的獨特氣息。
一、至善至純的虔誠信徒——小丈夫
倘若說蕭蕭是被小廟無情驅逐的“亡徒”,那么小丈夫則是小廟的忠實“信徒”。孩提年紀的他成為小說中唯一未被嚴苛宗法觀念“洗禮”的人,生動詮釋了沈從文筆下“希臘小廟”獨特淳樸的人性美。小丈夫于襁褓中便受到家人的呵護,年僅3歲就擁有了童養媳。13歲的蕭蕭整天帶著3歲的小丈夫在鄉間、山野玩耍:溪溝里的花田螺、草料堆上的搖籃曲、棗樹下的小竹竿、星光下的禾花風……正因如此,小丈夫在成長過程中更多接觸的是自然而非人群,最常陪伴在他身邊的是蕭蕭而不是家中長輩。蕭蕭日復一日的付出在無形中換來了小丈夫的信任和依戀,所以當她同花狗的秘密被捅破時,家中唯有小丈夫一人選擇原諒并挽留蕭蕭。種種原因之下,他的勸阻最終奏效。在尚且沒有價值判斷能力的年齡,小丈夫下意識聽從蕭蕭的行為也反映了他與蕭蕭非同尋常的關系:比起夫妻,他們之間更像是親近的姐弟。誠然,彼時小丈夫年齡尚小還不懂事,但待若干年后正式與蕭蕭結為夫妻,面對蕭蕭與花狗的兒子叫自己“大叔”時,他也從不生氣。
作為不得不隱隱約約知曉一切的人,小丈夫其實并未完全囿于自己的“小天地”,但也從未涉足某一矛盾漩渦的中心,只是被動地默默承受著外部世界作用于自己身上的一切。在家長的授意下被動擁有了自己的童養媳、在不曉事的年齡被動地成為花狗有意接近蕭蕭的幌子、在一連串陰差陽錯之后被動接受與小幾歲的“養子”朝夕相處……面對所經歷的一切,小丈夫似乎都沒有任何強烈的主觀思想,而是安靜地注視著世間的喜怒哀樂。沈從文賦予小丈夫天生的“鈍感力”,讓他成為故事中僅有的與鄉土宗法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個似乎本不屬于此地的特殊的存在。可以說,至善至純的品格是小丈夫的人性底色。他純潔干凈的心靈與其身處的復雜鄉土社會近乎脫鉤,淡泊超塵的人生觀在遍地泥濘中遙遙佇立,為庸俗黯淡的周遭世界添上一道明凈的色彩。
二、愚昧鄙俗的毒瘤糟粕——花狗
與小丈夫潔凈無瑕的心靈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工人花狗充滿邪念欲望的眼神。花狗出身貧寒,靠出賣體力謀生,長期浸淫于鄉土社會的愚昧文化泥沼之中,思想腐朽消極、品性庸俗卑劣。在祖父家做工時,花狗將邪惡的目光投向了稚氣未脫的蕭蕭。他步步為營,蓄謀擠進蕭蕭的日常生活,沉下心來等待魚兒上鉤。花狗的伎倆直接簡單,他將小丈夫作為接近蕭蕭的媒介,利用小孩子貪玩天真的個性逐步接近蕭蕭,并進一步利用她不諳世事的個性對其下手。為了盡快“得到”目標,從熱心幫小丈夫打棗子,到別有用心教他唱低俗的山歌,花狗逐漸讓蕭蕭和小丈夫適應了自己的無聲侵入。不僅如此,花狗似乎還格外懂得投其所好,知道蕭蕭對女學生感興趣,他便故意將自己從祖父那里聽來的故事加工為自己的經歷,編造“胡謅的笑話”以卸下蕭蕭的防備。待時機成熟時,不懷好意的靠近、別有深意的言語、張口就來的誓言,花狗成功引誘單純的蕭蕭墮入自身所處的深淵,讓她與自己一同沉淪于幽深的絕望。
比花狗卑鄙低劣的引誘手段更過分的,是他面對事發狀況的消極態度和做法。事前,花狗在蕭蕭的要求下對天立誓,稱自己永遠不會辜負蕭蕭,并且不會將兩人之間的秘密告訴別人。然而,當蕭蕭意外懷孕之后,曾經的山盟海誓一瞬間蒸發不見,過去曾得意狂妄夸下的海口也變成了可笑的諷咒,那些洋洋自得的“小機靈”更是被難堪與尷尬所取代。花狗先前接近蕭蕭時囂張猖狂的那句“我全身無處不大”,與事發后他急于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干二凈的膽量形成鮮明對比。手足無措的蕭蕭找花狗求助,“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原來這家伙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與其說花狗找不到任何解決辦法,倒不如說他根本沒打算正視眼前這個棘手的問題。面對蕭蕭幫忙抓藥、逃離鄉村奔向城市的乞求,花狗始終無動于衷,沒有一點兒擔當的他只是懦弱無能地選擇逃避,徹底丟棄了道德尊嚴。“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花狗最終不告而別,盡管沒過多久便被主人家遺忘了,但他帶給蕭蕭身體及心理上的傷痛卻是永久的。
花狗性格的割裂與矛盾也正是鄉土世界部分落后百姓自身劣根性的典型體現:目光短淺狹隘、遇事退縮不前,人生的小舟隨波逐流漂蕩不定。受限于物質的匱乏與精神的貧瘠,花狗這類鄉村年輕人一輩子囿于深深的井底之中,時而游手好閑,時而打打零工;一面放飛自我追求新鮮即時的快感,一面捅破簍子后夾著尾巴四處逃竄,平庸俗陋的人生混亂而晦暗。沈從文以花狗形象的多面立體塑造,揭露并批判了部分鄉土社會民眾的無知庸愚,從而展現不同階層人們真實完整的生存精神狀態。
三、道德規訓的威嚴典范——祖父
不同于前兩者在某種程度上的“非典范性”,擔任宗族社會中重要“家長”一職的祖父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和公信力,在自覺維系宗族內部穩定秩序的同時,還牢牢占據著評判一切內外部文明現象的道德高地。作為統領主持家族大事的“主心骨”,祖父穩穩把控著整個家族發展運行的方向,這其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童養媳的物色。十多年的時間里,祖父依次親自將孫子的童養媳與曾孫的童養媳引進門,躬身操持著家庭血緣親屬的事務,儼然是一切封建宗法禮教秩序的忠實維護者。他早早地為年幼的子孫鋪就了一條穩當安逸的人生道路,卻也狠心插手了其他女孩的人生選擇,助推她們走向無望無助的黑暗。不但如此,當蕭蕭與花狗的秘事被撞破時,祖父的處理方式表面上看似圓滑有余地,但也體現了他性格中冷漠可怕的一面。
針對蕭蕭的去留問題,他只提供了兩個解決方案——“沉潭”或是“發賣”,并讓蕭蕭的族人作出選擇。前一個選擇斷了蕭蕭的生路,后一個選擇也會將蕭蕭推向另一個水深火熱的境遇之中。兩種做法均影射祖父對于宗法禮教的嚴苛恪守,以及骨子里極端現實的殘忍冷酷。然而,祖父雖以“道德規訓”的戒尺嚴懲觸碰“紅線”的人,但他心中的道德天平偏向的永遠是人,而非事本身。只因蕭蕭懷胎數月最終生出的是男孩,祖父便也決定不再趕她嫁到別處了。新生兒的性別成為蕭蕭在這個家庭繼續生活下去的強有力的保護傘。如此看來,所謂不容置疑的道德勸誡背后,還包含了許多無法坦蕩言說的“潛規則”。這些規則如同沉重的鐵鏈鐐銬般,將“蕭蕭們”一輩子拴起來,嚴格控制“男尊女卑”的道德等級差序,從而確保整個宗族乃至社會的正常規律運轉。
除此之外,在批評女學生的只言片語中,祖父言語間流露的鄙夷不屑,既隱含其對于城市進步文化的抵觸反對,更折射出舊社會城鄉之間文明意識的脫節的。祖父以其“鄉下大家長”的眼光與思維看待女學生,其客觀立場本身就不夠公平公正,得出的觀點自然偏頗。他從衣、食、住、行等多方面對女學生進行諷刺,認為她們的行為完全不可理喻:凡是“僭越”基本生存需要的精神物質享受都被簡單歸為“亂花錢”,一切不受傳統禮教束縛的人格特征被反諷為“自由”,各式各樣新奇陌生的舉動都可以被一句輕率的“稀奇古怪”來定義……女學生們按自己喜好生活,生活質量有充足的物質金錢保障,最重要的是她們從不畏懼男性的壓迫。但是這在封建保守的祖父眼里簡直是天方夜譚!
祖父所有批斗的矛盾核心都指向女學生擁有的“人身自由”——由人格到精神的相對獨立性。這種“獨立性”與鄉土宗法社會中女性普遍具有的對于男性權威的絕對“從屬性”和“依附性”迥然不同。其所帶有的鮮明的進步性與變革性,不單單對祖父深入骨髓的認知形成巨大挑戰,更是對封閉鄉土世界中根深蒂固的等級與規則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于是,女學生豐富多彩的生活成為祖父茶閑飯后的談資,被他反復咀嚼做文章。
在與蕭蕭的交談中,祖父不留情面地痛罵女學生:“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這幾句嚇唬人的描述,不僅體現出祖父對外部世界文明開化的反對仇視,也反映出農民階級與小資階級之間固有的尖銳矛盾。由此可見,狹隘、落后、封建、腐朽既是祖父性格特征的歸納,同時也是鄉土宗法社會“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基本特點的概括性描述。
四、結語
沈從文筆下的鄉土世界看似是將完全割裂的內核與外殼生拼硬湊,實則以宗法社會極端立體的多極面貌還原真實的歷史時空。從返璞歸真的人性美探尋到卑劣落后的劣根性揭示,再到森嚴固化的禮教觀批判,外部表征、隱秘底層與核心規則的隱喻式遞進結構串聯成了三位男性角色的內在關聯邏輯,并構成文本的隱性行文線索。三位男性角色還原了依附于這片泥土之上人性與社會的本來面目。然而,沈從文進行男性角色人性剖析的最終目的,則是指向女主人公蕭蕭童養媳的悲劇命運書寫,深切關注同情從軀體到意志全然由封建禮教支配的廣大鄉村婦女群體。
全文圍繞一個平凡童養媳的人生經歷展開敘述,主人公蕭蕭的命運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上述三位男性角色的支配。小丈夫是童養媳制度的被動承受者,也是最終受益者;心術不正、圖謀不軌的花狗利用規則的漏洞侵犯本就不幸的女性;道貌岸然的祖父則是童養媳制度的忠誠教徒,作為幕后推手殘忍摧毀一個個年輕女孩的人生……因身處于“集體無意識”的失語環境,女性微茫的個人意識無法沖破世俗的黑暗,只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育兒,在差序與規訓的罅隙中艱難求生,壓抑苦悶的人生可以一眼望到盡頭。沈從文正是通過人物之間環環相扣的關系,強化三個配角以突出主角個體命運的沉浮變遷,由此展現對于宏闊歷史背景的深刻反思。
童養媳蕭蕭的故事被紙和筆記錄了下來,而“蕭蕭們”的人生卻世代延續。結尾處蕭蕭抱著新生兒駐足旁觀大兒子的童養媳嫁進門時,看的是熱鬧,卻也是在俯視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童養媳身份的重復著墨,也進一步強化了男權統治下由女性相似命運構成的隱形輪回,記憶的反噬使女性的個人意志愈加屈從于堅不可摧的規則,悵惘憐惜之余,唯有聲聲嘆息。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