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是中外文學史上一個經久不衰的文學主題,有學者認為復仇是“人類多民族久遠留存的重要民俗事項、文化心態與文學主題”,而在以女性為主體的復仇中,在以冤魂復仇這樣超自然形式的復仇之外,以智復仇與以技復仇兩種方式同樣值得注意。
一、以智復仇
在明清文學作品中,女性復仇的對象幾乎都是男性,而要對擁有社會話語權甚至是政治話語權的男性實施復仇,則需要有頑強的意志和相當的謀略。例如《警世通言》中《萬秀娘仇報山亭兒》一節,萬秀娘的父親萬員外撞見家中的茶博士陶鐵僧偷錢將其辭退,陶鐵僧懷恨在心,集結了強盜苗忠等人搶劫萬員外家,在此過程中陶鐵僧被認出,于是干脆殺害了萬秀娘的哥哥萬小員外以及隨從周吉,萬秀娘得以逃脫是因為苗忠貪圖萬秀娘美色。將萬秀娘擄走后,為緩解內部矛盾又將之賣掉,后來萬秀娘遇尹宗搭救,在回家途中又誤入了強盜苗忠同伙焦吉的莊園,尹宗不敵二人,被殺。“你情知道我又不識這個大漢姓甚名誰,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樣人,不問事由,背著我去,恰好走到這里。我便認得這里是焦吉莊上,故意叫他行這路,特地來尋你。”萬秀娘因此番言論保住了性命。之后又借鄰居合哥收山亭兒的機會,萬秀娘向合哥傳遞消息,最后得以報仇。
盡管在萬秀娘復仇的過程中有諸多的運氣因素和別的男性(如尹宗、合哥)相助,但最后復仇成功,與她本人的智慧是分不開的。第一次面臨生命危機時,以甜言蜜語委曲求全保全了自己性命,之后套出仇人苗忠的姓名,再到之后尹宗被殺后的保全性命,以及借“山亭兒”之機傳遞消息,都是她智計的結果。她面臨的境遇無一不是敵強我弱,盡管從全文來看,萬秀娘的“智慧”并沒有一場出彩,在被苗忠賣掉之后,甚至有過輕生的行為,但在親人被害、自身同樣無法得以保全之時,仍舊能夠冷靜思考與處理,已經足夠難得。而且,在萬秀娘這一復仇故事中,形象出彩的人物不只萬秀娘,底層“俠士”尹宗、接收消息的合哥、最后出場救人的官員衙役等,都是萬秀娘復仇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人物。尹宗遇到萬秀娘的原因是想要“偷些個物事”賣了之后奉養自己母親;合哥盡心為萬秀娘傳遞消息,或許也有萬員外的三千貫賞錢的因素在……這些人也許并不是完美的人物性格,但也更貼合實際,市井之間的情與義、義與利都在小說中得到了體現。即便是女性的復仇,其中的過程也并不是單一而孤獨的,對大眾人物的描寫和刻畫更體現了明清小說創作中的市井特征。
“二拍”中《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一則,則更加細致地描寫了主人公謝小娥的復仇。謝小娥的父親和丈夫被申蘭、申春二強盜殺害,謝小娥跳水才得以保住了性命,在得救之后,謝小娥的父夫以謎語托夢的方式告知了謝小娥殺害他們的仇人姓名,謝小娥又輾轉數年得以破解謎語,之后化名謝保女扮男裝到仇人申蘭家做事,蟄伏許久之后,終于將仇人一網打盡,告慰了親人亡靈。在報仇之后,謝小娥拒絕了眾人為她安排的道路,遁入空門做了尼姑。或許是以宗教的方式來撫慰主人公報仇之后的精神空虛,又或許是寫作者世俗觀念的加持,塑造了謝小娥這一有勇有謀的女性形象,但其故事的最終導向卻值得深思。
在“二拍”中,有一則《酒下酒趙尼媼迷花,機中機賈秀才報怨》的故事,其中的重要角色巫娘子與她的丈夫賈秀才的人物形象都很有特色,與傳統小說主人公的“完美人格”不同,這則故事是很典型的“誣陷復仇”。女主人公巫娘子的丈夫賈秀才坐館讀書,很少回家,紈绔子弟卜良抓住了這一空子,意圖勾搭巫娘子,與觀音庵趙尼姑謀劃,趁巫娘子到庵中念經求子時將其迷昏,迷奸了她。賈秀才知道之后為妻子出謀劃策,讓其假意引誘卜良,卜良輕薄巫娘子時被咬斷了舌頭;之后賈秀才又到尼姑庵殺了趙尼姑師徒,并將卜良的舌頭留在了現場,官府斷案時尋到了卜良的舌頭,而卜良因口不能言無法替自己申辯被打死。
這種“有仇報仇”的處理方式顯然更符合普羅大眾的審美。這則故事中的復仇主力實際上并不是巫娘子本人,而是丈夫賈秀才,從出主意取得紈绔子弟卜良的舌頭,到殺掉趙尼姑師徒并將舌頭留在案發現場,這樣的處理方式比起常規的復仇,對主人公的生活而言影響更小,也避免了復仇之后的一系列社會麻煩。通過這則故事可以看到,理學中“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操觀念在明代市井文學至少在“三言二拍”中并沒有十分受重視。當賈秀才得知巫娘子被卜良行不軌之事后,他們之間相互的反應是“那巫娘子見賈秀才干事決斷,賈秀才見巫娘子立志堅貞,越相敬重”。
這種生命觀與貞操觀之間的取舍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對王三巧出軌之后蔣興哥對自己也同樣有所反思。王婆勸解三巧時說:“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在《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對于男女主角之間的感情,書中的評價是“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可見這種摒棄世俗傳統貞操觀的新的價值觀念更能為市井民眾所接受,相比其他文學作品,如《水滸傳》中林沖見到妻子后的第一句話“不曾被這廝玷污了?”之后妻子自縊而死,潘巧云在與人通奸之后遭石秀與楊雄殺害,在“三言二拍”中,對個人生命價值的追求明顯高于貞操觀的遵守,也是人們普遍更能接受的一種觀念。
二、以技復仇
除了以智復仇,以技復仇同樣是明清小說中女性復仇的重要方式。相較于以智復仇,以技復仇更像是一種以暴制暴,這類復仇故事中的女性用自身手段完成復仇,這種強調力量性的復仇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同樣表現了人們對自由的向往和傳統俠義情懷的追求。
這類以技復仇故事中,比較著名的有“二拍”中《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崗縱譚俠》一則,韋十一娘的復仇便是純粹的以武技復仇。故事中以程元玉的一系列經歷為主線,在遇到韋十一娘之后,以程元玉的視角寫十一娘的劍術高超,文中韋十一娘的第一次復仇是在她被丈夫拋棄,被伯子調戲并準備玷污時,十一娘提了床頭的劍刺傷他逃走了,這是十一娘的第一次復仇。在此之后,十一娘來到了道觀投奔道姑,道姑教她法術,在她通過試煉之后將術法盡數傳給她便云游了。在故事的末尾,十一娘還有一次復仇,這次的復仇對象是蜀中的某官員,因這官員“詭譎好名,專一暗地坑人奪人”,是以程元玉猜測是“青霞所說做的公事”,程元玉并未說破此事,最后也沒有再與十一娘見過。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崗縱譚俠》中十一娘的兩次復仇,一次是為己,一次則是為人。在孤立無援,只憑一腔孤勇刺傷前來調戲自己的人時,是她沒有學法術的時候;后來十一娘學了一身本領,劍術超群,鮮有敵手之時,卻不再為自己復仇,而是殺掉了蜀中一“坑人奪人”的官吏。這其實或多或少體現了我國傳統文化中對“俠”的定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力量越大,肩負的責任也就越大。在我國的俠義小說中,擁有這種特質的極大部分都是男性,將十一娘一個女性形象賦予這種獨特的俠義精神,這種現象的書寫體現了當時已經有了跳出女性原有活動空間、投身社會世情的意識。
在《閩都別記》中,同樣有一則女性以技復仇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一個名叫柳七娘的女子與丈夫到廣州,卻被地方豪強滿謙覬覦。滿謙想要得到七娘,便殺了她的丈夫李飛龍,七娘得知真相后為夫報仇,故事的最后,“將滿謙抄家一二十萬金,賞給一千與柳七娘,獎其召雷報冤之奇,其余歸庫”。滿謙加害李飛龍所使的手段是白蓮教術法牛角旋風,而柳七娘為夫報仇的方式同樣充滿著傳奇色彩:她上刀梯召喚了天雷,滿謙等人在天雷威壓之下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最后滿謙等人被判了凌遲,滿府被抄家。
這則故事中,柳七娘的復仇是為夫報仇,盡管這則故事中結仇與復仇的方式都充滿著非現實的色彩,但這樣的書寫方式也讓柳七娘這一女性形象更加鮮活。她采取的方式其實并不只是單一的靠自己的武技來復仇,同樣運用到了自己的智慧。在“杯弓蛇影”事件時,柳七娘臨危不懼,思索著事件的經過與疏漏,最終成功解開謎團;在滿謙謀殺了她的丈夫并想方設法占有她時,她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與之交底并拒絕,而是運用自己的智慧與滿謙虛與委蛇,拖延時間,等到時機成熟之時,再運用自己的本領將兇手的丑惡嘴臉暴露于人前。與之前的復仇故事中或多或少對男性形象的加深,《閩都別記》中柳七娘這一部分,并沒有刻意加強對其他義士或清官等男性形象的描寫,而是將筆墨著重在刻畫柳七娘這一女性形象身上,這種描寫方法進一步打破了“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的固有認知。
三、兩種復仇模式下的社會反思
在前文所述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三言二拍”中的故事,尤其在以智復仇的故事中,男性形象都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萬秀娘的復仇成功需要俠士尹宗的幫助與開導,需要鄰居合哥傳遞消息,更加需要官府的清廉辦案。謝小娥復仇之后,有眾多男子慕名前來求娶,但謝小娥自己認為行走江湖多年女貞不再,毅然拒絕,遁入了空門。謝小娥的這一舉動,究竟是自己的貞潔觀念占據上風,使得她跳出原有桎梏加入社會行動之后又再次跳回,還是在男性作家的筆下,被道德化和節烈化的社會風俗使得他筆下的人物有了這樣的轉變。在巫娘子的故事中,巫娘子的復仇需要丈夫賈秀才出謀劃策并實施,盡管二人對已發生的事情并無芥蒂,且二人更加相互敬重,但在大環境的影響之下,小說的作者很難逃脫一種“男性中心”下的對女性觀念的桎梏。在以技復仇故事中,這種社會環境的依賴與監督有所減輕,韋十一娘的劍術與柳七娘的本領使她們已經超出了平凡女子的范疇,她們的復仇往往更加直白,也更加無所畏懼。
在以女性為中心的復仇行動中,她們同樣需要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道德力量和社會輿論的支持。比起“三言二拍”中男性力量對女性復仇的重要影響因素,《閩都別記》中這種影響因素則顯得更小一些。在《閩都別記》的世界意識構架中,以陳靖姑為首的女性形象在福建地區是眾人崇拜的女神,在書中更是將她的身世與觀音菩薩進行了聯系,書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在作者筆下也同樣會與神性相關聯。這樣的一種意識構建在寫作風格上使得它與“三言二拍”有所差別。《閩都別記》中的女性形象構建與女性復仇書寫在不同程度上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男性力量進行了弱化,書中的女性崇拜的意識是十分明顯的,這種崇拜不一定只體現在復仇這一單一的人物行為中,但是能夠通過復仇對這一寫作意識進行探究。
關于“三言二拍”與《閩都別記》寫作風格差異的形成,或許有多方面的原因。“三言二拍”的寫作者是浙江、蘇州這一經濟文化各方面都相對富饒的地區,深受各方政治文化與儒家文化的洗禮;而閩都地區相對而言地理位置距離中央王朝較遠,民風民俗的形成也更具特色,有自己的風俗文化。這或許是二者風格差異的原因之一。
復仇本身是一種非理性行為,復仇這一文學主題也在中外文化長河中呈現出多元的結構,中國古代的復仇故事,呈現明顯的正邪的對立。女性復仇作為復仇大主題下的重要分類,同樣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對女性復仇這一主題的探究和分類,能夠更好地探析理清文學文本的脈絡。
(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2022年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女性復仇主題在古代文學史中的嬗變”(YCX2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