縵樂初探

西周時期，周公建立起一套完備的禮樂體系，并為后世沿用。在禮樂制度中，樂與禮的配合及使用有著嚴格的規定，如在敬拜宗廟、天地時多使用雅樂；在宴饗時多使用燕樂等。但據現有史料發現，除雅樂、燕樂外，還有名為縵樂的音樂類型也曾用于吉禮及宴會中。關于縵樂的性質，史料記載中大致有兩種觀點：一是類似于雅樂、燕樂的正統之樂，用于吉禮、宮廷宴饗等場合；二是屬于雜樂，主要生存繁衍于民間之中。本文將從縵樂之正、縵樂之雜兩部分論述縵樂所具的類似于雅樂、燕樂的正統之樂，及百戲、雜樂之類的民間雜耍的兩類性質與功能。

一、縵樂之正

《周禮·春官宗伯》載：“磬師掌教擊磬，擊編鐘，教縵樂、燕樂之鐘磬。”由《周禮》記載可知，縵樂的伴奏樂器含鐘、磬。鐘、磬在中國古代均為禮樂器，且有嚴格的使用等級制度，如：“凡縣鐘磬，半為堵，全為肆。”鄭玄注：“鐘磬者，編縣之二八十六枚而在一虡，謂之堵。鐘一堵，磬一堵，謂之肆?！币虼?，使用鐘、磬伴奏的縵樂應是于宮廷中使用的正統音樂。

（一）縵樂之掌

縵樂的制作及掌管者為何？上文提到，“磬師掌教擊磬，擊編鐘，教縵樂、燕樂之鐘磬”，“掌教”一詞含“主管、教授”之意，因此，縵樂中使用的鐘、磬的管理應是由磬師負責。那么縵樂中的參演樂器僅僅是鐘、磬之類的樂器嗎？《周禮·春官宗伯》載：“凡祭祀，奏縵樂?！笨z樂的應用場合之一便是用于吉禮之中，吉禮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地位至關重要，古人對自然社會認識較淺，在發生自然災害等人力不可及的災禍或需要求助神來達到非人力可及的某種需求時，便會運用吉禮。人們公認的是吉禮中多使用雅樂，雅樂的特點是節奏緩慢、典雅中正，且多使用鐘磬樂。那么同樣用于吉禮的縵樂，其音樂特點也應以節奏緩慢、典雅中正為主，也應主要使用鐘磬之樂，但應僅限于鐘磬之樂。史料記載中特地提及由磬師掌教縵樂之鐘磬，說明鐘磬在縵樂中應占據主要地位，也說明磬師應為縵樂的主要負責官職。

且《周禮注疏》中又載“于磬師作縵樂”，“作”字最早見于甲骨文中，其本義為開始治卜龜，后延伸為“制造、制作；興起、起始”等含義。“磬師作縵樂”，則應是由磬師制作縵樂，即縵樂中的曲目。因此，縵樂的制作、縵樂的掌管以及縵樂的教習，應都是由磬師完成。

那么磬師為何人？《周禮·春官宗伯》載：“大司樂，中大夫二人。樂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敝艽鞴芤魳返臋C構為大司樂，其下又根據需要設立不同的官職，包括大師、大胥、鐘師、磬師、舞師，還包括人數眾多、層次復雜的各類各級樂工。因此，磬師受大司樂領導，由大司樂管轄。《周禮·春官宗伯》載：“磬師，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府四人、史二人、胥四人、徒四十人?！表鄮熍c鐘師、笙師等都是主教奏樂器之官。

（二）縵樂之用

據史料記載推測，縵樂應是一部真實存在的樂，其中使用鐘、磬等樂器，并且還有專門的人員負責掌管，那么縵樂究竟有何用途、用于何種場合之中，下文將具體分析。

1.用于吉禮

縵樂的應用場合之一就是用于古代的吉禮之中。《隋書·卷十五》：“牛弘遂因鄭譯之舊，又請依古五聲六律，旋相為宮。雅樂每宮但一調，唯迎氣奏五調，謂之五音。縵樂用七調，祭祀施用。各依聲律尊卑為次。”在開皇樂議這樣一場關于音樂的大討論中提及了縵樂，且將其與雅樂一并列舉，說明縵樂與雅樂在某些地方應存在相通性或相似性。后又注明縵樂于“祭祀施用”，既說明了縵樂的使用場合，即用于吉禮之中，又體現出這時的縵樂應是典雅中正的正統之樂。

2.用于宴饗場合

《全唐文·卷八百六十四》載：“三朝宴樂，用縵樂九部，迄于革命，未能改更?！薄度莆摹份嬩浟颂拼拔宕畤奈恼隆v史典故，《全唐文》中的“宴樂”即“燕樂”，乃宴會所用之樂。在宴會時選用“縵樂九部”，說明縵樂應同樣適用于宴饗場合。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縵樂九部”指的是哪九部樂？唐初曾沿用隋時的九部樂，作為唐燕樂，后又增一部，成十部樂。目前文獻記載中尚未發現有關“縵樂九部”的具體記載，《全唐文》中記述的“縵樂九部”是否是九部樂，還需日后繼續發掘史料，再予以定奪。且《周禮》中標注的是磬師“教縵樂、燕樂之鐘磬”，磬師同時教縵樂、燕樂之鐘磬，說明二者在性質或演奏中應該存在相似性，才會將二者一并列舉及交由同一樂官教習。燕樂多用于宮廷中的宴饗場合，主要用途應是供宴會中的人員娛樂，具有較強的藝術性，其中應有歌、有舞、有樂。

縵樂用于吉禮之中，那么其主要特點應是節奏舒緩、典雅中正，具備如此音樂特點的縵樂是否適用于宴饗場合之中供人賞看、娛樂呢？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先看一下雅樂的具體用途。上文提到，雅樂主要用于吉禮之中，但除吉禮外，雅樂還可用于食饗之中，包含大射、大饗、燕禮等，即雅樂同樣可用于宴饗場合，并不只是局限于莊嚴的吉禮這樣某一種場合之中。某些具體音樂類型的實際用途并非單一的、固定的，因此，縵樂既用于吉禮又用于宴饗是合乎情理的。

縵樂與雅樂、燕樂應確是存在相似性。雅樂是古代于吉禮、朝會、宴請等重大典禮時所用的樂舞，燕樂則多用于宴饗。上文提到，縵樂同樣用于吉禮、宴請等場合，說明縵樂與雅樂、燕樂等應均屬正統之樂，且縵樂與雅樂一樣，并非只可用于某一種禮儀場合之中，其性質及用途不是唯一的。

（三）縵樂之“慢”

除用于吉禮、宴會等場合外，縵樂還與“鼙”存在關聯?！吨芏Y注疏·卷二十四》載：“‘玄謂作縵樂，擊鼙以和之’者，此官主擊鼙。于磬師作縵樂，則鐘師擊鼙以和之?！薄败薄睂俅驌魳菲?，乃古代軍中所用小鼓。鐘師擊鼙與縵樂相和，是否可說明縵樂也奏于軍中所用的軍樂呢？此外，關于縵樂，杜子春將其解釋為“慢樂”?！吨芏Y注疏》載：“子春讀‘縵’為‘慢’，后鄭不從之也?！薄翱z”通“慢”字，有舒緩、遲緩之意，如《莊子·齊物論》“與接為構，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以及宋代李綱《荔枝詞》中的詩句“沉香亭北倚欄干，緩歌縵舞凝絲竹”。

音樂與舞蹈本就是一體，舞蹈是人聽到音樂后，跟隨音樂的律動、節奏、情感等進行的有規律的肢體動作，音樂的情緒會影響舞者肢體語言的表達。因此，舞者的舞蹈與音樂的韻律、情感緊密相關：在悲傷、哀痛的音樂環境下，舞者難以表現出興奮之狀；在愉悅、歡喜的音樂環境下，舞者難以舞出低落之感。《荔枝詞》中的“緩歌縵舞”，表達的應是曲調舒緩的音樂，以及與其相對應的舞步徐徐的舞蹈。因此，“縵樂”或含“慢樂”之意，即節奏緩慢的音樂。

且《周禮·春官宗伯》載：“凡祭祀，奏縵樂。”屬于吉禮的祭祀禮使用的多是典雅中正、節奏緩慢的音樂，《周禮》中已明確記載，吉禮中使用縵樂，因此，縵樂的特征之一應是曲調舒緩、節奏緩慢。杜子春將“縵”釋為“慢”，不僅因為“縵”通“慢”，其意或許是解釋“縵樂”的特征之一為“慢”。

綜上，《周禮》中記載的“縵樂”，應是由磬師掌教，性質與雅樂、燕樂存在相似性，既用于吉禮也用于宴饗，縵樂的主要音樂特征應是曲調優雅、節奏舒緩。

二、縵樂之雜

縵樂除作為正統之樂，用于吉禮等重大典禮場合外，還被認為是“雜樂”。如《文獻通考·卷一百二十八》載：“師古曰：‘縵樂，雜樂也。音漫?！薄吨芏Y注疏》載：“子春讀‘縵”為‘慢’，后鄭不從之也?！^縵讀為縵錦之縵’者，時有縵錦之言，依俗讀之也。云‘謂雜聲之和樂者也’者，謂雜弄調和，引《學記》為證?！?/p>

師古言“縵”即“漫”，“漫”字含“到處都是”“遍布”之意，即可延展為“多”，“雜”含“多種多樣”“混合”之意，“漫”與“雜”在字義上有重合之處。將“縵樂”釋為“雜樂”，或許指其內含類目繁多，是多個部分集中之稱。鄭玄將“縵”讀為“縵錦之縵”，“錦”字含“鮮艷華麗的色彩”之意，或許是指縵樂所含內容豐富，后又解釋縵樂即為雜聲，與雜樂、百戲等存在相似之處。

《舊唐書》載：“當時郊廟樂調及宴會雜樂，皆萬石與太史令姚玄辯增損之，時人以為稱職?！薄蛾悤份d：“每飲會，必盛設女伎雜樂，備盡羌胡之聲，音律姿容，并一時之妙，雖臨對寇敵，旗鼓相望，弗之廢也。”《隋書》載：“雜樂有西涼鼙舞、清樂、龜茲等?！薄段墨I通考》載：“宋朝雜樂百戲，有踏球、蹴球……女伎百戲之類，皆隸左右軍而散居。每大饗燕，宣徽院按籍召之?！睋段墨I通考》，宋朝的雜樂與百戲應是意思相當的音樂類型或娛樂項目，涵蓋種類眾多，且在“大饗燕”之時，宣徽院還召其表演，也含燕樂之意味。且燕樂中本就包含多種音樂形式，如器樂、舞蹈、聲樂、百戲等。前文曾提到，縵樂具備燕樂性質時，也是可用于宴饗之中的，說明縵樂與雜樂是存在關聯的。

“百戲起于秦漢曼衍之戲，技后乃有高絙、吞刀、履火、尋橦等也?！卑賾蜃詽h代起就已出現，“百”字即可反映出種類之多，與鄭玄將“縵樂”解釋為“謂雜聲之和樂者也”有相同之處。值得注意的是，鄭玄是東漢末年的儒家學者，曾整理了大量古籍，他提出的觀點、見解應非空穴來風或是毫無憑證，而是有可靠信息來源作為支撐。鄭玄生活的時期，百戲早已興起，而其將“縵樂”釋為“雜聲”，是否意味著縵樂在漢時已經有了兩條發展路線：一是于吉禮、宴饗中使用；一是進入民間，成為包含眾多技藝雜耍項目的總稱。

三、結語

縵樂由大司樂下屬的磬師掌教，說明周時的縵樂已屬國家官方之樂一列，而非民間之樂?！翱z樂”一詞在正史記載中出現頻率雖低，但多與吉禮、燕樂等字詞同時出現，說明縵樂與雅樂、燕樂應存在某些聯系。周時的縵樂應具備雅樂、燕樂的雙重性質，既可用于吉禮之中，也可宴饗用于宴饗之中?？z樂的典型特征之一應是使用鐘、磬，節奏應是舒緩的，與雅樂、燕樂部分相同。其后，師古與鄭玄均認為縵樂即雜樂，這一觀點并非無中生有、空穴來風。古代的宮廷音樂與民間音樂并非完全隔離開來的，如《詩經》中的部分樂歌便是采自民間，后經過加工改造，被編入《詩經》，用于吉禮、宴饗等場合。因此，代表宮廷音樂的雜樂與代表民間音樂的縵樂也是可能存在聯系的。周時，縵樂應只用于吉禮、宴饗場合中，但秦漢時期，縵樂中的部分因素進入民間，其中的宴饗功能得到充分發展，與百戲、雜樂關系甚密。

（聊城大學）

作者簡介：段路路（1999—），女，山東聊城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音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