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角田光代《對岸的她》中的成長主題

角田光代，1967年3月8日出生于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日本小說家、翻譯家，與吉本芭娜娜、江國香織同被譽為當今日本文壇三大重要女作家。1990年以出道處女作《幸福的游戲》斬獲日本海燕新人文學獎，此后分別三次入圍直木獎和芥川龍之介獎。2005年憑借小說《對岸的她》獲得日本大眾文學最高獎項——第132屆直木獎，被渡邊淳一評為“過去未有的現代小說”。《對岸的她》采用雙線敘事的手法，講述了厭倦職場后步入婚姻生活，后因感知到自我與社會脫節而選擇再度就業的小夜子，邂逅了個性爽朗的職場女性葵。同時，以葵的敘述視角，講述了青年時期遭受校園暴力的葵，在新學校與樂觀開朗的魚子結為好友，與魚子一起相約出走、自殺，被媒體解讀為同性戀少女殉情的往事。兩位生活經歷各不相同的女主人公存在奇妙的時空交集，彼此互為對照。角田光代以溫柔細膩的筆觸、嚴謹合理的情節架構生動展現了日本現代女性的成長歷程，表達了對現代女性深切的人文關懷。

一、離家——成長旅途的開端

成長主題是講述成長主體對社會從無知到知之狀態的過程的敘事，是利用時間敘事策略進行的“主體成長過程的話語設置”。人或動物對于家庭有著天然的依賴感，伴隨著心智的成熟和家庭矛盾的累積，人開始有意識地擺脫依賴感的桎梏，或是偶發事件沖擊固有認知，或是新發現令人陷入自我懷疑。人開始對過去生活的合理性展開復盤，主動離開“舒適圈”，以求獲得在過去的“圍墻”中不能得到的全新體驗，這便是成長的源頭。女性的成長亦是如此。離家是成長的重要起點，也是構建成長主題情節的重要開端，身處不同人生階段的女性有著各自不同的“舒適圈”，面臨著各自的成長課題。在《對岸的她》中，小夜子兼有家庭主婦與職場人的雙重身份，而葵作為社會精英，書中有大量對其青年時代經歷的敘事。身份不同，生活經歷和階段各不相同的兩人，又是怎樣邁出離家的第一步，成功打開成長的大門呢？在兩位主人公的成長歷程中，離家行為是內因和外在驅動力雙重因素影響下的必然選擇。

生性敏感脆弱的小夜子因難以適應職場的波譎云詭而選擇結婚生子，然而步入婚姻生活后的小夜子也并不輕松。丈夫修二對家里的事漠不關心，即便是聽到了電話鈴聲也一動不動。婆婆會因小夜子姍姍來遲嘲諷小夜子：“你這是還去了趟商場嗎？！心態總是這么年輕，真不錯呀！”這種家庭生活中投射的無力感，究其本因，來自日本近代家庭固有模式對女性的約束。有日本學者指出，日本式的近代家庭模式是以日本企業的強力物質保障為基礎的，這一模式的中心支柱就是主婦。小夜子家庭中看似平靜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隱藏著“婆媳沖突”“孩子教養”“夫妻關系”等問題點，逐漸沖擊小夜子自我成長意識的覺醒。與此同時，在公園里陪女兒玩耍的小夜子，敏銳感知到公園的媽媽們無形的派別意識，聯系之后小夜子對“一萬五千八百日元”的女式襯衫毫無頭緒的購物體驗，促使小夜子真正開始反思自己與社會的關聯程度，試圖通過工作來打破僵局。在尋找工作的過程中，小夜子邂逅了成為職場人的葵，辦事利落的葵讓小夜子萌生一起在食堂吃飯、學生時代一起聊天的朋友般的舒適感，讓小夜子好奇心更加強烈，堅定了離家的想法。

初中時期遭受校園暴力的葵，看著母親為了自己搬離熟悉的環境之后，“情緒變低落了，愛發牢騷了，漸漸失去了以往那種帶點傻氣的活潑勁兒”，甚至陷入“為了詆毀現在住的地方，無論多么出格的妄想和錯覺都會用到”的情緒泥濘中。懂事的葵選擇將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因為她知道，“要是說出來，肯定會讓媽媽難受得不行”。看似保護孩子的家庭，在母親的妥協下，逐漸成為籠罩葵的陰霾。就在葵孤獨且平靜地度過每一天的時候，魚子進入了她的視野當中。性格直爽樂觀、不屬于任何小集體、特立獨行的魚子給葵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體驗，試圖打破原有的生活狀態，“她們出入酒吧，在異性中周旋冒險”，由此開始了一段心靈的成長旅行。

成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身處不同階段的小夜子和葵，看似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背后卻是她們為家庭所累的心，矛盾的累積逐漸推動主人公做出改變。以偶發事件的發生為導火索，伴隨著主人公對未知的人與事件的好奇心，角田光代巧妙地通過內因與外因的有機統一，使得成長旅途的開端合情合理。

二、困境與迷惘——心靈的反復錘煉

想要真正于成長之中獲得自我價值的提升，困難與迷惘必然如影隨形。根據馬斯洛層次需求理論，人在滿足基本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后，就會開始產生歸屬和愛的需要以及尊重的需要，開始渴望與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獲得他人的尊重。相較于男性，女性主體的個體性特征決定了她們在人際關系中情緒更為敏感，對困難的感知度更高。在《對岸的她》中，小夜子和葵在離家之后各自于困境之中負重前行，小說以細膩的心理描寫，生動再現了成長歷程中內心的矛盾、無奈和痛苦與自我價值觀的不斷更新。

離家后的小夜子經歷了從自我懷疑到獲得認同感，再從堅持自我到全盤自我否定的思想糾葛和反復斗爭。再就業成為保潔阿姨的小夜子一開始心情忐忑，甚至會因為恍惚間聽到女兒的哭泣聲而暗自懷疑自己離家的決定是否正確。之后在和葵與周圍同事的相處中，逐漸找到自己期望的生活狀態。小夜子認真完成自己的工作，挨家挨戶地派發傳單，不知不覺間，驚訝地發現去接女兒的時候也能自然地和其他孩子的媽媽閑聊幾句，感慨幾個月前那個無法和在公園里陌生媽媽們搭話的自己，現在看來不可理解。緊張的人際關系伴隨著工作的開展得到有效緩解。然而不論小夜子工作如何出色，始終無法得到家人的支持。丈夫修二會輕蔑地暗諷她保潔阿姨的身份，婆婆則是強調“是修二的工資不夠花么”，以此嘲諷小夜子外出工作是多此一舉。家人的壓力讓敏感脆弱的小夜子開始懷疑這樣做的意義。對于丈夫來說，一切都理所應當，不管對家里多用心都得不到肯定，而稍有疏漏，就會招致指責和抱怨。她堅定自己的想法，不再期待家人的理解與支持。然而在葵提出希望暫時停止清掃工作的時候，小夜子深感葵對自己的不理解，毅然決然選擇辭職，將自己不顧一切離開家庭的行為定義為“錯誤的選擇”。在內心反復斗爭的過程中，小夜子的心情經歷了一系列高低起伏。工作中得到的認同感給予小夜子強大的信心對抗家庭壓力，卻不可避免地在他人的否定中陷入自我懷疑。當工作上的變更再次沖擊小夜子敏感脆弱的內心時，她試圖通過全盤否定自己的努力來解釋眼前的境遇，可見其對安逸的家庭生活依然心存幻想，個體成長意識尚未完全確立。

另一位女主角葵，在本應該和朋友建立親密關系的年齡遭受了嚴重的校園暴力，葵的母親傳達的卻是“受人欺負全是因為你不好”的觀念。當活潑開朗的魚子走進葵的世界，自小生活在校園暴力和欺凌中的葵感受到了溫暖的友情。葵和魚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陽光下，也可以一起聊最新的話題。受魚子的感染，葵變得開朗和樂觀，她堅信只要和魚子在一起，任何事情都能辦到。而看似開朗的魚子，實則生活在如陰溝般的問題家庭當中。葵與魚子一起出走，繼而相約自殺，可是兩人被搶救回來后卻被媒體渲染成同性戀殉情事件，兩人也因此失去聯絡，一段刻骨銘心的友誼終于被無情的生活沖散，葵再次陷入長久的迷茫和孤獨之中。成年后的葵事業成功，卻對家庭生活毫無期待，尖銳地指出“少子化的元兇不在工作女性，而在幸福主婦的牢騷”。

在《對岸的她》中，作者通過塑造主人公葵從遭受暴力變得憂郁到邂逅魚子后逐漸開朗，由此開始信任魚子，勇敢出走，最后痛失友情，再陷迷茫，陷入畏懼婚姻、深感孤獨這一系列的曲折情節，為葵最終實現女性自我成長奠定了基礎。

在經歷了離家這一階段之后，離家之后在工作中重拾信心的小夜子受到了來自丈夫、婆婆等人的壓力，敏感脆弱的內心反復得以錘煉。而青年時期的葵，因為離家之后與好友魚子的大膽舉動被報道成所謂的“同性戀殉情”。自此魚子遠走，葵失去了來之不易的友情，再次陷入了長久的困頓之中。身份、經歷各不相同的兩位女主人公，在各自成長的道路上不約而同地面臨著壓力和困境。角田光代通過設置面臨苦難、挫折的情節架構，以及小說中生動細膩的人物內心獨白，為后期兩位女主人公感悟和成熟埋下了伏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兩位女主人公的個人成長意識尚未確立。

三、感悟與成熟——女性自我成長意識的確立

在小夜子和葵經歷離家、困境與迷惘的波折之后，迎來了感悟與成熟的最終階段。二人在這一時期重建自我價值觀，確立了女性自我成長意識，從而完成了成長的蛻變。那么，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兩人，是如何感悟成熟的呢？

在小夜子與葵的相處中，精明干練、成熟大方的葵讓小夜子找尋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向。成年后的葵則是在與小夜子的相處中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自己在扮演記憶中的魚子”的錯覺。這種同性間的關愛幫助小夜子和葵確認了自我價值。然而，家庭背景、生活經歷等方面差異的存在讓女性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摩擦與矛盾。小夜子因葵提出暫停清掃工作而決心辭職，最終理解了葵與魚子之間“害怕認清曾經有過共同經歷的朋友分處兩地的事實”，意識到自己認為葵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葵則是在小夜子的身上追尋到了自己曾經的模樣。故事的最后，小夜子的回歸和理解讓葵潸然淚下，化解了葵深藏心底的友情之殤。兩人通過同性間的包容、理解與溫情解構孤獨的內心，互為救贖，通過自身的生活體驗和同性之間的關愛，實現了自我價值的確認。

小夜子和葵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對成長的疑問。被迫變更工作而憤然離去的小夜子感慨道：“人為什么要長大呢？難道是為了在厭倦人際交往的時候，能夠方便地逃離到生活當中去嗎？”與魚子分隔異地的葵則是痛苦地發出“我們為什么要長大呢？長大了就能自己做選擇嗎？就不會失去自己珍惜的人，能毫不猶豫地向自己想去的方向邁進嗎？”的疑問。角田光代借主人公之口將成長的主題不斷升華。故事的最后，對成長的思考最終得以解答：“小夜子終于明白了人為什么要長大。不是為了逃避生活，也不是為了關上門，而是為了再一次的相遇，是為了選擇相遇，為了自己能夠走向選定的地點。”敏感脆弱的小夜子不再逃避眼前的困境，勇敢地化解了與葵之間的矛盾和誤會。葵在小夜子的幫助下重新審視孤獨，釋然了沉郁多年的傷痛，實現了自我與他者的統一。兩位現代女性對過去自我的重新審視和對現狀的再思考與自我突破，幫助她們真正確立了自我成長意識和信念，個人主體性意識最終確立，完成成長的課題。

四、結語

作為全職主婦的小夜子因害怕孤獨和封閉決定重返職場，在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獨立自信的葵，成為葵經營的旅游清掃公司的一員。而看似開朗獨立的葵也有過備受煎熬的青春歲月。中學時期，因欣賞好友魚子的灑脫性格，葵與魚子相約出走，在迷惘中手牽手從公寓樓頂一躍而下，成了轟動日本的大新聞，這段友情也無疾而終。作為家庭主婦的小夜子、青年時期遭受校園欺凌的葵、無所畏懼的魚子，她們羨慕著對方的生活，渴望成為對方那樣性格的人，彼此站在對岸相互凝視，但也正是這個對岸，給予了彼此力量和勇氣，讓她們同眼前的困難斗爭。

（暨南大學外國語學院）

作者簡介：柯程穎（1999—），女，浙江臺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