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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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語錄類文獻整理與儒家話語體系建構及傳承的研究”（20amp;ZD265）

作者簡介：魏逸暄（1995— ），女，內蒙古包頭人，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摘要：《論語》“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語中“道”的含義，歷來眾說紛紜。王家嘴楚簡《孔子曰》所見異文“三年無改于父之所”以及新見語錄“君子不以其所，無孝”，為我們進一步明確“道”的含義提供了新的線索。通過《孔子曰》與《論語》等傳世文獻的對讀可知，“道”當理解為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在此基礎上，可進一步審視以往諸家之說的得失，并進一步認識孔子及儒家的孝道思想。

關鍵詞：王家嘴楚簡；《孔子曰》；“父之道”；“所”；孝道

中圖分類號：B2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5-0111-007

2021年6月，荊州博物館在湖北荊州王家嘴編號為M798的一座戰國楚墓中發掘出一批竹簡，其內容大致包括三部分：一是《詩經》的《國風》部分；二是與傳世本《論語》體例相近的儒家文獻，因多以“孔子曰”引入，整理者擬題為《孔子曰》；三是疑似樂譜。［1］《孔子曰》作為新出孔子語錄，提供了研究《論語》等文獻成書、戰國時期孔子思想流傳以及儒家思想演變的重要新材料。此前，荊州博物館已在微信公眾號等平臺初步披露了《孔子曰》的材料。最近，趙曉斌發表《湖北荊州王家嘴M798出土戰國楚簡〈孔子曰〉概述》［2］一文，正式公布了《孔子曰》的部分釋文與注釋，顧史考近來也有專文論述［3］。《孔子曰》的體例與傳世本《論語》、安大簡《仲尼曰》等文獻有相近之處，且其中不少內容可與《論語》《仲尼曰》《禮記》等文獻對讀。如《孔子曰》中出現了與《論語·學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相近的語錄，可啟發我們進一步認識“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內涵以及孔子的孝道思想。

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釋義爭議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語，在《論語》中凡兩見，分別在《學而》篇與《里仁》篇：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4］2458

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里仁》）［4］2471

在這兩篇中，“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的表述完全相同，《學而》篇則多出“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一句。

此外，《禮記·坊記》云：

《論語》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4］1620

明確指出引自《論語》，且表述與《論語》完全相同。

《大戴禮記·曾子本孝》也有類似的說法：

孝子之使人也，不敢肆，行不敢自專也，父死三年，不敢改父之道。［5］

關于上述語錄的解讀，尚有疑義，爭議點集中于以下三個方面：其一，“觀其志”“觀其行”之“其”指的是“父”還是“子”；其二，“三年”究竟是實指還是虛指；其三，“道”何所指。

關于“其”的指代，或以為指的是“子”。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孔曰：‘父在，子不得自專，故觀其志而已。父沒乃觀其行。’”［4］2458其后宋人邢昺、朱熹等皆持此觀點。［6］70-71或以為指的是“父”。如宋人范祖禹指出：“為人子者，父在則能觀其父之志而承順之，父沒則能觀其父之行而繼述之。”［7］44宋人張栻、清人趙翼等皆主此說。［7］44此處的“其”應理解為“子”。從《論語·學而》所載錄的內容看，無論是“觀其志”“觀其行”之“其”，還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均就“子”而言。

關于“三年”，或以為是實指。皇侃《論語義疏》云“子若在父喪三年之內，不改父風政”［8］16，將“三年”視作三年之喪。后世注家如邢昺［4］2458、朱熹［9］51等人多從此說。或以為是虛指，泛指較長的時間。清人汪中《述學·釋三九》指出：“三年，言其久也。”［7］43楊伯峻亦將“三年”看作虛指，認為“古人這種數字，有時不要看得太機械。它經常只表示一種很長的期間”［10］7。從語境看，“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是就父親亡故之后而言，這便涉及儒家所推崇的“三年之喪”之制。在《論語·陽貨》中，有孔子與宰我關于“三年之喪”的對話。孔子明確指出堅持守孝三年的原則是為回報父母，子女自出生三年才能免于父母之懷，且三年之喪是天下的通喪，說明此為當時社會上通行的守喪制度，故孔子極力維護。此外，“三年之喪”亦見于《論語·憲問》《孟子·滕文公上》《禮記·三年問》等文獻。此處“三年”，應是實指。

關于“道”的含義，學者多有異說，大抵有以下五種觀點：

1.“道”訓“風政”或“治”。皇侃《論語義疏》將“道”釋作“風政”，是為教化政治。［8］16清人宋翔鳳《論語發微》指出：“道，治也。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謂繼體為政者也。”［7］45以“治”訓“道”。侯文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釋義》一文進一步明確“父之道”指的是執政的具體方法、舉措或者作風。［11］對于此說，宋人歐陽修已經指出：“國家之利害，社稷之大計，有不俟三年而改者矣，何概云三年無改耶？”［7］43將“道”理解為“風政”或“治”，實際上將“父”的身份限定于上層執政者，這種孝道也是對貴族階層的要求。之所以作此理解，當受到《論語·子張》“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4］2532的影響，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便認為此條可與《學而》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結合起來考察。［10］200-201不可否認的是，這兩則內容在主題上確實是一致的，皆言孝的表現，且孔子對孟莊子的孝持認可態度。但不能簡單地將“父之道”與“父之臣與父之政”類比，而要考慮孔子所言孝的對象。《子張》篇中的孟莊子是魯國大夫，《學而》篇所言“父之道”則并無具體對象，范圍更為寬泛，二者不可等同。或者可以說，“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無改于父之道”在治政方面的表現。

2.“道”泛指行事。朱熹《朱子語類》云：“道，猶事也。言道者，尊父之詞。”［12］朱杰人《朱子如何詮釋“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文指出，根據朱子的理解，這個“道”字，不是指本原、本體之道，也不是指事理、規律之道，更不是道理、道德之道，而就是常行日用之事而已，“朱子此解，可謂石破天驚”［13］。錢穆《論語新解》中亦從朱說：“道猶事也。言道，尊父之辭。本章就父子言，則其道其事，皆家事也。”［14］黃懷信在《論語匯校集釋》中亦指出：“道，所行也。無改于父之道，遵父之道也。”［6］73

3.“道”指善道，強調道正確、合理的一面。朱熹《論語集注》引尹焞之說：“尹氏曰：‘如其道，雖終身無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則三年無改者，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9］51“道”與“非道”相對。清人汪中《述學·釋三九》云：“何以不改？為其為道也。若非其道，雖朝沒而夕改可也。”［7］43此處的“道”顯然是正面的。清人劉開《論語補注》云：“吾謂是不難以一言斷之，夫子不曰‘無改于父之行’而曰‘無改于父之道’，言道則非不善可知。”［7］46 “道”的性質為“非不善”，可見劉開認為“道”為善道。清人宦懋庸《論語稽》指出“道，猶路也，當行之理也……抑知道為當行之路，固以其有善無惡者言之”［7］46，認為“道”是“當行之理”，亦強調“道”之善。楊伯峻《論語譯注》便將“道”解釋為“合理部分”［10］7。尚榮、陸杰峰《孝何以為道——以〈論語〉“無改于父之道”章為中心》認為“道”即“正當、合理之善道”［15］，亦肯定“道”的正當性與合理性。

4.“道”包含不合理、錯誤的方面。《漢書·五行志》引《京房易傳》：“子三年不改父道，思慕不皇，亦重見先人之非，不則為私，厥妖人死復生。”顏師古注：“言父有不善之事，當速改之，若唯思慕而已，無所變易，是重顯先人之非也。一曰，三年之內，但思慕而已，不暇見父之非，故不改也。”［16］根據顏注，“父之道”顯然包含需要糾正的錯誤。

5.“道”指方式，“父之道”指事父之道。關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斷句，幾無異說。有人提出新說，在“無改”之后斷（1），全句作“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并指出：“此當以‘三年無改’為句。終三年之間而不改其在喪之意，則于事父之道可謂之孝。”［7］42雷慶翼的斷句從葉適之說，認為該句說的是“‘于（對）父之道’也就是指事父之道，指父喪以后，服三年喪期之道”［17］。依照此說，“父之道”即事父之道，即侍奉父親的方式。不過，將“父之道”解作“事父之道”，屬于增字解經，并無依據。“無改于……”中的“于”，是引進對象的介詞，如《孟子·離婁上》的“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于其德，而賦粟倍他日”［4］2721。此外，《大戴禮記·曾子本孝》“父死三年，不敢改父之道”一語也可以佐證“三年無改”不能單獨成句。可見，在“無改”之后斷句的說法難以成立。

“道”究竟何所指，言人人殊，未有定讞。通過上文的辨析，可知第一種和第五種說法均難以成立。至于“道”指寬泛的行事，還是僅就正確、合理的行事而言，抑或包含不合理、錯誤的方面，傳世文獻缺乏足夠的佐證，而王家嘴楚簡《孔子曰》的異文則提供了新的線索。

二、從《孔子曰》看“道”與“所”的訓釋

王家嘴楚簡《孔子曰》中出現了與《論語》“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大致相同的語錄，現摘錄于下：

■＝（孔子）曰：“父才（在），■（觀）亓（其）志也；父殳（沒），■（觀）亓（其）行也。”

■＝（孔子）曰：“三■（年）亡（無）改■（于）又lt;父gt;■＝（之所），可胃（謂）孝也。”［2］

在《論語·學而》中，“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合為一章，而在《孔子曰》中則被析為兩則，分別以“孔子曰”引入。《論語·里仁》中“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是獨立的一章，似乎與《孔子曰》相呼應。不過從文意看，“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前后相承，《論語·學而》將此二句視作完整的一章，有其合理性。《孔子曰》雖然將二句視作兩則，但前后次序與《論語·學而》完全一致。

《孔子曰》與《論語》所記的差異在于，“觀其志”與“觀其行”之后，《孔子曰》多出語氣詞“也”；“可謂孝矣”，在《孔子曰》中作“可謂孝也”，語氣詞分別作“矣”和“也”；《論語》中的“之道”，在《孔子曰》中作“之所”。語氣詞的增減、替換對文義的理解影響不大，但“之所”與“之道”究竟是何關系，則需要詳加辨析。

“所”在古書中常用來表示處所，如果《孔子曰》此句的“所”指處所，那么此句說的就是在父親過世之后，子女在三年間不改變父親生前所居之處。關于服喪的要求，《論語·陽貨》云“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4］2526、《禮記·三年問》云“斬衰苴杖，居倚廬，食粥，寢苫枕塊”［4］1663，古書未見三年內不改父之居所的說法。因此，若將“所”解釋為處所、居所，并無依據。

那么，“所”究竟應如何理解呢？在古書中，恰有訓“所”為“道”的說法。《禮記·哀公問》云：“今之君子，好實無厭……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鄭玄注云：“所，猶道也。”［4］1611準此，“不以其所”，猶言“不以其道”。俞樾在解釋《國語·魯語下》“若為元侯之所，以怒大國，無乃不可乎”的“所”時，亦引鄭玄注，將“所”釋作“道”。［18］“不以其所”在古書中缺少直接的書證，但“不以其道”不乏其例，如：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4］2471

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孟子·萬章下》）［4］2745

鮑叔，君子也。千乘之國，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管子·戒》）［19］

《論語·里仁》中的“不以其道”，朱熹解釋為“謂不當得”［9］70 。“不以其道”的“道”，意為途徑或方式。從上述辭例看，“不以其道”的“道”在實際運用中均偏向于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不以其道”，意為沒有通過合理的方式。《禮記·哀公問》“不以其所”的意義與上述辭例中的“不以其道”相近，鄭玄釋“所”為“道”，并非無稽。《孔子曰》的發現，進一步證明“所”與“道”可以換用。從“不以其道”和“不以其所”的用例看，可與“所”換用的“道”，當以理解為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為宜。

《孔子曰》中另有一則語錄也涉及“所”字的釋義，其文如下：

■＝（孔子）曰：“君考■（召）亡（無）諾，■＝（君子）不■（以）亓（其）所亡（無）孝。”［2］

此句整理者未作解釋，顧史考認為“具體如何理解‘君考召’待考，反正此章無疑亦是講孝敬之正道”［3］。關于前半句，已有學者在武漢大學簡帛網（2）簡帛論壇上指出可參見《孟子·公孫丑下》：“《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4］2694另可參見《禮記·曲禮上》：“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4］1240“考”指亡父，“君考”相當于“父”。“父召，無諾”意為父親召喚的時候不要說“諾”，此處的“無”是否定副詞。后半句的“所”，已有學者在簡帛論壇上指出應釋為“道”，且此句當斷為“君子不以其所，亡（無）孝”，認為可與今本《論語·學而》“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合觀。參考上述意見，此條可重新斷句為：

■＝（孔子）曰：“君考■（召），亡（無）諾；■＝（君子）不■（以）亓（其）所，亡（無）孝。”

沈培也認為《孔子曰》中兩次出現的“所”字應結合來看，但同時指出該句當讀為“君子不以其所忘孝”，將“亡”讀為“忘”。（3）然“亡”在戰國文字中多讀作“無”，如《孔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所”的“無”便寫作“亡”；且就句式上來看，前后二句在用詞上有對照關系，“君考”與“君子”、“無諾”與“無孝”即是如此。至于沈氏認為讀成“忘孝”的理由，如“作為‘子’，僅僅在應答的時候用了不正確的方法，就導致‘無孝’。程度也太大了”，但“君考召，無諾”與“君子不以其所，無孝”并沒有必然聯系，“君子不以其所，無孝”與“三年無改于父之所”一語的關系更為密切。

至于“君子不以其所”，猶言“君子不以其道”。這里的“所”和“道”，仍當理解為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不以其所”，已見于前面引述的《禮記·哀公問》，相當于“不以其道”。單從《孔子曰》此句看，難以落實“所”的意涵。如若結合“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所，可謂孝矣”一語，不難推知“不以其道”之“道”，正是“父之道”。“君子不以其所，無孝”說的是，君子如果不依從父親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則說不上孝。這實際上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所，可謂孝矣”的反面表述。“君子不以其所”的表述極為簡略，如若不了解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所，可謂孝矣”，便難以理解該句的含義。因此，不排除一種可能：“君子不以其所，無孝”并非真正的孔子言論，而是孔子后學對“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所，可謂孝矣”的另一種表述或概括。

雖有學者在簡帛網簡帛論壇上指出“所”與“道”的對應關系，但未就“所”與“道”的具體含義給出解釋。沈培認為“道”與“常”可互訓，常規、習慣等義。但從古書中“不以其道”的用例看，“道”更突顯正確、合理的一面。此外，亦可參看《論語》一書中其他“ＸＸ（指代人物）之道”的表述：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論語·學而》）［4］2458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4］2471

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4］2474

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論語·雍也》）［4］247

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論語·子張》）［4］2532

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論語·子張》）［4］2532

以上辭例，無一例外，“ＸＸ（指代人物）之道”均指向正確、合理的道，可進一步驗證上文的觀點。

綜上，“三年無改于父之所，可謂孝也”相當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說的是三年不改變父親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則可謂孝；其反面的說法是“君子不以其所，無孝”，如果不依從父親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則是不孝。

通過對“所”字釋義的探究，得以進一步明確“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中“道”的含義，并進一步檢視過去的種種異說。從《孔子曰》的異文看，“道”當理解為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第三種亦即汪中、劉開、宦懋庸、楊伯峻等人的說法更為合理。將“道”理解為寬泛的行事，或者認為“道”包含不合理、錯誤的方面，自然也便難以成立。第一種說法，即將“道”理解為“風政”或“治”，顯然范圍過于狹隘，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不合。但在明確“父之道”的基本內涵之后，亦可推知《論語·子張》“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中的“父之政”所指應為正確、合理的執政方式。

三、“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與孔子孝道思想再認識

關于孔子的孝道思想，歷代學者多有論述。一些人認為儒家所講的孝是愚孝，尤其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語，容易令人將其與愚孝相聯系。如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寫道：“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20］諸如此類的說法流傳甚廣，乃至后人一提起孔子及儒家的孝道，就想到愚孝。然而，孔子所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果真是盲從父親的行事方式，甚至是錯誤的行事方式么？“父之道”究竟是指正確的行事方式，還是可以包括錯誤的行事方式呢？從《孔子曰》的新線索出發，可以進一步認識“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語的內涵，進而更深入理解孔子的孝道思想。

從上文的論述看，孔子所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父之道”是就父親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而言的，可見子女并非要一味依從父親的行事方式，孔子更強調正確、合理的道。就此而言，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理解為愚孝并不公允。

但是，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何以只遵循三年呢？正如清人劉開《論語補注》所言：“吾謂是不難以一言斷之，夫子不曰‘無改于父之行’而曰‘無改于父之道’，言道則非不善可知。既非不善，自不必急于更端。君子有不忍遽死其親之心，即有不忍遽忘其親之事，其遵而弗變，宜也。惟其為道，故三年內可以無改，無改所以見其孝。惟其為道，則有通權達變之用，故三年后不妨于改，改之亦無損于孝。此古今不易之義也。如是而其疑始解。”［7］46三年不改父之道是孝的底線，并不排斥長期遵循，其側重點是對父親的敬，前提則是“父之道”是正確、合理的。在三年期滿之后，如果有其他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自然也可以改弦易轍。

孔子的這一孝道理念，還可以得到其他文獻的佐證。《論語·里仁》載：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4］2471

類似的語錄亦見于《孔子曰》。此則語錄意為侍奉父母時，父母如有過錯，子女需要委婉地勸諫；如若自己的想法未被采納，仍要恭敬地不違逆父母，即使勞累而不怨恨。此處體現了孔子孝道思想的基本傾向：首先，客觀對待父母的過錯，而不是放任不管，不是單向的順從，對父母錯誤的行事方式可以勸諫；其次，強調勸諫的態度要保持恭敬而不違逆，不可因與父母觀點不合而心生怨懟。可見，孔子向來強調父母的行事方式需要區分為正確與錯誤兩方面，而不是簡單依從，這可與“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相比照。同時，孔子也特別強調子女勸諫父母的方式以及對父母恭敬的態度。

另，《禮記·坊記》云：

子云：“從命不忿，微諫不倦，勞而不怨，可謂孝矣。《詩》云：‘孝子不匱。’”［4］1620

此段話意謂既要遵循父母的命令而不心懷氣忿，父母有過失要柔聲勸諫，侍奉父母即使勞苦而不埋怨，如此稱得上孝。從中可見孔子所主張的孝道，既要對父母敬重、恭敬，同時也應勸諫父母的過失，但應采用柔聲委婉的方式。這與《論語·里仁》所言相近。《禮記·曲禮下》亦云：“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4］1267同樣強調要勸諫父母，但如果父母屢次不聽，則只能放聲哭號，不能勉強父母。

《孝經·諫諍章》也記載了孔子的言論：

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4］2558

上述孔子言論或出自孔門后學依托，但其孝道思想與孔子并無不同。所謂“爭子”，即“諍子”，指能直言規勸父母的子女。文中強調“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父有“不義”，則人子當勉力勸諫，以免父親“陷于不義”。故“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子女一味“從父之令”，并不能稱得上孝。

《荀子·子道》也有類似的記述，只不過與孔子對話的角色，不是曾子，而是魯哀公：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孔子不對。孔子趨出，以語子貢曰：“鄉者，君問丘也，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而丘不對，賜以為何如？”子貢曰：“子從父命，孝矣。臣從君命，貞矣，夫子有奚對焉？”孔子曰：“小人哉！賜不識也！昔萬乘之國有爭臣四人，則封疆不削；千乘之國有爭臣三人，則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爭臣二人，則宗廟不毀。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故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21］

孔子批駁了子貢“子從父命，孝矣”的論斷，強調“父有爭子，不行無禮”，與《孝經》的“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相近。孔子強調，無原則地“子從父”，稱不上孝。

這里還需要辨析孔子所言“無違”。孟懿子問孝，孔子答曰“無違”（《論語·為政》）。［4］2462有學者指出“無違”就是要絕對服從父母，即使父母錯了也要心甘情愿地服從。［22］但如果更全面地結合孔子其他關于孝道的論述，可知孔子并不主張無原則地依從父母的過錯。而且，孔子在解釋“無違”時，強調的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4］2462，可見，“無違”指的是無違于“禮”，而不是指無原則地順從父母。

在區別對待父母行事方式正確與錯誤兩方面的同時，孔子特別強調需要注意勸諫的方式以及照顧父母的感受。父母錯誤的地方固然要指出，但也要注意方式，保持對父母的恭敬。《論語·為政》載孔子語：“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4］2462強調侍奉父母的關鍵在于敬。

《禮記·坊記》載：

子云：“君子弛其親之過而敬其美。”《論語》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歡。”［4］1620

此段話中所引《論語》的文句，與上文所提及《論語·學而》與《憲問》篇的內容一致，而開頭又多了孔子所說“君子弛其親之過而敬其美”，即君子應當忘卻父母的過錯，而敬重他們的美德。由此可進一步看出，孔子并不否認父母生前的行事方式可能存在錯誤，而對君子來說，所謂的“孝”就是要接受這種不完美。子女應放大父母的美德，對父母的過錯，既不能回避，也不必糾纏。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呼應孔子“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論語·子路》）［4］2507的主張。

《論語》記載的孔子言論相對可靠，而《禮記》《孝經》等孔門后學的著作，包括安大簡《仲尼曰》、王家嘴楚簡《孔子曰》等出土文獻，則有不少依托、敷衍孔子的言論，需要謹慎對待。從《論語》《禮記》等文獻的記載看，在孔子及一些孔門后學的孝道思想中對待父母在世與逝世后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那便是堅持敬重父母、恪守禮法，注重倫理與親情，但同時也不回避父母的過錯。如父母有過錯，在其生前需要規勸，父母死后，則要吸收其正確、合理的行事方式，并非提倡放任無為、言聽計從，故不能簡單以“愚孝”來概括。

孔子的孝道思想自然有其局限性，同時也有其合理的因素。全面客觀地看待孔子孝道思想的內涵，需要將其放置在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當時社會禮法的框架下予以審視，并注意把握孔子孝道思想所蘊含的辯證性，摒除后人的刻意粉飾或強加的偏見。從《孔子曰》的新線索出發，孔子關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論述，其內涵可得進一步揭示。但后人對“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句的解釋，卻可能摻雜各自時代的觀念，從而曲解孔子言論的原意，甚而放大其消極因素，這也是需要注意的。

四、結 語

今本《論語》作為探求孔子思想最為直接且可靠的傳世文獻，歷來受到學者關注與反復闡發，圍繞“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一語展開的爭議便是典型例子。隨著王家嘴楚簡《孔子曰》的面世，“父之所”這樣的異文以及“君子不以其所，無孝”這樣的新見孔子言論，可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父之道”中“道”的含義，同時也可以進一步檢視以往各家諸說的得失。通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所”與傳世文獻中孔子孝道思想的互證，有助于更為全面客觀地理解孔子的孝道思想以及儒家思想的精華。

孔子所倡導的孝，是與仁緊密關聯的，即所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4］2457。“孝”是中國文明的獨特概念，如印度文明等其他文明便沒有相應的概念。“孝”并非儒家的獨創，而是上承西周乃至更早的血緣關系和宗族觀念。“孝”作為維系家庭關系的紐帶，并不意味著冷冰冰的服從，而浸潤了人倫的溫情。孔子主張敬愛父母、養護父母，并強調辯證看待父母的得失，無疑可對當下的價值觀建設提供啟示。同時也需要注意剔除傳統孝道中的消極因素，孔子的孝道思想，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不可避免受到禮制觀念的影響。而后人對孔子孝道的闡釋，又進一步混入其他時代的觀念。當下的價值觀建設，無疑有新的時代需求。唯有不泥古，取其精華，才能真正讓傳統的孝道思想在新時代綻放光輝。

注釋：

（1）《論語集釋》稱該觀點出自宋人葉適的《習學記言》。朱杰人（2023）稱未在《習學記言》一書中找到相關論述，金人王若虛《滹南集》中則有類似的論述。筆者同樣未在《習學記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中查找到此語，暫存疑。

（2）武漢大學簡帛網網址為http：//www.bsm.org.cn/，以下所引簡帛論壇意見均見該網站，不一一說明。

（3）本文所引沈培先生的觀點均出自他在2023年7月1日所做題為“現已公布的王家咀《孔子曰》簡文中值得討論的幾個問題”的講座（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等主辦），以下不一一說明。承沈先生慨允引用，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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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