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本該成為節省勞動的設備。我們怎么仍然在如此努力地工作?
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時,自動化是個熱門話題——成為國會聽證會、獨立專家調查組、報紙社論、智庫研究、學術研討會、紀錄片、世界博覽會、甚至是連環漫畫和抗議歌曲的題材。大眾對技術本身懷有興趣——人人都想了解“未來工廠”——但社論和白皮書主要聚焦于自動化給社會和經濟帶來的后果。幾乎每個人都同意,一旦計算機和其他種類的自動化機器變得普及,需要人類的工作會變得更少。在樂觀主義者看來,這是自由解放的希望:人類終于可以免除經久不變的勞苦,我們所有人都能將時光奉獻給更加文雅的追求。但其他人看到了一種威脅:數以百萬計的人口將失去工作,絕望的大眾會在大街小巷里游蕩。
回顧之前的50年,對于自動化的爭論像是一段奇特有趣的插曲。這場爭端從未得到解決,它只是逐漸消失了。未來的工廠確實在演變,但與此同時,這一演變遠離了工廠,工廠不再是經濟系統中的核心機構,至少在美國是這樣的。如預測一樣,計算機引導機床,運行生產線,但那僅僅是計算機在社會中扮演的小角色。計算機往往更深入地滲透到日常生活中,遠超出最大膽的科技愛好者在打孔機和大型主機盛行的時代所敢于夢想的程度。
至于自動化給經濟帶來的后果,對于失業的擔憂肯定沒有消失——在當前的經濟衰退中,單單在美國的失業人口就接近200萬人。但是,近期的失業一般都歸因于自動化之外的原因,譬如來自海外的競爭或如同過山車一般的金融體系。無論如何,一個由機器承擔所有工作、人類只是無所事事地呆立在一旁的世界的幻想并未實現。
休閑的難題
1930年,英國經濟學家約翰 · 梅納德 · 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發表一篇題為“我們子孫后代的經濟可能性”的短文。在當時看來,經濟的發展可能性相當嚴峻,但凱恩斯執拗地保持樂觀。他預測,到2030年時,人們的平均收入會增加4倍到8倍。這種繁榮會由生產率的增益促成:在新技術的輔助下,勞動者可以花更少的精力,制造出更多產品。
凱恩斯沒有提及自動化——自動化一詞要到若干年后才被人引入——但他確實提及了技術性失業,這個術語能追溯至卡爾 · 馬克思(Karl Marx)。對于凱恩斯而言,勞工需求的下跌是一個有著簡單解決方案的問題:每個勞動者工作得更少就行了。對于1930年那代人的孫輩來說,3小時的輪班和一周15小時的工作時間會變成常規,凱恩斯如此說道。這會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發展。在一千年的斗爭后,我們最終會解決“經濟難題”:如何獲得足夠的食物。新的挑戰會是休閑的難題:如何充實閑暇的時光。
數十年后,當自動化變成一個引起爭論的議題后,出現了其他樂觀主義者。保守派經濟學家耶爾 · 布羅岑(Yale Brozen)在1963年寫道:“或許,自動化變革的收益會讓我們從大眾式的民主進入大眾式的貴族政治……普通人會變成一個接受過大學教育的環球旅行者,擁有一處鄉間的避暑屋,享受閑暇時諸如航海和欣賞音樂會的活動。”
但其他人望著相同的前景,看見更黑暗的畫面。美國數學家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對自動控制論曾做出重要貢獻,但他很警惕自動化的社會意涵。他在《人有人的用處》(1950)中寫道:“讓我們記住,自動機器在經濟上完全和奴隸的勞動相當。任何一種同奴隸勞動競爭的勞動都必須接受奴隸勞動的經濟條件。我們十分清楚,使用自動機器會帶來失業現象,而它同目前的經濟衰退甚至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相較,后者只不過是兒戲而已。”
工人運動領袖海斯(Hayes)在1964年寫道:“自動化不只是新種類的機械化,而是一種能夠顛覆社會秩序的革命力量。盡管機械化使得勞動者更有效率,似乎更有價值,但自動化卻使勞動者變得過剩,從而失去價值。”
在自動化時期的文章中,大家帶著憂慮,屢屢提及凱恩斯的“休閑的難題”。唐納德 · 邁克爾(Donald N. Michael)在1962年的一本小冊子里寫道:“這些人工作時間很短,有許多時間用于從事休閑活動……就算擁有大學教育,他們在漫長的人生中會日復一日地、在一個個四日周末中、在一次次度假中做些什么?”
我援引的看法代表了極端立場,另外也存在許多更加溫和的意見。但我認為,公平來說,早期大多數學習自動化的學生——包括批評家和熱衷者在內——都相信,新技術會引領我們進入一個人人工作時間更少的世界。
一周15小時工作時間在哪里?
在1930年時,凱恩斯對于生產率和個人收入增長的預測似乎過于樂觀了,但事實上他低估了未來。他的預測的上限是在100年間增長8倍,計算下來年增長率為2.1%。迄今為止,我們觀察到的年平均增長率為2.9%。假如將這個增長率外推到2030年,全球收入在100年里增長17倍。來自蘇黎世大學的法布里齊奧 · 茲里波提(Fabrizio Zilibotti)在一本新著中重新評估凱恩斯1930年的文章,報告了這番計算。
凱恩斯所允諾的富裕生活早已超出預期地實現了——至少對于那些最富裕國家的公民們來說是那樣的。即便我們尚未真正永久地“解決經濟問題”,這也是一項非凡的成就。然而,假如凱恩斯對于財富的積聚預測是對的,那么他在預測人類在工作上花費的時間上卻沒有命中靶心。大概來說,1900年時的平均每周工作時間大約為60小時,當凱恩斯在1930年寫文章時,這個數值已經跌落到大約50小時。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個數值進一步下降到大約40小時,但是從那時起,每周工作時間幾乎沒有變化,至少在美國是這樣。西歐人每周的工作小時數更少,但是即便在西歐,趨勢看起來也不像在短期內會實現每周15小時工作時間制。
關于人們工作多么勤奮的其他衡量值也給出了相似的描述。從1950年起,美國的勞動力總數已經增加到原先的2.5倍,大體上增長得比勞動適齡人口更快。從而,勞動力參與率(所有原則上能夠勞動的人口中,有工作的人所占比例)已經從59%增長到66%。
這些趨勢相悖于早期關于自動化的著述(包括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的看法)中幾乎所有的預期。到目前為止,自動化既沒有解放人類,使得人類不再有工作的需要,也沒有剝奪人類的工作機會。與之相反,我們的工作時間比以往更加久。
經濟學家們反思凱恩斯的文章,指出凱恩斯錯誤地假定人類會樂意用收入交換閑暇。評論者們說,相反地,人們加班工作,購買最新的寬屏幕電視機,盡管他們之后又沒有時間去享受電視機。或許是這樣。我只會補充一點,許多長時間工作的人士沒有將他們的行為視作有意識選擇的產物。他們不認為社會已經“解決經濟難題”。
工廠車間里
早期關于自動化的著述者之中,思考最為深入、最有見識的大概是約翰·迪博爾德(John Diebold),他是一位顧問和作家。是迪博爾德引進了最寬泛、最現代意義下的“自動化”一詞。他清楚地明白,自動化的意義不只是降低工廠的人工成本。他預見了自動化在許多其他類型工作上的應用,包括文書工作、倉儲和零售。雖然如此,當他選擇詳細描述的例子時,那些例子幾乎總是來自制造業。
自動化控制最早在石油提煉之類的連續加工工業中站穩腳跟。閉回路控制機制能夠調節蒸餾塔的溫度,消除了一名工人監視儀表,調整閥位給定的需求。隨著這樣的裝置數量激增,一家精煉廠需要的勞動力不斷減少。待在一間玻璃墻的控制室內的若干技師就能讓一家精煉廠保持運行。這種無需工人動手的運作方式變成其他工業努力效法的模范。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關于自動化的文章中,重點集中在制造業,尤其是金屬加工業上。一個有名的例子是福特汽車公司的克里夫蘭第一發動機廠(建于1951年),那兒一系列互相連接的機器在一頭接收粗鑄件,在另一頭吐出完工的氣缸本體。廠房內的不同機床對每個氣缸執行數百道鉆孔和研磨操作,其中的人工介入微乎其微。
福特公司的自動化方式有一個缺點,那便是缺乏彈性。產品有任何變動,都需要對機械進行多方面的大檢修。但這個問題隨著可編程金屬加工機床的引進而得到解決,那些機床最終變成了數控機床。
其他類型的制造業也向著自動化轉變,然而結果并不總是和預期一樣。早年間,很容易想象直接用機器代替勞動的方式:把一名工人推到一旁,在他的崗位上裝一臺機器。所要完成的工作不會變化,只有完成工作的主體發生了改變。這個想法的終極表達就是機器人是對工廠工人的一對一代替。然而,自動化很少朝著這條路線發展。
想一下電子器件的制造。最初,這是一個勞動密集型的工序,將各種元件放在一塊底盤上,用導線連接它們,將連接處逐個焊合。事實證明,建造自動化設備來執行相同操作的企圖不切實際。相反,通過引入印刷電路板,基礎技術為之一變,所有的連接都預先設計好。最終,自動將元件放在電路板上和一次性焊合所有連接處的機器被研發出來。
這個工序的進一步演變給我們帶來了集成電路,這項技術從剛出現時就是自動化的。微處理器芯片的制造不可能以手工的方式進行,沒有哪個眼力銳利的技工能在硅晶圓上繪制出微小的電路圖案。對于許多其他行業,手工方法同樣是難以想象的。谷歌不可能靠雇用數千名文員來閱讀網頁、再敲擊鍵盤打出問題的答案來維持運作。
工廠自動化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依照了迪博爾德和其他早期提倡者所寫的腳本。計算機控制幾乎無處不在。如今的汽車組裝廠被高墻隔絕,將所有工人排除在外。大多數工廠設備的主要交互界面是一塊計算機屏幕和一個鍵盤。
然而,與此同時,整個制造業已經變成美國經濟中較小的一部分——在2005年,只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12%,而在20世紀50年代時制造業占GDP的份額超過24%。由于工業自動化十分成功,生產線上的員工數量下跌得甚至比占GDP份額的下降更加快。因此,對于大多數美國人而言,作為早期爭論焦點的工廠自動化幾乎是隱形的。我們中極少有人有機會看到自動化的運作。
但自動化和計算機技術早已滲透其他經濟領域和日常生活——辦公室工作、物流、商貿、金融、家務。當你尋找計算機對社會的影響時,條形碼大概比機床更為重要。
“親力親為” 的經濟
在20世紀50年代,數字計算機是奇異、昂貴、不易接近和神秘的。比起想象計算機變成一個家庭物件,可以與電話或打字機相提并論,甚至變成供兒童玩耍的玩具,還是預見計算機變成大型工業企業的控制核心更為容易。唐納德·邁克爾(Donald Michael)寫道:“我們的大多數公民會無法理解他們所生活的計算機控制化世界……將來會有一群為數不多、幾乎與大眾隔絕的人士與先進計算機有著融洽關系……那些擁有干這份工作天賦的人大概會從兒童期就發展技能,接受訓練,就像培養古典芭蕾舞女演員一樣。”
假若這種敬畏崇敬的態度持續至今,那么計算機的大多數生產潛力會被浪費。計算機變得無所不在時才具有強大威力——不是由祭司精英守衛的神秘神諭,而是在每張桌上都能找到的熟悉工具。今時今日,我們所有人都被要求熟諳計算機。
自動化在工廠以外的擴散已經以某種奇特的方式改變它給社會和經濟帶來的影響。在許多情況下,自動化的影響并不是機器在做人類過去所做的工作。相反地,我們已經淘汰了那些過去靠運行機器拿薪水的勞動工種,我們已經學會親自運行機器。當你通過一臺自動柜員機從銀行取款、在網上購買航班機票、用自助式加油泵給汽車加油時,你與一臺機器直接互動,執行了一項曾經需要一名雇員代勞的差事。
撥號電話機是個原型范例。我奶奶家的電話機沒有撥號盤,她打電話的方式是讓一名接線員接通電話線路。撥號盤(以及從那以后取代它的各種裝置)使得你能夠在無須人類協助的情況下建立通信。因此,接線員被機器取代的說法并不完全準確。電路交換機器一直都存在,撥號盤僅僅提供了一種方便的交互界面。
制定旅行安排的過程已經以相似的方式發生改觀。曾經的慣例是打電話給一名旅行代理商,后者會在航空公司數據庫中尋找適合的、尚有座位的航班。現在,我們大多數人通過互聯網直接訪問數據庫,我們甚至能打印出自己的登機牌。這個領域發生的事不完全是機器取代了人類,更像是把顧客放在控制機器的位置上。
充分就業的悖論
人們能自行打電話和進行旅行預約,這已經讓好幾類工作完全瀕臨消失。美國各家電話公司曾經雇用超過25萬名接線員,如今僅剩下2.5萬名接線員,而且這個數字還在迅速下降。加油站服務員、電梯操作員和其他數十種職業遇到了同樣的情況。然而,我們尚未見到50年前預見的似乎不可避免的勞動力大縮減。
一種解釋認為,自動化為那些設計、制造和維修機器的人創造出工作,使得就業人口出現凈增。這個論點的一個強硬的解釋幾乎不可信。它的潛在含義是,自動化工序中每個單位的產出需要的總勞動比手工工序中的總勞動更高。假如是那樣,就極難看到采用自動化的經濟激勵。該論點的一個較柔和但更可信的解釋是承認每個單位的產出需要的總勞動在自動化下會下降,產出總量的增加足以補償總勞動的下降。然而,即便對于這種柔和的預測,也不保證一定會出現好結果。歷史證據也許支持這種關聯,但沒有經濟學原理的理論支撐。
要得到理論分析的話,我們可以向司馬賀(Herbert Simon)求助,他既是經濟學家也是計算機科學家,看起來是理想的分析者。他在1965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經濟體尋求平衡,所以“不管他們的相對生產率情況,人和機器都能得到充分就業”。只需要調整工人的薪水,直至它與機器的成本相平衡。當然,我們無從保證這種達成平衡的薪水會在最低生活水平之上。但司馬賀又提出一個更加復雜的論證,顯示不管根本原因是什么,只要生產率有任何上升,都應該會提高薪水和資本投資的回報。這兩個結果結合在一起,是否意味著在一個自動化世界里,可以以最低的工資維持永久的充分就業?我不相信它們可以提供任何保證,但或許這番計算依然讓人安心。
另一種經濟平衡也讓人略感振奮。這個假設是不管你賺到多少錢,你最終都會花出去(要不然是你的繼承人幫你把錢花出去)。假如技術進步讓一些商品變得更便宜,那么本來用來購買那個產品的一些錢將會被花費在別的商品上。資金向著替代物質的流動會抬高那領域的價格,創造新的經濟機遇。這類論證為“近些年的醫療為何變得這么昂貴?”之類的問題提供了答案。答案是:因為其他所有商品已經變得如此便宜。
我沒法說,這些表述讓我的頭腦感覺自在。另一方面,我確實對于人與社會的韌性有信心。農業人口史提供一個既嚴肅又讓人安心的先例。1 800年之前,北美的所有人都是農民,如今沒有哪個人是農民,這并非過度夸張的說法。換言之,農業生產率的增益讓全部人失去工作。對于那些被迫離開農場的人來說,這是痛苦的經歷,但事實是他們都存活了下來,并且找到其他的謀生途徑。計算機和自動化引起的職業變遷不可能與那次劇變的規模相提并論。
未來的未來
在前進的道路上,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們是否已經抵達這場計算機化社會演變的終點?既然我已經取笑過前人對未來的預測,公平的做法是我也要把我自己的一些愚蠢預測記錄在案,給未來的某個專家一個反過來嘲笑我的機會。我認為,前人最主要的愚蠢行為體現在不夠大膽。我自己大概會犯下相同的錯誤。所以,以下是我的三條不夠大膽的預測。
第一,我們會讓醫學自動化。我不是指外科手術機器人,盡管它們也會在未來發揮作用。我腦海里所想的是互聯網助力的DIY診斷。對于我們中的許多人,谷歌早已扮演初級醫師的角色,這個角色能朝多個方向擴展。此外,正如前文提到的,醫療是資金流動的目的地,所以對節省成本技術的投資能發揮最大的杠桿作用。
第二,我們會讓駕駛自動化。自行駕駛的汽車一直都在未來令人驚喜的名單上,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許多自動化預言者都提到過。完全自動的車輛能夠行駛在普通的大街小巷里。我們現在離實現該目標并沒有比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近多少,但智能汽車和智能公路的結合能夠行得通。建造智能公路會需要大型基礎設施工程,這也許有助于彌補所有失業的卡車司機和出租車司機。
第三,我們會讓戰爭自動化。我對這條預測一點都不高興,但我認為我們無法逃脫那種未來。20世紀最令人恐懼的武器有著一項特性:它們制造起來困難又昂貴,這限制了那些武器數目的增加。至于目前最流行的武器——無人機、巡航導彈、精確制導彈藥——這些武器的關鍵技術在電子產品零售商那就可獲取。
至于與我切身利益相關的行業呢?科學會不會自動化?科技早已在許多科研領域發揮核心作用。譬如說,基因組序列無法用傳統的實驗操作方法來讀取。取代科學家大概會比取代實驗室技術員稍難,但當一臺機器展現出足夠的好奇心和毅力時,我認為我們將不得不歡迎機器作為熱忱的科研同伴。
假如科學家被機器人推至一旁的話,那么科學作家肯定也無法獨善其身。我已經準備好迎接我的每周15小時工作制了。
資料來源 American Scientist
本文作者布賴恩·海斯(Brian Hayes)是《美國科學家》雜志的前編輯和專欄作家。他最近的著作為《極簡數學沉思錄》(Foolproof and Other Mathematical Medit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