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子余小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沒有作業。這個干凈利索的理由讓我決定,把第一次與他的跨國自由行定在此間。在全球旅行再次開放的今天,我們不時重溫那些異域旅行中衣食住行對我們的沖擊,文化差異造就的一次次意外,一邊回應著我們探索世界的初心,一邊憧憬下一次出發。
在瑞士琉森,我和余小第一次在國門外吃西餐。按出發前的攻略,我們順利找到旅行達人推薦的OldSwiss House,預備完整體驗一把西餐——前菜沙拉,主菜豬扒,以甜品收尾,好好品嘗一下傳說中的奶奶私房菜。先預習達人推薦:煎豬扒,金黃多汁,外焦里嫩,搭配面條,主食與肉融合,美味加倍,營養翻番。沙拉是新鮮蔬菜,沙拉醬是自家調制的;招牌甜品提拉米蘇,也是自家做的。
僅憑獨家配方便能行走天下的美食,只有經過時間檢驗,食譜方能流轉,我們也接一棒試試。
Old Swiss House 在去獅子紀念碑的必經之路上,建筑紅白相間,用了瑞士的國旗色,仿佛在宣告自信。
一個年輕的女子接待了我們。是奶奶的孫女嗎?我好奇心頓起。因為來得早,廳堂里還沒亮燈,我和兒子決定在風和日麗的初夏,擇街邊涼傘下品異國美食。那女子沖我們豎起大拇指,說一會兒就在我們面前支鍋做菜。想想就很美妙。
第一沖擊波:昂貴的冰水
余小說渴,想要一杯冰水。我走到那年輕女子面前,盡量委婉地問道:“Would you please give me acup of ice water?” 她眨了眨眼,說要賣冰水,一壺賣。我又問“Howmuch?”她說,6 歐元。
這是我和兒子在歐洲喝過最貴的水。要知道,旁邊不遠處就有免費的直飲水可以接。事后回憶,那女子一定看出了我的猶豫,我也看出了她的鄙夷,要面子的沖動讓我果斷開口:“Ok,please give me one.”
第二沖擊波:清甜的沙拉
我本人是不排斥生吃蔬菜的,但余小就不同了,他喜歡熱炒,火大油多,還要放些蒜片和我們重慶獨特的胡辣殼兒。所以,面對一盤色彩鮮艷的花草,他是鼓足勇氣才下的第一“叉”,然后就停不下來了。
蔬菜本身的新鮮度是夠的,而且冰鎮過,堪當“脆爽”這個詞;加上沙拉醬,沒有特別濃郁的香味,清淡,卻有淺淺的甜,讓人覺得搭配著各種葉(菜葉)、莖(胡蘿卜)果(番茄),是錦上添花的點綴。這樣開胃又解膩的沙拉可以來一打。
第三沖擊波:奶奶實操
店里有一本碩大的菜譜,而我并不識得菜單里的菜,只是按照達人推薦選了招牌菜——煎豬扒。不一會兒,店里出來一名高大的男人,推出灶和操作臺,在我們面前拉開架勢。他先拿出一片厚厚的豬扒,翻轉著為它拍上面包糠,緊接著抱出一大缸黃油。原諒我用“缸”這個單位,缸是大肚子的、深深的,是我很小的時候,家里用的那種豬油缸造型。開火熱鍋,那男人下得狠手,舀出無比厚實的幾大勺,在鍋里化開。
聞到味道的時候,我和兒子面面相覷。那種濃郁,你若喜歡,可稱香醇;而我們卻仿佛被一種極沉、極悶,但又無形無影的暗器擊倒了!味道應是飄著來,但它極不透氣,是劈頭蓋過來的。說實話,沒被這來勢洶洶的氣味襲擊之前,我和余小并不知道我們的中國胃有多頑固,現在才終于明白,即使相同的食材,相同的烹飪方式,只要脫胎于黃油這種原始伴侶,都無法招降我們的味蕾。“舌尖”怎樣定義“煎”?
食材在高溫下與油脂結合,表面迅速脫水,帶來焦香的風味。好吧,我對兒子說,再憧憬一下它脆嫩的口感。
猛一抬眼,做私房菜的奶奶竟出現在操作臺前。煎豬扒是本店招牌菜確實不假,就這一會兒,客人們已點了三份。男人沒停過手里的活兒,黃油的濃郁味道也一直彌漫在空氣里,奶奶把不知啥時已做好的面條擺在豬扒旁邊,再把煎鍋里的面包屑撒在上面,旁邊還擺上半個檸檬,這才算齊活兒。
奶奶和大個子的男人不傳菜,接下的工作又由年輕女孩來接棒。她把三份套餐分送到不同的食客桌上,而后一晃神,奶奶、爸爸、年輕女孩就不見了。眼看旁邊的食客們開始用餐,切著肉拌著面喝著酒,很享受的樣子,而我和兒子卻犯了難。
第四沖擊波:重置味蕾
經過這一餐,我發現,味蕾反轉對于我來說幾乎不可能,結論同樣適用于兒子。早前在“知乎”上看過一篇文章,人的味蕾有一個典型特點是發育早,在嬰兒時期就完成大部分生理建設,一旦這種建設完成,它就開始收集味道,培養屬于自己的味蕾記憶。我的母親說,我吃母乳到兩歲,然后直接吃米飯,小奶娃時沒喝過一口牛奶,所以,長大后我抗拒奶制品,直到今天,醫生已經勸說中年的我必須以喝牛奶的方式安全補鈣,我仍然滴奶不沾。
但科普文章同時強調,如果以某種味道長期持續刺激味蕾,也會形成味蕾記憶。這就是我們熟悉的《舌尖上的中國》的主宣思想——味道,是最長情的鄉愁。當建筑、街道、街坊都不在了,你的味蕾會忠實地回憶你的故鄉。這同樣也可解釋為什么你到了陌生的城市念大學,那里的飲食習慣與家鄉迥然不同,而你在四五年乃至更長時間的三餐熏陶下,也會“直把杭州作汴州”,把味蕾已經妥協的地方親切地稱呼為“第二故鄉”。
重置味蕾,是個勇敢的活兒,你要先邁出第一步,打破味覺障礙;再者,這是場持久戰,要堅持以新口味替代原味覺,可想而知的漫長。說多了,哪有心甘情愿從川菜向西餐倒戈的味蕾?做到的人都是不得不罷了。
我和余小看著金黃的豬扒犯了愁。我鼓勵他:“來,嘗一口!”
他咽了一下口水:“媽媽,這個味道聞著就暈,我下不去嘴。”
我安慰他:“別別,這是媽媽的臺詞,你是小娃娃,你的味蕾還在培育、還在尋覓,萬一嘗試之下這是令人驚艷的美食呢?”
兒子勉強切下一小塊,以我前所未見的斯文放嘴里嚼了兩下,迅速吞下。他說:“媽媽,我全程沒有換氣,是憋著氣狂吞的。”
這哪是享受美食,只是為了填肚子,以及不浪費。
我把檸檬擠出些汁水,算是用酸綜合一下口感,與兒子互相鼓勵著,吃了些面條與豬扒。
撇開味道,豬扒與面條的口感剛剛合適。豬扒是煎透的,我吃不了一點生腥的肉食,它是全熟的,但咬下去不覺豬肉的柴,還有汁水;因為煎過,表面酥脆,口感上頗有層次。
面條的軟硬度也是適口的,我在國內吃過夾生的意面,而奶奶家的,入口有筋,嚼著不粉,可想煮熟的過程中火候掌握得極好,再拌上煎豬扒剩下的脆脆的面包糠顆粒,多么有想象力的主食!
之所以細細回想奶奶家的這道招牌菜,是想避免因為自己對奶制品的抗拒而抹殺了老店的廚藝。是的,它本該是道美食,它確實也是當地人的美食:旁邊幾桌都吃得無比干凈,還有什么比一掃而空更能證明食物及廚藝的優秀?
但我和兒子堅貞的味蕾在黃油面前拒絕投降,味道橫亙在口感之前,阻擋了我們探索異域美食的決心。
上甜品吧!我們期待著最后一招。
第五沖擊波:美食里學問大
在所有甜品中,黑巧克力深得我心。我迷戀那種鈍鈍的厚味,能充分體會焦糊對香甜的報復,口味若有一戰,我挺微苦戴上皇冠。在此之前,我將提拉米蘇定義為蛋糕,且囫圇歸入巧克力蛋糕的一種。而蛋糕,與冰淇淋本質不同,所以,當那年輕姑娘端出雪白的瓷盤,里面盛著一黑一白兩個冰淇淋球的時候,我瞬間愣住,“這是我們點的甜品嗎?”姑娘肯定地點了點頭。
草草地嘗了嘗,那一黑一白固然是巧克力和奶油,細膩而順滑,不是特別甜,有可可的香。但它跟冰淇淋有些冰碴的沙沙的口感完全不同,最特別的是,它不冰!兒子問它究竟是啥?我給不出答案。
生活無處不學問,美食里面學問大。但以我固執的味蕾,要想從實踐中探究美食學問,難。西餐中各種脫胎于牛奶的奶制品,變著方兒應和著肉食、素食,我對它們充滿了敬畏。因為它們的存在,我熟悉的牛羊雞魚換了容顏,花草莖葉變了性格。要問我為何對西餐愛不起來,它們為魁首。
這絕對是難忘的一餐。餐后買單,那剩下的大半盤豬扒隱藏著對私房菜的不尊,年輕姑娘的眼神也表示了不滿。我抱歉地說,我和兒子就這點食量,不影響食物本身的美味。然后迅速結賬,倉皇收兵。
回酒店的路上,兒子問:“媽媽,這里有沒有中餐館呀?”我說:“當然有,有中國人的地方,一定有中餐館,咱們找去!”至此,我們走上了在歐洲吃中餐的道路,這是一條經過勇敢探索、親身實踐、認真總結,終于走上的滿足中國胃的正確道路。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