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近代以來以等級制為基礎的傳統共同體解體,新興的市民社會成為單子式個人出于利己目而自發構成的組織形式。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的私利性使其無法克服不平等的加劇和分裂的傾向,因此要訴諸政治理性的統籌功能,以國家的普遍性力量來彌合市民社會的矛盾。馬克思則認識到現實的經濟利益對政治理性的發揮有著巨大影響,他批判黑格爾的方案只是表面的概念游戲,并深入到經濟關系中考察共同體分裂的原因,最終提出超越政治理性框架的全新方案,即無產階級發動消滅私有制的社會革命并在新的物質基礎上重建共同體。
[關鍵詞] 共同體分裂;政治理性;批判;超越
[作者簡介] 孟雨桐,哲學博士,山西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 本文系山西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高水平項目培育課題“馬克思共同體思想及其當代價值研究”(項目批準號: S XU - S M S - C - 2 0 2 2 - 0 1)的階段性成果。
共同體是人的存在方式,也是協調普遍性與特殊性、公共善與私利,實現個人發展和共同繁榮的場所。古代和中世紀的傳統共同體本質上是以等級制為基礎的政治共同體,它具有高于個人的價值,個人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獲得幸福、實現自身的完善。近代以來,啟蒙運動和資產階級革命把個人從確定的身份和等級中解放出來,建立在等級秩序基礎上代表普遍性的共同體逐漸走向分裂和解體,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出于利己目的而彼此依賴的市民社會,其中個人利益被認為具有絕對優先性,共同體則只是個人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黑格爾看到了近代凸顯的共同體分裂問題,也就是個人主體性與共同體之間的沖突,首先體現為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裂、私人領域與政治領域的分裂。市民社會是個人主體性充分發揮的領域,也因此成為個人利益、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之間相互沖突的戰場。黑格爾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以政治理性來引導私利性,以法和國家制度來協調和管控市民社會的沖突,將個體性和特殊性整合在普遍性之中。馬克思同樣看到了共同體的分裂問題,但他進一步認識到黑格爾的解決方案是不徹底的,它只是在概念的層面打轉,而并未對真正的現實問題作出回應,實際上政治理性不可能脫離現實的經濟利益而發揮作用。從這一認識出發,馬克思深入到經濟社會關系中去追問共同體分裂的真正原因,并最終超越黑格爾的政治理性框架,提出了通過無產階級主導的消滅私有制的社會革命來重建共同體的全新思路。
一、共同體的分裂問題:傳統共同體的解體與市民社會的局限
共同體的分裂是一個需要在歷史視野中把握的問題。實際上在古代和中世紀這一現象就已經存在,但在當時的政治哲學框架下,并不構成一個突出的問題。在古代和中世紀的政治哲學家看來,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在自然本性上就適合于組成共同體,而且不同個人在自然稟賦、理性能力上存在差別,因此組成的共同體也應該符合“自然秩序”,由理性完全者統治理性不足者。例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一書中提出人的自然稟賦分為金、銀、銅鐵三個等次,他們相應地適合于成為城邦的統治者、護衛者和手藝人,當他們各司其職時城邦就成為正義的城邦。[ 1]亞里士多德也認為有些人自然地就是奴隸[ 2],他們完全不具備思慮的能力,無法為自己選擇好的生活,依賴于明智的主人反而更容易獲得幸福,因此他們受到統治和奴役都是正當的,也正符合他們自己的利益。到了中世紀,隨著基督教會深度介入世俗政治,這一套以“自然秩序”為基礎的等級制度更加完善,世俗等級作為天國等級的自然延伸,被更加徹底地固定下來。因此,盡管存在等級,但在人的理性能力不平等的敘事下,等級制反而是符合普遍利益的,共同體的統一性也能夠得到長久的維持。
啟蒙運動決定性地顛覆了人的理性能力不平等這一前提,強調每個人都是平等、獨立的理性人,每個人從自然本性來說不是從屬于共同體,而是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啟蒙思想家一方面以自然權利理論來論證個人的優先性,說明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賦人權”;另一方面則提出對共同體的工具性理解,認為以國家為代表的種種共同體都不是自然的,而是人為訂立契約的結果,個人結合成共同體的唯一目的是更好地保護他們自身的安全和利益。當個人的獨立、個性和自由的價值被高揚,而共同體所具有的普遍性價值被懷疑,作為統一體存在的共同體也就岌岌可危,取而代之的是由一個個單子式的個人自發構成的松散聯合。
不過,共同體的分裂最初也沒有作為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進入啟蒙思想家的視野。對于他們而言,個體性的勝利并不意味著普遍性的完全消解,而僅僅是個人構成共同體的方式發生了改變。個人由過去以固定身份在共同體中占據特定的等級,變成以平等自愿的方式,為了滿足自身的需要、繼而間接滿足對方的需要而相互聯結,這樣一種不同于傳統共同體的新結合方式就是市民社會。
近代思想家對市民社會概念的理解存在兩個不同的譜系,一個是以霍布斯、洛克等人為代表的自然法傳統,在政治社會的意義上使用市民社會(也稱為“公民社會”)概念[ 3],但是強調國家(即“政治社會”)是個人為了保護自身、財產等私利的創造物;另一個則是以亞當·斯密等人為代表的國民經濟學傳統,在商業社會、經濟社會的意義上使用市民社會概念,認為國家是在市民社會之外的政治力量,市民社會則是個人為了追求私人利益而相互依賴的私人領域。[ 4]這兩種理解的共同特點是將市民社會視為單子式的個人以追求自身利益為目標的自愿結合,同時這種人人為己的結合能夠自動達成對全體有利的結果,因此市民社會的自身運行機制就能夠達成個體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統一。正如斯密關于“看不見的手”的比喻所說:個人“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也并不因為事非出于本意就對社會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 5]。
黑格爾則不僅清晰地看到了近代凸顯的共同體分裂問題,而且敏銳地指出市民社會作為一種“共同體”的替代方案所具有的局限性。他注意到,盡管在市民社會之中每個人都以自己的勞動滿足彼此需要,但這并不意味著市民社會能夠自動成為一個提供普遍性力量的共同體,因為它實際上包含著兩種相互對立的原則。第一是特殊性原則或利己主義的原則,即每個特殊的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在這個意義上,市民是具有與普遍利益相對立的特殊利益的個人,市民社會是不同私人利益之間,私人利益與各同業公會特殊利益之間,以及私人利益、特殊利益與國家普遍利益之間相互沖突的場所。第二是普遍性的原則,即特殊個人因利益而互相依賴,每個人的需要都只有通過他人的中介才能得到滿足,個人的特殊目的通過自己與他人的關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 6] 1 9 7從表面上看,這兩種原則共同表達了斯密所說的市民社會中的每個人自由追求私利帶來了整體利益的提升。然而,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原則之間的統一并不是不言自明的。舉例來說,雖然人們在互相滿足需要的依賴關系中創造了整個社會的普遍財富,但每個人實際獲得的特殊財富卻受到資本、技能以及天賦的影響,必然會產生貧富分化,一方面是財富的積累在增長,另一方面則是一個龐大的階級被束縛于不斷細分的特殊勞動中,他們對特殊勞動部門的依賴性越強,物質條件也就越匱乏。黑格爾注意到市民社會自身非但無法解決,而且會放大這種不平等,人的自然不平等變成技能和財富上的不平等,繼而變成理智教養和道德教養上的不平等。[ 6] 2 1 1最終的結果是,一方面財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另一方面大部分人的生活下降到作為社會成員所必需的和能夠被市民社會自發調節的水平之下,喪失了自食其力的正直和自尊,成為賤民。[ 6] 2 4 4
在黑格爾看來,近代凸顯的共同體分裂問題源自真正的政治國家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無論是洛克等人把國家理解為個人出于利己目的而結成的政治社會本身,還是斯密等人把它理解為站在市民社會之外為其擔任“守夜人”的政治力量,共同的認識是將國家的唯一目的歸結為為個人自由追逐私利的活動提供外部秩序,這實際上是將國家混同于市民社會,而忽視了區別于市民社會的、真正代表普遍性的政治國家的存在。[ 7] 6 1因為人們為了維護各自的私利而聯合,正是市民社會特殊性原則的表現,如果國家同樣以保護特殊利益為最終目的,就不可能承擔以普遍性統攝特殊性的使命。
黑格爾在概念上清楚地界定了作為近代世界特征的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裂,或者說私人領域和政治領域的分裂。在古代和中世紀并不存在這樣一種區分,共同體就是指政治共同體。在古希臘,城邦政治生活就是市民社會生活的唯一內容;在中世紀,一切財產、家庭、勞動方式等私人生活的要素都通過領主權、等級和同業公會的形式而具有了政治的意義,人民的生活與國家的生活是同一的[ 8] 4 2 - 4 3,個人在市民社會中的地位等級就是政治的地位和等級。而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在封建等級制國家向君主專制制度轉變的過程中,分散于各個貴族領主的權力集中到單一君主的手中,國家權力的集中形成了管理公共事務的政府機關和現代官僚體系,政治生活成為一部分專業官僚的職責,過去通過等級議會參與政治的城市市民越來越遠離政治,只從事經濟交往活動,并在經濟交往中形成了個人為了追求私利而相互依賴的私人領域。[ 9]隨著城市市民等級形成資產階級,他們與君主、貴族的利益沖突不斷激化,資產階級就以革命的方式推翻了君主專制國家,廢除了封建貴族、等級、行會等特權,使得市民社會徹底從國家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自由運行的體系。資產階級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強調個人權利,尤其是私有財產權相對于國家權力的優先性,把國家視為維護市民社會自發秩序的手段。新建立的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立法保護私有財產權,國家權力就從物質生產和交往的領域中被排除出去,這一領域由此在表面上獲得了與國家并列的地位[ 7] 5 8,這就是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分裂現象。
按照黑格爾的理解,假如把國家弱化為服務于市民社會秩序的工具,那么市民社會自身無法克服由私利性以及勞動分工體系帶來的矛盾,不能自發形成普遍性,從而成為一種新的共同體形式。共同體應該是一種超越市民社會的力量,應該采取政治國家的形式,而且國家決不能是個人基于自身的意愿而訂立契約的任意結合,而是絕對高于個人的神圣存在。因為契約以單個人的任性、意見和隨心表達的同意為基礎,個人利益就成為人們結合成國家的最后目的,成為國家成員就完全取決于個人的主觀任意。[ 6] 2 5 3 - 2 5 4黑格爾認為恰恰相反,“國家高高地站在自然生命之上,正好比精神是高高地站在自然界之上一樣。因此,人們必須崇敬國家,把它看做地上的神物”[ 6] 2 8 5。個人本身只有成為國家成員才具有客觀性、真理性和倫理性,而他們的私人生活、特殊利益的滿足和行動方式,也受到普遍性的法的規制,并以這個實體性的國家為出發點。因此,黑格爾彌合分裂的方案就是訴諸政治理性,以法律和制度來協調和管控個人利益、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之間的沖突,使之最終統一于國家。
二、以政治理性彌合共同體的分裂:黑格爾的設想與馬克思的批判
黑格爾訴諸政治理性來解決分裂,以國家的普遍性來統攝市民社會的設想是以他的整個法哲學體系為基礎的。在《法哲學原理》中,他將“自在自為的自由意志”的發展分為三個環節:抽象法、道德和倫理。其中,倫理理念是前兩個抽象環節的統一和最高實現,而倫理理念的發展也分為三個階段:表現為自然精神的家庭,表現為分裂和現象的市民社會,以及表現為普遍且客觀的自由的國家。[ 6] 4 1這三個階段的關系是按照黑格爾“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邏輯建構起來的,家庭和市民社會只是倫理理念未充分發展的階段,國家則是發展的最高階段。在這一理解框架下,市民社會中的利益沖突自然應該用國家制度來約束和調節。黑格爾認為,國家制度本質上是一種中介關系,可以將市民社會的特殊性吸納到國家的普遍性之中,它的實現需要經過三個環節,即王權、行政權和立法權。
首先,王權是國家主權的體現,是國家統一的根本保證。黑格爾認為,國家只有通過個人因素才能成為單一之物,國家人格只有作為一個人、作為君主才是現實的。而這個單一的個人是通過直接自然的方式,也就是由于君主的肉體出生而不是通過選舉來確定的。因為選舉是從多數人的偏好、意見和任性出發,是市民社會的原則,國家恰恰應該避免把權力交給多數人的任性來決定。[ 6] 3 0 4與反對君主制的啟蒙思想家不同,黑格爾提出君主的主權與人民的主權并不是對立的,人民不能離開君主獨立享有主權。與此同時,他也強調自己推崇的王權并非君主專制,并非取決于君主的主觀意志,在一個有良好組織的君主制國家中,唯有法律才是客觀的方面,而君主只是把自己的主觀意志加到法律上去。[ 6] 3 0 2
其次,行政權是執行君主的決定,維護現行的法律、制度和公共設施等的權力,與市民社會的特殊事務有直接的關系,并通過這些特殊目的來實現普遍利益。[ 6] 3 0 8行政權由國家官吏來行使,這些官吏的人選由同業公會選舉和王權任命相混合的方式產生,構成了市民社會的普遍等級。其普遍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行政權與執行它的個人之間沒有任何自然的聯系,每個市民都有可能成為國家官吏;另一方面,國家官吏以社會的普遍利益為職業,由國家給予待遇,這樣他們就不需要從事為自己謀利的勞動,其私人利益直接在他們有利于普遍事務的勞動中得到滿足。[ 6] 2 1 4同時,為了防止國家和被管轄者受到這些官吏濫用職權的危害,一方面要靠官吏團體自身的上下級管理和責任心,另一方面則要依賴同業公會等團體的監督。[ 6] 3 1 3在這種制度下,國家官吏就能夠在代表普遍利益的王權和代表特殊利益的同業公會之間發揮中介作用,將它們統一起來。
最后,立法權當中的等級要素也能夠用于協調市民社會的特殊性和國家的普遍性。等級是人們在市民社會之中依據職業和財產關系形成的各種群體。黑格爾認為,各等級是代表普遍性的政府與分為特殊領域、特殊個人的人民這兩個方面之間的中介,因此各等級的代表應該既忠于政府的意愿和主張,又忠于特殊集團和個人的利益。由于這種中介作用,王權就不至于成為獨斷專行的暴政;另外,自治團體、同業公會和個人也不至于成為群氓和反對國家統一的力量。[ 6] 3 2 1參與立法權的是市民社會中的兩種私人等級,它們首先是社會和經濟意義上的等級,又被國家和法賦予了政治意義和政治效能。第一種是實體性的等級,即以農業為生產手段的土地貴族。黑格爾認為這一等級是國家統一性和政治穩定的保障,一方面是因為擁有獨立財產的人不會受外界環境和各種物質條件的限制,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投身公共事務;另一方面,地產和其他私有財產相比是一種特殊的獨立自主的財產,既不依賴于政治國家的普遍財產,也不依賴于社會的需求,甚至因為實行長子繼承制,土地貴族自己也不能任意處置,這樣就是“給私人權利的自由戴上鎖鏈”[ 6] 3 2 5,能夠避免個人意志的任性和偶然性。第二種是產業等級,由工商業者組成,以對自然物的加工制造為職業,以勞動和交換獲得生活資料,他們的使命和職業決定了他們代表市民社會中不穩定的一面。產業等級作為一個分為許多協會、自治團體、同業公會的整體,也選派議員發表政見,與實體性等級共同參與等級會議。
由此,黑格爾通過強化超越市民社會的政治理性以及國家制度的設置,一方面讓國家官吏這一普遍等級行使行政權,他們本身以普遍事務為職業,自己的私人利益則由國家來滿足;另一方面讓市民社會各個“私人等級”的代表行使立法權,既能為各等級特殊群體在國家普遍事務中爭取權利,又能把國家利益和法律變成經驗普遍性的公眾意識,最后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統一于一個單一的國家,由王權作為它統一的代表。但是馬克思通過對君主立憲制、官僚政治和議會等級制的一一分析,認為這樣一種國家并不能提供真正的普遍性。
第一,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的王權并不能體現作為普遍性的國家主權。黑格爾認為作為統一性和普遍性的國家主權只能由一個單一的人格來代表,即君主本人,馬克思則認為這種觀點是獨斷的,所謂的“一”并不必然是單一的個人,而是人類作為類存在的“一”。同時,黑格爾雖然強調立憲制下的君主并不能為所欲為,但在機構設置上沒有任何實質的權力能約束君主的任性,因為君主擁有自我規定的最終決斷權。[ 8] 3 4馬克思提出作為普遍性的國家主權應該體現為人民的主權,而不是某一特定個人的主權,“不是國家制度創造人民,而是人民創造國家制度”[ 8] 4 0,不是君主制而是民主制才可能實現普遍性和特殊性真正的統一。只有在“真正的民主制”當中,制度、法律和國家本身,才會變成僅僅是人民的自我規定。[ 8] 4 1
第二,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的行政權和官僚政治不可能作為中介來協調市民社會中特殊利益之間的沖突。黑格爾聲稱國家官吏構成了一個普遍等級,它被規定要以普遍利益為活動目的。然而馬克思認為,事實上這些國家官吏無法擺脫自身的特殊性、投身普遍性的事業,而是構成了一個具有自身特殊利益的官僚集團。在官僚政治之下,“國家利益”反倒成為一種與其他特殊利益相對立的特殊利益[ 8] 6 1,官僚集團把國家變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
第三,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立法權中的等級要素同樣無法成為協調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的中介。黑格爾要求市民社會的各私人等級作為中介機關來協調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要求各等級的代表既忠實于國家和政府的普遍主張,又忠實于等級的特殊利益和他們自己的個人利益,但這個要求實際上是自相矛盾的。按照他的規定,私人等級要想獲得政治意義和政治效能,就必須擺脫作為市民社會私人等級的自身,放棄自己的特殊利益。[ 8] 9 7然而事實上,市民社會各等級派出的代表只能按照它在市民社會的構成來獲得政治意義。當私人根據市民社會內部的差別獲得政治存在,就意味著不是作為國家機關的等級議會將各個私人等級的特殊利益統一于普遍利益,而是市民社會的各等級將國家機關當成了維護自身特殊利益的工具,國家成為市民社會的附屬物。
總的來說,馬克思看到黑格爾以政治國家彌合分裂的方案只是一種理想的應然,黑格爾希望能夠仰賴人的政治理性,使君主主觀任性的特殊性與國家主權的普遍性相統一,使國家官吏私人利益的滿足與為普遍事業奉獻相統一,使各等級代表爭取自身特殊利益與堅持國家利益和法制相統一,總之是要求執政者不受自己特殊利益的影響,直接從普遍利益出發來發揮職能。但是馬克思認為,政治理性并不能脫離現實的特殊利益而獨立發揮作用。這一點其實黑格爾自己也是清楚的,有三處比較直接的明證。第一是他談到國家官吏構成普遍等級是因為他們由國家給予薪酬,不需要從事為自己謀利的勞動,就能夠直接以國家的普遍利益為追求,而他們的私人利益直接在他們有利于普遍事務的勞動中得到滿足。第二是他在為等級制辯護時提出土地貴族等級是國家統一性和政治穩定的保障,因為擁有獨立財產的人不會受外界環境的限制,就可以毫無阻礙地出來為國家做事。同樣道理,他在為排他性的長子繼承權和參政權辯護時也提到,擁有財產繼承權的長子正是由于有了自身經濟地位的穩定性,才能夠心無旁騖、沒有后顧之憂地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發揮普遍理性的功能。這三個例子實際上恰恰肯定了特殊經濟利益在政治實踐中發揮著無可回避的基礎性作用。[ 1 0] 6 1政治國家的成員只能從私有財產中獲得自己的獨立性或者無依賴性,那么政治的無依賴性就成了對私有財產的依賴性,這意味著只有私有財產的所有者才是能夠獨立參與政治生活的人,私有財產反過來決定了政治權力。由此馬克思決定性地顛倒了黑格爾關于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關系,指出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不是相反的。面對共同體分裂的問題,馬克思也就不再滿足于政治理性所提供的幻想的統一和普遍性,而是深入思考現實的市民社會,提出了以社會革命重建共同體的全新方案。
三、以社會革命重建共同體:馬克思對黑格爾政治理性的三重超越
馬克思認為,黑格爾看到了近代凸顯的共同體分裂問題,提出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分裂是一種矛盾,這是他的深刻之處;“但是,錯誤在于:他滿足于這種解決辦法的表面現象,并把這種表面現象當作事情的本質”[ 8] 9 4。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的基礎上,以新的探究方式對共同體分裂的原因作出新的考察,并最終提出新的重建共同體的方案。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完成了對黑格爾政治理性的三重超越。
馬克思對黑格爾政治理性的第一重超越在于考察共同體分裂問題的不同方法論,黑格爾的分析論證和解決方案僅僅停留于觀念的層面,馬克思則是對現實問題本身進行了考察。黑格爾雖然看到了近代凸顯的共同體分裂問題,并將其歸結為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裂,但卻沒有把它真正當作一個現實問題來認識,而是把它當作一個概念的、思辨的抽象問題。黑格爾既然認為市民社會只是倫理理念發展的一個不充分的環節,倫理理念必然要超出市民社會發展為國家,那么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裂就是非本質的,因為從概念上說,兩者是內在統一的。而既然“單一和特殊必然從屬于普遍”,那么他所提出的以政治理性彌合分裂的解決方案就只會是一種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概念游戲。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把事實和觀念顛倒了[ 8] 1 2,他不是去分析現實共同體分裂的問題,而是以觀念的方式對待現實問題。黑格爾認為解決共同體分裂問題的方案是回到政治國家,那也應該是回到現實的國家,而不是觀念中的國家。黑格爾只是抽象地談論君主、官員、各等級代表作為私人如何以普遍事業為己任,卻不談論這一點在現實中能否實現。早在《萊茵報》工作時期,馬克思就注意到現實的普魯士國家與黑格爾設想的理性國家相去甚遠。官僚不僅自身構成一個特殊利益集團,更與林木所有者等資產者形成利益聯盟,把法律和國家權力當作維護他們特殊利益的工具。
馬克思對政治理性方案的第二重超越體現在他對共同體分裂問題及其原因的準確把握。黑格爾將近代的共同體分裂問題理解為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裂,認為其原因在于政治理性和國家力量的缺失,馬克思則發現了在政治理性背后真正發揮作用的是經濟利益的因素,由此他更為深刻地認識到共同體分裂從根本上說是市民社會自身的分裂,其根源在于物質利益的分裂。在經濟社會關系中存在不平等和對抗性因素的情況下,單純依靠政治理性、依靠國家制度的架構所形成的普遍性力量只能是形式的和虛假的。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手稿中,馬克思就已經提出市民社會才是國家的基礎,私有財產反過來決定了政治權力。而在大約同時期的《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清晰地指出了經濟利益對政治理性的影響,他對“完成了政治解放的國家”,也即資本主義民主制國家的批判進一步深化了他對政治理性局限性的認識。同時他更為深刻地指出,即使是在民主制國家當中,即使國家和法賦予了每個人以平等的政治權利,只要作為現實基礎的市民社會還存在著分裂和不平等,國家和法就不能真正代表普遍利益。
馬克思將政治國家比喻為與市民社會這一“塵世存在”相對立的“彼岸存在”。在這種二元結構中,國家提供的政治生活成為一種宗教性的“天國的生活”,在其中,個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以為自己享有法律規定的種種平等權利;但另一方面,“塵世的生活”才是他的現實生活,在市民社會中他作為私人進行活動,卻并不能真正平等地享有法律規定的權利。這是因為國家雖然宣布私有財產、文化程度、職業等這些市民社會的特殊要素在“政治上”無效,宣布這些特殊要素不能影響公民在政治生活中享有平等地位,但卻同時將它們劃入“私人領域”加以保護,允許它們以其固有的方式發揮作用。[ 1 1] 3 0 - 3 1在這些特殊要素當中,私有財產和金錢力量的影響最為基礎和深刻,市民社會中廣泛存在的不平等的財產占有和不平等的經濟地位等狀況,決定了政治平等只能是空談。黑格爾從概念的邏輯出發,認為市民社會的各等級在參與國家事務時會以普遍利益為目的,馬克思則從現實情況出發,指出國家并不真正代表人民的普遍利益,而是少數人維護其特殊利益的工具。
馬克思對政治理性方案的第三重超越體現在他更具批判性和徹底性的關于解決分裂、重建共同體的新思路。這一思路脫胎于對黑格爾的繼承和批判,最初只有一個大致目標,即構建一個超越于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元對立的全新共同體,并在現實的經濟社會關系中實現普遍性,而在馬克思深入政治經濟學研究之后,他更加清晰有力地提出了實現這一目標的路徑,即由無產階級主導的消滅私有制的社會革命。
馬克思最初提出的方案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真正的民主制”。這一方案似乎仍然帶著黑格爾的痕跡,仍然是在政治理性框架內的設想,主要內容是反對君主制,主張人民主權,爭取普選權等。然而“真正的民主制”決不同于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所批判的資本主義民主制,因為后者依然預設了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分裂,其中國家完全成為市民社會的附庸,放任市民社會本身成為特殊利益爭斗的戰場,并最終淪為維護少數財產所有者利益的工具。馬克思“真正的民主制”則基于完全不同的思路。他提出,一方面,在“真正的民主制”中政治國家就消失了,因為政治國家作為國家制度已經不再被認為是一個整體了,不再成為脫離現實生活的宗教性的彼岸,而僅僅是人民的自我規定、自我治理的一個環節。另一方面,在“真正的民主制”中,市民社會也會失去私人性質,各個特殊領域的“私人本質將隨著國家制度或政治國家的彼岸本質的消除而消除”[ 8] 4 2。也就是說,“真正的民主制”追求的統一既不是黑格爾所主張的由國家統轄市民社會,也不是啟蒙思想家所主張的把國家權力歸還給市民社會,而是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同時消亡,未來共同體將采取一種新的、超越于國家和市民社會二元對立的組織形式。當然,馬克思此處的描述還相當含混,他并沒有說明市民社會的私人性質將如何被消除,國家又如何不成為脫離現實生活的彼岸。但是當馬克思認識到市民社會的基礎性作用,下一步的思路自然引向從現實的物質利益關系入手,尋找解決分裂、實現統一的路徑。
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對于人類社會如何形成和諧統一的共同體就有了更加清晰的表述。他提到,這需要“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 1 1] 4 6這一新表述的關鍵在于,他不是像黑格爾那樣使特殊的、具體的個人上升為普遍的、抽象的公民,而是反過來,使抽象的公民復歸于現實的個人,使個人不僅作為公民在政治生活中是類存在物,而且作為私人在現實的物質生活中也成為類存在物。也就是說,在現實的、具體的經濟社會關系中存在不平等和對抗性關系的情況下,抽象的政治國家只能提供虛假的普遍性,而要實現真正的普遍性,就必須讓現實生活本身也具有普遍性,讓個人感受到自己的特殊利益是被包含在現實社會的普遍利益之中的,兩者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馬克思認為要實現這一點,必須變革市民社會的物質基礎,消滅“經商牟利及其前提”[ 1 1] 5 5。這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把個人從受經濟利益驅迫的市民社會中解放出來,這樣就能夠消除平等的私有者之間的對抗性關系;第二層次則是消滅金錢帶來的實際特權,消除經濟地位不平等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對抗性關系。馬克思說明,僅靠政治理性和國家制度的安排無法真正彌合共同體的分裂,只要不改變市民社會自身的運行機制,它就會源源不斷生產出自私自利的個人和特殊利益的斗爭。而在1 8 4 4年前后,他更加具體地分析了工資、資本的利潤和地租這三種收入類型之間相互對抗的關系,并指出工人在與資本家的斗爭中處于弱勢地位,是因為資本、地租和勞動的分離。沿著這條思路,他逐漸清晰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私有制。最終在《共產黨宣言》中,這一目標被明確表述為“消滅私有制”[ 1 2]。
反觀黑格爾,他雖然注意到了市民社會中的財富分化和不平等,個人利益、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之間的分裂,但并沒有否定私有財產權。他從自由意志的概念演變出發,恰恰論證了私有財產權的合理性。他提出,所有權能夠揚棄作為單一意志的人格的純粹主觀性,使人格在外物中獲得對象性的存在,表明“我”不僅在觀念中存在,而且在現實中也是具有獨立性的存在。因此所有權必然具有“我”的單一意志的規定,必然是一種排他性的私人所有權。[ 6] 5 4然而,如果每個人都具有私人所有權,何以在現實生活中廣泛存在著貧富分化呢?黑格爾對此的理解同樣是從概念的思辨出發的,他認為抽象意義上的財產權平等和每個人實際上占有私有財產的不平等并不矛盾。一方面,“人們(M e n s c h)當然是平等的,但他們僅僅作為人( P e r s o n) ,即在他們的占有來源上,是平等的。從這意義說,每個人必須擁有財產”[ 6] 5 8;另一方面,財產法的普遍性只體現為每個人應該擁有財產權,至于他們實際上是否擁有財產或者擁有多少財產,則取決于個人的境遇與努力,屬于特殊性范疇,與抽象法具有的普遍本質無關,“因為法對于特殊性始終是漠不關心的”[ 6] 5 8。概而言之,黑格爾雖然看到了市民社會中的財產不平等和利益分裂,但認為個人與財產的關系經過國家和法的保障,就能夠揚棄個人的純粹主觀性、任意性,而獲得客觀性和契約關系中的自由[ 1 0] 5 8,個人的利己動機只要受到國家的普遍理性的規范,就能實現個人利益、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的統一。所以盡管黑格爾關注到了被禁錮在分工體系中的產業工人的貧困問題,但在他的政治理性框架中這一問題無法得到解決。他把等級視為市民社會內部在政治上獲得承認的那一部分,而產業工人不屬于他所劃分的任何一個等級[ 1 3],這意味著這一群體不僅被排除在市民社會的等級之外,也被排除在他設想的普遍性的政治國家之外。
而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就注意到了這個特殊的等級:“喪失財產的人們和直接勞動的即具體勞動的等級,與其說是市民社會中的一個等級,還不如說是市民社會各集團賴以安身和活動的基礎?!盵 8] 1 0 0 - 1 0 1只不過此處馬克思尚未使用“階級”的概念。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已清晰地將這一群體稱為“無產階級”[ 1 1] 1 7,并視其為通過社會革命實現真正普遍性的主導力量。當馬克思從現實的物質利益出發探究共同體分裂的原因,他也同時意識到“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 1 1] 1 1,因此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同樣應該從現實社會的物質力量中去尋找。馬克思認識到,能夠以物質力量來變革市民社會的物質基礎、解決共同體分裂問題的真正的普遍等級,不是從形式上超脫于市民社會之外、但實際上受其供養的官僚集團,而是誕生于市民社會內部,以自身勞動負擔著市民社會各個等級的生活,卻因不具備私有財產而被排除在一切社會福利之外的無產階級。[ 1 4]他們由于自己遭受普遍的不公正而具有普遍性質,由于沒有私人所有,他們也沒有特殊利益,不要求任何自身的特殊權利,而只以普遍的人的解放為目標。[ 1 1] 1 6 - 1 7因此,他們不僅是一個受苦受難的階級,更是革命的主體,他們將通過社會革命消滅私有制,徹底改變社會經濟關系,全面揚棄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分裂,并在新的物質基礎上重建共同體。
總之,馬克思和黑格爾一樣注意到了共同體分裂問題在近代的凸顯。黑格爾以概念的方式思考這一問題,將共同體的分裂歸結為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裂,將問題的癥結理解為政治理性和國家力量的缺失,因此他提出的解決方案就是依靠政治理性的統籌功能,以國家力量彌合市民社會的矛盾。馬克思則在三個層次上超越了黑格爾政治理性的方案。首先,他跳出了黑格爾的概念框架,從現實的國家和現實的市民社會出發對共同體分裂問題進行考察。其次,在對現實問題的考察中他發現政治理性并不能脫離現實的特殊利益而獨立發揮作用,由此認識到共同體分裂的根本原因在于物質利益分裂。最后,他提出了重建共同體的全新思路,也就是由無產階級發動社會革命,消滅私有制,徹底變革存在著不平等和利益分裂的經濟社會關系,并在新的物質基礎上建構超越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元對立的未來共同體。
參考文獻
[ 1] 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 0 0 9: 1 2 8 - 1 2 9.
[ 2]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 0 1 3: 1 6.
[ 3] 洛克.政府論(下篇) [M].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 0 1 4: 5 9.
[ 4] 韓立新.《巴黎手稿》研究———馬克思思想的轉折點[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 0 1 4: 4 1.
[ 5] 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 [M].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 0 1 7: 3 0.
[ 6]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1 9 6 1.
[ 7] 方博.去政治的政治哲學方案———馬克思的“真正的民主制”[ J].學術月刊, 2 0 1 8( 3) : 5 7 - 6 5.
[ 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 2 0 0 2.
[ 9] 孟銳峰.馬克思政治哲學對自由主義的超越[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 2 0 1 3: 1 3.
[ 1 0] 魏小萍.馬克思與黑格爾在自由與財產權問題上的分歧[ J].教學與研究, 2 0 2 2( 6) : 5 6 - 6 3.
[ 1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 2 0 0 9.
[ 1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 2 0 0 9: 4 5.
[ 1 3] 袁立國.超越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立———黑格爾與馬克思兩種政治哲學方案比較[ 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 2 0 2 3( 3) : 1 6 5 - 1 7 3.
[ 1 4] 王代月.回歸歷史———基于馬克思市民社會批判視角[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 0 1 6: 1 2 0 - 1 2 1.
(編輯:王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