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并深刻影響我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的背景下,本文回顧了由費孝通開啟的對大瑤山的田野調查研究及著述,并梳理費孝通的調研活動對廣西金秀大瑤山社會和民眾多方面的影響,認為這一地區對不同時期的研究者有著不同的意義,他們的調查寫作則記錄下了大瑤山社會走向民族平等、團結、發展的歷程。大瑤山的田野研究及其學術知識文本的生產與傳播,對金秀發展社會經濟、促進社會治理,建構本土民族文化認同、凝聚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等產生多重影響。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主線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大瑤山的田野民族志及其研究者群體與被研究者群體交往交流的互惠關系具有典范性意義,可豐富廣西乃至我國各民族地區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多元實踐模式的理解。
【關鍵詞】費孝通;大瑤山;田野調查;多元一體;互惠
【作 者】覃慧寧,博士,廣西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副教授。廣西南寧,530022。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3)06-0121-0010
一、大瑤山:學術紀念地與知識生產空間
大瑤山,歷史上又稱大藤瑤山、大藤山,處于廣西中部弧形山脈東翼的中段,南亞熱帶和中亞熱帶地區交會處,面積2080平方千米,山脈主體位于來賓市金秀瑤族自治縣,外圍延伸到鹿寨、象州、武宣、桂平、平南、蒙山、荔浦7縣(市),其中金秀瑤族自治縣的10個鄉鎮中8個位于大瑤山腹地。這里山高谷深,日照少,雨量多,濕度大,氣候溫涼,四季如春,動植物物種極為豐富,1997年經國家林業局批準建立大瑤山國家森林公園,2000年經國務院批準建立大瑤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20多年來大瑤山已成為桂中地區著名的旅游勝地。
正是由于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自然資源豐富且氣候條件宜人,明朝初年為逃避戰亂及賦稅征傜壓迫,瑤族的幾個支系陸續進入這一地區,逐漸將密林深箐的險峻山嶺開發為田地村落,最終建成了“瑤山”。正如費孝通所言,“廣西大瑤山的地勢和位置正是容納附近各族流散成分的安全場所”。地處大瑤山主體山脈的金秀瑤族自治縣成立于1952年,是全國最早成立的瑤族自治縣,也是世界瑤族支系最多的縣份,瑤族人口占全縣總人口的39.01%,為我國瑤族主要聚居縣之一。根據族源、習俗、語言、文化和服飾等不同,大瑤山地區的瑤族分為盤瑤、茶山瑤、坳瑤、花藍瑤和山子瑤等5個支系。
1935年,剛從清華大學研究院社會學人類學系畢業、即將赴英國留學的費孝通與新婚妻子王同惠于10月18日進入大瑤山,進行社會學及體質人類學調查。他們完成花藍瑤、坳瑤村落的調查后,12月16日從居住的古陳村向茶山瑤居住地轉移,途中不幸在山林深處發生事故,造成一死一傷的悲劇。事后費孝通強忍喪妻之痛,在病榻上編寫完成了《花藍瑤社會組織》一書,并冠以“王同惠遺著”,以此紀念亡妻。青年時期的初次田野調查及晚年多次來桂并重訪大瑤山的經歷,是他人生中難以忘卻的重要篇章。1976年10月后,他曾“四上瑤山”,由此與大瑤山的瑤族同胞保持著長期的友誼,并一直關心著廣西尤其是瑤族地區的建設與發展。直到90多歲高齡,他還一直惦記著重上大瑤山,但因身體原因未能再次成行。2005年4月24日費孝通逝世,他的后輩弟子仍繼續著對大瑤山的學術研究。可以說1935年的大瑤山調查,既是費先生人類學田野調查工作的起點,奠定了他一生學術工作的堅實基礎,也是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田野研究的開端。[1]
1983年,費孝通在為《盤村瑤族》所作的序中提出:“就大瑤山瑤族的形成來看,我們不能說大瑤山的瑤族不是一個民族共同體,盡管它是由五個來源不同的集團所組成,而且還說著分屬三種語支的五種語言。于是這里產生了一個值得在理論上探討的問題:什么是形成一個民族的凝聚力?一個民族的共同體中能承擔多大的語言、風俗習慣、經濟方式等方面的差別?民族共同意識是怎樣產生的?它又怎樣起變化的?為什么一個原本聚居在一起的民族長期被分隔在不同地區而仍然保持其民族共同意識?依然保持其成為一個民族共同體?一個民族又怎樣能在不同條件下吸收其他民族成份不斷壯大自己的共同體?又怎樣會使原有的民族成份被吸收到其他民族中去?這些問題將為我們今后的民族研究開辟出廣闊的園地。”[2]518為更深入地研究這些問題,他持續推動后輩學者對大瑤山各瑤族支系聚居村落的社會、歷史、文化、經濟等方面開展更具體而系統的田野調研。此外他由大瑤山拓展到南嶺走廊,提出研究中國“民族走廊”地區的重要意義,進而概括出關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論述,由此打下了我國民族學及人類學界一系列相關研究的基礎,在學術理論生產及國家政策制定與表述等宏觀層面引發深遠影響。[3]
具體而言,近年來黨中央關于民族工作及民族政策的一系列重要指示和論述中,多次提出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命運共同體”,這一對中國各民族共同構成的社會結構、文化形態及民族形成歷程的經典表述與深刻總結,很大程度上即源自費孝通于1988年首次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4]他曾坦言:“我總覺得一個人的思想觀念是在接觸實際中醞釀和形成的,理論離不開實踐。我這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935年廣西大瑤山的實地調查。同時我覺得只有實踐也是不夠的,還須從已有的理論中得到啟發和指引。我在大瑤山的實踐中能看到民族認同的層次,再聯系上中華民族的形成,其間實踐固然重要,但潛伏在我頭腦里的史祿國老師的ethnos論應當說是個促成劑。”[5]194正是通過透析大瑤山地區瑤族社會的生計方式、組織模式、習俗慣制、民族關系等方面的歷史變遷,啟發費孝通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論述。
二、作為理論起源地:大瑤山研究的典范性意義
概括而言,費孝通對大瑤山地區的考察研究及與廣西相關的論述,建立在廣西從古至今形成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多元一體模式,以及民族關系有效協調機制的基礎上。正如前文述及,大瑤山瑤族各支系及壯、漢等民族由多元走向一體,又在一體中傳承本民族文化、保持本民族社會發展活力的歷程,正是廣西各地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程的縮影。由此,大瑤山由“中華民國”時期作為“田野調查點”——中國民族學界開展田野調查研究的肇始之地,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再至二十一世紀,逐漸轉化為一系列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理論觀點的起源地,實則有其歷史脈絡和知識論上的必然性。王延中總結道:“中國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與現實,使費孝通先生把民族國家理論提煉與升華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從實際出發完成了對上述西方民族國家理論的升華與超越。該理論不僅對中國的歷史與現實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和政策意蘊,而且可以較好地解釋世界上大多數多民族國家民族問題的癥結與根源,具有很強的普世價值。產生于中國的‘多元一體格局’理論不應該局限于中國,而是應該成為世界民族問題研究的一種新流派。”[4]由此來看,如今廣西各民族彼此平等、尊重、包容、開放的關系特點與交往模式,既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具體表現,也蘊含著各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豐富實踐經驗,值得更深入系統地學習、宣傳和研究。
(一)大瑤山回訪研究著作梳理
繼費孝通之后,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近五十年來,我國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和民俗學等學科的學者頻繁踏訪大瑤山地區,開展長期或短期的田野調查研究,出版了一系列學術論著。正如曾赴大瑤山調查的學者包路芳所說:“費孝通、王同惠的金秀大瑤山調查……開拓出一條學術報國的道路。費孝通一生五上瑤山的壯舉和貢獻,鼓舞著我們這些后輩學人沿著這條道路不斷前進,續寫著學術與大瑤山的不解情緣。”[6]而從學科發展史的角度來看,聚焦大瑤山的調查研究本身早已不僅是民族學個案研究及理論生產的“富礦”,而且因其肇端于費孝通的調研實踐且后學闡述的內容眾多,已經構成與中國人類學、民族學及社會學等學科方法論及理論建構相關的重要篇章。目前基于大瑤山田野調研形成的專著大致包括以下幾部。
1983年胡起望、范宏貴合作出版的《盤村瑤族》,這是在費孝通親自指導下完成的金秀大瑤山瑤族村落研究著作,該書按照“從封閉到開放”和“從游耕到定居”兩條主線,以盤村為個案,翔實追敘了盤瑤支系社會文化的變遷歷程。費孝通在該書的序言中寫道:“我希望五個瑤族支系的研究能繼續進行下去。今后發展的一個方向是繼續在大瑤山里一個集團一個集團地進行‘解剖麻雀’的微型調查。已經調查過的花藍瑤和盤瑤還要深入下去,沒有這樣調查過的茶山瑤、坳瑤和山子瑤更需要有人去調查。”[6]
2001年李遠龍把廣西民族學院(現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系98級的23位本科生帶進大瑤山,以大瑤山六巷村為中心點,第一次按費孝通的設想,選取了六巷附近的下古陳、幫家、架梯、朗沖5個不同瑤族支系聚居的村寨開展田野調查,2002年匯編學生調查報告,出版《傳統與變遷:大瑤山瑤族歷史人類學考察》。
2006年1月,費孝通在北京大學培養的社會學專業博士徐平帶領博士生和碩士生,對大瑤山六巷、幫家、古陳、郎房和六段5個村寨開展田野調查,當年10月匯總調研報告,出版《大瑤山七十年變遷》,仍是以大瑤山5個瑤族支系各自的社會與文化狀況為篇章脈絡,大瑤山瑤族社會變遷為主要論述內容。
2008年,北京大學社會學博士梁茂春出版其博士畢業論文《跨越族群邊界:社會學視野下的大瑤山族群關系》,描述和分析了近70年的時間里大瑤山瑤族各支系及其他各民族相互關聯的整體歷史和發展現狀,描繪了金秀大瑤山的各民族發展新畫面:民族、族群之間日益滲透或“融合”,這種趨勢不僅體現為以漢語為主的公共語言更為流行、各族風俗習慣趨于相似、居住上趨向混雜,也表現為族際交往的頻繁、族際通婚的增多以及族群邊界的日漸模糊。或者說,民族、族群之間不僅有血緣意義上的相互滲透與“融合”,在文化上也日趨交融。
2010年谷家榮的博士畢業論文《坳瑤社會變遷——廣西金秀大瑤山下古陳村調查》出版。通過在坳瑤村落下古陳近一年的實地調研,他的這部民族志專著較全面深入地描述并分析了坳瑤村落社會婚姻家庭、村社制度、經濟生活、信仰、節慶、喪葬習俗等方面的狀況及變遷歷程。
2015年是費孝通大瑤山調查80周年,為此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特意將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納入了2014年第二批《21世紀初中國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綜合調查》的子課題,這也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2014年8月,費孝通的弟子徐平教授再次率領團隊赴金秀考察,2015年出版了《中國民族地區經濟社會調查報告:金秀瑤族自治縣卷》。這份調查報告是近年來學界對大瑤山比較新且全面的田野回訪研究成果。
此外,還有金秀本地成長的瑤族學者莫金山2000年出版的《瑤族石牌制》一書,民族史學家錢宗范先生認為:“系統地闡述了石牌制的來源、發展、演變和衰落過程,探討了石牌制的組織結構及其歷史作用,比較了石牌習慣法與國家制定法及其他少數民族習慣法的異同,揭示了石牌制的民族特點。石牌制的內幕和許多疑惑,在作者的研究下得到合理的解釋。”[7]這本專著可以視為作者以本土本民族研究者亦即瑤族文化持有者的身份,在本文化立場上對費孝通早年瑤族研究中曾重點關注討論過的民族習慣法論題做出的具體回應。
(二)大瑤山研究的典范性意義
云南學者谷家榮學理角度梳理了費孝通及上述后輩學人對大瑤山的研究著述內容。[8]田野研究與大瑤山民族社會互構互現,在啟發學者理解民族文化、構建學術理論的靈感的同時,也從社會、歷史、文化、習俗等方面系統整理和記錄了大瑤山地區發展變遷的歷程。從而,這里的各族民眾既是自身所處地域社會的主人,又轉化為本民族社會邁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話語表述主體,通過學者和大眾媒介工作者的書寫與傳播,大瑤山各民族共同構建起平等、團結、和諧的文化形象,并使這一形象轉化為具有典范性意義的社會公共文化符號。從較長歷史時段來看,廣西各個少數民族聚居、雜居地區基本上不同程度地經過類似大瑤山地區的發展歷程。如能以大瑤山地區的田野研究衍生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實踐規律和研究方法論,對各民族聚居的社區開展系統且長期深入的田野調查,從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視角梳理各民族建設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的歷程,并將研究成果對公眾加以宣傳,則對各族人民增強民族文化自信心及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增強各民族共同繁榮發展的信念,具有重要意義。
三、作為田野調查點:費孝通對大瑤山地區的多重影響
習近平在2021年4月考察廣西時指出:廣西是全國民族團結進步示范區,要繼續發揮好示范帶動作用。金秀大瑤山地區過去一百多年的歷史,是由紛爭、混亂、貧困到安定、和諧、共同富裕的歷史,也是廣西各民族由受歧視、剝削和壓迫轉變為平等團結、共同進步、高質量發展的生動寫照。這里的瑤族同胞一方面成為費孝通田野調查中的研究對象,另一方面因此與費孝通及其家人結下不解之緣,當地民眾至今感念他對金秀、對大瑤山的深情與關懷,并對他歷次調查踏訪記憶猶新。如上文所述,一方面,近20年來區內外的學界后人繼承費老遺志,在大瑤山村寨的田野調查和學術寫作活動薪火相傳,建構起民族學和人類學田野地點回訪研究的重要個案;另一方面經過學界調研者及媒體工作者10多年的頻繁采訪報道,費老的形象和經歷,結合此后學者的回訪研究,成為被調查村落乃至大瑤山瑤族同胞共同的記憶,也成為梳理、整合和表述本鄉本土瑤族歷史文化的重要材料,促進了瑤族傳統文化中優秀內容的傳承與發展,進而凝聚成新時代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源泉。
(一)對地方社會發展的影響
費孝通的調研、訪問活動及相關論述對大瑤山地區社會發展的影響既有直接的方面,如通過實地調查,向上級政府建言,推動了區域治理和經濟建設。更有間接的方面,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由他的研究而衍生出的與大瑤山相關的社會歷史文化文本得以大規模生成,通過書籍、報刊和互聯網等媒介,近40年間成為國內外關于中國少數民族研究理論及少數民族社會發展變遷的重要個案,引起包括政府、學術界、藝術界、文學界和各類民間社會組織等廣泛關注及宣傳。由此推動了金秀瑤族自治縣尤其是“大瑤山”知名度的提升,進而促進了外來經濟力量的注入;也為大瑤山瑤族社會內部對自身歷史文化傳承,以及傳統社會向現代化社會轉型發展,注入了無形的動力。
1.直接影響
1978年12月,費孝通應邀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參加慶典活動,這是他第二次訪問大瑤山。其間他了解到,當時的金秀瑤族自治縣因轄域局限于瑤族集中居住的大瑤山主體山脈范圍,土地面積有限,生產力水平低,各項現代化建設事業無法充分開展,經濟文化發展受到很大約束。費孝通一針見血地指出縣境劃分造成的事實上的不平等問題,并認為應該與時俱進地對行政區劃進行相應調整,以便解決金秀糧食和財政收入等問題。返回北京后,他向相關部門反映了金秀瑤族自治縣的發展難題。1984年7月,國務院將原分屬象州縣和鹿寨縣的桐木、頭排兩鎮劃歸金秀瑤族自治縣管轄。這兩個鄉鎮地勢較平坦,且歷來與金秀瑤族有密切的經濟、政治、文化往來,從此解決了金秀山區用糧、平原用木、工業用地的問題,縣域經濟得以迅速發展,境內各族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提高。[9]
1982年8月,費孝通第四次上大瑤山,是應“老鄉之約”,參加金秀瑤族自治縣成立30周年慶祝活動,為期3天的訪問中,他最大的感受是,“這一年金秀瑤山顯得更秀麗了。記得去年這時候,老鄉們向我申訴過許多情況,歸納起來大多是林糧矛盾引起的。今年沒有人再提這些事了。當前的話頭離不開‘兩熱’:致富熱和科學熱”[10]207。他還以八角、靈香草的種植為例展現了大瑤山勤勞致富、推進社會治理的成效,進而認為“偏僻山區的瑤族沒有辜負黨的關懷,不愧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像過去這一年的速度發展下去,本世紀內翻兩番看來是大有把握的”[10]219。正如他所展望的,2001年,金秀瑤族自治縣被國家林業部授予“八角之鄉”榮譽稱號;2002年,金秀全縣有八角25萬畝,年產優質大紅八角近4萬噸,大瑤山的八角在增加農民收入方面確實起到重要作用。【數據來源:廣西八角網,www.gxbajiao.org/news/details-2267.html。】
費孝通對大瑤山瑤族的研究拓展至對整個苗瑤民族地區的思考的同時,對各民族多元一體發展歷史的關注亦延伸至對民族區域自治政策及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關注,二者可謂相輔相成。1988年12月,他借赴廣西參加慶祝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30周年活動的機會,第五次上大瑤山,此后途經桂林,進入廣東、湖南和廣西交界的南嶺山脈瑤族聚居地區。途中他談到瑤族歷史文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民族政策和建立南嶺瑤族經濟開發協作區等問題。這在當時引起南嶺走廊兩省一區即廣東、湖南和廣西政府的注意和重視,對推動這一區域各民族之間的協作、打破舊的封閉狀態,起到了深遠影響。
2.間接影響
因費孝通的影響,對大瑤山地區民族歷史文化的搜集、整理、研究和宣傳活動薪火相傳,得到當地各級政府和各族民眾的重視和支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外來學者和本地文化界人士頻繁開展大瑤山實地調查,為大瑤山的民族文化旅游開發提供了豐富確鑿的文本資料和宣傳素材。根據金秀本地研究者的表述:“自治縣瑤族傳統文化底蘊深厚,在發展旅游產業的過程中,將文化貫穿于旅游活動的各個環節,充分發揮傳統文化的精神紐帶作用,如建立“1+6”模式瑤族博物館,打造瑤族文化傳承基地;建立龍華紅色革命紀念館,打造紅色革命教育基地;建立門頭村費孝通紀念館,打造民族團結進步文化教育基地,等等,在此基礎上,瑤族文化的影響力得到進一步提升。”[11]可見費孝通及其家人的多次到訪已進入大瑤山的社會記憶和官方歷史書寫體系,在一定程度上亦轉化為地方知識的一種,乃至文化資源和旅游資源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金秀文化旅游產業能在十年間長足發展,進而帶動各族人民增收致富,物質上依托的是大瑤山國家級自然生態保護區豐富的生態資源以及瑤醫藥等資源。金秀瑤族自治縣大力發展康養旅游產業,促進以瑤醫藥為特色的康養與旅游相融合,塑造金秀“康養+旅游”新品牌,逐漸形成了“文化+康養”“旅游+康養”“文旅+”等文旅產品業態,依托瑤醫瑤藥保護、傳承和發展,努力打造“南方瑤醫藥之都”,助推金秀康養旅游的發展。目前以大瑤山為中心建成的景區旅游資源豐富,成為集自然觀光、避暑度假、生態養生、民俗文化體驗、科普教育等多種旅游主題于一體的廣西重要旅游目的地。金秀已獲得“中國長壽之鄉”“中國瑤醫藥之鄉”“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國家全域旅游示范區”“廣西特色旅游名縣”“中國最美縣域”“2019年中國旅游影響力年度縣區”“2020中國縣域旅游發展潛力百強縣”等榮譽稱號。“十三五”期間,金秀旅游總收入從2015年的19.04億元上升為2020年的45.13億元;接待旅客數量從354.09萬人次增加到616.11萬人次;旅游總消費從26.13億元提高到58.06億元,旅游產業成為縣域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隨著旅游景區開發加速,旅游產品體系初步形成。目前全縣鄉村旅游迅速發展,國家3A級景區以上有7個,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3個,旅游民宿67家,是來賓市旅游景區最多、等級最高的縣份。【數據來源:金秀瑤族自治縣“十三五”社會經濟發展報告。】
如今的大瑤山早已不再是費孝通當年見到的崎嶇樣貌,公路和互聯網通訊網路通達各個村寨,人民物質生活水平和受教育程度均有了質的飛躍。根據金秀瑤族自治縣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當年“全縣地區生產總值增長3.1%,增速排名全市第4位,保持高于全國、全區平均水平;規上工業增加值增長9.7%,增速排名全市第2位;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3.0%,增速排名來賓市第1位;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同口徑增長5.4%;第一產業增加值、第三產業增加值、農林牧漁業總產值、批發零售業銷售額、住宿餐飲業營業額等多項指標增速均排名來賓市第1位,獲評2021年廣西高質量發展進步縣。”[12]還形成了“以政治平等保障民族團結、以經濟發展促進民族團結、以文化繁榮培育民族團結、以社會和諧鞏固民族團結”[12]四條基本經驗,獲評全國民族團結進步示范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根基更加堅實、紐帶更加牢固。
(二)對地方文化建設及社會治理的影響
在費孝通本人及后來者搜集整理的回憶記錄中,流露著一位民族學社會學學者對少數民族地區人民的深厚感情與對少數民族地區發展問題的關切,折射出費老關心國計民生的無私情懷和為學為人的高貴品質。曾參與過接待費老訪問大瑤山活動的金秀瑤族自治縣政府干部,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僅存的幾位也年事已高,但對他的平易近人、睿智坦誠以及對大瑤山變遷和發展的關切,都印象深刻。考察中筆者認識到,在少數民族聚居區的治理建設中,政府對特定歷史時期關心和建設本鄉本土的外來優秀人士的尊重崇敬及對他們事跡的宣傳,對建立和提升地方社會民眾對本民族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休戚與共的文化認同感,有深遠的促進作用。
1.對地方文化研究及傳播的影響
由費孝通先生開啟的大瑤山調查及研究,引發了一批學者的回訪和拓展研究,其中既有如張有雋、莫金山等區內民族學家,也有如胡起望、徐平、谷家榮等來自區外的民族學、社會學學者;既有個別學者在此開展具體領域的田野研究,也有不少高校學者攜學生集體頻繁“朝圣”這一中國民族學早期田野調查的起點——亦是費孝通獨立開展學術活動的起點。可以認為,因肇端于費孝通的調研實踐且后學闡述的內容眾多,聚焦大瑤山的調查研究已經構成與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知識生產相關的重要內容,以及與學科發展脈絡、學術史回顧與展望相關的重要篇章,對補充并反思基于華南地區生成的人文思想及社會科學知識理論的發展過程極具啟發性。
“世界瑤族研究中心在中國,中國瑤族研究中心在金秀。”這句來自費孝通的總結,從側面反映出他的“在場”對金秀尤其是大瑤山地區瑤族文化建設的重要意義。這則以標語形式展示出來的“評價”中,蘊含的已不僅只是學術研究意義上的權威性,還轉化為地方政府宣傳金秀瑤族文化地位及其價值的官方表述“話語”,反過來有力推動了本地瑤族文化精英人士搜集、記錄、整理與傳承本民族文化,為本地社會的精神文化建設及旅游產業發展貢獻力量。
這一點較為突出地體現在2014年注冊成立的金秀大瑤山瑤學會。瑤學會中有的人參加過接待、訪問費老的工作,有的曾與研究瑤族的區內外學者交流合作,對本支系以及其他各支系,乃至本地壯、漢等民族的歷史、習俗、語言等如數家珍,也對大瑤山一村一寨、一草一木充滿熱愛之情。2022年11月舉行金秀瑤族自治縣成立70周年慶祝活動,瑤學會的成員得以參與籌備工作;歷年在各類金秀瑤族文化、大瑤山旅游資源的展示宣傳活動中,他們也承擔過多項工作。
筆者認為,大瑤山瑤學會的活躍及學會內的退休瑤族干部對瑤族文化的熱愛精神與鉆研能力,是少數民族地區的民族文化研究類社會團體中較為少有的,這應與費孝通及其后繼研究者對大瑤山的關注與研究密不可分。一方面,由于少數民族地區歷史上往往受教育程度偏低,一些民族文化研究愛好者即使有調查研究本地民族文化的興趣,也常常力不從心,缺乏獨立開展調研和寫作的積極性與文化素養。另一方面,其他少數民族地區并非都如大瑤山這樣,得到過影響力巨大的學者及相關學科的聚焦關注,從而啟發一部分地方有識之士調查和宣傳大瑤山及瑤族文化的“文化自覺”。一定程度上,擔任過政府各級機構領導干部的瑤學會理事會成員起到了正面推動作用,盡管人數不算多,但他們文化水平較高,且見多識廣,熟知費孝通到訪大瑤山的故事和相關田野材料,故既能籌集資金,定期組織會員活動,又能運作項目,帶動學會在本地瑤族文化的搜集、調查、整理記錄及傳播等工作中做出貢獻,還經常為外來研究者在此地的調研提供多方面的幫助與支持,使金秀瑤族自治縣由民間到官方的民族文化研究與民族文化交流傳播工作長期保持著發展的活力。這點尤其反映在對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搜集、整理和保護工作方面,截至2022年金秀瑤族自治縣已有32項非遺項目列入國家、省(區)或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其中瑤族黃泥鼓舞和瑤族石牌習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2.對村落文化傳承及社會治理的影響
在許多民族地區傳統民族文化傳承出現斷層危機的問題時,大瑤山瑤族文化的傳承與民眾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與珍愛,顯示出具有啟發性的反差。由費孝通對大瑤山的調研引發后續學者的多項研究,形成以科學而專業的文本形式面世的出版物,系統建構起大瑤山社會與文化的話語價值體系,在關于金秀瑤族自治縣、大瑤山、瑤族文化習俗的各類媒體報道文章中被反復提及、征引,在不同層面上觸發并凝聚起地方政府與民眾對本土及本民族文化的認同感與傳承的自覺意識。在下古陳村、門頭村等與費老的經歷直接相關的社區更是如此。
如今,大瑤山地區的5個瑤族支系在其聚居村落各建有一座記錄展示本支系文化習俗的民族博物館。在費孝通與王同惠夫婦曾經調查過的六巷鄉,瑤族同胞把對他的記憶與懷念鐫刻在這些博物館陳列以及石碑銘文中。
在坳瑤聚居的下古陳村,建有金秀坳瑤生態博物館,是“廣西民族生態博物館建設1+10工程”之一,館外掛著廣西科技師范學院“廣西金秀大瑤山瑤族文化研究基地六巷工作站”的牌子。館內專辟出費孝通紀念館,展覽命名為“心系瑤鄉——費孝通先生大瑤山情結專題展”,陳列費老與家人歷次到訪大瑤山的圖文和他的著作等。在村邊公路下方曾經停放王同惠女士遺體處,建有紀念她的“流芳亭”,當年費孝通夫婦居住的民居被列為“傳統村落保護房屋”(待修繕),內外結構及陳設仍基本保持原貌。流芳亭旁邊和舊居外墻分別掛有記錄王同惠遇難救援過程及當時費孝通與她在此調查的圖文介紹。
費孝通首次考察大瑤山曾居住的門頭村,比下古陳村海拔更高,地處險峻的山巔腹地,建有金秀花藍瑤博物館。該館由在門頭村出生成長的領導干部胡德才和梁慶華牽頭設計籌資、花藍瑤群眾投工投勞建設,于2008年10月竣工。博物館旁是門頭村的村廟,名為“光達基宮”,花藍瑤語意為“天地神靈宮殿”,廟門外立有石碑,碑文詳細介紹費孝通的學術成就,并記敘他與王同惠女士在此調查的過程。
這篇碑文,字里行間透露出門頭村人對費孝通的崇敬與感佩。他當年在此處搜集到的一手資料,后來成為《花藍瑤社會組織》的重要內容。這本書作為他人生中第一部也是中國第一部人類學民族志著作,對門頭村乃至大瑤山生活的各民族亦有著特殊且重要的意義:
首先,費孝通關于大瑤山的研究著述和踏訪,促進大瑤山各族民眾文化自覺意識的萌生,民族文化習俗得到民眾自主自發保護、傳承。如門頭村的村口豎著新、舊3塊石牌碑,舊的一塊石牌最小,字跡已湮沒不清,被路旁雜草遮掩;2021年剛立的一塊“門頭村‘新石牌律’”碑,矗立在路邊的小廣場一側,墨跡嶄新,開篇第一條“總則”是:“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聽黨的話,永遠跟黨走。”新石牌律共5條,確立了對村莊生態環境、公共設施、行為道德準則、生產準則、婚姻家庭道德五方面的規約。與這塊新石牌并列的另一塊石碑上,題款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無訟瑤寨’民族團結示范村”,落款“金秀瑤族自治縣人民法院”。這3塊石碑折射出門頭村花藍瑤社會治理的不凡歷程。以瑤寨制定村規民約的傳統方式“石牌制”與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新時代民族政策的實際內容相結合,這些“新石牌律”在大瑤山各瑤寨并不鮮見。正是費孝通在《花藍瑤社會組織》中首次從社會學角度述及瑤族石牌制,使人們了解到這一習俗慣制對瑤族社會穩定延續的重要意義,很大程度上推動石牌律得以保護和傳承;他在《鄉土中國》中對傳統中國社會“無訟”傳統的論斷,相當一部分源于對大瑤山瑤族石牌制的觀察與思考,而這一傳統“習慣法”在新時代仍然保有其生命力:現代瑤寨社會“無訟”是建立在各支系村落關系平等、民眾利用公序良俗處理矛盾糾紛得到民族自治地方法律法規保障的基礎上,更是建立在村寨內部及村寨之間對本民族、本文化的發展具有充分的信心和能力的基礎上。金秀瑤族自治縣對瑤族石牌制的沿襲與改造,秉承的正是自古廣西政府對少數民族地區“沿其舊俗而治之”的彈性治理策略,體現的仍是和而不同、多元一體的精神,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踐具有深遠的促進作用。
其次,起到加深民族情感,維系與整合民族文化記憶及其認同的作用。筆者在走訪費孝通曾考察過的大瑤山村落期間了解到,相當一部分村內民眾對他的事跡和行跡,尤其是當年他與妻子遭遇的事故,保持著比較鮮明的記憶,盡管已經過去近百年時間,畢竟人們對于切近與己的現實悲劇的哀悼與同情之心是共通的。而今這些記憶已逐漸內化為村民對外敘述、展示本民族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的重要動力。究其緣由,一方面,曾經與他身處同一時代、與他有過交往、見證過他到來的人,在外來力量——政府、媒體尤其是學者的引導、記錄和整理下,把通過他們的講述已經整合為文字、照片、視頻的歷史文本,又以口頭傳承的方式,傳述于他們的后輩,使較年輕的村民成為新一代的歷史講述者。另一方面,這些未必曾經親歷費老及其家人到訪的瑤族同胞,成長在國家基礎教育普及的時代,受教育程度一般都比祖輩更高,能結合他們自己對這一“傳說”的理解、來自費老等人著述的瑤族研究觀點,融入新時代的語境,在對新的外來訪問者講述過往時,往往還增加了對本民族習俗、文化或歷史的介紹,或他們自身對外來者調查活動的理解等內容。如村委會的書記或村長等,作為擁有村落話語權的代表人物,對《花藍瑤社會組織》等書內容較為熟悉,還能補充上自己的評說,從而對費老的記憶與講述成為“歷史當事人”所處村落內部在代際間傳承的重要歷史文化事件。對來訪的游客、學者、媒體工作者講述費老和家人到訪大瑤山的一個個“故事”,傳達的實際上是瑤族民眾對外來者的赤誠與信任、平等與開放,無形中刻劃著本民族文化性格的特點,從微觀層面建構起瑤族講述者群體對民族文化的自尊心與自信心,由此又促使他們主動延續記憶并更新關于大瑤山與費老的講述。可以認為,各類外來者對本地各族民眾的訪問、記錄活動促進了當地人對本民族歷史與文化的記憶、認同與傳承。
最后,瑤族各支系之間在進入大瑤山后的幾百年里維持著時分時合的等級制社會結構,還曾遭受封建國家和國民黨統治期間的不平等對待,壓迫歧視之下,內外矛盾爭斗時有發生。費孝通、王同惠到此調查期間,從其文化內部洞悉其歷史、社會結構、習俗慣制與民族性格特點,以平等、尊重、理解的立場開展民族學田野調研,并將在這里的見聞如實對外傳播,盡可能客觀理性地對外介紹與闡釋當地瑤族的社會發展狀況及文化習俗等,才為中國共產黨政權這一地區順利開展民族工作打下堅實基礎。1951年中央民族訪問團到金秀慰問大瑤山各族人民,期間召開了大瑤山各族代表會議,通過《大瑤山團結公約》;1952年大瑤山瑤族自治區(縣級)成立,1955年改為大瑤山瑤族自治縣,1966年改為金秀瑤族自治縣。大瑤山瑤族社會的勞動生產方式、組織結構、社會制度、文化習俗、民族關系等在70多年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相對封閉且存在歧視、沖突、壓迫的部落式社會轉變為開放、富足、平等、自信、互助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社會。瑤族同胞對費老的感念,與對我國政府民族政策與民族工作的認可與擁護密不可分。
四、結 語
以上梳理了費孝通“五上瑤山”對金秀大瑤山地區發展建設的多重影響,以及由他的多次重訪促成的學術界對大瑤山的一系列調查研究和著述,嘗試揭示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研究者在特定田野調查地點連續開展回訪研究的實踐在現代中國具體地域構成的多重影響。由此筆者認為,大瑤山從作為田野調查點到成為理論起源地的歷程,除了對民族學等學科而言具有學科史研究價值,大瑤山各瑤族支系以及壯、漢等民族由研究者的調研寫作及其學術傳播活動促進了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與文化自覺意識的凝聚提升,進而形成推動地方社會治理與民族發展的助力,這一案例對總結廣西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多元模式,以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具體實踐經驗,可能具有多重啟發:
(一)作為學科知識生產空間的多重互惠意義
民族學者何明認為:“進入新時代,民族學的時代使命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新時代的民族學知識體系,要從陳舊的、過時的、不適應時代的知識體系中脫離出來,隨社會的變化、時代需求的變化而轉型,建設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的知識體系。”[13]費孝通對大瑤山的訪問與研究,始終秉持其“從實求知”的學術精神,將田野研究與國家民族發展具體過程、具體問題密切結合,才會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重要論斷,并影響至后輩學人對該地區的調研寫作,他正是順應社會變化和時代需求而構筑新的民族學、社會學理論知識框架的先行者。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通過相對系統、頻繁且深入的田野調查研究與著述,進入大瑤山的研究者們與所研究對象逐漸建立起多維度的互惠關系。一方面,在黨中央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工作要求之前,部分研究者就基于民族學和人類學“互為他者”的理論關懷,加之繼承費老遺志的學術追求,以持續關心大瑤山社會建設及民族文化變遷的理念開展研究;另一方面,研究者與被研究者都處于“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現代國家民族實體中,平等、團結、友善等交往理念的貫徹,結合田野研究中尊重“他者”的文化立場,進一步內化于調研者跟本地民眾的交往交流中,使彼此更易達成理解與溝通,繼而形成相對平等的互動關系。由此,傳統民族志研究中“他者—異文化”與“本地人—本文化”立場之間的界線淡化,雙方關系建構模式也有別于西方人類學民族志意義上以觀照“異文化”為目標的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系;研究取向往往不是以“文化反思”立場,而更多在于分析呈現大瑤山社會在各方面的變遷狀況及其內在變遷過程、發展規律。即在被研究者接納認同研究者的基礎上,研究者得以搜集、整合、闡釋并建構起關于大瑤山社會、歷史與文化等知識體系,形成各自的學術觀點及研究成果。這使得研究成果更易得到本地民眾與本土民族文化研究者的理解與接納,進而成為地方社會重新整合具有現代化的話語特征的新版本“地方性知識”,為地方政府宣傳、保護與發展民族傳統文化,有效且合理開發民族文化旅游產業提供重要話語資源。
進一步來看,開展大瑤山地區研究的群體身份多樣,除了以費孝通為代表的外來/專業研究者,具本地文化背景的研究者也不在少數,大致可歸類為本地社會的民族文化精英,他們與外來研究人員的互動也產生著多重影響。如上文提及的,加入金秀瑤學會的縣政府退休干部、縣中學教師、金秀籍青年知識分子和縣志辦的文史工作者等,因他們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既掌握本地民族語言、漢語方言也會用普通話交流,且對我國各項政治制度包括民族政策較熟悉,能較好地適應迅捷流動的現代社會工作特點與網絡交際模式,并搭建起靈活有效的本地與外地勾連的熟人社會關系網絡,在地方社會往往較有威望,其中一部分人更是成為各路外來訪問者進入大瑤山社會的向導和介紹人。基于所受培養和教育,在與外來調研人員的交流溝通中,他們得以體察并了解田野意義上的“他者”對其本文化的理解與闡釋,從而對大瑤山瑤族社會歷史、語言、習俗等形成了搜集、記錄、整理與保護的自覺意識和技能,對本土文化知識的整合、表述、傳承、宣傳等起到根本性的帶動作用。
從學術知識生產的角度來說,大瑤山作為田野調查地點與理論知識生產源,上述兩層“看與被看”——“研究與被研究”關系,值得從現代中國民族學及人類學中國化語境,進一步思考其方法論意義上構成的動態互惠特質。更進一步來看,在黨中央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核心民族政策背景下,大瑤山地區社會變遷的諸多方面,尤其瑤族各支系與壯、漢等民族構成的多元與一體關系格局的發展,在外來及本土研究者的歷次訪問、調查及至研究文本出版傳播過程中,得到較全面與充分地梳理與呈現,也構成與地方社會治理、保護傳承傳統文化、發展旅游產業的互惠關系,此一系列關系格局的建構模式同樣值得關注與思考。
(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踐示范區的多元實踐模式
黨的十九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了大力加強民族團結、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民族工作創新發展的總體思路。大力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成為新時代民族工作思想的主基調和主旋律。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講話中,“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兩組提法同時出現。2019年習近平在當年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進一步論述:“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展、鞏固統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各民族之所以團結融合,多元之所以聚為一體,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經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源自中華民族追求團結統一的內生動力。正因為如此,中華文明才具有無與倫比的包容性和吸納力,才可久可大、根深葉茂。”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進一步強調,要準確把握和全面貫徹我們黨關于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動民族地區加快現代化建設步伐。
在黨中央這一系列關于民族工作及民族政策的重要指示和論述中,多次提出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命運共同體”,如前文所述,這一對中國各民族共同構成的社會結構、文化形態及國家建構歷程的經典表述與深刻總結,是源自費孝通于1988年首次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費老的弟子徐平在第三次回訪大瑤山調研后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成為構建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最大限度凝聚各族人民智慧和力量,共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支撐”[14]。學術界對大瑤山社會與文化變遷的記錄與探討,映射出廣西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規律與實踐典范性;對大瑤山現有研究的回顧和對今后研究的展望中,加深了我們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結構的認識;這一民族地區學術生產與民族地區社會發展之間得以實現互惠的案例,體現著廣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踐的示范性意義,對提升我國各族人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信心與自覺性亦有著啟發性意義。
參考文獻:
[1]莫金山.金秀大瑤山考察對費孝通一生學術研究的影響[J].廣西民族研究,2005(3).
[2]費孝通.盤村瑤族·序[C]//費孝通民族研究文集新編:上卷.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
[3]趙旭東,羅士泂.大瑤山與費孝通人類學思想的展開[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
[4]王延中.費孝通多元一體格局理論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紀念費孝通先生誕辰110周年[J].社會發展研究,2020(4).
[5]費孝通.論人類學與文化自覺[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6]包路芳.費孝通與大瑤山情緣續記[J].群言,2016(8).
[7]錢宗范.一部很有學術深度和創見的瑤族社會史著作[J].學術論壇,2001(3).
[8]谷家榮.哲思、繼承與踐理:費孝通先生的瑤山心愿和后生晚輩的信步追訪[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
[9]金寶生.費孝通南嶺行紀實[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9.
[10]費孝通.四上瑤山[C]//芳草茵茵:費孝通自選田野筆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11]廖祚江.書寫民族地區文旅融合發展的“詩”與“遠方”[J].文化產業,2023(15).
[12]金秀瑤族自治縣政府工作報告[EB/OL].(2023-04-07).http://www.jinxiu.gov.cn/xxgk/wjk/qtwj/zfwj/jzf/t16418525.shtml.
[13]何明.成山新時代中國民族學的知識創新與學科建設[J].昆明學院學報,2024(2).
[14]徐平,包路芳.“大瑤山”調查與費孝通文化思想:紀念費孝通先生“大瑤山”調查八十周年暨逝世十周年[J].福建論壇,2015(6).
FROM A FIELD SITE TO A THEORECTICAL ORIGIN:Dayao Mountain as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rigin of the “Chinese Nation’s Diversity in Unity Pattern”
Qin Huining
Abstract:The theory of the “Chinese Nation’s Diversity in Unity Pattern”,which was proposed by Fei Xiaotong,has greatly influenced the ethnic policies and theories in China.Against such a background,this paper reviews the field investigation studies and writings on Dayao Mountain initiated by Fei Xiaotong,as well sorts out the multiple influences of Fei’s investigation activities on local society and people of Dayao Mountain in Jinxiu County of Guangxi,considering that this region carries different meanings for researchers in different periods,and their investigation writings have recoded the process of Dayao Mountain society’s marching towards ethnic equality,unity,and development.The field investigations in Dayao Mountain and the produc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related academic knowledge texts have multiple influences on Jinxiu for developing social economy,promoting social governance,constructing ethnic cultural identification,and converging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cultural confidence.The key theme of the Party’s ethnic work in the new era is to forge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and the interaction-communication recipro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ield ethnography of Dayao Mountain as well the research groups and the researched groups possesses paradigm significance,much enriching Guangxi,even various ethnic regions’ understandings on the multi-practice model of forging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Keywords:Fei Xiaotong;Dayao Mountain;field investigation;diversity in unity;reciprocity
〔責任編輯:羅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