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文化振興背景下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的遞變

【摘 要】隨著我國非遺保護實踐與鄉村社會發展等領域互嵌程度的不斷加深，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主體性逐漸從單一文化事象的承載者、實踐者和傳授者向傳統文化傳承的引領者、鄉村文化的代言人和社區秩序的調適者拓展，在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出文化引領型新鄉賢的特征。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主體性遞變與非遺保護傳承體系的開放性、非遺傳承主體的價值追求以及鄉村文化產業發展緊密相關；也正是在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遞變背景下，不同文化群體在主體間性的觀照中提升了文化自覺與自省，維系了非遺傳承的有序狀態，激發了鄉村文化振興的內生動力。

【關鍵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新鄉賢；主體性

【作 者】譚志滿，湖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華中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歐陽娟，湖北民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基地助理研究員。湖北恩施，445000。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3）06-0149-0008

一、問題的提出

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作為傳統文化在現代生活中的表述方式，是對傳統文化的分類與提煉，其相關政策的制定本質上是對民眾文化生活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平衡”。非遺事象根植于民眾日常生活實踐，隨著社會變遷而發生變化。近半個世紀以來，對作為傳統文化的非遺所涉事象的探討在文化學及相關學科領域從未停止過，而真正對于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關注則始于非遺保護制度設立以來。近20年來，眾多學者沿著各自研究旨趣，或討論對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保護的重要性，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及對傳承人的保護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核心”^［1］，繼而闡述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命名規范^［2］；或探討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制度設計，提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新面向是“建構文化認同”^［3］；或認為運用“多重邏輯的協同”^［4］原則和路徑，主張對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采取“市場化保護策略、扶持性保護策略以及體制化保護策略”^［5］等。從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實踐及學者的研究中可以看到，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時代背景下，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助力鄉村文化建設、傳統文化傳承以及鄉風文明涵養等方面起到了引領示范作用，但是，過去相關研究成果較少涉及到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變遷層面。

毋庸置疑，隨著非遺保護制度的完善、非遺保護實踐的深入及鄉村振興戰略的逐步推進，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角色主體性也隨之變遷，同時在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引領下，形成了鄉村社會眾多成員參與鄉村文化振興事業、非遺傳承助推鄉村社會發展的狀態。近年來，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發生了哪些變化？其變遷的邏輯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有助于完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紓解鄉村振興中鄉土人才匱乏的問題，同時也為非遺傳承賦能鄉村文化振興提供學術支撐。

二、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價值的實現

非物質文化遺產區別于物質文化遺產，物質文化遺產可以通過建立健全的制度來保護，而非遺的本質并不在于實體的“物”，它傳承的是文化形態，注重的是活態傳承。在非遺保護中，“傳承”是核心，是靈魂，而傳承的關鍵在人。劉魁立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最終主體是人，是這一珍貴歷史性遺產的傳承人和他所代表的廣大民眾”^［6］。這意味著非遺保護與傳承的主體就是非遺的持有者，而代表性傳承人則是非遺代表性項目傳承主體中具有引領性的群體。

國務院辦公廳2005年發布的《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7］指出：“對列入各級名錄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可采取命名、授予稱號、表彰獎勵、資助扶持等方式，鼓勵代表作傳承人（團體）進行傳習活動。通過社會教育和學校教育，使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的傳承后繼有人。”強調給予非遺傳承人的政策支持，反映出國家對非遺傳承人的重視。從整體上來看，國家既賦予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權利，同時又賦予其角色責任。國家在2011年公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8］中對非遺代表性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應當履行的義務作了明確的說明，主要包括積極開展非遺傳承工作并培養后繼傳承人、保護好非遺相關的資料和物品、配合相關部門的工作并參與宣傳。根據國家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發布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辦法》^［9］的界定，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是指“承擔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傳承責任，在特定領域內具有代表性，并在一定區域內具有較大影響，經文化和旅游部門認定的傳承人”。從以上相關表述中可以概括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三個典型特征：熟練掌握某項非遺的技藝、積極傳承非遺、具有一定公眾影響力。

近年來，隨著國家、省、市、縣四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體系的完善，四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也隨之建立。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旨在著力提高傳承人的社會地位，增強他們的文化自信和專業素養，自上而下地將非遺保護政策落實到非遺項目，確保每一項非遺都能得到有效的傳承。同時，國家通過設立“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貢獻獎”“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薪傳獎”等獎項，對在非遺傳承中作出突出貢獻的代表性傳承人進行表彰，旨在激勵各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傳承過程中守正創新，形成非遺傳承的良好社會氛圍。

隨著對非遺從靜態的“物”的保護轉向注重活態傳承的實踐發展，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非遺傳承保護工作中起到的作用也更加廣泛。在非遺傳承實踐中，代表性傳承人作為非遺的承載者、實踐者和傳授者，以其文化主體的身份延續了非遺的活態傳承，維護了非遺自身的文化特質；并且在非遺的傳承過程中通過提升自身文化自覺意識，創新非遺傳承的方式，為非遺在新時代的發展提供了更多路徑上的可能性。

（一）對文化慣習的“無意識踐行”

文化慣習是特定場域中隱性的文化意識和態度，也包括能夠體現文化意識和態度的行為方式及活動。文化慣習在長期的生產生活過程中形成，與人們的生活實踐密切相關，是區域內社會秩序運行的邏輯所在。在民間，被納入到“非遺名錄”的非遺事象以及眾多未被納入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的文化慣習都是通過自然傳承的方式得到延續發展。這些傳統文化，在代際之間，通過師徒傳承、家族傳承、社會自主傳承等不同的方式，在社會演進的過程中，一代代被傳承下來。事實證明，在文化慣習傳承中起重要作用的就是鄉村民眾，他們是文化傳承的群體。

“撒葉兒嗬”【“撒葉兒嗬”，又稱“撒爾嗬”或“撒憂嗬”，俗稱“打喪鼓”。“撒葉兒嗬”是清江流域中游一帶土家族喪葬文化中的傳統儀式。2006年，“土家族撒葉兒嗬”作為傳統舞蹈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是湖北清江流域中游一帶土家族在老人去世之后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舉辦的一種悼念活動，其顯著特征就是以歌舞為敘事方式來表達對亡者的追思。作為一種文化慣習，“撒葉兒嗬”形成較早，其來源至少可追溯至兩漢時期。“撒葉兒嗬”在被列入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前，其傳承遵循鄉村文化邏輯，呈現出自然狀態。由于鄉村民眾對“撒葉兒嗬”表現形式及其所蘊涵的精神價值的自覺堅守，“撒葉兒嗬”早已成為該區域社會中民眾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撒葉兒嗬”自然傳承的過程中，特別是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撒葉兒嗬”儀式在“前傳后教”中得到復歸，相當一部分人涌起對“撒葉兒嗬”歌舞的喜好情懷，村民黃在秀（土家族，67歲，現為國家級非遺“土家族撒葉兒嗬”代表性傳承人）就是其中一位。在對黃在秀進行深度訪談后得知，他是在童年時期的耳濡目染中習得了“撒葉兒嗬”的演唱藝術，“跳‘撒葉兒嗬’是家傳，祖祖輩輩都跳‘撒葉兒嗬’”，其祖父和父親都是地方上跳“撒葉兒嗬”的能手，他本人在12歲時便與父輩一起跳“撒葉兒嗬”。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跳“撒葉兒嗬”是清江流域中游一帶男人們的“一門手藝”，傳統村落中有老人去世，跳“撒葉兒嗬”就是在給東家幫忙。正如“撒葉兒嗬”的唱詞所言，“打不起喪鼓送不起情，跳一夜喪鼓送人情”。同時在喪葬活動中，東家也會格外招待跳“撒葉兒嗬”的人，一般會以煙酒等物品供跳“撒葉兒嗬”的人享用，當時還會給跳“撒葉兒嗬”的人1元或2元錢的紅包。“撒葉兒嗬”儀式雖在一段時間內被認為是“迷信”而受到一定的限制，但自改革開放以來，在清江流域中游一帶，凡老人去世，其家庭或家族必舉辦“撒葉兒嗬”儀式。

舉辦“撒葉兒嗬”儀式不僅是家庭和家族祭祀祖先的需要，更是社區公共文化生活的需要。在傳統社區中，物質上的匱乏造成人們精神生活的單調乏味，而辛勤勞作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在此種情況下，以“撒葉兒嗬”儀式形成的空間場域成為人們交流日常生活經驗的主要場所，社區凝聚力在此得到鞏固。事實上，眾多的文化慣習主要通過社區和家庭在“無意識”中得到傳承，而傳承的主體則是文化慣習賴以依存的文化空間中的民眾。

（二）對文化功能的“有目的傳承”

作為非遺承載者的代表性傳承人，具有國家認定的官方身份，他們負有熟練掌握并傳承非遺的責任。代表性傳承人由于對非遺事象的歷史來源、傳承環境、傳統技藝等方面認知清晰，其責任主要在于幫助相關部門做好解讀和調查工作，并收集和留存相關的實物和資料；同時，通過傳承實踐特別是技藝培訓，使其傳承后繼有人。

一段時間以來，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傳承實踐是基于制度賦權，對非遺開展的有目的性的傳承保護活動。2008年，黃在秀憑借“撒葉兒嗬”的精湛表演技巧被命名為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2018年，黃在秀成為“土家族撒葉兒嗬”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獲得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身份之后，黃在秀開始系統謀劃“撒葉兒嗬”的傳承工作。他通過長期在民間走訪調研獲取的大量第一手資料，把“撒葉兒嗬”原來的4個曲牌整理擴充成17個曲牌，通過創新增加了人們喜聞樂見的詞曲，編輯整理了28萬多字有關“撒葉兒嗬”的唱詞資料。他還帶隊參加央視節目，在舞臺上演唱《土家跳得“撒葉兒嗬”》劇目，產生了較好反響。同時，黃在秀通過完善自身的技藝及知識儲備，不斷豐富傳承手段和方式，推動了“撒葉兒嗬”的舞臺化進程。這種“有目的”的傳承，正是作為代表性傳承人本應承擔的責任。近年來，黃在秀通過傳承實踐強化了“撒葉兒嗬”所蘊含的祭祀、教育及凝聚等文化功能，使得作為文化慣習的“撒葉兒嗬”又重新回歸到民眾的生活實踐中。

非遺的在地化發展特別是與社區發展結合起來，是其可持續發展的根源所在。^［10］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根據社區的需求，通過設立傳承基地，組織研習非遺相關技藝，為眾多非遺愛好者提供學習機會，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非遺傳承保護工作當中。近年來，在國家非遺政策指導下，通過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有目的傳承”，非遺的發展取得了較好成效，促進了非遺功能的回歸，也為鄉村和社區可持續發展奠定了一定基礎。

（三）對文化價值的“有意識彰顯”

非遺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仍具有重要價值。非遺是歷史上各區域各民族在特定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中的創造，與人們日常生活實踐密切相關，非遺之所以留存到今天，就是因為其仍然對現代社會生活具有積極促進作用，其所蘊涵的價值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于社會和個人層面的倡導高度契合，在當今社會仍在發揮作用。“撒葉兒嗬”體現的緬懷先祖、孝親睦鄰、社區和諧的價值不僅是土家族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是中華文化的精髓。

作為非遺的實踐者，當前許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基于責任與情懷對非遺事象的文化價值進行提煉，并創新形式予以彰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通過自身對非遺事象深刻的理解和認識，總結與提煉非遺的價值，讓其有效融入當代社會生活，并運用多種形式如整理匯編口述材料、改編唱詞、創新表演技巧、制作文化產品等，向大眾展示非遺事象，讓非遺所蘊涵的時代價值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和踐行。作為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傳承人，黃在秀將“撒葉兒嗬”的唱詞與鄉村社會建設如鄉村振興、鄉風文明建設等實踐活動結合起來，對傳統唱詞進行改編，嵌入更多時代性較強的內容；在表演形式上，將過去一般3人表演改為5人、7人或更多人參與其中；在組織方式上，吸納更多女性參與到“撒葉兒嗬”的表演中，使女性有更多機會參與到公共文化活動中。現在，在清江流域中游一帶，由于“撒葉兒嗬”的復歸及其文化價值的彰顯，社區公共文化生活得到了極大豐富，鄉風文明得到了較大程度的提升。

三、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角色主體性的遞變

當前廣大鄉村地區已進入到鄉村振興階段，公共文化建設以及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已經成為鄉村文化振興工作中的重要內容。近年來，國家實施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對于鄉村社會建設及傳統文化的傳承等方面起到了極大促進作用。在國家實施非遺保護制度的初期階段，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責任來源于制度賦權，其引領作用更加明顯，但在經歷非遺保護的長期實踐后，特別是在當前鄉村文化振興背景下，非遺傳承主體的大眾性特點更加明顯；同時，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實踐也不僅僅是基于“國家在場”，更多的人形成了“角色情懷”，激發了包括非遺在內的傳統文化傳承的內在動力。當前，非遺的發展與鄉村文化振興兩者存在“邏輯上的互洽性和實踐中的互補性”^［11］，在這種背景之下，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身份逐漸從某種單一文化的承載者、實踐者和傳授者向傳統文化傳承的引領者、鄉村文化的代言人和社區秩序的調適者拓展，呈現出“文化引領型新鄉賢”的特征。

新鄉賢是在當今時代背景下具有高尚品行、或擁有良好人脈、或掌握精湛技藝、或具有富裕資源，還具有鄉土情懷，并愿意為鄉村社會建設作出貢獻的賢德群體。根據新鄉賢資源稟賦的差異以及鄉村振興的內涵，新鄉賢可分為不同類型，主要包括文化引領型、經濟助推型、技術支持型、生態保護型等，其中文化引領型新鄉賢不僅在闡釋傳統文化、理解現代文化和運用傳統文化資源等方面具有較強優勢，而且在鄉村文化產業發展、傳統禮俗運用和社會組織構建等多個維度發揮作用。文化引領型新鄉賢是新時代對新鄉賢內涵的進一步延伸，一般來說，他們對地方傳統文化了解充分，具有文化解釋、傳承和創新能力，能夠在鄉村民眾中的文化傳播引領、技藝傳授和文化產業發展等方面起作用。在當前非遺傳承中，眾多代表性傳承人已經成為文化引領型新鄉賢，他們通過發揮自身優勢推動非遺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同時，也成為鄉村文化振興的重要主體之一。

（一）傳統文化傳承的引領者

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不僅承擔了傳承非遺的責任，他們還在鄉村文化建設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原因在于他們大多是扎根鄉村，愿意為鄉村文化事業發展貢獻力量的地方精英。黃在秀憑借對地域環境和人文環境的熟知，搜集“撒葉兒嗬”的歌舞素材，完善并創新曲譜和唱詞，建立傳承基地，吸納民間傳承人，拓展傳承方式等，促進了傳統文化在當地社會的傳承與創新。也正是在黃在秀的引領下，“撒葉兒嗬”不僅成為對外展示清江中游一帶民族文化和區域文化的品牌，也已成為當地具有普遍性的群眾文化活動，以及地方文化旅游活動中的舞臺劇目。更重要的是，通過黃在秀的引領示范，周圍一大批人積極融入到傳統文化的保護實踐中，一些人主動搜集傳統禮俗相關內容，改編唱詞歌舞，并在婚嫁、遷居、節慶等儀式中予以展示；一些人結合方志文獻，對地方歷史文化進行研究；一些人結合當今時代和社會需求，通過寫詩作賦來宣講國家政策及表達民眾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從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土家族撒葉兒嗬”的傳承實踐中可以看出，非遺傳承人黃在秀已經具備了文化引領型新鄉賢的特征。

文化引領型新鄉賢既是國家開展文化建設和傳統文化傳承的重要力量，又是鄉村社會民眾的代表，還是地方知識的創造者與傳承者。文化引領型新鄉賢熱愛傳統文化，了解家鄉傳統文化的歷史根脈，并將自身情懷融入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中，他們是村落及社區中具有良好口碑的地方社會精英。與黃在秀具有相同品質的代表性傳承人，緣于較高的專業技能和創新性的理念，有效助推了地方民間歌舞藝術、傳統手工技藝等非遺項目的保護和傳承。同時他們也具有樂于奉獻、熱心公益等優秀品質，愿意帶領家鄉民眾挖掘和弘揚傳統文化，指導鄉村民眾參與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文化引領型新鄉賢所具備的文化知識和專業技術是民族地區傳統文化傳承創新的關鍵要素，是民族地區實現文化自信和多元主體參與非遺傳承的內在要求。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所具有的新鄉賢品質以及在傳承實踐中的引領示范，讓他們逐漸成為傳統文化傳承創新的引領者。

（二）鄉村文化的代言人

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傳承理念上推陳出新，在傳承實踐上身體力行，在社區民眾的角色建構基礎上逐漸成為鄉村文化的代言人。在非遺的傳承過程中，黃在秀賦予“撒葉兒嗬”新的時代內涵，拓展“撒葉兒嗬”的表演空間，將“撒葉兒嗬”打造成原生態民俗節目在多種場合如校園、文化廣場等進行展演，并打破“撒葉兒嗬”傳承中的性別角色禁忌。非遺傳承人的系列實踐在為當地民眾帶來經濟效益的同時也讓村民獲得了文化體驗，同時對傳統文化持有的情懷以及示范作用使得非遺傳承人在地方社會中逐漸形成了一定的權威，其代表性得到了自下而上的認可。實地調查中得知，社區鄰里一致認為黃在秀是當地的“文化人”“明白人”，當地人把能與黃在秀本人交流與共事當做一種樂事，其重要的緣由在于其是“文化人”和“口碑好的人”。

鄉村文化的代言人不僅是地方民眾對非遺傳承人的積極建構，更是地方文化部門對其非遺傳承實踐的推崇。在黃在秀所在的社區、鄉鎮甚至其所在州縣，當文化部門對外展示地方特色傳統文化、總結傳統文化保護取得的成功經驗時，作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黃在秀及其事跡都是不可或缺的典型，如在文化部門指導下，黃在秀組織班子表演展示“撒葉兒嗬”，或者在文化工作各種總結材料中將黃在秀開展非遺傳承的事跡予以彰顯。由此，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逐漸成為踐行鄉村文化的表率。

（三）社區秩序的調適者

重塑鄉村內部關聯性是當前鄉村建設中的重點。鑒于當前人們在鄉村和城市中的流動性增強，加強鄉村內部的關聯性建設也是統籌城鄉發展的重要手段。新鄉賢作為中國傳統鄉賢文化的當代呈現方式，具有橫向上聯結鄉村與城市、村民與政府組織的功能，縱向上聯結傳統與現代、當下與未來的價值，成為重塑鄉村內部關聯性、提升鄉村組織能力的核心角色。

在鄉村社會建設中，特別是鄉村現代化過程中，人地矛盾、社區鄰里糾紛等問題時常發生，而文化引領型新鄉賢運用自己在地方社會中的權威，挖掘傳統文化中禮俗的時代價值，采取適合化解鄉村矛盾糾紛的邏輯，可以與鄉村自治及法治建設形成相互補充，使得矛盾的雙方握手言和，最終促成和諧社區。黃在秀近年來在化解鄰里糾紛、維護社區和諧等方面的貢獻已經超越了其作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角色的責任和使命，顯示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基于在鄉村社區中已有的權威，逐漸彰顯出的社區秩序調適者的社會功能。

正是由于有以黃在秀為代表的文化引領型新鄉賢心系鄉村文化，將個人技藝、情懷與社區可持續發展有機融為一體，和諧社區構建及鄉風文明建設才更具韌性。文化引領型新鄉賢是以其受到社區認可的社會人角色發揮作用，這一身份既與鄉村發展和建設有內在的關聯性，可以促成鄉村實踐共同體的形成，同時又對鄉村及社區秩序的建立起到一定的作用。他們能夠憑借自身在地方社會中的良好口碑、權威地位、人脈網絡等各方面的優勢，將個人情懷與社區發展需求相結合，在整合地方社會多種資源、多種力量共同推動地方非遺傳承創新工作開展的同時，也為鄉村和社區的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

四、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的遞變邏輯

（一）非遺保護傳承體系的開放性促使更多人融入到非遺活動中，非遺傳承人在主體間性的關照中提升了文化自覺意識

文化的傳播與共享決定了文化的開放性。我國非遺保護工作正在向“人人都是文化傳承人”的方向轉變，從2005年以來，在文化部門的推動下，國家先后發布了《文化部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等文件，針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政府鼓勵個人、企業和社會組織積極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多渠道吸納社會資金投入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12］強調要充分調動全社會積極性創造性，并指出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同責任。^［13］非遺保護體系的開放性，使得越來越多的社會成員在傳承人的帶領下融入到非遺保護傳承運動中。

在國家非遺政策自上而下的實施過程中，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文化自覺意識得到顯著提升。作為民俗生活，非遺是千百年來民眾適應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一種生活方式，而現在的非遺已經成為區域性的文化符號，是從眾多傳統文化事象中提煉出的具有時代價值的文化類型，甚至可以說是“多元參與主體合力促成的文化事件”^［14］。在非遺這一“文化事件”促成及發展過程中，很多人憑借非遺實現各自的經濟目標、情懷理想及角色定位；現在更多的人主動融入非遺的實踐活動，激發了非遺傳承實踐的內生動力，由此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文化自覺意識得到顯著提升。目前，黃在秀所在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東縣已經有86支“撒葉兒嗬”表演團隊，總人數已經超過一千人。通過近年來的傳播，“撒葉兒嗬”文化事象在巴東縣長江以南的鄉鎮基本上實現了培訓全覆蓋，每個鄉鎮都有一個傳承基地，每個傳承基地都有歌舞技藝精湛的領班師傅。現在各個傳承基地都會定期進行表演交流，不時還邀請周邊縣市如宜昌市長陽土家族自治縣、五峰土家族自治縣的“撒葉兒嗬”表演藝人前來加入。各個傳承基地、各個表演班子在彼此觀摩交流的過程中，唱詞、歌舞技藝都成為評價的要素，代表性傳承人的組織協調能力成為觀摩交流活動能否得到民眾好評的關鍵，各個表演班子的現場表演水平也成為民眾茶余飯后的談資；更重要的是，代表性傳承人黃在秀的歌舞技藝表演都是參與表演人員競相模仿和追捧的樣本。而為了要繼續保持在“撒葉兒嗬”圈子中的威望和標桿性作用，黃在秀個人在了解民族傳統文化、民族歷史以及如何提升“撒葉兒嗬”歌舞的藝術性等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財力和時間。與普通民眾參與“撒葉兒嗬”表演為了獲得人情往來、身心愉悅以及一定經濟收入的目的不同的是，黃在秀表演“撒葉兒嗬”主要是基于文化自覺意識，目的是“將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傳承下去”，從而繼續保持“傳統文化傳承的引領者”“社區文化代言人”的良好口碑。

（二）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自我價值實現使得責任與情懷共融，并內嵌于傳承實踐中

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鄉村社會中扮演著多元的社會角色，他們是國家政策的實踐者，是非遺的傳承者。在鄉村文化振興實踐中，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挖掘傳統文化的價值并予以傳承，其秉持的理念與當今時代價值觀相吻合；同時，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日常生活在空間上、情感上與鄉土社會存在親密關系，其品德言行在鄉村中具有示范作用，這些要素在當前鄉村振興事業中特別是在非遺傳承保護工作中具有寶貴價值。

事實上，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主觀能動性不僅受到責任和義務的驅使，還有他們內心強烈的鄉土情懷，同樣重要的是他們具有追求個人價值的內在需求。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責任來自于制度，而長期的非遺傳承實踐培養了他們的文化情懷。黃在秀表示，作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他要把“撒葉兒嗬”責無旁貸地傳承下去，“要對得起民間藝術大師以及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稱號”是黃在秀開展非遺傳承始終秉持的情懷。正是這種責任與情懷的共融讓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顯現出新鄉賢的要素特征。

文化引領型新鄉賢以其受到社區認可的社會人角色發揮作用，這一身份既與鄉村發展和建設有內在的關聯性，可以促成鄉村實踐共同體的形成；又使得文化引領型新鄉賢受到來自社會上其他力量的凝視和監督，促使其為更好地扮演角色而提升自己。由于新鄉賢群體在地方社會中擁有較高的權威和一定的話語權，他們能夠在個人價值追求的驅動下，憑借其在當地的良好口碑、權威地位、人脈網絡及資源等各方面的優勢，將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相統一，整合地方社會中多種力量，共同推動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創新工作的開展。

（三）非遺產業化賦能傳承主體，激發非遺傳承主體的內生動力

非遺作為一種文化，是在人的生產生活中產生的，要讓非遺回歸生產生活以及實現可持續發展，還得使其嵌入到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中。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產業化是鄉村非遺傳承發展的必由之路^［15］。在非遺傳承過程中，代表性傳承人善于從單純的保護非遺資源逐漸向合理運用非遺資源轉變，常常借助其地緣、血緣和業緣優勢，通過信任與情感共鳴，有效動員鄉村民眾參與到非遺的傳承和創新當中。在非遺資源向文化產業化發展的進程中，通過充分釋放非遺的活力，鼓勵人人參與傳承，要注重非遺的“多元資源屬性”^［16］，以資源共享和開放創新為基點，構建新型的傳承網絡，推動非遺產業化發展。事實上，非遺傳承目前基本形成了“非遺+旅游”“非遺+生產”“非遺+演出”“非遺+互聯網”和“非遺+品牌”等多種非遺資源的利用模式，促進了非遺傳承主體從“單一”向“多元”、傳承模式從“保守型”向“生產型”轉變的趨勢。^［17］

目前我國不少地區通過注重非遺的品牌建設，注重非遺的“生產性保護”^［18］，在實現非遺發展的同時，又豐富了當地的產業類型。以“撒葉兒嗬”為例，在黃在秀的引導下，地方共成立了多支“撒葉兒嗬”表演團隊，解決了眾多村民的就業問題，為一大批人帶來了經濟收入。如今在清江流域中游一帶的民間喪葬活動、旅游景區、民俗廣場以及多個縣市的殯葬場所，都有“撒葉兒嗬”班子成員的表演，參演人員平均每人每年可獲得5萬元左右的經濟收入，達到本地外出務工人員的平均年收入甚至略有超出。通過實施非遺的產業化發展，為參與非遺傳承的民眾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經濟收入，極大增強了非遺傳承實踐的吸引力。鄉村社會民眾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在非遺的展演過程中自然得到了提升，同時也為非遺的傳承和發展打下了更堅實的群眾基礎，形成了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引領眾多鄉民傳承地地道道的非遺的良好局面，也與國家實施非遺政策的初衷達成了高度契合。

五、結 語

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問題之所以重要，在于其既是非遺政策制定中重要的考量因素，也是當前非遺學術研究的前沿領域。事實上，“非遺”作為一個概念、一種行動和話語，已經不再是專業組織、機構和研究者的專用術語，它早已觸及到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正是在此背景下，有關非遺的研究要更加關注非遺傳承實踐與區域社會發展的關系，在實踐和理論的雙重觀照中形成相互補益的效果。本文所討論的非遺傳承人主體性問題就是基于田野調查中發現的“真現象”而進行的經驗反思和前景展望。

在鄉村振興背景下，文化引領型新鄉賢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主體性價值實現的新方向，其意義在于從個體層面升級既往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角色定位，推動其從責任角色走向情懷角色；而要實現傳承人角色的轉向，還需加強非遺制度的頂層設計，特別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頂層設計，推動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在引領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維護區域社會和諧穩定以及鄉風文明建設中發揮更大作用。從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向文化引領型新鄉賢轉變的過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引領示范過程中，更多的鄉村社會成員已經成為非遺的傳承主體，而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已經成為鄉村文化振興中文化建設、傳統文化傳承及鄉風文明建設等社會實踐層面不可或缺的部分。

參考文獻：

［1］李榮啟.對非遺傳承人保護及傳承機制建設的思考［J］.中國文化研究，2016（2）.

［2］韓園園.人類學視角下非遺傳承人的命名活動：基于西雙版納傣族“章哈”的田野調查［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1）.

［3］周波.從“身份認同”到“文化認同”：論“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設計的新面向［J］.文化遺產，2022（2）.

［4］王明月，馬知遙.“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邏輯困境與設計改進［J］.文化遺產，2022（2）.

［5］文永輝.少數民族“非遺”傳承人保護存在問題及制度完善：基于對貴州的田野調查［J］.廣西民族研究，2013（1）.

［6］劉魁立.論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J］.河南社會科學，2007（1）.

［7］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DB/OL］.（2006-04-28）［2022-10-01］.https：//www.ihchina.cn/zhengce_details/11571.

［8］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DB/OL］.（2011-02-28）［2022-10-01］.https：//www.ihchina.cn/zhengce_details/11569.

［9］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辦法［EB/OL］.（2019-11-29）［2022-10-01］.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0/content_5480488.htm.

［10］金昱彤.擴展公共性：當代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新范式［J］.青海社會科學，2018（1）.

［11］譚志滿.鄉村振興背景下非遺傳承人與新鄉賢的互構機制：以“撒葉兒嗬”傳承現狀為中心的考察［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4）.

［12］文化部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DB/OL］.（2006-04-28）［2022-10-01］.https：//www.ihchina.cn/zhengce_details/11571.

［13］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DB/OL］.（2017-02-08）［2022-10-01］.https：//www.ihchina.cn/zhengce_details/11567.

［14］林繼富.民族地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扶貧實踐路徑研究：基于文化生態保護區建設視角［J］.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1）.

［15］李梓烽.鄉村振興視角下鄉村非遺的創造性轉化［J］.農業經濟，2021（8）.

［16］李向振.文化資源化：少數民族非遺保護理念轉換及其價值實現［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20（10）.

［17］王丹.非物質文化遺產服務民族地區精準扶貧的實踐模式［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5）.

［18］劉曉春，冷劍波.“非遺”生產性保護的實踐與思考［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4）.

THE SUBJECTIVITY EVOLUTION OF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BACKGROUND OF RURAL CULTURE REVITALIZATION：On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Tujia Sayeerhe”

Tan Zhiman，Ouyang Juan

Abstract：With the deepening of mutual embedment between the practice of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protec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society in China，the subjectivity of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has gradually expanded from the carriers，practitioners，and initiators of a single cultural object to the leaders of traditional cultural inheritance，the spokesmen of rural culture，and the adjusters of community order，presen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e-leading type of new rural elites in the context of rural revitalization.The subjectivity evolution of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openness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system，and to the value pursuit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heritor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cultural industries；and in the context of the subjectivity evolution of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different cultural groups，through inter-subjectivity reflexivity，have enhanced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introspection，maintained an orderly stat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heritance，and stimulated the endogenous driving force of rural cultural revitalization.

Keywords：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representative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new rural elites；subjectivity

〔責任編輯：農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