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疾病導致的身心異狀易于引發文學的感興,“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①已是古典詩論的老生常談。中國歷來有“疾病詩”的傳統。甲午戰爭后,將中國視為“病夫”的說法,由西方輿論界傳入東亞,成為晚清知識分子批評政治失序、國力衰弱以及宣揚改革正當化的論述策略②。隨后,諸如“健康的幻想”“病原體說”等現代醫學話語以及新的疾病概念,不斷融入文學作品中有關病的再現過程,組建起“疾病的隱喻”,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重要的書寫對象。
與肺病等生理疾病不同,“神經衰弱”作為一種“心”的疾病概念,于20世紀初才傳入中國③,指涉精神不濟、虛弱無力的身心癥狀。當時的青年群體性情敏感,既體驗到國族意識的壓抑,又難以消除青春期的苦悶,易于“感染”精神萎靡的“病毒”。神經衰弱遂成為一種典型的“青春病”,并在文學創作中經歷“符號化”過程。這個過程包含充分而客觀地感知疾病本身,以及有效地表達病態經驗、創傷性情境。身心的征候經由文學與藝術范疇的符號化,成為美的與秩序的,得以治愈,由此召喚出新的書寫形式,影響了中國現代文學文體的發生與演變。
過往研究在處理現代作家的疾病書寫時,注重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在既定的語體與形式中討論神經衰弱,將其視作文化社會學層面的“符碼”④,如白話短篇小說中的“生病”情節暗示社會、文化及道德問題;日記、書信等非公開的文本,則被作為外部材料,用以對作品本事進行考據。在此視域中,神經衰弱只是內容素材和隱喻結構中淺顯的“本體”,遮蔽了現實中亦是病人的作者在文學創作中較為復雜的自我投射問題。神經衰弱患者的病中日記,往往是私密的、混亂糾纏的寫作,帶有極強的主觀性,既留存著真實的病的感覺,又具有形式上突變的可能性。私人文本與公開文本之間的關系構成鏡像,在不同時期神經衰弱的患者/作者筆下,折射出疾病參與文學形式的創造過程。
疾病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構成青年主體的重要途徑,“焦灼的、羸弱的乃至瘋狂的身體感受,也成為現代文學經驗發生的前提之一”⑤。生病感受的宣泄,它的書面化、文學化、審美化,促發了現代文學在形式層面探索心靈世界中最難描摹的感覺、情感、心理。20世紀初到20年代末的文學中,神經衰弱從一種需要被發現、定義、描述、表達的“新病”,發展為一種與“意義”關系固化的“文學病”,“并逐漸脫離了人的鮮活的身體,而演化為一個文學的幽靈”⑥。書寫疾病的動力也從最初的“以文學為表達工具”(寫作疾病),轉變為“以疾病為隱喻工具”(疾病寫作)。在此過程中,宋教仁、郁達夫以及劉吶鷗等不同代際的青年,都曾患上神經衰弱癥,并留下記錄沉疴難愈的私人日記。雖病因各異,但其中仍不乏中國青年在轉折時代連鎖式的精神困境。他們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采用了舊體詩、自敘傳小說、新感覺派小說等代表性文體,呈現出不同歷史背景和文學時期中疾病書寫的得失與文學形式發展的內在動因。
一、革命少年的病中日記與舊體詩
20世紀初,日本社會爆發的“神經衰弱熱”,也影響了當時的中國留學生。據《官報》統計,1906年12月,官費留學生患病52人,腦病或神經衰弱癥7人,占比13.5%;1907年3月,短短四個月后,比例增長至37%⑦。而這僅僅是公費醫療的人數。1907年,后藤省吾根據東京腦病醫院的病案,推算半數以上的中國學生曾因神經官能癥前往治療;患病原因主要集中在四點:嚴格的留學監督生活、過于戀家、早婚及不注意生理衛生⑧。
與負笈東游的留學生因學業、憂國而得病相比,1904—1905年逃亡日本的革命青年,心境更為復雜。在革命失敗、清政府的高壓手段面前,理想不免動搖,如華興會成員劉揆一就因組織的分裂與好友的被殺,準備放棄職業革命家的身份;曹亞伯、熊十力、章士釗等轉向學術。甚至有人因無法消化情緒的落差,尋求死亡。另一部分革命志向尚存的流亡者則出現精神危機,成為神經衰弱的易感人群。從內部考察,“心”的疾病是青年革命者新的自我訴求的投射,象征著一種“覺醒”的人格——高超的感受力、顛覆性的思想、憤世嫉俗、狂熱而不計后果、被傳統壓抑,精神的病變多由此種人格誘發。從病理上看,神經衰弱是疲勞、彷徨、虛弱、不確定感、缺乏活力等身心障礙的綜合癥,致病原因多是心理層面的“焦慮”和“壓抑”⑨。這為個體的解放與激進社會運動的發生提供了合理的、內在的解釋。因此,引發革命青年神經衰弱的最大導因,與工業社會的現代文明、階級分化并無直接關聯,既不是維多利亞青年身上“無可名狀的苦悶”⑩,也不是日本近代文化之頹廢墮落。最初彌散在中國“病少年”之間的,是革命成敗、國族興亡所引發的“反抗”。
因此,章太炎在演講中宣告革命者是“神經病”——“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就并非一種夸張的比擬,而是對同儕身心困境的實指。他的好友、同盟會成員宋教仁,就是一位患有嚴重神經衰弱的革命青年。宋教仁在1904年10月—1907年3月的日記中留下精神危機出現、治療、康復的“病的故事”,敘述了主體在革命、國家、自我之間掙扎抉擇的數個瞬間。
1904年底,宋教仁因長沙華興會起義敗露,遭到通緝,危急中逃往日本。1905年12月,摯友陳天華因“取締規則事件”,蹈海自盡。宋教仁陷入悲痛,“懨懨之勢,已瀕危矣”。1906年2月初,宋教仁首次在日記中記錄精神狀況:“前日疲憊已極,精神散漫,終日如睡。”三四月間,他購入神經疾病方面的書籍,并前往醫院尋求改善精神的方法。除了多次提及的困、疲、怠之外,情緒總被愁苦籠罩,他已無力再去早稻田大學預科班上課。工作、學習的停滯,身體上的力不從心,對其打擊頗大。4月17日,他對照剛買到的《神經衰弱預防法》給自己“診斷”:“入夜,覺心中甚感不快,閱書亦無心,狩野謙吾言神經衰弱之現癥,有不安、不愉快及作業消失能力等,蓋吾之受病亦不淺矣。”
“神經衰弱”是一種在19世紀末“被發現”的精神疾病,本質上是用心理學理解工業文明所引發的人的焦慮情緒。1869年,被美國精神病學家彼爾德命名為“Neurasthe?nia”。日本最早在1879年前后引入,以解釋由“官能的”問題引起的精神不濟,譯為“神經虛衰”。隨后,“神經衰弱”一詞正式進入醫學辭書和醫科大學的專業。由于德國是現代心理學的發源地,擁有最先進的神經疾病研究環境,關于神經衰弱的科學認知多由德國傳入,如1894年三浦謹之助出版的《神經病診斷表》,就是參照德文術語譯成。留學德國的山田鐵藏、狩野謙吾、后藤省吾等,積極地投入此病的科普和治療中,希望能解決現代社會中日本人的精神癥狀。后藤省吾的《神經衰弱癥》(1905)、狩野謙吾的《神經衰弱預防法》(1906) 和《神經衰弱自療法》(1910) 都是當時頗為流行的科普讀物。宋教仁對神經衰弱的理解,便建立在日本對此病的“重構”上,即結合了傳統東亞的醫學體系與現代西方臨床醫學、心理學的“軀體-精神論的觀點”。
1906年8月住院后,宋教仁將自己的“病源”分為物、心兩個方面,反映出他已接受身心二元論。“物的方面之病”,可由住院、服藥、運動、禁欲、電氣浴等“生理療法療之”;“心的方面”,則需要借助心理學的知識。他開始研讀服部宇之吉的《心理學講義》、加藤弘之的《無我愛即有有我愛》等書籍、文章,咀嚼、消化“自我”的定義,尋找治療方法。宋教仁曾嘗試借助心理學的詞匯、概念、分析體系等,為自己的“心病”列出序列表(圖1)。
表中除了“主義”“心理”等經典的學科術語外,還出現了若干對哲學概念,如“具象的”/“抽象的”、“積極的”/“消極的”、“自然的”/“人為的”等,體現出20世紀初心理學與哲學交叉的特質。“對于治病所起之感情”與“預計的結果”兩項,又傳達出他對“病不愈則人格不完全”的強烈不安。個體與疾病的關系,轉換為民族革命的成敗,消極的“病體”與孱弱的“國體”互為表里,成為神經衰弱的主要病因之一。宋教仁曾反復記述在體驗到這層焦慮時心情的跌宕:“心中悲感又起,以為若我終身患此病,則我將來必為無用之人;若因此病而殀,則更不能盡力于祖國,平生所立之志皆成夢想。
這番自我分析也表明,神經衰弱不止于生理,還在“病國”的隱喻層面作用于病患,個體的健康與疾病總逃不脫被國家裹挾和政治化的命運。通過病中不斷的反思和體味,宋教仁已隱約察覺國族意識對他造成的“創傷性情境”,以及國家對“自我”的壓抑機制:“任何一個人的健康或‘生病’都不是一種單獨的個體行為,而是與其成為一個‘國民’的身份狀態和素質相關。”病夫難愈象征著病國危亡,反之亦然:國家無法擺脫落后的局面,那么國人的病便難以治愈。
當病友島村詢問病因時,宋教仁答曰“皆我國事”,病友表示無法理解。這種無效的交流,對應于疾病干擾、中斷了日常生活,孤獨、異類、隔離的感覺改變了宋教仁的表達模式,他轉而以舊體詩書寫不被理解的主體狀態。先后寫有《晚游與樂寺》《獨夜》。后者創作于病情反復的夜晚,后又修改、填補為完整的《獨夜》:
他鄉久流落,獨夜更蕭?(颼)。
孤枕梧桐雨,殘燈蟋蟀秋。
(原句:四壁蟲聲急,孤燈夜雨寒。)
此生愁里過,故國夢中游。
(此身愁里過,故國夢中看。)
天下滔滔是,孤懷何日酬。
這首詩更像是宋教仁描寫復雜的身心病狀的精神獨白。寫詩前,他曾“身體發抖”、腋痛難忍,須依靠藥物止痛,想到“吾一身結果與吾祖國時勢之關系何如”,“展轉不寐,由悲感更生愁思,直至雞聲唱時”。但這首五言律詩,其實大量借鑒杜甫詩中表達“愁”的語匯,如“流落”“孤枕”“故國”,幾乎讀不到“病體”顫栗、疼痛的真實情狀。特別是在修改后,朦朧間的“夢中詩”褪去了粗糙、模糊,更趨向對典故系統的回歸:“蟲聲”換成“蟋蟀”,“夜雨”代為“梧桐雨”,具體之余,卻不免匠氣。《獨夜》的寫作,一方面遮蔽了真實的“詩中事”,神經衰弱成為感時憂國的注腳;另一方面也使宋教仁匯入詩史中“百年多病獨登臺”的眾多詩人之列,不再是特殊時空、特殊個體之病痛。
問題是這樣的舊體詩真能表述出罹患精神疾病時復雜的主體內面嗎?當作詩成為宋教仁病中賴以療救的手段時,它真的可以治愈病患嗎?在異邦寫詩、為疾病寫詩、因危機寫詩,內心苦悶的留學生以舊體詩紓解心情,在當時并不鮮見,黃尊三、李叔同、柳亞子等人都曾在詩中傳達神經衰弱的病體感受。換言之,寫詩可視作一種“疾病行為”,內在于“認知”的行為模式。精神疾病患者“以一種特定的模式來講述那些模糊且發散的身體方面的障礙”,個體的苦痛“通過一種生理疾病的習慣用語表達出來”,由此,患者獲得社會的理解和接納,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治。1907年8月,黃尊三與宋教仁會面,黃在日記中寫道:“遯初頗肯余言,出示其近日感事詩,有‘去國已三載,思家又一秋。親憂繁白發,閏(閨) 怨姤蓬頭’句。雖造語平平,而故國之思,兒女之情,則流露字里行間。”兩位被精神疾病折磨的青年,見面時并未互訴病情,而是交流了對革命的抱負與各自寫的舊體詩。這恰好印證了在患者的無意識層面,寫詩/舊體詩是表述模糊的身心感覺的特定模式/文體,唯有舊詩的典故、意象、語言,才能傳達自我,解釋痛苦,引起認可和同情。
然而,這種依賴傳統表達系統的療救卻不能徹底。在私人日記中,宋教仁尚能細致地辨認自己的癥狀,記錄下因生病而激化的暴躁、憤怒、歇斯底里的情緒,以及因戀愛而發生的情欲的“震動”、壓抑、恐懼。他還動用心理學、臨床醫學、精神分析等最新的疾病話語系統,“科學”地分析自我,如看到書中說“凡人欲望不可太大,大則心多用而亂,則神經病起矣”,便理解自己的病根在于多欲。然而,日記中所表述的具體的疾病,一旦進入舊體詩寫作,文字的療愈功能便開始失效。以國仇家恨、沉郁頓挫為核心的舊體詩的詩藝,雖然強化了神經衰弱病癥中憂郁、愁悶的情緒,刻畫主體失眠多夢的情境,但焦慮、暴躁、不安、沖動、性欲等面向則付之闕如。詩的讀者,如黃尊三、田桐、高旭等好友,所能接收到的信息,也只有連綴的典故、格律音韻的技巧以及愛國的抒情。
1911年,回國準備發動起義的宋教仁在上海與柳亞子、朱少屏、胡寄塵等人相識,加入民初重要詩歌團體南社。他的詩雖不算上乘,但其舍身革命的情志,與南社為國事、為民族寫詩的浪漫主義色彩很是契合。宋教仁的舊體詩,生前發表的較少,多數是在1913年遇刺身亡后才問世。1914年3月,《南社叢刻》第八集中收錄十首,是最為集中的一次。其中就有1906年10月,在日本神經衰弱癥加重時寫下的《將曉》。公開發表時,進行了較大的修改,題目也改為“秋曉”:“旅夜難成寐,起坐獨彷徨。月落千山曉,雞鳴萬瓦霜。思家嫌夢短,苦病覺更長。徒有枕戈志,飄零只自傷。”此時,詩中急于殺敵報國、不能成寐的,是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而不是日記中被病痛反復折磨的革命青年。在寫作舊體詩的“疾病行為”中,“心”的疾病是被“模擬”而非再現的,這導致宋教仁的詩被認為“多家國之痛”,而不能讀到如私人文本中那般復雜的心理、軀體的病癥體驗。創傷經驗的符號化,以及符合神經衰弱的“疾病的隱喻”,均未真正完成。
二、神經衰弱、日記與自敘傳小說
桑塔格認為20世紀的精神疾病繼承了結核病的部分隱喻,“把人的意識帶入一種陣發性的悟徹狀態中”,精神錯亂對應的不安、煩躁、發熱,正是創作文藝時的主體狀態。如果文學作為一種“疾病行為”,其有效性在于穿透文本傳達出主體痛苦的“聲音”,那么從舊體詩到現代小說,就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現象或審美的建構過程,而是語體的轉換和形式的選擇。郭沫若、張資平都曾在留學日本期間經歷神經衰弱,他們同時又是醫學生,甚至曾解剖過頭蓋骨里纖細的神經,這使二人得以客觀地審視神經疾病,將其還原為生理與心理、夢境與現實、本我與超我的公式,選擇以科學的語言和意識流的小說技法再現神經衰弱,寫出《殘春》《沖擊期化石》等以夢境為“頂點”(climax) 的實驗之作。相形之下,郁達夫對主體“創傷性情境”的書寫和符號化,附著于對“過去”與“現在”兩種時間秩序的焦慮,采用“混雜”的形式:對“心”的認識,接近于西方現代性的“病”;審美的方面,卻更近于傳統文學的“病之美”。
1913年,郁達夫赴日留學,1916年春,他患上“刺激性神經衰弱”,嚴重時會“昏絕”,也因此缺席春假考試。最初生病的原因與同齡人很相似,既有海外孤旅、苦學過勞的辛苦,也包含被日本人輕視虐待。他在書信中時常流露出青春期特有的、不穩定的自我表述,時而寂寞,“然弟每欲學魯濱孫之獨居荒島,不與人世往來”;時而自傲,“然天生我才,當不令我餓死”;時而又憂郁敏感,渴望被人理解,“日來苦悶極矣,有暇者祈作長書覆弟,無論何事皆可寫來”。他將心事編織進詩中,如“悵望中原日暮云,一聲征雁感離群。行經故館空嘶馬,病入新秋最憶君”,詩情飽滿,愁腸百結。寫舊體詩是郁達夫青年時期重要的文學活動,與宋教仁、黃尊三等人在日記中的隨性之作有不同的意義,他寫詩具有很強的公共屬性。1911年于杭州府中學堂讀書時,郁達夫便開始寫作、發表舊體詩,他善于在詩中“述吾人之思想,表吾人之喜怒”,記錄早年的生活。留日后,他又與服部擔風、富長覺夢等隨鷗社的日本詩人有交誼,長期在日文報刊的漢詩欄中發表作品。可以說,他的詩在當時的留學生中是出類拔萃的,哥哥郁曼陀曾稱贊:“幾輩名流能抗手,一家年少最憐君。
而病重時,郁達夫逐漸感到寫詩“勞神”且不利于病情,1917年,他開始記日記。“一日一時之思想,一舉一動之威儀”,這些如“水上波紋”般的感受,被捕捉并記下,成為精神萎靡時刻“人生之反照鏡”。該年日記中的兩件事,直接涉及郁達夫對神經疾病的認知,也改變了他的表達形式。第一件是與長兄絕交。郁達夫讀醫,本是哥哥的意見,1916年秋第二個學期開始時,他已瞞著家里轉入文科。郁曼陀非常生氣,斷了經濟資助。郁達夫認為自己被誤解,“心傷腸斷,片刻無安”,數度想到自殺,甚至還預想過“兄殺弟”和“弟殺兄”的情節。第二件事是遭遇“性的苦悶”。1917年底的一個雪夜,郁達夫在日本的妓館有了性的體驗。在那天的日記和事后的回憶中,他反復寫到自己的悔恨:“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么?還有些什么呢?”初到日本時,這位敏感的青年就體味到性欲的萌動,自我剖析中,常見“惡魔”“地獄”“墮落”“懺悔”等宗教詞匯,飲食男女之欲與罪孽糾纏在一起,構成了神經混亂時的主體意識。
如果說“棄醫從文”是郁達夫第一次忤逆象征父權的哥哥,那么對女性的沉迷則讓他進入自我的深處。通過日記這種典型的“自白制度”,性得以發現;而一同被發現的,還有性的壓抑。它在郁達夫身上,戲劇性地表現為愛國與愛人的兩難,他在日記中記下戀愛中如癡如醉的感覺:“坐立不安,覺總有一物橫亙胸中,吞之不得,吐又不能,似火中蟻,似圈中虎。……已為Venus所縛矣!”但又頻頻下定決心:“予已不能愛人,予亦不能好色,貨與名更無論矣。然予有一大愛焉,曰:愛國。”二者的矛盾,與無力奮起唯有“沉淪”的自己,加深了郁達夫的懊悔與負罪感。
殺兄與愛欲這兩樁心事,既無法成為公開發表的舊體詩的題材,也不能在信中與親友傾訴,郁達夫只能借日記闡明苦悶的心理。而除了“沒有一定的結構,沒有謹嚴的文體,也沒有敘述的脈絡”的日記外,他還嘗試構思小說,用另一種文體形式呈現私人記憶。1917年5月30日的日記中,留有《東都舊憶》一文,記述1914年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與胡浪華相熟的往事。9月,因讀曾國藩家書與朋友談及家庭事,聯系兄弟失和,試筆《紫荊花》。從殘存的《自序》、首章文字、后半部的構想來看,郁達夫應是借古代文獻中象征手足情的“紫荊”,緯以屠格涅夫小說《處女地》中“開墾”的故事,描寫一位知識青年十年間的漂泊。日記對郁達夫的啟示,在于其中不存在取信讀者的機制,真實的日記沒有讀者,作者“要養成一種消除自我意識的習慣”,只為自己寫作。延伸到文學的真實性、讀者的幻滅等問題上,成為他考量第一人稱小說如何處理個人記憶的起點。
通過分析1917年日記的核心要素,即病、性、家、國,可以發現郁達夫對真實表達自我的渴望。因此,書寫的欲望/壓抑,被理解的欲望/壓抑,也是郁達夫神經衰弱爆發的隱在病因。曾有研究者認為郁達夫的日記、舊體詩、小說在其寫作序列中承擔不同作用:日記為其他文體的創作提供“原材料”,詩與小說構成“互文”。三種文體呈現出的“平行的態勢”,《沉淪》的諸多細節就“轉譯”自舊體詩、日記、書信中的文字與記憶,如在主人公“狐獨者”前往N市的途中,穿插了一首舊體詩,對應郁達夫1915年9月11日送別東京同學的口占之作,確實可與小說中的“離別”互相闡釋。而小說結尾關鍵處出現的舊體詩,則較為特別: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幾人五噫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這是“孤獨者”在酒樓尋求性的慰藉后唱出的一首詩。這首詩幾乎“無一字無來歷”,單是酒醉寂寞之感,就借助了禰衡、賈誼、韓信、梁鴻等人的故事和作品,“慷慨悲歌覺有老杜哀愁之風”。名士悲嘆的家國興亡、懷才不遇,似乎與“孤獨者”在情欲刺激下的多愁善感、精神迷亂并不相合。蔣暉認為《沉淪》第七章插入的古典詩句意味著“理智就此返回了孤獨者身上”:“在這一瞬間,理性的清醒和由酒精激發的混亂完全膠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精神狀態,這個狀態之所以讓人覺得好奇,是因為這也應該是他最后下決心沉海的狀態,也是突然間他將一切個人的問題突然歸結為民族國家問題的狀態。”古典詩歌的規則及其中抹除個人的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反襯出“孤獨者”/郁達夫精神狀態的極度混亂。他念著模仿杜甫的詩,想象民族富強的事業,卻做出自私的、情欲的事;他想要表述生病的、失序的主體感受,卻只能動用周整的詩行、千錘百煉的語詞、通行的典故——這與郁達夫在1917年的日記中所呈現的欲望/壓抑的結構如出一轍,透射出濃烈的負罪感。
跑出酒樓的“孤獨者”不得不懺悔:“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最終,他被“祖國”推擠著投海自盡。作詩之前曾發生兩件事,一是侍女與他攀談,他立在窗前,不合時宜地吟出一句描寫風景的詩“夕陽紅上海邊樓”,侍女于是感嘆“你真是一個詩人呀”。對郁達夫而言,“身份”是很敏感的。他曾不止一次提到從日本人口中聽到“支那人”時,那種侮辱、欺凌的感覺,“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里,會起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在《沉淪》中,“孤獨者”自認“支那人”時,全身發抖,幾欲落淚。那么,響應“詩人”的稱呼,便意味著逃避自我真實的國族身份。二是他聽見隔壁房間傳來日本歌曲。異國語言的突然插入,提醒讀者和“孤獨者”:他一直生存在母語之外。此時所作的舊體詩,詩意之外,更兼具語體的意義——這是母語的回歸,也是作為“支那人”之民族性與作為“詩人”之文化歷史的總和。至此,寫詩的行為便是主體感知壓抑的信號,是多重痛苦感受的交接點,而在現代小說中插入舊體詩與寫詩的場景,則進一步對“疾病行為”和它背后的創傷性情境進行符號化。
1916年患上神經衰弱后,幾乎每年春夏間,郁達夫都要經歷精神上的病痛。1922年7月寫作的小說《空虛》,描繪了被不眠癥、夢游病、神經衰弱困擾的于質夫,在夏日的東中野療養的經過。全篇的主旨皆在第一句的獨白中:“我近來的心理狀態,正不曉得怎么才寫得出來。”這同樣是郁達夫自己的言說困境:無法準確描述的、若有似無的精神病癥。他選擇以自敘傳小說打通私人生活與公共語境的間隔,向更廣泛的讀者尋求“理解”,無疑是針對欲望/壓抑的病癥的有效表現形式。與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中流行的日記體小說不同,郁達夫的文學實踐完全建立在真實性的內核上,甚至不惜犧牲“抒寫的自由”。《沉淪》結尾投海自盡的“孤獨者”,是日記中陷于自殺幻想的郁達夫;《空虛》中就業失敗、賦閑在家的“于質夫”,是1921年日記中自比“不必要的人(Einüberz?hliges Mensch) ”的郁達夫。如小森陽一指出的,在模擬日記的自敘傳中,“被書寫的我”與“正在書寫的我”呈現復雜的“套盒結構”,真實的“自我形象”只能通過文學虛構這一“裝置”得以顯影。作為現代人,郁達夫在個體經驗中發現了神經衰弱的病癥結構;而作為現代作家,郁達夫在私文本向公開文本轉換的過程中,創造出描述神經衰弱的話語系統,并將其強化為文學裝置中一種新的“象征形式”。
三、新感覺派小說中“文學化”的神經衰弱
對現代作家而言,要描述疾病的感覺結構、碎片化的心理活動,塑造可被閱讀的創傷體驗,就不得不使用翻譯的詞匯與“混語書寫”的形式。《沉淪》中精神疾病的專業術語組成了憂郁癥的具體內容:Megalomania/自大狂、Hypochondria/抑郁癥、Nostalgia/懷鄉病。郁達夫后續的作品中,直接以此形式寫出病癥的還有:“簡直是些Hysteria的患者”、“你確是一個Sentimentalist”/“你確是一個生的悶脫列斯脫”、“你們所感得的是Toska”、“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我已經不是Chauvinist了”;以及日語小說《圓明園一夜》中的“デスペレエト”等。“混雜挑戰了語言的固定僵化”,擴充了中文語詞的能指與所指,同時也提醒著讀者,神經衰弱是外來的、異質的新病,它的發現和表述是一次跨文化的翻譯行為。創造社作家最先嘗試以混語來分析自我的精神,除了郁達夫,張資平也常在小說中使用,例如《沖擊期化石》中,鶴鳴形容自己是“承受有父系的剛毅的、感動氣質(Seotimemta temperament) 和母系的沉靜的、膽汁氣質(Choleric temperament) ”。語體層面的實驗,間接改變了表意結構,“混語書寫”出現在簡短明了、指向明確的陳述句中,伴隨“是”“確是”或“不是”等判斷詞,表示一種語氣較強的指稱,仿佛是精神科醫生開給病患的診斷。
“混語”在張資平的愛欲小說泛濫后,逐漸成了新文學的濫調,喪失其形式革命的意義,到“新感覺派”作家手中,才轉為新的文學理論的形式工具。這也意味著在自敘傳小說中業已完成的“神經衰弱”的符號化,又煥發出新的可能性。
彼得·蓋伊在討論歐洲中產階級文化的形成過程時,指出神經衰弱是一種布爾喬亞的階級病,根源在于工業文明機制下的“進步”景觀:“令人目眩神迷的各種發明和發現,以及各種有爭議性的新觀念入侵到維多利亞時代生活的每一個領域,帶來了一片充滿希望但焦慮亦如影隨形的氣氛。”20世紀初的青年徘徊在東京的醫院、病室、火車站、咖啡館、高等學校、“寄宿公寓”等都市空間,體驗著現代化的刺激與焦慮。到了20年代末,在摩登上海,神經衰弱已經被識別為一種都市文化的綜合征候。《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有一句話很好地說明身體、疾病、感覺的變異:“標金的跌風,用一小時一百基羅米突的速度吹著,把那些人吹成野獸,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經。”脆弱的“神經”被視為身體最后的防線,同時也成為都市中的“風景”:它可以被吹走、被掠去,也可以與Jazz、雀巢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等并置而觀。小說內外的摩登青年,熟練地使用中外文混雜的語體以及現代科學的詞匯,試圖通過神經衰弱的病態體驗,“創造一種全新的語言”。
1927年,在新感覺派正式登上文壇前,其核心成員劉吶鷗已在1月5日的日記里記載了神經衰弱與上海的微妙關系:
上海真是個惡劣的地方,住在此地的人除了金錢和出風頭以外別的事一點也不去想的,自我來上海了后愚得多了,不說靈感、睿智、想象,就是性欲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變成個木人了,真(近) 朱者赤,近愚者愚,鈍惑和淺薄的議論——你們(的) 總財產吧!你們那知道感情的認識力?
“惡劣”的上海正是“惡劣”心境的隱喻。城市仿佛一個巨大的神經細菌,吞噬人的精力、理智、想象、靈感,甚至身體的基本欲望。它的感染性極強,風、雨、霧、日光、泥土、春天的氣溫,都會使人發病。劉吶鷗一面痛苦于生活的無序:失眠、疲乏、頭重眼花;一面對“魔力的上海”無法自拔,吟誦“橫波的一笑,是斷發露膝的混種”。
1927年4月,因祖母病重,劉吶鷗回到臺南老家,在鄉間風景的撫慰下,神經疾病有所緩和;6月間來到東京,病情又反復起來。7月24日,他寫道:“雨落得凄凄,細條了的雨絲不是江南的杏花雨,是□中天地的靈氣的魂根,條條刺我的腦神經。”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在這日自殺身亡,這給曾用日語寫下“私は人間嫌い自殺するかもしれない”的劉吶鷗極大刺激。在他看來,發狂自殺的文學家“是個被神經魔縛去的不幸者”,“腦力”失敗而只能被高速運轉的現代“神經”支配。他之所以能毫不費力地使用“神經”及相關的解剖學術語,蓋因特殊的語言背景。劉吶鷗出生于日據時期的臺灣,從小學習日語,而“神經”一詞本是日語轉借字,日記里的部分言說方式,如“神經亂”“神經弱了”“神經只是活跳跳的”“神經會腫得這樣利害”等,都隱含著日語的表達模式,非純正的中文。有相似背景的林文月也提到過日記與文學作品在語言上的細微區別:由于日記是與自己的對話,“所以不必有定規,用什么語文最方便,就寫什么語文”。劉吶鷗的用語夾雜日本人慣用的外來語(片假名) 和日語漢字,而文學作品因意識到中文讀者的存在,故涉及外來語時,他“都把它們的英文、法文的原文寫出”,并大幅減少日語詞的使用。同樣是描述“神經”,此后在公共閱讀場域里發表的《都市風景線》《無軌列車》等,劉吶鷗都進行了趨向中文的修改、加工,日記中疾病為本體、都市為喻體的隱喻結構,被巧妙地置換為以疾病喻都市;他者/讀者視角的加入,實質性地改變了劉吶鷗對神經衰弱的表達。
1927年10月,他和戴望舒結伴到北京旅行。古都的風土名勝,干燥的空氣,使他短暫擺脫了神經衰弱的困擾,過了兩個多月的閑適生活。但一回到上海,劉吶鷗重又陷入混亂的生活,他在12月10日和11日的日記中寫道:
坐到天將明,Grace來,又請她會了個廣東人,英文ペラー(流利),有點醉,流氓氣。六點一刻前,竟同個英系人打起仗來,真野蠻,鼻血、白襯、罵言,拳頭、制帽、皮鞭,廣東人打,跶,床,公憤,頭昏,倒,白眼,呆,閉口,去了,花錢又不快心。
六點多才入床去睡覺,一點多不能合眼!也想越壓、野獸、面具、紳士、動物性、血、芥川氏的死、尖的神經、偽為的結合,只好舌下的女人。
隨意的語匯,詞與詞之間跳躍的邏輯,行文中怪誕的節奏,劉吶鷗以新的形式演繹了兩種感覺:血腥、斗毆的感覺與迷離、失眠的感覺。這兩段日記,一改此前記錄生活與感悟的風格,與域外新感覺派的文學主張遙相呼應。標舉“新感覺”的橫光利一認為文學藝術的核心目標,是抓住一瞬息的感覺,即“躍入物自體的主觀的直感的觸發物”。到了劉吶鷗筆下,承擔著“觸發物”功能的,是人與大都會發生關系時病態的感覺,而不是具體的生活內容。
都會/鄉間本是現代文明及精神疾病建構出來的對立物——大量的治療手冊宣傳著一個觀念:都會有“病的支配力”,鄉間則是病的療養所。在像劉吶鷗《風景》這樣的小說中,“致病”與“治愈”,被替換為都會與鄉間的對照,成為主人公感受壓抑的核心結構。故事敘述都會青年燃青在早班特別快車上偶遇一位摩登女郎,發生旅途的艷遇。結尾處,女郎在原野上脫去“機械般的衣服”,穿上“自然的美衣”,燃青突然頓悟:原來人們一直住在機械的中央。自然的風景與情欲,成了“一貼健康的湯藥”,有效地緩解都市病人的放蕩、不潔、麻木和病態,和作者本人一樣,燃青患上了神經衰弱,必須在鄉間的環境里,方可“更生”。
同屬新感覺派的施蟄存從另一個角度,探討了都會、疾病、感覺的結構性關系。他筆下的都市青年,需要在鄉間才能發現自己神經的病癥。《魔道》中的“我”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產生幻覺,覺得被一個黑衣老婦人跟蹤;經過一番波折,待回到上海時,“我”確定已得上神經病。《旅舍》中的丁先生患有神經衰弱,好友告訴他暫時到鄉下休養,便可治療,于是他獨自去到寂靜的鄉村旅館,卻被“晃動著的黑影”嚇到無法入睡,病情加重。《夜叉》則講述朋友卞士明在杭州老家偶遇一位渾身白色的女人,被幻覺誘惑,在深夜錯手扼死了無辜的鄉下女子。倉皇逃回上海后,他遇到女子便以為是夜叉報仇,因過度驚恐而神經錯亂。在卞的自述中,他是一個在都會生活里如魚得水的男性,“決不會因戀愛而神經錯亂的”;但一出上海,就發現神經“驟然反叛了”:“我一向是強壯的人,但那時卻感覺到疲倦,我才曉得我是在開始患神經衰弱癥了。”這三篇小說帶有濃厚的都市聊齋色彩,是施蟄存以顯尼志勒與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療法剖析現代人的作品。尤其是“性”的問題:“當‘性’被脫離于日常生活的其他內容,獨立地成為現代主義實驗時,這種性心理往往導致主人公‘神經質的’或‘頹廢的’行動方式,令時人費解或大為憤慨。”
然而,施蟄存本人并非神經衰弱患者,這一點與劉吶鷗等人截然不同,他的心理小說“擬態”了患病的感覺,對都市青年的虛浮、脆弱與心理疾病施以諷刺。劉吶鷗日記中寫的是真實的疾病及生病的感受,但在新感覺派小說里,病態指向現代生活的全部內容,即“thrill, carnal intoxication”。潛藏著被物化的危機的“intoxication”(陶醉感) 構成劉吶鷗自身神經衰弱的核心病灶,同時它也是本雅明觀察波德萊爾筆下“閑逛者”的關鍵詞。劉吶鷗在小說中反復描繪的“只有機械般無情熱的軀殼而已”的摩登女郎,預示著神經衰弱的極端情況:她們被現代生活掠去了“神經”,失掉了感覺,最終變作櫥窗中販售的“女體塑像”。疾病書寫發展至此,已經成為一種客觀的“象征”;文本中的病人與疾病,抽離了經驗,轉換為文學的意象。而施蟄存的個案提示著,非患病者也可以利用文學經驗、心理學分析、階級理論,做出“擬態”的剖析,剝離了患病的現實主體/私人日記與文學寫作的必然聯系,神經衰弱的文學化在“感覺”的詩藝中完成。
結語
“神經衰弱”是一個在晚清傳入中國的醫學概念。由于苦學、過勞等外部原因以及早熟、煩悶、性欲等青春期的內在原因,20至24歲的青年極易患病。這種情況最初出現在中國留日學生和青年革命者中,隨后又發生于沉溺都市生活的文藝青年身上;青年的氣質與“病中語”,使神經衰弱作為20世紀初的一種典型的“青春病”,成為近現代疾病書寫的重要對象。三位不同時期的中國青年在病中通過寫作療救了主體實際的精神病痛,并呈現出現代文學書寫行為、表現形式、隱喻結構的發展脈絡。宋教仁以舊體詩為良藥,日記中再現的“病體”被詩歌的讀者誤讀為“病國”,舊的形式與現代病癥難以彌合,“疾病的隱喻”尚未完成。郁達夫以現代白話小說中的自敘傳文體表征疾病,小說敘事與日記在時空與真實性上若即若離,拉開了病體與喻體的距離,完成了神經衰弱的符號化。劉吶鷗在日記中以“混語書寫”、主觀的直感撕裂文體,苦訴病痛,而“新感覺派”的小說創作卻逐步脫離經驗,在現代心理學的透視下,病成為一個系統性的喻體,本體則是都市的生存境況、物質生活以及都市人的“感覺”。為了抓住精神疾病中轉瞬即逝、糾纏混亂的主體感受,現代作家顛覆傳統的表意形式,逐步搭建起關于“神經”“感覺”的新式語言系統與文學隱喻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