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傳統的藝術史寫作中,物是無聲的。當一件物被看作藝術品,擺放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柜中,置于統一的聚光燈下,物與觀者之間的聯結僅存在于視覺層面,包括聽覺在內的其他身體經驗被抹去。但近年一些藝術史學者開始嘗試借用現象學的方法對藝術品展開研究,回到藝術品的原始語境,探索它們給觀者/使用者帶來的多感官經驗,其中物的聲音也成為藝術史研究的對象之一①。這方面的研究多與“物的能動性”(agency) 問題相關,所謂“物的能動性”指的是一件物因為人的某種目的而被賦予準人格,它因此能夠對人或其他物產生作用;而在它被想象擁有的能動性中,有時也包含發出聲音的能力②。在文學敘事中,開口說話的物頗為常見,例如阿拉伯文學名著《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的神燈、元雜劇《盆兒鬼》中為自己喊冤的烏盆③。而當我們面對現實中的人造物時,對物發出聲音的想象很多時候來自物體上書寫或刻寫的銘文。碧瑟拉·彭切瓦(Bissera V. Pentcheva) 在對拜占庭圣像的研究中,指出圣像邊框上所寫的警句使得圣像成為能夠“發聲”的身體(sonorous body),在禮拜者與圣像的互動過程中,這些文字會激發出復雜的“共感官視覺”(synesthetic vision) ④。柏剛(PaulCopp)、金延美(Youn?mi Kim) 等學者對中國佛教經幢和塔的研究表明,密宗陀羅尼(dhāra?ī) 經咒有“自激發”(self?animated) 的特性,即使信眾不在場,石幢或佛塔上的陀羅尼銘文也被相信能夠發出虛擬的陀羅尼誦讀聲以散播恩澤⑤。
盡管在不同時期和地域皆可見對物發出聲音的想象,但中世紀伊斯蘭世界仍是一個值得特別觀照的案例。在該時期伊斯蘭世界的器物上,阿拉伯銘文是十分常見的裝飾⑥。這些銘文往往并不只是裝飾,正如伊斯蘭藝術史家阿維諾姆·薩勒姆(AvinoamShalem) 在《如果物會說話》一文中指出的,許多帶有阿拉伯銘文的器物都表現出工匠/設計者對激活它們體內的精靈(jinn)、讓它們開口說話的期待⑦。一件后倭馬亞王朝時期(929—1031) 的象牙盒(約966,圖1) 上刻有一段阿拉伯銘文:
我提供的是最美的景象,溫柔少女的堅挺胸部。(藝術家哈拉夫) 賜予我鑲滿珠寶的美麗長袍。因此我是陳放麝香、樟腦和龍涎香的容器。
這首以第一人稱寫成的詩歌如同出自這件象牙盒之“口”,它仿佛發出聲音,毫不掩飾地向觀眾夸耀自己的美,也指出自己的實用性功能。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器物的銘文通常被題寫或鏨刻于口沿處,像是制造者將文字放入器物口中,賦予它們發出聲音的能力。
把器物看作擁有準人格的個體,這樣的認識在中世紀阿拉伯文獻中也可見一斑。一本成書于11世紀晚期的阿拉伯語手稿《禮物與珍品之書》(Kitāb al?hadāyā wa al?tuh·af)記錄了阿拉伯人從前伊斯蘭時期至法蒂瑪王朝時期(909—1171) 的物質文化信息,包括外交訪問、節日慶祝等活動中伊斯蘭統治者、官員、王室成員的禮物賞賜或交換⑨。有趣的是,這些記述中的主角并非王公貴族,而是那些作為禮物的珍貴物品,它們被當作獨立個體看待,有些甚至擁有自己的名字。該著作好似一本物的“傳記”。此外,11世紀的伊斯蘭學者阿爾比魯尼(Al?Bīrūnī)在他的《寶石知識大全》(Kitāb al?jamāhir fīma‘rifat al?jawāhir) 中討論寶石和礦物,該書同樣將物看作“名人”并逐一介紹⑩。
《禮物與珍品之書》中談論的許多物都有著豐富的閱歷,它們在不同的伊斯蘭宮廷之間穿梭旅行。不過,這些伊斯蘭器物的旅程似乎并不限于伊斯蘭世界內部,兩件帶有阿拉伯銘文的銅盆在與伊斯蘭地區相距甚遠的內蒙古被發現,它們出土于兩座遼代(907—1125) 契丹貴族墓中。這兩件銅盆為何會出現在遼國?它們的銘文有何涵義?當這兩件銅盆在不同文化環境間流轉時,器物的聲音是怎樣為10—11世紀不同的觀者/使用者所理解的? 本文嘗試考察這兩件銅盆從伊斯蘭世界至遼國的旅行, 分析它們在此過程中如何被賦意與轉譯, 從而適應亞洲地區三種相異的文化環境—— 兩種在伊斯蘭地區, 另一種在遼國。10—11世紀在陸上絲綢之路歷史上是被忽視的一章,器物的多種聲音將揭示這個多中心時代碎片化的政治和文化環境,以及該時期跨區域文化翻譯方面的特性。
一、多中心時代的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
兩件銅盆中的第一件(圖2、圖3) 在1986年出土于遼代陳國公主與駙馬合葬墓(約1018,下文簡稱“公主墓”),該墓位于今天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西南部的奈曼旗青龍山鎮。這件錘揲打制而成的銅質器皿為擴口平底深盆,主要裝飾包括口沿內壁鏨刻的一周銘文(圖4) 和器內底部中央所刻的一個六角形圖案。該墓同時還出土了大量金銀器,例如金面具、鎏金銀靴、鎏金銀冠,曾在學術界引起轟動,但這件銅盆始終未獲得太多關注,其銘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學者誤讀。2015年,伊斯蘭藝術史家格萊爾·安德森(Glaire D. Anderson) 在她的文章中討論了這件銅盆,指出其銘文是阿拉伯語“阿爾穆克”(al?mulk) 這個詞的不斷重復,而該詞的意思是“王權”。
第二件阿拉伯銘文銅盆(圖5、圖6) 在2015年出土于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南部的多倫縣小王力溝遼代貴妃蕭氏墓(約993,下文簡稱“貴妃墓”) 。這件銅器同樣是打制而成,與第一件形態相似,但口沿更開闊寬敞,且腹部呈弧形。在口沿內壁(圖7) 和內底部團窠紋(圖8) 中都鏨刻一圈銘文。該銅盆的銘文裝飾在考古報告中被認作幾何紋樣,但筆者注意到這件器物與公主墓銅盆的相似性,故向精通阿拉伯語的安德森請教。她認為這件新出土的銅器同樣刻有阿爾穆克銘文,但該銘文的形態更為粗略模糊,只有團窠紋中的部分銘文可以清晰識別。
依據筆者掌握的材料,目前遼地僅發現這兩件帶有阿拉伯銘文的器物,宋地也沒有類似的文物出土。其稀有程度表明,這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應當不是產自遼國本土。從視覺特征來看,它們很可能來自與遼同時期或更早的伊斯蘭世界。這些鏨刻銘文的銅器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屬于貴重的奢侈品。根據詹姆斯·艾倫(James Allan)和伊娃·貝爾(Eva Baer) 等伊斯蘭藝術史學者的研究,這類銅器很少在中亞和伊朗以外的區域生產。更具體而言,呼羅珊和河中地區(今天的土庫曼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部分區域) 在金屬器制造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該地區很可能就是遼墓發現的伊斯蘭銅制品的出處。
這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讓我們瞥見遼國與西方的文化接觸,折射出比中國文化圈更為廣闊的世界。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并非孤例,公主墓和貴妃墓都有大量其他來自西方的器物出土。《契丹國志》中的一段文字記錄了西方特使帶入遼國的貨物清單:
高昌國、龜茲國、于闐國、大食國(即喀喇汗王朝)、小食國(即哈密)、甘州、沙州、涼州:已上諸國三年一次遣使,約四百余人, 至契丹貢獻。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賓鐵兵器、斜合黑皮(動物皮毛)、褐黑絲(絲綢)、門得絲(絲綢)、怕里呵(玻璃)、碙砂(用于冶金和皮革處理)、褐里絲(絲綢)。
公主墓和貴妃墓中大部分的外來物與該清單中不易腐爛的物品相吻合。在公主墓中,除伊斯蘭銅器外,尸床及附近還發現了7件玻璃器皿(圖9)、4個水晶杯(圖10)、3件瑪瑙器、2101件琥珀制品(圖11),包括項鏈、耳環、吊墜等。貴妃墓中同樣發現了相同類型的外來器物,但數量顯著少于公主墓。現有研究表明,這些器物或制作器物的材料多源自不同的西方地區:銅器產自中亞和伊朗;大部分玻璃器皿雖然同樣來自伊斯蘭世界,但具體產地很可能是敘利亞或埃及;水晶來自高加索地區;琥珀則可能源自波羅的海地區。
在陸上絲綢之路的歷史上,10—11世紀是一個多中心時代。正如米卡爾·比蘭(Michal Biran) 所述,這是一個介于繁榮的唐朝-阿拔斯王朝時期與蒙古征服時期之間的時代。而遼國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而且在文化上都處于兩個動蕩不安的政治和文化世界之中。唐朝滅亡后,中國陷入群雄割據的局面。10世紀下半葉,位居北緣的遼國與其南部的宋朝、西夏以及東部的高麗等各國分庭抗禮。遼國契丹統治者一方面是唐朝的杰出繼承者,承襲了許多漢文化成就;另一方面,他們又致力于追溯和發揚其草原傳統,從未完全接受漢人文化身份。
與此同時,10—11世紀的伊斯蘭世界同樣處于分裂狀態。945年白益人征服巴格達后,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成了有名無實的領導者。伴隨著阿拔斯王朝衰落的是各種地方勢力的崛起和對峙。遼的建立迫使剩余的突厥人從蒙古向西遷移,間接導致突厥人深入伊斯蘭文化圈,其結果是東部伊斯蘭世界在10世紀中期先后出現了兩個信奉伊斯蘭教的突厥王朝:喀拉汗王朝(約950—1213) 和伽色尼王朝(962—1187)。值得注意的是,伽色尼文獻中記錄了遼圣宗皇帝耶律隆緒(982—1031年在位) 在1026年左右曾與伽色尼統治者馬哈茂德(Mah·mūd of Ghazna,999—1030年在位) 有信件往來,這使我們得以一窺兩位統治者之間的微妙關系。圣宗在信中表示希望與馬哈茂德結盟,但馬哈茂德說:“在您接受伊斯蘭教之前,我不會與您建立緊密的聯系。”雖然遼國始終處于伊斯蘭世界之外,但馬哈茂德的回應表明,當時的契丹人確實存在像伊斯蘭世界東部邊疆上那些歐亞草原民族一樣皈依伊斯蘭教的可能。
不斷變化的政治環境所引起的戰爭、外交和移民會導致人和物的頻繁移動。10—11世紀亞洲大范圍的分裂和政治動蕩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阿爾穆克銘文銅盆的長途旅行。實際上,不只是阿爾穆克銘文銅盆,10—11世紀亞洲乃至全球范圍內出現了器物的廣泛流通網絡,該網絡的廣闊程度前所未有。這一現象在最近十年開始受到學者關注。芮樂偉·韓森(Valerie Hansen) 提出,該時期海象牙、琥珀、水晶、珍珠、犀牛角等物品皆存在全球性的貿易和禮物網絡,而遼國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對位居兩個文化世界之間的遼國而言,器物的網絡不僅將遼與其東方和南方的政權相連,而且也使其觸及西方。在阿爾穆克銘文銅盆的例子中,器物網絡勾連了遼國與東部伊斯蘭世界。
二、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在伊斯蘭世界的不同聲音
仔細比較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會發現它們在外觀上存在兩點顯著的區別。其一,如前所述,公主墓銅盆上的銘文清晰流暢,而貴妃墓銅盆的銘文有部分是模糊不清的。其二,它們的大小也有不同,公主墓銅盆的體量碩大,口徑達57厘米,底徑33厘米,高19厘米;貴妃墓銅盆的體量雖然也不小,為該墓出土的最大尺寸器皿,但與公主墓銅盆相比只有其一半左右,口徑30厘米,底徑11.2厘米,高8.4厘米。
雖然這兩件銅盆可能都產自中亞和伊朗且刻有相同的銘文,但它們的外觀差異表明,在伊斯蘭世界內部,阿爾穆克銘文銅盆或許存在不只一種賦意方式。當我們討論器物跨區域移動時,往往會將注意力放在器物的意義從原語境到新語境如何變化和被翻譯上,但文化翻譯活動的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有時我們認為的“原始語境”也并不是統一、單一的。本雅明對文化翻譯的討論,否定了文化起源本質論的觀點,認為文化從來都不是固定永恒的,而是在不同的時空中持續發生變化,因此在同一種文化內部也會有翻譯活動發生。在多中心時代的伊斯蘭世界,文化語境尤其缺乏統一性。雖然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說著”一樣的話,但各自的“姿態”“舉止”卻不盡相同。
貴妃墓銅盆的設計旨在與其使用者建立一種親密關系。其內底團窠中的部分銘文清晰可讀(圖8),而口沿處的銘文盡管保留了伊斯蘭書法中最古老的一種字體——阿拉伯庫法體(Kufic) 的形態,但字母都被解構成橫向和豎向的虛線(圖7),這種模糊不清的庫法體被稱作“偽庫法”(pseudo?Kufic) 。偽庫法的創作者常被認為是無知的,甚至是文盲,但事實上,許多高質量的伊斯蘭金屬制品或其他貴重藝術品上經常可以找到錯誤或是辨別不清的銘文,這些器物仍被其訂制者或購買者接受和使用。這說明,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器物銘文的易讀性或許并不是質量高低的必要參數。貴妃墓銅盆銘文所呈現的形態很可能是在可讀性和風格之間協商和平衡的結果。團窠中明晰的字體說明工匠不是沒有能力刻寫清楚,口沿處程式化的偽庫法銘文或許是設計上刻意選擇的風格化處理。倘若這件銅盆像許多同時期的伊斯蘭器物一樣被時人看作擁有準人格、會說話的個體,那么,這里的銘文形態風格興許暗含設計者對器物“發聲”風格的期待。刻在口沿處的銘文如同器物口中說出的話,顫巍巍的線條仿佛是銅盆在喃喃細語。銅盆相對較小的尺寸保證了一人就可以將其端起,寬斜沿也便于雙手持握,它仿佛在以溫和微弱的聲音向捧著它的主人低聲細語。在對這件器物銘文的設計中,工匠對聲音的音調、節奏和速度的關注似乎超過了對銘文清晰度的追求。
貴妃墓銅盆在伊斯蘭世界或有傳導祝福的功能。“阿爾穆克”一詞最廣泛接受的涵義與《古蘭經》有關,《古蘭經》中多次使用該詞來表述真主的王權:
真主啊!國權的主啊!你要把國權賞賜誰,就賞賜誰;你要把國權從誰手中奪去,就從誰手中奪去。
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出自《古蘭經》的文字本身就被珍視。即使是不識字的普通人,也會購買帶有神圣文字的器物以盡可能接近圣明,從而獲得保護和恩惠。貴妃墓銅盆上的銘文應存在宗教層面的寓意,喃喃祈求真主保佑它的擁有者。
這件銅盆并非特例,同時期伊斯蘭世界發現的許多個人物品都刻、印或寫有“阿爾穆克”這個詞或與之相關的詞和短語,如“阿爾穆克利拉”(al?mulk lillah,王權屬于真主)、“穆克”(mulk,王權) 等。其中許多物品與貴妃墓銅盆一樣,通過喃喃低語和碰觸身體的方式向它們的主人傳導祝福。一件伊拉克瓷盤(圖12) 的口沿處寫有一周高度風格化的偽庫法銘文,內容是反復重復的“穆克”一詞。葉狀的裝飾使得銘文無法被清晰識別。中世紀伊斯蘭世界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類似的瓷盤來盛裝食物,當主人享用放在盤子上的食物時,他/她不僅會看到或“聽到”重復的阿拉伯詞“穆克”,同時手或口還會觸碰到這些銘文,盤子因此與它的主人有了親密交流。同時期一些其他帶有阿爾穆克(或阿爾穆克利拉、穆克)銘文的人工制品與身體有更多接觸,例如腰帶配件(圖13)、印章(圖14) 和紡織品。一件現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提拉茲(Tiraz) 織物殘片(圖15) 可能來自埃及,上面印有不斷重復的詞組“阿爾穆克利拉”,用黑線勾勒的字母尾部呈葉狀。值得注意的是,許多這樣的紡織品都是在墓中發現的,因為它們的銘文被認為可以“通過死者與紡織品之間的持續接觸來傳達祝福”。包括貴妃墓銅盆在內的這類阿爾穆克銘文器物,期待與它們的主人在私密環境中建立起一種個人化關系。
公主墓銅盆則以一種不同的方式“發聲”,意在吸引更多的“聽眾”。與貴妃墓銅盆上的偽庫法體不同,該盆口沿上重復鏨刻的阿爾穆克銘文采用正統的庫法書體(圖4),銘文粗曠有力、棱角分明的外觀賦予了這件銅盆以清脆響亮的聲音。該銅器碩大的體量和喇叭狀的形態仿佛令其聲音變得更為洪亮。此外,該盆的巨大尺寸使其很難由一人握持和搬運,因此大多數時間它應是被放置于桌幾上的。這件大銅盆更有可能用于公共空間的展示和表演,它的設計并不旨在與個人建立親密關系。
正如安德森所述,公主墓銅盆應屬于10世紀作為伊斯蘭宮廷禮物而生產的器物。這類器物上的銘文被賦予了新的信息——塵世的王權。在一個地緣和政治上支離破碎的時期,伊斯蘭國家互相抗衡,各自宣稱在伊斯蘭世界的統治地位。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政治環境中,阿爾穆克銘文器物被翻譯成世俗權威的象征,在伊斯蘭宮廷之間廣泛流轉。安德森的文章給出了一個與公主墓銅盆類似的例子——一件后倭馬亞王朝的阿爾穆克銘文銅碗(圖16) ,出土于后倭馬亞王朝的王宮遺址宰赫拉城(Madīnat al?Zahrā),位于今天的西班牙科爾多瓦附近,所以這件銅碗很可能是在宮廷環境中使用的。與公主墓銅盆類似,銅碗上重復刻寫的阿爾穆克銘文是清晰而有棱角的庫法書體。這些聲音響亮清脆的銅器作為禮物被傳遞至不同的伊斯蘭宮廷,成為宣揚王權的載體。在呈遞禮物的儀式上,器物上的銘文常會在宮廷中被大聲誦讀,阿爾穆克銘文銅盆的聲音因此在寬闊的公共儀式性空間中被更多人聽到。
這兩件最終在遼國發現的阿爾穆克銘文銅盆“說話”的方式各不相同,或是私下的喃喃低語,或是嘹亮清脆的公開演講。盡管銘文的內容相同,但從銘文的字體、形態以及器物的形制、體量來看,兩件銅盆有著截然相異的聲音和意涵,它們在制造之時就被賦予了不同的使命,一件在私密空間佑護主人,另一件在公共儀式空間宣揚王權。阿爾穆克銘文銅盆不同的聲音和功能表明,其所謂的“原始語境”(即中世紀伊斯蘭世界) 是多種不同文化和政治環境的交織并存。因此,文化翻譯的活動在它們遠赴遼國之前就已經發生了。
三、第三空間中的聲音:伊斯蘭銅盆在遼國
盡管這兩件銅盆在伊斯蘭世界功能殊異,但到達遼國后的命運卻十分相似,它們在同一時期被埋葬在兩座等級相近的遼代契丹貴族墓中。陳國公主和貴妃蕭氏都是與遼圣宗皇帝關系密切的女性貴族。依據墓志銘,陳國公主耶律氏是圣宗侄女、秦晉國王遼圣宗皇太弟耶律隆慶(973—1016) 之女;貴妃蕭氏是圣宗貴妃、東平郡王蕭排押(?—1023) 之女。她們都在10—11世紀之交去世,公主卒于18歲,貴妃卒于24歲。雖然公主和貴妃皆早逝,但她們生前都深受圣宗皇帝寵愛,被賜予尊貴的封號。貴妃的墓志記錄了她一生中的兩個重要時刻:17歲那年,她被選入圣宗皇帝的后宮,“禮歸百兩”;五年后,她在統和九年(991) 被授予貴妃封號:“統和辛卯歲夏六月擇日備禮冊命為貴妃。”陳國公主同樣有不凡的一生。根據她的墓志,這位備受寵愛的公主曾三次獲封號,初封為太平公主,又進封越國公主,死后又追封為陳國公主。因此,這兩件伊斯蘭銅盆在遼國的歸宿相似,都隨葬地位顯赫的契丹女性貴族。
多中心時代雖然促成了器物的長距離流通,但它們的旅行往往是碎片化且充滿不確定性的。韓森對晚唐絲綢之路的研究發現,西域(包括現在的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部分地區,以及新疆和甘肅兩省) 從唐朝式微以來逐漸失去官方資助,致使陸上絲綢之路衰頹,大多數商販在較小范圍內移動,僅在他們的家鄉和下一個綠洲之間往返。10世紀以后,物品的流通變得更加碎片化,到達遼國的器物大多是經由許多中間商人而得到的貨品,或是通過不同宮廷多次轉送獲得的禮物。這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何兩件本應服務于不同群體的伊斯蘭銅盆,卻在遼國都以契丹貴族墓為最終歸宿。
這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在遼墓有何功用?貴妃墓在發掘前已被盜掘,其隨葬品多為之后收繳追回,因此放置情況及組合關系已不清楚。所幸公主墓在發掘前未被擾動,可為我們理解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在遼墓的功用提供一些線索。首先,阿爾穆克銘文銅盆是公主墓中出土的最大器物。從貴妃墓追回的文物來看,該墓的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同樣是這座墓現存隨葬品中體量最大的器皿。其次,在公主墓中,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并沒有被歸為“生活器具”一類的陪葬品。公主墓由墓道、天井、前室、東西耳室和后室6個部分組成,其墓室中陪葬品的擺放與同類遼代多室墓有相同的規制:東耳室放飲食器皿等生活用品,西耳室放置成套的馬具。但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并非出土于擺放生活器具的東耳室,而是在存放墓主人尸體的主室。它被發現于主室中部地面(圖17),原初很可能擺放在緊挨著尸床的長方形供臺上。較之東耳室那些滿足墓主人日常起居的器皿,阿爾穆克銘文銅盆在墓室中的顯要位置、體量以及稀有程度表明,它更可能是有特殊意義的私人物品。這件銅盆會讓人想起耶律羽之(890—941) 和他的妻子(?—942) 墓中的一件銀盆。這件銀盆是該墓最大且最重的銀器,口徑34厘米,底徑23.5厘米,高7.2厘米,重1.4公斤。其盆底刻有三個漢字“左相公”,這是耶律羽之任契丹東丹國左相期間獲封的頭銜,這件銀盆可以看作耶律羽之高官身份的象征。阿爾穆克銘文銅盆雖然并非用契丹貴族鐘愛的金、銀等貴金屬制造而成,但是它很可能作為奇異之物,被社會精英收藏和欣賞。也就是說,這兩件銅盆在遼墓中或許與耶律羽之的銀盆屬于同類型器物,它們是兩位女性貴族成員在獲得榮升或封號時所得的禮物,以此作為墓主人特權的象征而被隨葬墓中。
遼國的契丹貴族對這兩件銅器的認知或止步于此,滿足于神秘文字的異域風情所帶來的他者想象和愉悅體驗,但同時我們也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即遼人嘗試為這些外來物尋找進一步的解釋。然而他們對阿爾穆克銘文銅盆的觀看和解讀必然受限于特定時代的文化和社會脈絡。巴克森德爾提出“時代之眼”(period eye) 概念,認為不同時代和文化的群體會以不同的方式處理從眼睛獲得的信息;在此過程中,觀者先前儲存的種種圖像、范疇、推理類比習慣等賦予極其復雜的視覺信息以特定結構,從而賦予它意義。那么,遼人會以何種方式在自身的經驗中理解這兩件銅器?
雖然我們目前沒有證據表明遼人如同中世紀伊斯蘭世界的人們那樣對激活器物中的精靈抱有幻想,但一個相似之處在于,遼人同樣著迷于書面文字的神秘力量,期待宗教或喪葬禮儀空間中的特殊銘文能自動“發聲”,這樣的認知可能會在遼人解讀阿爾穆克銅盆上銘文的過程中發揮作用。受密宗陀羅尼信仰的影響,我們可以在遼墓中的木棺、石函、石板、墓志、銅胸牌等葬具或器物上看到梵文或漢文的陀羅尼經咒,例如遼寧新民巴圖營子遼墓出土的銅胸牌,河北宣化下巴里遼代墓群發現的5具木棺,遼寧朝陽西上臺遼墓中的石函及其墓室周壁鑲嵌的14塊石板。柏剛發現,在晚唐以來的中國佛教中,念誦陀羅尼時發出的聲音被認為有佛力,不僅如此,如本文開頭已提及的,陀羅尼的書面文字也被看作與誦咒聲一樣具有加持力。遼人相信這些書寫在遼墓藏具或器物上的陀羅尼象征虛擬的陀羅尼誦讀聲,保護墓主人免受地獄之苦。有趣的是,遼墓和遼塔地宮中的一些陀羅尼銘文常以圓形咒輪的形式出現,在文字組合形態方面與兩件阿爾穆克銘文銅盆上的銘文類似,例如上文提到的西上臺遼墓石函,其蓋頂(圖18) 有五個象征密宗五方佛的種子字,每個種子字的周圍都環繞著一圈梵文構成的圓形咒輪。這樣的本土視覺文化為遼人儲備的視覺經驗或許會在他們觀看阿爾穆克銘文銅盆時提供類比推論素材。
除陀羅尼外,遼墓中也有佛經的聲音。在河北宣化張世卿墓(1116) 的后室東壁繪有備經圖,圖中畫了一摞共有四本的經書,可見第一本經書上題寫的經名“金剛般若經”。與陀羅尼的書面文字相似,題寫經文的名字也是對念誦經文的一種替代。李清泉在對宣化遼墓備經圖的討論中談到,誦念佛經能夠讓亡者聽聞并且理解經文,從而使靈魂得到度脫,可見念誦的聲音對于亡靈的重要性。因此,在墓葬壁畫中寫出經名,是因為人們相信這些文字會激發誦經聲,以度脫靈魂。上述備經圖里還可以看到題寫著道教經名“常清凈經”的經書,反映了當時佛道合流的狀況。與同壁畫中的佛經一樣,它也被期待發出念誦聲,為墓主人避除禍難。而公主墓和貴妃墓中兩件銅盆上的阿拉伯銘文是漢文/梵文陀羅尼、佛/道經名之外的另一種書面文字。這些對契丹人而言不可識的文字是否被看作可以激發出佛、道之外的第三種有神秘力量的聲音?
囿于材料,我們目前還無法就兩件銅盆在遼國的功能和意義給出確切答案,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們折射出遼墓中多語言、多文化現象的更多面向。弗朗索瓦·路易(Fran?ois Louis) 在研究遼代契丹貴族墓中的鎏金銀冠時指出,這些銀冠所呈現的所謂“遼國風格”實際上是由各種不同來源的元素構成的,包括契丹人自身的以及為他們統治的漢人、渤海人和奚人的文化遺產。正如上文所述,遼不只是盤踞宋朝北方的一個政權,它位處多政權競爭之中,公主墓和貴妃墓中的阿爾穆克銘文銅盆以及其他來自中亞、西亞甚至東北歐的器物,說明“遼代風格”不只吸收了遼版圖內的文化元素,還借用、翻譯和改寫了遼國邊界外的伊斯蘭或非伊斯蘭文化元素。借用霍米·巴巴的術語,充斥著不同聲音的遼墓或許可以被稱作“第三空間”(third space),即遼契丹人在可用的現有文化形式中所創造出的一個雜交性空間。
結語
本文對兩件來自中世紀伊斯蘭世界的阿爾穆克銘文銅盆作了初步研究,制造者期待它們發出的聲音被物質化為銅盆上鏨刻的銘文——不斷重復的“阿爾穆克”,意思是王權。但它們的聲音和意涵并不完全服從于銘文的內容,兩件銅盆“說著”一樣的話,但各自的“姿態”“舉止”卻不盡相同。銘文的字體、形態以及器物的形制、體量賦予它們不同的“發聲”風格:獨特的音調、節奏和速度等,兩件銅盆也因此傳遞出不同的信息。與此同時,物發出的聲音也取決于它放置的空間環境。兩件銅盆從生者的私密空間、公共儀式空間,到另一種文化中逝者的墓葬空間,它們的聲音都在此過程中發生了變化。
阿爾穆克銘文銅盆的多種聲音正是其所處時代的產物。兩件銅盆在不同文化和政治環境中被賦意與轉譯,折射出10—11世紀亞洲地區的多中心性。兩件銅盆的長途旅行使我們看到遼國與中世紀伊斯蘭世界之間很大程度上被忽視的文化接觸。這些銅器不僅將不同的文化群體聯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多種聲音還構建了多中心時代新的敘事、身份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