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經有讀者問我,要如何了解真正的自我?我說以我個人的經驗,可以分三步訓練自己:一、遠離自我,忘記自我;二、關注他人,理解他人;三、像理解他人那樣去理解自我。
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認為閱讀文學作品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方法。我這里指的不是那些通俗小說,通俗小說大多是給讀者講故事,無論是偵探小說、言情小說,還是恐怖小說,等等,它們的目的都是明確的,無論是哭是笑,都是以娛樂讀者為目的,并不強迫讀者去理解和思考,這樣的作品很親切,不會給讀者出難題,也不會讓讀者難堪。但是文學作品往往不是這樣,特別是那些偉大的文學作品,它們能夠經久不衰,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始終有人需要它們的存在。
還記得我第一次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那時候我只有十四五歲,特別討厭書里的女主人公愛瑪。我內心非常氣憤,不能理解一個那么虛榮、自以為是、不貞潔的女人,為什么會成為流芳百世的經典名著中的女主人公。但是當我到了30歲,重讀這本書,在讀到愛瑪死去的時候,我和福樓拜一樣淚流滿面。
小說還是那本小說,愛瑪還是那個愛瑪,而我變了。隨著年紀增長,我有了更多的閱歷,對他人和世界的理解能力都有了提高。這就是大師作品的魅力,它們足夠豐富和深刻,可以等著我們長大之后與它們重逢。從前不懂作者的用心良苦,現在都懂了。這樣的閱讀體驗也讓我用更輕松的心態去讀那些小說,不抱定見,不急于審判和批評。
有人說,文學無用,我倒不這么認為。如果它真的無用,早就自然消亡了,不會有這么多人還在讀它。從世俗的角度來說,我始終認為閱讀文學作品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幫助人提高情商。對此,很多人可能不大相信,也沒有這樣的耐心。想提高情商的話,為什么不直接讀卡耐基,而要花費時間去讀令人頭大的托爾斯泰的作品,讀《包法利夫人》呢?況且那些經典的文學名著,有時候看上去實在是對讀者不那么友好,因為作者本人從來沒有把取悅讀者當成寫作目的,而是把一個個關于人性的思考題打包丟到讀者面前,讓讀者自己去分析和理解。
可是你要知道,人性這種東西,其復雜程度超出我們的想象——除了光明可見的一面,也常常會有曖昧、陰暗的一面,更有時代、教育等因素的影響。在這種種的作用力下,其實沒有幾個人的人性會真像卡耐基的書里所羅列的那樣,標簽分門別類,清楚地呈現在你的眼前。你只能穿過層層迷霧,自己去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這個人做出這樣的決定,而那個人會有那樣的行為。
我始終在小說里修習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力,這是我喜歡讀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它讓我不斷地學習了解人性,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好奇心,并且越來越喜歡它。從這個角度說,我認為我之前提到的了解自己的三個步驟,通過閱讀小說,都能夠實現。
文學作品并不在書中傳授知識,因此很多人得出了“小說無用”的結論。但小說并不是用來增長知識的,而是用來增長智慧的。這個世界上的智慧,也并不是只要得到知識,就可以自然增長的。否則怎么有那么多人掌握了那么多的知識,讀過那么多的書,卻還是對人性一竅不通,溝通起來不可理喻,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呢?除了閱讀小說,我當然也會閱讀一些有關心理學、歷史學、美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理論書,但最后我總會去讀小說——我發現把自己通過讀書掌握的其他知識運用在對小說的理解上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小說家們不負責給我們樹立“三觀”,也不負責給我們傳授知識,但他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個關于人性的經典案例,讓我們自行去分析、理解,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答案。小說給予我們的,并非短短幾個小時的歡愉時光。
讀小說的人,未必都要當作家或者藝術家,但世界上很多高情商的人都會閱讀文學作品。從這樣的角度來討論讀小說的意義,難免有些世俗和功利,然而我還是衷心希望那些偉大的文學作品,其價值能被更多的人發現,畢竟這些人類的瑰寶,在我們的生活中唾手可得,卻又經常被人忽視,不知道它們的妙處實在可惜。
你能從托爾斯泰、莎士比亞的文學世界里得到什么?我不好說。打個比方的話,就像那個古老的美國西部故事,給你一匹馬,你可以撒歡兒地跑,凡所到之處的疆土任你馳騁,至于能跑多遠,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