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黃侃手批《文心雕龍札記》為黃焯舊藏,底本是黃侃任教武漢時的講稿排印本。作為黃侃親筆校訂的最早全本,它呈現了此書的定稿次第,可據以補足、校訂通行本,具有重要的版本意義。手批本中的佚文與黃侃批注為理解該書的學術思想提供了豐富的新線索,體現出“積學能文”的思想旨趣,在文本解讀、文章煉字等不同層面展現出黃侃學術以訓詁通文學的特點。此外,手批本中保存了黃侃對桐城派、《文選》派、新文化運動的激烈批評以及對《馬氏文通》的盛贊,這展現了他在中國文學新舊之變時的復雜態度。
《文心雕龍札記》(下文簡稱《札記》) 是黃侃唯一完整的學術著作,被譽為“龍學”經典之作。在此書中,黃侃貫通文學、小學、經學等不同領域,對《文心雕龍》進行了精彩的講解與闡發。《札記》的通行本為黃念田整理本(中華書局1962年版)。2019年,黃焯后人將一批黃侃藏書、手稿交由上海朵云軒拍賣,其中有一冊《札記》手批本, 底本是黃侃任教武漢時(1919—1926) 的課堂講義(下文簡稱“ 武漢本”) ①,全書共31篇,書后印有“武漢高等師范學校教員黃侃纂”數字,其中“武漢高等師范學校教員”被墨筆刪去,只留“黃侃纂”三字,黃侃不屑于一校一職的狂狷之態躍然紙上。手批本的底本武漢本是《札記》全書的首次刊印,有大量通行本未見的佚文,又有黃侃施加的墨、紅兩色標點批注,涉及文本訂正、文意講解、思想闡發等,堪稱《札記》的最善之本。本文旨在介紹這部珍貴手批本的版本情況,闡發佚文與批注中蘊含的思想旨趣、學術特點與時代印記,力圖推進關于《札記》和黃侃學術思想的研究。
一、手校珍本:黃侃手批《札記》版本概述
《札記》經歷了由課堂印行講義向正式出版書籍發展的過程。根據“龍學”慣例,《文心雕龍》篇目一般分為“總論”“文體論”“創作論”三大部分,《札記》的創作與刊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沿著這三部分內容逐漸完善的,其版本依次有:1. 北大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鉛印本《札記》一冊,為黃侃1914—1919年任教于北京大學時的課堂講義,每篇書口標有專業、年級,如“一二三年級國文門”“文學門一二三年級”等字樣。其中收入《題辭及略例》及《神思》(指《札記》篇目,非《文心雕龍》篇目,下文同) 以下屬于“創作論”的16篇,此時《札記》或未完全成稿。2. 武漢本。即本文所論手批本之底本,為黃侃1919—1926年任教于武漢高等師范學校時的課堂講義,其成書下限大約在1925年。其中收入《題辭及略例》及“總論”“文體論”和“創作論”共31篇,較北大本多出15篇(諸本所收篇目差異詳見表1),其中“創作論”部分增加《指瑕》《養氣》《附會》《總術》4篇,可見《札記》至此時已全部成稿。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帶有課堂講授的性質,兩種《札記》講義的內容均較其后的正式刊印本更為豐富,措辭也更為自由、激烈。3. 《華國月刊》本。1925—1926年,黃侃在《華國月刊》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等9篇②。4. 《晨報副刊》本。1925年,黃侃在《晨報副刊》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2篇③。可能由于報刊的版面限制,在這兩個版本中,他對《札記》講義進行刪改,去掉了大量文選內容,還有一些行文上的改動。這些刪改為其后《札記》的正式刊印本所吸收,形成了《札記》版本系統中“課堂講義”與“正式刊印”之間的差異。5. 文化學社本。1927年,黃侃將《題辭及略例》及《神思》以下屬于“創作論”的20篇交付文化學社刊印,這是《札記》的首次公開出版。黃侃刪去了《札記》講義中的一些激烈言辭,并在行文上有所改動。6. 《文藝叢刊》本。1935年黃侃逝世,1937年中央大學《文藝叢刊》紀念專號刊發《題辭及略例》及《原道》以下屬于“總論”和“文體論”的11篇。《文藝叢刊》本與文化學社本篇目不同,從文字比勘看,應源于《華國月刊》本及《晨報副刊》本。7. 川大本。1947年,四川大學學生匯集文化學社本及《文藝叢刊》本,集資刊印《札記》31篇全本,由成都華英書局發行。唯其印量極少,缺乏學術影響。8. 中華書局本(通行本)。1962年,黃念田匯集文化學社本及《文藝叢刊》本共31篇,交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刊印出版,即今通行本《札記》。
據黃念田回憶,《札記》31篇成于黃侃任教北京大學時,在1919年之前全部定稿④。但從北大本的實際情況來看,“創作論”部分尚未定型,較諸武漢本缺《指瑕》《養氣》《附會》《總術》4篇,更沒有“總論”“文體論”的11篇,其說未必準確。筆者以為,《札記》當定稿于黃侃任教武漢高等師范學校期間,他在北大時撰寫了“創作論”的大部分內容,其后補充了“總論”及“文體論”的相關篇目。在文化學社本中,黃侃先刊行了《神思》以下20篇,亦可見“創作論”的相關篇目率先結集定稿。這一現象與《札記》的創作目的密切相關,李婧、成瑋等學者指出,黃侃在北大承擔詞章學教學,這門課程以指導學生寫作為目的,相當于“文章作法”⑤。《札記》本是用來指導文章寫作的,其創作動機充分體現在黃侃先成“創作論”的寫作順序之中。通過對《札記》版本源流的梳理,可以看出黃侃手批本的版本價值。一方面,其底本武漢本是《札記》的最早全本,完整保存了《札記》在課堂講義階段的歷史面貌,與正式刊印的通行本系統有差異,印數極少,今已稀見;另一方面,手批本中有大量的黃侃親筆校訂、批注,黃念田整理《札記》通行本時并未吸納。下面詳細論之。
(一) 據武漢本補校通行本
武漢本的內容比通行本豐富,有大量通行本沒有的正文、文選及雙行小注,這些佚文共近兩萬余字,占《札記》總篇幅的十分之一以上。因此,武漢本更能呈現《札記》完整的文本面貌,全面反映黃侃的文學思想與教學理路。
首先,武漢本的正文較通行本為多,可據之補足后者。如《正緯》釋“孝論”,通行本作“即《孝經》《論語》”⑥,武漢本于其后多出“六朝人聯稱二物往往圖省,如《老子》《周易》謂之老易,帝堯、老子謂之堯老”一語,解釋更為詳盡。《明詩》《詮賦》《議對》《書記》《神思》《體性》《通變》《章句》《比興》《事類》《指瑕》《總術》諸篇皆有通行本未見之正文,其中重要的內容,筆者將在下文深入論述。
其次,武漢本的文選亦較通行本為多。《札記》本為教學而作,在辨析文體、指導創作時多征引文獻以為參證,這是它的基本體式。《題辭及略例》云:“唯除《楚辭》《文選》《史記》《漢書》所載,其未舉篇名,但舉人名者,亦擇其佳篇,隨宜迻寫。”⑦武漢本多雙行小注:“四書皆非難得之書,亦學人宜常以置側者,翻尋自易,講授時宜挾以登席。”黃侃要求學生預備四種典籍,以備隨時翻尋,其余文選則錄于《札記》之中。作為課堂講義,武漢本不受發表的版面限制,多有通行本中未見的文選,茲統計列表如下:
再次,武漢本比通行本多出近百則雙行小注,內容包括詞義訓釋、典故說解、文意發明、思想闡釋等,亦可據以補足后者。如《宗經》釋“旨遠辭文”,引《周易正義》曰:“其旨遠者,近道此事(事也),遠明彼事(理也),是其旨意深遠。若龍戰于野,近言龍戰(事也),乃遠明陰陽斗爭,圣人變筆(理也),是其旨遠也。”括號內注文為武漢本獨有,以“事”“理”之辨闡發“辭”“旨”關系,析義甚精。
最后,作為《札記》的早期版本,武漢本亦有可資訂正通行本之處。如《征圣》:“蓋正言者,求辨之正,而淵深之理,適使辨理堅強。”⑧武漢本作“求辨之立”“淵深之論”。按,此既避免用字重復,亦與下文“體要者,制辭之成,而婉妙之文,益令辭致姱美”⑨中“制辭之成”“婉妙之文”對偶,當從之。又如《聲律》:“旁紐。[雙聲同兩句雜用,如田夫亦知禮,(寅) 賓(延) 上坐。] ”⑩武漢本作“雙聲同聲兩句雜用”。按,“雙聲”指聲母相同,“同聲”指聲調相同,所舉之例亦然,當從之。
(二) 據黃侃手批校正通行本
黃侃手批包含了對《札記》文本的校訂,然并未被黃念田整理本吸納。我們可將其視為《札記》文本之定稿,據以校正通行本的字句訛誤。如《原道》:“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手批增“而”字,作“以為文章本由自然而生”。《附會》:“大抵著文裁篇,必有所詮表之一意,約之為一句,引之為一章。”手批增“為”字,作“必有所詮表之為一意”。《宗經》:“道術未裂,學皆在于王官。”手批改作“統于王官”。《章句》:“然則文法之書,雖前世所無,自君作故可也。”手批改作“自我作故”。《頌贊》:“疏曰:諷是直言無吟詠,誦則非直背文。”手批增“之”字,作“諷是直言之,無吟詠”,與《周禮正義》同。可見,黃侃或修訂文句,使行文更為通順整飭;或錘煉字詞,讓表述更為精確細密;或勘定引文,改正《札記》中的征引訛誤。凡此,皆可據以校正通行本。
綜上所述,無論就內容的豐富性還是文本的準確性而言,黃侃手批本都有通行本不及之處。作為倉促印行的課堂講章,手批之底本武漢本亦難免訛誤遺漏,但作為黃侃手校的最初全本,我們實可在其基礎上吸收各本之長,整理出《札記》的最佳之本,這是它的版本價值所在。
二、為文獨可無學乎:黃侃手批《札記》的思想旨趣
黃侃手批《札記》不僅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在它的佚文與黃侃批注中,更鮮明地體現出黃侃“積學能文”的文學思想。作為章黃一脈相承的文學旨趣,這一思想散見于《札記》各處,武漢本則為我們展現出前所未見的、集中而精彩的論述。在《神思》“積學以儲寶”句下,有一段重要的佚文:
文章之與學術,猶衣裳之與布帛,酒食之與粱禾也。善炊者不能無待于斗粲,善裁者不能無待于匹?,然則為文獨可無學乎?古之時道術未裂,文章之所載非王官世傳之法,即學子誦習之編也。歌詩之用,雖與文史稍殊,然選之者不能無材知,習之者不可無方術,故曰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誦《詩》三百,授之以政。歌詩者本之情性為多,而尚不能無學,何況推尋倫理、揚搉事物之言乎?自六籍散為九流,學雖不同,文亦異狀,要之二者未嘗相離,窾言以為文者,其時所無有也。自漢以來,單篇益眾,然大氐樞紐經典,咨諏故實。魏晉以降,玄言方隆,載其心習,以斷經義、辨形名,往往思湊單微,超軼前哲。尚考六代文士,幾無無學之人,謝莊工于辭賦而巧制地圖,徐陵善為文章而草作陳律,此則學有余裕、宣被文辭之明驗也。后之人或舍學而言文,或因文而為學。舍學而言文,則陳意縱高,成文反拙。此猶但讀丹經,不求藥石,空持斤斧,不入山林,蹈虛之弊,既有然矣。因文而為學,則但資華采,叵見條流,此猶集鷸為冠,雖美而非衷服;屑玉為飯,雖貴而異常餐,逐末之弊,又如此矣。是故為文之道,首在積學。論名理者,不能不窺九流之言;推治道者,不能不考史傳之跡。辨禮制者,不能不熟于姬公、孔父之籍;正文義者,不能不求之《說文》《爾雅》之書。作賦者須多誦而始工,考古者必博見而定論。若乃言當代之制,措時勢之宜,尤非高語文章、坐憑匈肊者所能辦。是故積學能文,可分三等,上焉者,明于本數,系于末度,精粗小大,罔不合宜。次焉者,亦當篤信好學,則古稱師,持以為文,庶無大咎。至于饾饤瑣屑,捆(捃——引者校) 拾叢殘,于學于文,兩無足道,斯為下矣。這段文字首見于北大本,為黃侃任教北京大學時所作,文化學社本無,遂不見于通行本。黃侃手批武漢本時,對其詳加校訂,共有11處改動及4處批注,可見其重視程度。在他看來,把握文章與學術的統一關系,是深入理解《文心雕龍》“創作論”的根本問題。“為文獨可無學乎”,以學術為文章之根基是先秦、兩漢、魏晉以來的一貫傳統。《詩》雖本于性情,但也受到先秦文教制度的深刻影響;兩漢文章“樞紐經典”,與經學傳統密不可分;魏晉文章思想精微、條理縝密,得益于玄學的思想滋養。學術與文章的緊密結合避免了“窾言以為文”的弊端。黃侃眉批曰:“窾,苦管切,音款,空也。《史記》: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在文字訓詁中,暗含著“實”與“聲”的關系問題——學術為文章之“實”,文章為學術之“聲”,二者具有內在的統一性。
唐宋以降,隨著學術與文章不斷分途,出現了“舍學言文”和“因文為學”的雙重弊端。前者使文章空洞蹈虛,流為缺乏內涵的修飾辭藻;后者使學術舍本逐末,難以把握學理的源流脈絡。為了克服這些弊端,黃侃提出“為文之道,首在積學”的主張,認為作文者需要具備小學、經學、史學、子學的深厚學養,博洽貫通,打通“四部”。關于“史傳之跡”,黃侃眉批曰:“九通,謂《通典》《通志》《文獻通考》《續通典》《續通典(志——引者校)》《續文獻通考》《清通典》《清通志》《清文獻通考》。”(圖1) 強調史學不僅在傳記之文,更在于歷代的典章制度之學。他將“積學能文”分為三等,上者貫通中國學術的源流本末,次者堅守古典學術的歷史傳統,下者不過是饾饤瑣屑的知識碎片。章黃之學非常重視古今源流的歷史考察,“求其統系者,求其演進之跡也;求其根源者,溯其元始之本也”,這是黃侃“系統條理之學”的內涵所在,也體現在其對“積學能文”的思考之中。
學術與文章的統一是清代以來重要的文學主張。章學誠認為學問猶如“志”、文章猶如“氣”,二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系。《文史通義·文理》:“學問為立言之主,猶之志也;文章為明道之具,猶之氣也。求自得于學問,固為文之根本;求無病于文章,亦為學之發揮。”在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的論著中,更體現出鮮明的“以學統文”傾向。黃侃的文學思想深受章太炎影響,太炎主張“文學復古”,“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詞也;先辨體裁,引繩切墨,而后敢放言也”,一方面立足“小學”建立名實密合、精確典雅的語文體系,作為“文學復古”的基礎,另一方面辨析“學說”與“常語”的文體差異,提倡以學術文體規范一般文體,將經傳箋疏之體吸收到文章寫作之中,“以典章科之書志,學說科之疏證,施之于一切文辭”。在《札記》中,黃侃提出了“通變之為復古”的主張,武漢本中亦有“今日所處,亦通變復古之時”的佚文。“復古”著重于對歷史傳統的繼承,“通變”著重于因應現實而生的新變,可以說,“積學能文”正是“通變復古”的具體途徑,旨在從中國傳統學術中汲取豐富的語文資源、文體資源與思想資源,以適應中國文化古今之變對文學提出的新挑戰。
要之,這段佚文是對黃侃“積學能文”思想的集中表述,深刻論述了文章與學術的統一性,鮮明地展現出黃侃文學思想之要旨。
在《札記》中,黃侃屢次強調“學習”“博學”的文學意義,如《體性》:“雖才性有偏,可用學習以相補救……求其無弊,惟有專練雅文,此定習之正術,性雖異而可共宗者也。”《明詩》:“夫極貌寫物,有賴于深思,窮力追新,亦資于博學,將欲排除膚語,洗蕩庸音,于此假涂,庶無迷路。”皆可與此互證。
三、訓詁通文學:黃侃手批《札記》的學術特點
“積學能文”的文學思想塑造了黃侃手批的學術風貌。黃侃對《札記》的批注,既有對文本的修訂,更有對學術思想的說解,帶有某種“備課講義”性質。對章黃之學而言,小學是一切學問之基礎,為文學研究提供了語言文字起點。因此,黃侃手批亦非文學評點,而是對《札記》的字詞訓詁、典故講解與史實輔證,為文學賦予了以小學為中心的學術底色,體現出“訓詁通文學”的鮮明特點。
首先,小學是章黃解讀文學文本的基礎方法,黃侃在批注中對各種文體、書名進行訓詁說解,體現出小學與文學的貫通。如對“離騷”的解釋,黃侃于《辨騷》眉批曰:“離騷即牢騷也。騷正作慅。楊雄《反離騷》謂之《畔牢愁》,即以證明離騷為今日常語牢騷,本疊韻字。騷正作慅。”關于“離騷”的含義,學者說各不同,如班固以“離騷”為“遭憂”,其《離騷贊序》云:“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顏師古、朱熹、錢澄之等從之。王逸以“離騷”為“別愁”,《楚辭章句》:“離,別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項安世、汪瑗、蔣驥、屈復等從之。戴震以“離騷”為“隔騷”,《屈賦音義》:“離,猶隔也,騷者,動擾有聲之謂。”黃侃之說則異于前人,揚雄曾仿《離騷》而作《畔牢愁》,“離”“牢”雙聲,故“離騷”應讀為今日常語“牢騷”。“騷”本字作“慅”,《說文》云,“慅,動也”,即戴震所謂“動擾有聲”之義。黃侃將“離騷”解為“牢騷”,既通達明曉,更與《文心雕龍·辨騷》中“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的品評相應。無獨有偶,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離騷即伍舉所謂騷離,揚雄所謂牢愁,均即常語所謂牢騷耳。二字相接自成一詞,無待分訓也。”姜亮夫《屈原賦校注》:“浶騷亦即離騷聲轉,今常語也,謂心中不平之意。”游國恩《屈原作品介紹》:“我以為《離騷》可能本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其意義則與‘牢騷’二字相同。”皆與黃說相合。
又如《宗經》講解“ 《書》實記言”的文章風格,引《漢書·藝文志》:“ 《書》者,古之號令。號令于眾,其言不立具,則聽受施行者弗曉。古文讀應《爾雅》,故通古今語而可知也。”黃侃眉批曰:“立猶言成也,具猶言備也。讀,抽也,抽繹其義蘊。應,猶合也,言號令之詞,要使聽受者曉然明喻,然后施行無訛,不然言不順則事不成矣。”此語歷來鮮有訓詁,黃侃則詳解其辭,訓“立具”為“成備”,即“完備周詳”之義。《尚書》中多號令大眾之辭,必須清晰詳備,方能讓聽者明了遵行。因此,其文章風格在于“成備”,而非一般意義上的“佶屈聱牙”。想要理解這一特點,必須深通小學。《說文》訓“讀”為“誦書”,段玉裁注改作“籀書”,謂“抽繹其義蘊至于無窮,是之謂讀”。黃侃取段氏之說,認為必須據《爾雅》以解讀《尚書》,使二者訓詁相合,才能真正把握《尚書》作為“記言之書”的風格特點,這也是“據學以明文”的過程。
其次,章黃的文學思想以語言文字為根基,旨在通過“正名”與“煉字”為文章寫作提供嚴密準確、內涵豐富的語文起點。他們也踐行了這一主張,章黃既是小學巨擘,也是文章大家。黃侃在批注中對《札記》的字詞行文加以說解,用“夫子自道”的方式闡明撰文的用意精微之處,對自己的文學思想親身示范。以《征圣》中“空言理氣,肊論典禮,以為明道,實殊圣心”一語為例,“肊”即“臆”字,多解為“臆斷”。黃侃眉批曰:“肊,於力切。胸骨也,氣滿也,或作臆。”先以反切注音,再說明《說文》本義為“胸骨”,進而據《廣韻》訓釋說解“氣滿”之引申義,最后溝通“肊”與“臆”的字際關系。根據這一解釋,“肊論”不僅是臆測而論,更有“逞氣立論”的內涵,隱含著黃侃對后儒論典禮“橫雜以成見”(《定勢》) 的批評。
又如《宗經》:“挹其流者,必撢其原,攬其末者,必循其柢。”黃侃于“挹”“撢”“柢”三字皆有眉批:“挹,酌也,與抑通,退也。又引也,又推重曰挹,猶吸引之義也。撢,與探同。柢,根也。華菜之根曰蒂,木之根曰柢。”其中對“挹”字的說解尤為精彩,《廣韻》:“挹,酌也。”即酌酒之意。以器酌酒,表現為按壓與汲取的雙重動作,既有向外推按之義,又有向內吸引之義。黃侃以“撢其原”與“挹其流”表述“為文之宜宗經”之理:自“撢其原”而言,經典為文章之源頭,需要宗仰六經、深探其本;自“挹其流”而言,文章為經典之流脈,既要理解“由原及流”的發展脈絡(這是“挹”的外推之義),又要把握“以原統流”的整體統攝(這是“挹”的吸引之義)。黃侃通過對“挹”的解釋,頗為辯證地闡發了經典與文章的關系。對他而言,訓詁與文學的關聯不僅是理論上的,更體現在具體的文章實踐之中,這種學理與創作的統一是黃侃文學思想的魅力所在。
要之,黃侃強調學術與文章的統一,而小學又是章黃之學的根柢。在黃侃手批中,無論是對文學文本的理解,還是對文章寫作的煉字分析,都浸潤著深厚的小學底蘊。黃侃在1922年9月29日日記中,記載了他所編寫的《文志序論》大綱,其中包括“文章與文字、文章與聲韻、文章與言語、詞言通釋、古書文法例、文章與學術”等內容,可見這是他一以貫之的學術思想。以往研究對黃侃“訓詁通文學”的學術理路關注尚不充分,憑借手批本,我們可以對此獲得更為豐富的認識。在本文所舉例證之外,手批本中還有豐富的小學批注,在文字訓詁中蘊含著關于文學的問題意識與學理關切,值得進一步深入發掘。
四、桐城、選學與新文化運動:黃侃手批《札記》的時代印記
黃侃手批《札記》不僅反映出章黃之學一脈相承的學術特點,也帶有他身處中國文學新舊之變中的時代印記。關于《札記》與文學潮流的關系,周勛初等學者認為它源自桐城派、《文選》派和樸學派的三方角力,韓經太、成瑋等學者認為它隱含著對新文化運動的抗拒之意。關于后者,由于通行本經過刪削,無法展現黃侃的“戰斗”姿態,相關推斷尚須進一步證實。而手批本的佚文和批注恰恰保存了黃侃的激烈表述,更加真切地體現出《札記》在“新舊之間”的復雜面貌。
黃侃對桐城派的批評是旗幟鮮明的,在《題辭及略例》《原道》《通變》《定勢》諸篇中皆有論述。武漢本亦體現出對桐城派的激烈抨擊,《通變》引錢大昕《與友人書》,其后有一段佚文:
案此文于近世所謂文章正派之元祖,攻擊至中窾要。觀此知八股既廢,與八股相類之文,自無必存之理。引之末簡,亦令同好知今日所處,亦通變復古之時,毋為虛聲所奪可也。
“文章正派之元祖”指“高談宗派,壟斷文林”(《通變》) 的桐城派,在黃侃看來,桐城派對“章法”的強調與八股文并無區別,這種拘于“陽剛陰柔、起承轉合”(《題辭及略例》) 的僵化規范違背了文章的自然之道,是“通變復古”的反面。既然八股文已被廢除,桐城義法亦當為時代淘汰。這體現出黃侃言當代之制、措時勢之宜的積極態度。在《镕裁》中,他進一步批評桐城派的僵化拘執。桐城派認為“文章格局皆宜有定”,黃侃旁批曰“八股則有定”,復加眉批曰,“今之古文家多精八股,而以八股之法作古文”,將桐城義法斥為“八股之法”。文中引曾國藩《復陳右銘太守書》:“一篇之內,端緒不宜繁多,譬如萬山旁薄,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挈一領,否則首尾衡決,陳義蕪雜。”黃侃于“端緒不宜繁多”眉批曰:“宜字有大病,以不能繁多,非不宜繁多也。”于“龍袞九章,但挈一領”旁批曰:“譬語亦不甚的確,論理極幼稚,命意則不甚非也,終以任自然為是。”在他看來,文章之端緒固然不能繁多,但這并非義法規范的產物,而是行文寫作的自然之理;“不能”與“不宜”雖僅一字之差,在立意上實有本質區別。要之,一切文章軌范都是“任自然”的產物,而非規則強制的結果,其針砭之意頗為明顯。
在批評桐城派的同時,黃侃對《文選》派亦有深入反思,主要表現在他對阮元“文言說”與“文筆論”的批評上。《原道》引了阮氏《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中“孔子《文言》實為萬世文章之祖”一語,這是阮元以駢、散區分文、筆的經學依據。黃侃眉批曰:“凡古經籍以偶為言者,豈獨《文言》?何必定以《文言》為證?又何必獨以《文言》為證乎?”所謂“偶語出于自然”,黃侃認為經籍中的對偶現象源于自然語言甚至方言,而不是阮元所強調的圣人刻意創制。這種“去圣人化”的解釋,消解了《文選》派在“文言”問題上的依經立義。在此基礎上,黃侃進一步批評了阮元關于經、史、子非“文”的觀點。《征圣》:“近代唯阮君伯元,知尊奉《文言》,以為萬世文章之祖,猶不悟經、史、子、集一概皆名為文,無一不本于圣,徒欲援引孔父,以自寵光,求為隆高,先自減削,此固千慮之一失。”這在黃侃手批中有更為激烈的展現,《麗辭》引阮元《與友人論古文書》:“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認為古文與駢文嚴格對立,屬于子史之流而非文章。黃侃于“以彼所棄,為我所取”旁批注曰“此亦誣罔之辭”,于“是乃子史正流”旁批注曰“此句愚極”,與公開發表的文字相比,措辭極為嚴厲。質言之,黃侃對桐城派與《文選》派的批評,都與其“文章本由自然而生”的文學理念密切相關(圖2)。在他看來,無論文學體裁的創制變遷,還是文學風格的形成演變,都是語言規律與文學規律自然發展的產物,不能加以人為的強行矯揉。這種本于自然的文學理念,對桐城派的強立章法與《文選》派的嚴分文筆,起到了雙重的糾偏作用。
《札記》不僅批評舊學,更與新文化運動有著緊張的呼應關系,這也充分體現在武漢本的相關佚文之中。黃侃對傳統學術的新突破大為贊賞,以文法之學為例,《章句》:“及至丹徒馬君,學于西土,取彼成法,析論此方之文,張設科條,標舉品性,考驗經傳而無不合,駕馭眾制而無不宜。茂矣哉,信前世未之有也。蓋聲律天成,而沈約睹其秘;七音夙有,而鄭繹(譯——引者校) 得其微;文法本具,而馬良析其理。(《文通》實相伯所為,署其弟之名爾。) 謂之絕學,豈虛也哉。”按,北大本與武漢本同,通行本則頗有刪改,如“考驗經傳而無不合,駕馭眾制而無不宜”,通行本作“考驗經傳而駕馭眾制”;自“蓋聲律天成”至“豈虛也哉”一段,更為通行本所刪。憑借武漢本,可以看出,黃侃將《馬氏文通》與沈約之聲律論、鄭譯之聲調論相提并論,譽為前世未有的“絕學”,可謂推重至極。其以《馬氏文通》為馬相伯所著,亦非無據,方豪《馬相伯先生事略》:“先生與弟積二十年,而成之《馬氏文通》前六卷,初版行世,先生愛弟才華,令獨署其名。”可資參證。盡管黃侃章句學的核心要義是據字詞以明句義,這種語義本位的理路與《馬氏文通》的語法本位頗有不同,但他對《馬氏文通》的高度稱贊,實蘊含著面對學術新變時“自我作故”的興奮之意。與此同時,黃侃又對新文化運動痛詆不已,在《事類》后有一段言辭激烈的佚文:
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潢涿,因復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以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羮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詞者也。昔原伯魯不悅學,而閔馬父嘆之曰:“夫必多有是說,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曰:‘可以無學,不學無害。’不害而不學,則茍而可。”以是推周之亂、原氏之將亡。嗚呼!吾觀于此,而隱憂正未有艾也。
此段文字亦見于北大本,作于黃侃與新文化運動針鋒相對之際,其后為文化學社本刪去。黃侃對新文化運動的抨擊眾所周知,“今世妄人”即指倡導新文化運動的諸人,“文以不典為宗”針對新文學對古典文學的體式、規范的沖擊,“詞以通俗為貴”針對新文學對口語的提倡,“假以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針對根據西方文言不分對中國語文“文言分離”的批判,皆有鮮明的現實指向。他以“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潢涿,因復援人入水”“無愧無慚,如羮如沸”“驢鳴狗吠”“強事飾詞”等詞語痛斥不已,厭憎之意躍然紙上。值得注意的是,黃侃對新文化運動進行抵抗的關鍵,亦在于“學”。《札記》援用《左傳》“原伯魯不悅學”之典,認為學術傳統的淪喪為亡國滅種之根源。因此,“積學能文”不僅具有深厚的學理內涵,更具有激烈憤慨的“應世”之意。這些激烈表述是《札記》中鮮活的時代印記,在通行本中多被刪除,體現出某種公允、平和的面貌,只能讓研究者在字里行間掘發黃侃隱然以新文學為論敵的態度。通過手批本的吉光片羽,我們看到了當年北大課堂上睥睨當世、痛罵不休的黃侃形象。在中國文學新舊之變的大潮之中,《札記》的文學思想體現出緊張的內部張力,既深入地批判傳統,又興奮地迎接新變,更對新文化運動帶來的中國文學的根本轉折充滿憂患、深表厭憎。這種時代印記展現出黃侃學術思想的不同側面,對我們認識民國學術的豐富面向與復雜生態頗有啟示價值。
① 本文所論《札記》手批本,皆據私人收藏。武漢本比通行本多出的文字,稱為“佚文”;武漢本中的黃侃批校,稱為“手批”“眉批”等。除特別說明者外,所引《札記》皆據武漢本,僅隨文注明篇名。
② 黃侃:《題辭及略例》《原道》,《華國月刊》1925年第5期;《征圣》《宗經》《正緯》,《華國月刊》1925年第6期;《辨騷》《明詩》,《華國月刊》1925年第10期;《樂府》,《華國月刊》1926年第1期;《詮賦》《頌贊》,《華國月刊》1926年第3期。
③ 黃侃:《題辭及略例》,《晨報副刊》1925年第1期,1925年4月10日;《原道》,《晨報副刊》1925年第2、3期,1925年4月20、30日。
④⑥⑦⑧⑨⑩黃侃撰,黃念田整理:《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5頁,第18頁,第2頁,第11頁,第11頁,第124頁,第3頁,第206頁,第13頁,第125頁,第68頁,第126頁。
⑤ 參見李婧:《黃侃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頁;成瑋:《新舊之間——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思想結構與民國學術》,《南開學報》2019年第3期。
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頁。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87頁。
章太炎:《論文學》,《章太炎全集》第1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第43頁。
游國恩主編,金開誠補輯,董洪利、高路明參校:《離騷纂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5頁。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22頁。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7頁,第48頁。
姜亮夫:《屈原賦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頁。
游國恩著,游寶諒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4卷,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9頁。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90頁。
陳彭年等編:《宋本廣韻》,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頁。
參見黃延祖重輯:《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頁。
相關綜述參見成瑋:《新舊之間——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思想結構與民國學術》。
黃侃:《書〈后漢書〉論贊后》,黃侃著,黃延祖重輯:《黃季剛詩文集》,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29頁。
《方豪文錄》,上智編譯館1948年版,第334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中國文字整理與規范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陳斐